毛翔青《酸甜》中流散华人的差异性身份建构
2024-08-04李吟
摘 要:族裔作家的作品主题,往往被归结为主流文化与族裔文化之间压制与颠覆的二元对立关系,忽略了作者的性格、身份等变量的参与所造成的主题的多样性与特异性。同一族群成员也会基于自身的性格策略与生存空间建构差异性的文化身份。作为香港出生、中英混血的族裔作家,毛翔青在《酸甜》中再现了1960年代华人移民海外打拼的百态人生。脱离母体文化、进入移民社会后,《酸甜》中陈氏一家分别选择了对立、逃避与戏仿的身份路径。毛翔青借助三位英国华人差异的身份解构了本质主义的族裔性,传递了对族裔移民的人文关怀,并为自己解决跨文化冲突找寻了一条路径。
关键词:毛翔青;酸甜;身份;英国华人;族裔性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3-0051-08
1950年,华人作家毛翔青(Timothy Mo)出生于香港的一个中英混血家庭。根据当时的英国国籍法案,毛翔青自动成为英联邦公民。因此,比起不少有强烈身份诉求的华裔美国作家,毛翔青似乎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任何身份危机”①。当然,作为具有族裔背景的作家,双重血统与差异文化是主体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毛翔青的小说主人公也无一不在文化间隙中找寻身份的位置。
1970年代,英国小说中鲜有任何族裔书写。乘后殖民批评之东风,毛翔青凭借对中华文化和华裔身份的边缘叙事②,很快进入公众视野,学界也开始关注他的中国血统和他早年在香港的中国家庭③。《酸甜》(Sour Sweet, 1982)是他的第二部小说,讲述了旅英华人陈氏一家的辛酸故事。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陈在中餐厅拼命打工,过着几近边缘的生活。因替父筹钱,陈被迫卷入黑帮纷争,遂接受妻子提议,异地谋生,但仍难逃灭口之灾。妻子莉莉从小随父习武,又受儒文化熏陶,培养了对抗的性格。在英国,莉莉试图建构自己的家庭和社会身份,不仅成为家中的实际决策者,陈家餐厅也获得了可观收入。但是,跨文化冲突以及陈的失踪使莉莉看似稳固的身份断裂,她也最终反思了自我的身份策略。姐姐梅懂得顺从,来英国为莉莉带孩子,迅速适应了当地生活,一度为陈家的外联搭桥。在拥抱主流的同时,梅也迷失了自我,未婚产女。梅最终选择离开陈家,希望成为英国公民,却只能与华人老罗结婚。
环顾当下研究,学界主要聚焦该作中的儒家文化、饮食文化和族裔身份。例如,John Rothfork(1989)提出,毛翔青在《酸甜》中关注了儒家文化,尤其是孝道的重要性④。陶家俊(2012)进一步指出了小说中孝敬忠义等伦理价值和以家为集体生存模式的儒文化生命内核⑤。Ching-Chih Wang(2014)以食物为文化符旨,检视了小说中的文化混杂策略⑥。王光林(2010)从后殖民视角解读了三位华人面临跨文化冲突时的不同态度,并认为毛翔青选择了一种平衡的文化立场⑦。黄彩虹等(2010)则认为,陈氏夫妇的身份重建是失败的,毛翔青最终选择的是远离与观望⑧。肖淳端(2012)研究了小说中的错置书写,包括陈家的双重文化疏离,以及陈和莉莉的社会性别倒置⑨。靳一凡(2023)从小说中的洋泾浜英语现象出发,认为毛翔青通过陌生化手法实现了对帝国的逆写⑩。
文化身份的生成受到特定历史、经验与话语的影响,是一种位置的建构。当下研究虽然看到《酸甜》中的跨文化冲突,但较少从身份的起源入手,思考华人移民的差异性身份建构,且对毛翔青在该作中的话语主张存在一定分歧。为此,本文将尝试解读《酸甜》中陈氏一家的差异性身份建构,并思考这种差异性身份建构背后的原因。
一、流散身份的起源
霍尔指出,身份的概念没有表明自我的那个稳固核心,自始至终不变地贯彻演变于整个历史的兴衰枯荣{11}。事实上,身份认同一旦获得,就不会湮没差异{12}。而按照德里达的理解,延异(différance)是产生差异的源头,而源头本身也是复杂、差异、不确定的。虽然陶家俊表示,《酸甜》奠定了“以中国儒文化的家认同为核心的叙事基调”{13},但三位华人对儒文化的认同与继承也具有不同表征。在何漪涟看来,毛翔青以一种看似决定论(determinism)的思维安排了《酸甜》中三人的命运。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和信念持续影响着各自后续的身份建构。莉莉之所以能突破男尊女卑的性别藩篱,并在最后注意到阴阳平衡的可能通道,也是因为她的性格成型于早年的家庭生活{14}。因此,以下将首先关注莉莉的身份起源。
莉莉生于广西的洪拳家庭,本名唐月莉,父亲唐长青拳术高超,在当地几乎所向披靡。长期的征战,加上在北上山东的首场对决中溃败,让唐父希望有个儿子替他复仇。由于唐母因难产去世,唐父决定将小女儿莉莉当作男孩培养。作为儒家文化中的道德准则,孝道规范着子女的言行,在这一点上,莉莉也始终期待扮演好父亲设定的角色。五岁起,莉莉在父亲的监督下接受严格的武术训练。“父亲是阳的化身,靠洪拳的阳刚之力规训莉莉”{15}。五年的时间,莉莉各方面技术都得到提高,不但身体愈发结实,也培养了坚韧的意志和对抗的性格。可见,在孝道和对抗两种话语力量作用下,莉莉一开始就有一种“异变本质”(mercurialnature){16}。但是,身份建构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历史现实的决定{17}。由于家文化的影响,来到英国后,莉莉的社交空间也还是完全局限于自己的家庭和少数日常碰面的邻居{18}。父亲虽已去世,但他的态度始终鼓励着莉莉攻击性格的发展。莉莉强烈的自我认知根植于这种特殊的成长经历{19},这种经历也深深影响她对异己文化的判断识别以及后续的自我认同。
相比莉莉,陈的底层出身则让他的流散生活更具飘零色彩。由于生活拮据,陈直到27岁时也没能结婚,这在当时已是“大龄剩男”。家里出不起彩礼钱,新界村的家宅更是不堪其忧。农民出身的陈,人际空间也难免狭窄。因此,与许多同乡一样,陈不得不远赴重洋打工谋生。毛翔青对陈的塑造符合英国华工的移民史。20世纪中叶,数以万计的人从香港新界移民至英国华埠(Chinaport){20}。可以说,对底层人而言,前往所谓应许之地营生是他们逃离困苦的一种选择。机缘巧合,移民单身舞会让陈结识了莉莉。彼时,唐氏父母已不在人世,陈家也免于付彩礼的需要{21}。对于这场婚姻,陈氏父母感到既开心又辛酸,而对与莉莉仅相识三天的陈来说,更像是完成一种任务,而非人生大事。比起新界老家的兄弟们为了生存争抢宗族土地,陈懂得尽孝,来到英国后,在中餐厅起早贪黑,并按月寄钱回香港以善事父母。但同时,陈自己的人生也步入新篇章,他的短见薄识、疏离处境难以让他履行好传统家庭中一家之主的角色,他与莉莉之间不知根不知底的关系更预兆了二人婚后家庭生活的不确定性。
姐姐梅比莉莉大四岁,是旧时社会的传统女性。相较于莉莉小时候的特殊培养方式,梅完全按照女孩的方式被养大,因此,她身上既有为人体贴、待人真诚、甘愿奉献的顺从意识,但也出现了自我弱小、缺乏主见、随人仰俯的性格倾向。由于在家中得不到重视,自打幼年,梅一直需要学习摆花、绣花等手艺,这些也是那个年代女性需要掌握的持家之道。梅的童年生活并不安稳,若不是莉莉被当作男孩培养,姐妹俩都有被送往妓院的威胁。因此,梅愈发无私和妥协,完全服从于家文化,无条件内化了旧时伦理中的女性观。这种身份起源也决定了梅需要不断适应外界环境,特别是规训于强势话语,而非更加专注于自我的成长。
在差异的家文化源头推动下,《酸甜》中的三位华人以各自的身份意识和性格策略离开文化母体,前往陌生的英国他乡。作为流散的弱势群体,他们跨越利物浦的华埠和伦敦的餐厅,过着极为边缘的生活。为了进一步把握小说内涵,以下将继续分析陈氏一家在英国的谋生之道。
二、流散身份的差异建构
在谈到《酸甜》中的家叙事时,不少学者都直接关注作家的东方主义书写。例如,肖淳端(2012)、靳一凡(2021){22}等都注意到毛翔青对陈的外貌描写,包括皮肤光滑、脸上几乎无毛、从没有刮过胡子等。但也应看到,身份既是一种存在(being),也是一种适应(becoming){23},身份建构更反映了个体对特定社会文化的适应程度。虽然一些学者从“阴阳共生”的层面认为莉莉始终在寻求文化的平衡,但也有声音指出三位华人的文化融合与协商是徒劳的{24}。因此,有必要继续结合文本,挖掘他们各自建构差异身份的路径。
(一)莉莉:儒家文化下的女勇士
张爱平认为,早年的成长经历与拳击训练形塑了莉莉的性格,而她身上偏对抗的“华人性”(Chineseness)也指引着她的思维与人际沟通{25}。随夫旅英,约一年后生子,莉莉的人生也进入新的旅程。起初,莉莉的生活几乎全部围绕家庭,拳击的对抗性以及父亲的言传身教时刻影响着她的身份建构,并逐步将她塑造成儒家文化下的女勇士。
武术训练规约了莉莉的言行,她不仅严格自律,争强好胜,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也倾向于自行其是。这种严苛的自律意识逐渐影响了莉莉身上的“华人性”表征。传统文化下,阴阳平衡、刚柔并济是一种理想的夫妻相处模式,但莉莉显然并不甘于婚姻中从属、陪衬、附庸的他者身份。多数时候,莉莉坚持划定家与非家之间严格的边界,将外部环境视为想象的威胁或潜在的对手{26},即便是择偶时也不例外。在荃湾假发厂做工时,莉莉曾与工厂管家订婚三年。但面对管家的示爱,莉莉以抗拒、退婚、辞职的方式结束了这段经历,并与陈共赴英国。此后,莉莉继续坚持对文化身份的本位认知,试图以自身的努力传承和延续近乎断裂的家文化,但由于她的身份策略过于对抗,她最终构筑了家庭与社会的二元对立,这也进一步减少了她与他人之间的对话可能。
在要强、自强的人生信条下,莉莉在家庭空间逐渐形塑了一种“暴政”式的身份认同。婚后的莉莉千方百计地思考成为“好妻子”的策略,不断借助“如果我不这么做,将没能完成做妻子的责任”{27}的话语指导、修正、规训丈夫的行为,对陈过于关心并不断施压,最终将其改造为一位勉强配合的温顺伴侣{28}。凭借一贯的坚定意志和逐渐积累的话语力量,再加上自己的勤俭节约、善于理财,莉莉在家中占据了有利位置,她也以更加主动的姿态迎接危机四伏的流散生活。陈家的大岭饭店能在伦敦开张,也得益于莉莉的深谋远虑和主动作为。
当然,也要看到,饭店的营业,客人的来往,意味着莉莉急需尽快走出熟悉的家庭空间。然而,在陌生的社会场域,莉莉并未尝试掌握新的沟通要领,反倒以夫妻生活中习惯了的施压和操控方式面对外部环境,再度加固家与非家已有的边界,最终导致了身份的坍塌{29}。由于莉莉很少主动意识到差异文化间接合(articulation)的可能性,她在社会空间的多个位置遭遇不适,而这些不适也进一步加大了她对英国文化的敌意。虽然莉莉逐步将自己打造成套着儒家文化外衣的女勇士,她的所有努力都以重振家族为目的,但脱去这层外衣,她骨子里其实缺少了和谐共生的立身之道。社会生活的不适感反过来又影响了莉莉看似稳固的家庭身份。丈夫的自我逃避和突然失踪,让莉莉瞬间束手无策,这也彻底暴露了她对抗策略的缺陷。
(二)陈:底层家庭的悲情华工
旅英期间,陈先是混迹利物浦中餐厅,而后举家前往伦敦开饭店,这段流散经历基本符合当时英国华工的迁移史。50年代,泰米大量输入,香港米价因而低落,谷贱伤农,民生窘迫{30}。《酸甜》中,陈氏父母也因大米产量下降,出现温饱问题,极度依赖儿子从海外寄来的钱{31}。此后,港英政府鼓励农民种蔬菜,但这场所谓的蔬菜革命破坏了新界的稳定,少数地主发横财,穷苦农民被迫离开家园。快速的城镇化侵蚀了大片耕地,传统农业遭严重破坏,多数劳动力失去工作,沦为难民{32}。由此可见,陈的流散经历,是时运不济,也是生活所迫。为了降低农民失业率,政策规定,处境堪忧、没有收入的穷苦农民可以先期移民{33},而陈作为新界土生土长的底层农民,也正于此时前往英国。这是他的首次逃离。
早期的英国华工主要从事海员、洗衣、餐饮等职业。民以食为天,“华人天生是厨师”的观点成为西方人对华工的一种刻板印象{34},陈也只能在英国中餐厅做厨师工作。根据肖淳端(2020)的观察,二战后从世界各地归来的英国老兵带回了新的饮食偏好,英国的中餐馆大受欢迎而急需劳动力{35}。即便如此,华工的生存仍然十分艰辛,多数人移民时身无分文,完全依赖英国已有的中餐厅生存。作为家中的经济支柱,陈既要养家糊口,还需定期给父母寄钱养老,再加上糟糕的餐厅环境和老板的压榨,他的生活实际上步履维艰。
由于没有海外亲人,加之不太会说英语,华工仅有的联系便是餐馆打工的同胞,但因宗族、地缘、方言的差异,加上海外谋生的必然竞争,他们之间的联系充满紧张和仇恨{36}。陈不仅朋友甚少,还曾被同事算计。因替父还债,陈在同事的怂恿下参与赌博,最终被迫向黑帮借钱。底层的家庭、异乡的求生限制了陈的人脉圈,让他难有稳定的社会联系,即便在家庭空间,陈也多次受到来自莉莉的压力。长期的孤立自闭不仅加重了陈的短视,更阻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他宁可加班加点工作也不敢自谋职业,也从未向莉莉透露缘何找黑帮借钱。因害怕家庭受到牵连,陈接受了莉莉的开店提议,举家移至伦敦。对他个人而言,这是再一次的逃离。
在新的地理空间,除了生意起步时与邻里的必要联络,陈逐渐移步后厨,将自己与外界隔开,莉莉则身居前厅,负责接待。陈氏夫妇社会性别的颠倒,标志了陈彻底让出了自己长期名不副实的一家之主身份。由于厨房的封闭性,陈几乎不与外人接触,但这种密闭生活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也未能打消陈对黑帮的担忧。陈家给香港父母的汇款记录被黑帮发现后,陈也几乎是无路可退,最终被秘密杀害。陈的悲情历史,也折射出当时英国众多华工相似的身份困惑。
(三)梅:顺从妥协的戏仿者
旧时伦理赋予梅初始的身份。初到英国时,梅从不外出,通过照顾外甥满基、打点妹夫陈的生活,延续对家文化的维护。但是,电视打开了梅了解英国的大门,她也不断培养英语技能,迈出文化融合的第一步。屈从奉献的性格,让梅很容易适应强势话语,她也期待在生活中真正接触西方人,获得更大层面上的归属感。
日益红火的大岭餐厅为梅的身份重构提供了可能。在陈家决定拓展外带服务后,懂英文的梅自然成了合适的外送员。凭借良好的亲和力、真诚的待人方式、分辨西方人外貌的本领,梅在外送时得心应手,不仅小费挣得多,还与街坊建立良好关系。毛翔青此处的餐饮叙事基本与历史相符。在当时,随着快餐业的发展,英国中餐厅的外送摊档(也包括适合英国人口味的炸鱼与薯条套餐)处处可见{37}。多数餐厅每天外送9至10小时,一周营业6天。对于许多贫困家庭,外送服务的出现能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38}。梅不仅个人获得了经济上的回报,实现了从家庭妇女到工作女性的身份跨越,外送营收的增长也顺带成就了提议开店的莉莉。
然而,送餐经历也放大了梅对西方社会的妥协,让她产生了认知偏移。小费的增长让梅尝到了生活的甜头,她也愿意继续保持这种身份,通过效仿西式生活,包括观看电视节目、夸奖英国警察、提议外送薯条等,不断维护西方话语。1970年代,英国开始征收增值税,《酸甜》中也有一段相关叙事。税务员上门收税并说明减税政策,梅深感其为人正直,而莉莉却在计算如何偷税{39}。毛翔青耐人寻味的身份设定一方面呈现了英国华人的艰难处境,另一方面其实借助梅的话语维护了主流意识形态。尽管梅试图融入当地文化,但她放弃了自己的华族身份,含蓄地接受了主流话语的规约,因此她自认获得的归属感实际上是一种臆想。梅试图消解自己的自卑感,获得别人接受自己、欢迎自己的情感支持,结果进一步放弃自我,与陌生人发生关系,未婚产女。作为中式家长,梅希望给女儿提供最好的生活,但她无法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虽然梅努力成为英国公民,希望拥有自己的鱼薯店,但底层的生活、女性的地位、移民的身份、顺从的性格都决定了梅的他者属性,她不过是一个边缘的戏仿者。无论多么拥抱主流文化,梅最终未能和女儿的生父结婚,反而只能与陈的同事、厨师老罗成家。鱼薯店虽可能更迎合西方客户,但餐厅的成功离不开市场的调研、食材的口感以及稳定的客户,这对梅而言又是潜在的新难题。虽然梅的身份策略几经变化,自我意识有一定提升,但她也始终需要一个包容、温暖的家庭。从这个层面来看,梅难以获得真正的人格独立,她的身份建构也始终一路坎坷。
三、毛翔青的差异性身份建构
从陈在利物浦中餐馆的披星戴月,到梅只身赴英替莉莉照管孩子,从一家人在伦敦郊区经营餐厅生意,再到尾声时陈被暗杀、梅亦远离、莉莉的失魂落魄,《酸甜》的叙事以华工的移民为主线,折射了1960年代香港华人漂洋过海异地求生的悲欢离合。陈家的三种差异的身份策略,既是华人群体百态人生的写照,也是毛翔青对海外华人文化身份的一种观照。作为香港出生、中英混血的移民作家,毛翔青深受中英两种差异文化的影响,他也通过对边缘族群的他者叙事,书写自己的特异身份。
毛翔青的父亲是中国广东人,母亲是英国威尔士人,一岁半时,父母离婚,随后他由母亲带大,在香港分别接受了中式和英式教育。由于不擅长书法,毛翔青在宝血女修会学习时时常受到修女们的体罚,他对中华文化中的等级观念也产生了偏见,随后迅速中止了短暂的中文学习。7岁时,他开始学习西式拳击,这项注重个人意识和实用性的运动,也塑造了他的性格。澳籍教练的拳击哲学,例如运动员风范、绅士风度、保护弱势、尊重对手、公平比赛等{40},更是对毛翔青的文化认同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从一开始就不害怕这项对抗运动。
虽然训练严格,教练还注重提升学员的人文素养,这也让毛翔青在童年时便接触到史蒂文森(R. L. Stevenson)、格林(G. Greene)等英语作家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中往往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书写{41}。他的攻击性格,以及对英语文化的渴望,也因此得到了巩固。10岁后,毛翔青离开香港,随母亲移民英国,后就读于米尔希尔中学和牛津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担任《泰晤士报教育副刊》等杂志记者,并为《拳击新闻》撰稿,开启创作生涯。
虽然第一语言是中文(粤语),但移民后的英语语言环境,让毛翔青很难再维持粤语的语言能力,这也促使他称自己为英国作家。但是,从他小说的创作场景、人物选择、文化符号来看,特别是1980年代附近发表的前三部含中国主题的作品,毛翔青的小说又缺少英国角色的参与,看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英语小说。由于不认同主流出版社对其作品细节的修改,包括单词和标点,毛翔青断然选择自创无桨出版社(Paddleless)发行作品,纵然小说的关注度骤降,他也不愿屈服于任何人{42}。杂糅的身份起源和矛盾的情感认同让毛翔青再度移民,然而他在香港、英国以及菲律宾三地始终都面对着身份危机。由于其早期作品中鲜明的中华书写,西方主流学界曾给他贴上华人作家的标签。客观来看,他的作品确实给西方读者提供了了解中国的机会,但由于过早离开母国文化,加上长期接受英式教育,毛翔青正如他自己所言,并非中华文化的知情者(insider),他笔下的中华文化也极具争议,带有西方意识形态的过滤,例如《酸甜》中就涉及了许多旧时家庭以及黑帮的负面描写。毛翔青曾坦言,“和英国人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是个矮小的白人;和中国家人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是个亚洲人。作为一个小说家,这两种身份结合在一起”{43}。错乱的认同让他进一步反制主流评论界对他身份的规约,在后期的创作中,毛翔青结合自己的流散经历,将创作背景移至东帝汶、菲律宾、泰国等东南亚国家。透视他的作品,毛翔青始终以敏感的笔耕书写边缘群体的身份问题,但其关注的族群、文化、国籍不断变换,这恰恰反映了他摆脱固有标签、找寻开放路径的话语建构。
族裔性(ethnicity)是后殖民研究中的一个常见术语。族裔书写的主题往往被归为主流文化与族裔文化之间的压制与对抗。但同时,身份的建构可以是多元、复杂的,族裔书写的特殊性也不容忽视。文学作品是生产者精心包装的产物,作家可以在作品中有意歪曲事实,提出自己的主张,缓解自己的身份危机。在《酸甜》中,陈氏一家对忠孝仁爱等中华传统文化的继承确实传递了与英国文化不一样的声音,莉莉的抗争、陈的疏离以及梅的戏仿为旅英华人的身份建构提供了不同参照,但与此同时,毛翔青对儒家文化的反写与改写,对黑帮内部等级制度的精心刻画,也充分说明小说本身更服务于特定的意识形态。《酸甜》中的人物具有明显的建构性,小说所反映的也远非真正的中华文化。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陈家三人通过不同路径建构了独特的英国华人性(British Chineseness),而毛翔青也通过这种差异性的文化身份表征,解构了单一、完整、完成时的身份。
与他者视角下的陈不同,莉莉被建构为这个流散华人家庭的真正中心,她也是毛翔青早期小说创作中的典型人物。面对移民英国的客观困难和潜在挑战,尽管与主流文化长期隔绝,但莉莉凭借对抗的策略,始终拒绝任何形式的顺从,最终确保了全家人在英国的基本生存,大岭餐厅的生意也蒸蒸日上。类似于毛翔青本人,莉莉从小也接受了拳术训练,培养了叛逆、对抗的意识,确实颠覆了传统女性的他者身份。然而,由于身份的建构并非本质的、孤立的、完成时的,当莉莉的人生中相继失去父亲和丈夫时,她也再也无法维护自己好女儿、好妻子的身份,她所坚持的对抗策略也最终暴露了问题。莉莉的身份长期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直到组建自己的新生家庭时,她仍然时常按照父亲传授的做人之道立身处世。父亲当年的突然离世改变了莉莉的生存轨迹,她与姐姐辗转广东、香港,最后流散至英国。而在组建新生家庭后,丈夫虽然未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以及儿子的榜样,却也是莉莉获得稳定身份的重要符号。因此,陈的突然销声匿迹对莉莉而言是又一次致命打击,她的人生也变得更加残缺,纵然她在整个伦敦华埠,包括陈曾经的工作地点,到处寻找,她也再难寻陈的踪迹。由于莉莉自身的阴阳失衡,加上对抗的性格,她从未拥有融合共生的身份意识,因此,在她完全占据家庭中心后,她甚至无法从丈夫陈身上找到任何积极的品质,甚至臆想丈夫与其他女人私奔。由此可见,多数时候,莉莉自己也处于封闭的自我真空。
作为身份建构中的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陈的消失造成莉莉的束手无策,其实也暴露了莉莉自我认知的不确定性。虽然家庭是莉莉赖以生存的避风港,但在她的对抗策略下,丈夫陈和姐姐梅无一不成为了她建构自我过程中的牺牲品与垫脚石。梅在与老罗结婚后选择搬离陈家,更让莉莉的家庭空间名存实亡。由于长期内化的二元对立思维,莉莉曾因陈的羸弱性格而贬低他,也因梅主动融入英国社会而讽刺她,但当家庭空间中失去这些重要他人后,莉莉终于重新反思了自我身份建构的路径。家庭固然是文化身份形塑的一个子场域,为人们的身份带来一定趋势,但身处陌生的流散地,封闭、对立的生存之道必然难以帮助莉莉实现作为一代移民叶落归根的初衷。对族裔移民而言,身份的选择并非只能是对抗主流文化,相反,“没有任何单一的身份可以作为支配一切的组织身份”{44}。纵然丈夫已彻底离开,莉莉也最终突然觉醒,发现了二人之间的身份差异,逐渐找到了丈夫身上积极的一面,并意识到寻求自身阴阳平衡的重要性。选择通过去中心化的方式,莉莉降低自身的对抗性,并尝试真正找寻一种文化融合的第三空间。
事实上,比起一代移民,族裔性在二代移民中已经出现了分化。比起莉莉强烈的自我认同,儿子满基自幼身处中英文化的交互空间,他的身份也在差异的文化场域中反复流动。移动的空间让满基很早就有机会接触到中西两种文化,而最直观的体现便是食物相关词汇的表述。在陈家的大岭餐厅,满基首先认识了菜单上一些特殊的中餐名称,而在英语学校,他又学到了果酱、芝士粉、蛋奶沙司等英式食物的表达。另外,由于春节时满基的英国学校不放假,陈家为了确保一家人节日时能够团圆,决定顺应英国学校的放假安排,利用圣诞假期欢度春节,这又是陈家主动寻求文化融合的一次尝试。节日期间,陈家将邻居司机送来的火鸡制作成叫花鸡,虽然口感不佳,半生不熟,但这种杂合的产物也象征了海外华人在异域文化中建构自我身份的必然过程。当莉莉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对抗策略存在问题时,在儿子的成长方面,她也将突破过去那种唯一的虎妈式教育。当文化血脉仍未断时,作为第二代移民,满基的家固然因为父亲的缺失变得不完整,他的未来可能也会面临各种身份危机,但比起父母孤岛式的生存,他将会有新的策略与出路。毛翔青也借此解构了中西文化的本质冲突,传递了对族裔移民的人文关怀,并为自己的身份建构找寻了一条通道。
四、结论
作为后殖民主义背景下英国华人作家,毛翔青在中英文化的双重滋养下建构了复杂的文化身份。差异的土壤模糊了毛翔青本人的身份认知,这位主要接受英式教育的华人作家在流散经历中始终遭遇身份焦虑。从文学形式和美学判断来看,《酸甜》中行云流水的英语语言、巧妙勾连的双重叙事、以及富有诗性的人文关怀充分体现出毛翔青这位牛津毕业生的文学内力。面对英国小说中较少的中华书写,《酸甜》带来了全新的样貌,迅速吸引了西方学界的注意。
当然,作为小说家的产品,《酸甜》巧妙地糅合了身份、话语、历史等多重要素,也留下了生产者自身的烙印。《酸甜》中的族裔身份是极具争议的。在意识形态的过滤和作家的加工下,作品其实呈现的是毛翔青对文化身份问题的特殊观照,让读者感知20世纪中期海外华人的辛酸一面。面对远离家园的困境与挑战,三位华人殊途同归,最终都难以维系落叶归根的初心,这其实是毛翔青在西方话语体系裹挟下讲述的独特故事。这种话语建构也反映了他面对现实困境的一种话语策略。
随着故事的讲述,毛翔青的解构策略逐渐明朗。三位华人的初始性格和身份起源各不相同,他们最终建构的文化身份也各具特异性。这种特异性消解了意识形态和主流话语对毛翔青作为华人(族裔)作家的规约,因为身份本身也应兼具多元性和不确定性。此外,《酸甜》的故事里缺少主流文化的在场,而族裔文化的传承虽然艰难,但未曾完全消失,这也为他独特的文学创作找寻了一种通道。莉莉虽然失去丈夫,但仍然拥有儿子,她的顿悟让自己首次尝试走出对抗者的身份,突破了主流和边缘的二元对立。毛翔青也借此象征性地解决了自我身份的定位问题,利用时代的隐喻建构了自己的奇崛文风,并为后续小说延续边缘身份的差异性书写打下基础。
①{42} ShirleyGeok-LinLim and Timothy Mo. “A Conversation with Timothy Mo”. World Englishes, 29(4), p.561, p.562.
② Elaine Yee Lin Ho. “Mo, Timothy”. The Encyclopedia of Twentieth-Century Fiction, ed. Brian W. Shaffer. Hoboken: Wiley-Blackwell, 2011, p.256.
③{14}{19}{26}{28} Elaine Yee Lin Ho. Timothy Mo.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2, p.52, p.52, p.55, p.56.
④ John Rothfork. “Confucianism in Timothy Mo’s Sour Sweet”. The Journal of Commonwealth Literature, 1989, 24(1), pp.49-64.
⑤{13}{15} 陶家俊:《毛翔青〈酸甜〉中华裔的儒“家”认同研究》,《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1期。
⑥ Ching Chih Wang. The Empire Cooks Back: Cultural Hybridization in Timothy Mo’s “Sour Sweet”. Soochow Journa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Cultures, 2014, (38), pp.1-19.
⑦ 王光林:《走出二元对立的樊笼——论毛翔青的小说〈酸甜〉》,《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
⑧ 黄彩虹、阮炜:《阴阳失衡两顾无依——〈酸甜〉的文化身份解读》,《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
⑨ 肖淳端:《解读〈酸甜〉的错置书写》,《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0期。
⑩ 靳一凡:《英国华人文学视野下毛翔青的跨族裔写作》,《华文文学》2023年第2期。
{11}{12} [英]斯图亚特·霍尔、保罗·杜盖伊:《文化身份问题研究》,庞璃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第3页。
{16}{21}{27}{31}{39} Timothy Mo. Sour Sweet. London: Andre Deutsch Ltd, 1982, p.5, p.5, p.2, p.5, p.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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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Construction of Differential Identity of the
Diasporic Chinese in Timothy Mo’s Sour Sweet
Li Yin
Abstract: While the themes of ethnic writers’ works are often summarized as part of a relationship of binary opposition as a result of suppression and subversion between mainstream cultural and ethnic cultures, the multiplicity and specificity of the themes as a result of the participation of such variants as the writers’ character and identity are often neglected. Members of even the same ethnic group may construct differential cultural identity because of their own character strategy and living space. As an ethnic writer, born in Hong Kong, and of Chinese-English mixed blood, Timothy Mo, in his Sour Sweet, represents various kinds of life involving Chinese migrants struggling for survival in the 1960s. After they become detached from their mother culture and enter into a migrant society, the Chens in Sour Sweet have chosen the identity path of opposition, escape and parody. By way of the differential identity of the three Chinese English persons, Timothy Mo deconstructs the ethnicity of essentialism, conveying his humanist concern for the ethnic migrants and finding a way for himself of resolving transcultural conflicts.
Keywords: Timothy Mo, Sour Sweet, identity, Chinese English people, ethni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