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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元文化”林立中的“纯文学”探索

2024-08-04王艳芳

华文文学 2024年3期

摘 要:作为一份创刊于1953年“美元文化”林立环境下的香港“纯文学”期刊,《文艺新地》选择了“美元文化”和“政治宣传”之外的办刊道路:兼容左右、不分地域,无论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极具包容性的自由文艺观念和文学实践。尽管其“纯文学”的探索中道崩殂,但其存在丰富了包括1950-1960年代香港文学在内的中国新文学史叙述,而且勾连起冷战时代包括台港、东南亚在内的较为完整的世界华语文学论述。

关键词:《文艺新地》;纯文学;“美元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3-0014-07

一九四○、五○年代之交的香港文学场域在经历了巨大的动荡和调整后,面临着权力结构的重组。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冷战正式开始,美国资金流入香港。继美国新闻处的《今日美国》于1952年3月15日在香港创刊之后,《人人文学》于1952年5月20日创刊,《中国学生周报》于1952年7月25日创刊,1952年9月亚洲出版社成立……一切确乎在1952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据刘以鬯回忆,“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二年,由于‘绿背文化’还没有形成狂潮,纵使文学商品化的倾向正在逐步显现,大部分文学活动仍能保持应有的超然性,像《世界文艺丛书》与《海滨文学丛书》之类的文学书,都是一九五一年出现在书市的。到了一九五二年,情况又了显著的改变。徐訏主编的《幽默》和黄思骋主编的《人人文学》几乎同时创刊。”①“美元文化”导致了香港文学生态和文化场域的重大变化,却也迎来文艺期刊创办的高潮。继1952年5种文学新刊创办之后,1953年又有4种新刊面世,其中之一就是《文艺新地》(1953-1954)。作为1950年代香港文艺期刊开拓期的重要个案和非典型代表,《文艺新地》是一批坚持自由文艺的作家在主流的“政治文学”与“美元文学”之外、探索纯文学创作的一次重要尝试。

一、《文艺新地》创刊始末

1953年11月,一本纯文学期刊《文艺新地》悄然面世,给“美元文化”风靡的香港文坛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发行人为陈锦谦,督印人为郭英殊;编辑有李扬、李辉英、林适存、东方白和慕容羽军;作者则包括李辉英、贝娜苔、侣伦、慕容羽军、易文、易金、尹雪曼、史剑、苏雪林等。尽管目前仅可见2期,即1953年第2期和1954年第6期,但已见名家夺目,佳作荟萃。第2期刊载短论3篇、短篇小说6篇(包括侣伦的《暗算》),彭邦祯和贝娜苔的诗歌各一,尹雪曼、慕容羽军的散文各一,萧遥天随笔二;此外,还有成之凡的艺术通讯《巴黎乐坛的奇花异葩》,沙明的域外通讯《重建中之日本文坛》;杨海宴的通讯《万花齐放》,李辉英的通讯《台北寄简》;柯苓的散文《一封公开的私信》;龙孙翻译的日本作家广津和郎的小说《鞋子》。第6期同样不区分栏目,登载的作品以短论、小说、诗歌、散文为主,还有艾林的书评《文坛的两座彗星》、东方白的史料补白《南社故人陈去病》,此外辟有“新园地”,登载了5位新作者的3篇散文,2首翻译诗。重量级的作家作品,则有郁达夫的旧体诗15首,苏雪林的神话小说,贝娜苔的诗歌《薄暮》,慕容羽军和萧遥天的散文等。延续着此类综合性文艺期刊注重书画艺术的传统,本期还刊有罗明介绍法国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的《马蒂斯浅介》。在短短26页的有限篇幅之内,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主编与编辑们的文学观念和编选实践。

关于具体创刊背景,《文艺新地》的编辑之一、香港作家慕容羽军在《我与文艺刊物》一文中回忆并梳理了自己从50年代到60年代与香港文艺刊物的关联,特别提到了《文艺新地》和《文艺季》这两本属于自由主义性质的文艺刊物:“在我和林适存见面之后,了解到他们想在充满了政治气息的香港出版界中,找一条不属于政治,又不依靠美元的道路,这两位朋友在拟议中的名单,有在国内早有名气的李辉英和在香港成名的李雨生(当时以路易士为笔名,写了很多小说)。由于构想很符合每一个人的要求,就此一拍即合,只筹备了一个月,一本名为《文艺新地》的纯文学杂志便在这美元文化林立的环境下产生了。”②特别强调了杂志的定位,包括其政治和文学倾向,体现出兼容左右、理论与创作并重的特点:“《文艺新地》创刊,在当时有限的文艺刊物中,算得上是较新颖的一本具有‘全面性’(包括理论与创作并重)的刊物,中间没有任何一点涉及政治性的作品,因此,被目为较具独立意念的文艺刊物,至少,在当时她兼容了左的、右的作家的作品。”③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慕容羽军还有更具细节性的回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东北老作家李辉英和我在半岛喝下午茶,他忽然说:老弟,你的作品那么多读者,为什么不自己办一个刊物?我说:你过奖了,虽然我写的东西有一些人看,并不表示能够撑得起一个刊物,何况我是个穷光蛋,正常的生活也要张罗,如何能办个刊物呢?倒是你成名多年,找几个人来共同培养一份文学杂志效果会更好。”④谁知隔了不到一个星期,作家林适存就给慕容羽军打来了电话,说已邀得另外两位李先生(一位笔名路易士的李雨生,一位写过一册小说《上海村》的李行轩)并谈过了,李行轩还邀了一位做生意的友人,可以提供小量资金,并且提供在告罗士打行的写字楼作办公用。“就这样,我们四李一林的《文艺新地》就这样创办出来。”因为社址的原因,很多人误以为是“有大规模美元撑腰”的文艺刊物,实际上“哪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大家都以作义工的心情来办这么一个纯文艺月刊,颇有几分自负,以为可以填补美元文化的真空。”关于发行数量和市场销售情况,慕容羽军在回忆中说:“《文艺新地》第一期印的是三千册,销出的是一千多册,这数字在当时来说,算是不错得了,第二期以后印行都是二千册,一直维持了六期,经费负累已超过了原定的限度,只好停刊了。”⑤这与60年代的两份纯文艺期刊《南洋文艺》《华侨文艺》基本相似。说起办刊的艰辛,多年后慕容羽军犹有余悸:

当年《文艺新地》给我的压力甚大,由于我在报纸担任副刊编辑,白天时间多,再加上编辑、发行和印刷都是我所熟悉的,因此全份工作都压到我的肩上来,这份刊物,他们只负责供稿,其余的事情便由我包办了。可怜得很,出了大半年,销路没有进展,只愿提供少量资金的商界朋友也明白表示长期亏累太多而负担不起,我们已没有选择余地,只好关门大吉。⑥

巧合的是,老作家李辉英的《台北寄简》一文恰好构成了对上述慕容羽军关于创刊情况的一个回应和旁证:“来台北的第七天,接到你的来信,你们说现在打算复活《世纪》,但不使用原名,因为有一位商人界朋友,答应每月出一笔有限的印刷费,你们愿意出人力,既然大家全有兴趣,所以一拍即合,把刊物的名称也定好了,叫作《文艺新地》。当你们把这消息送到我的眼前时,我立刻隔海鼓掌,庆贺你们的成功。你们这种傻劲儿,死咬住文艺不放的热情,正好标志出良好的工作风范。凡我能够尽力的地方,我一定伸出我的手去,只怕写点东西不合你们的要求罢了。”⑦由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一、《文艺新地》是对之前的刊物《世纪》的复活,故其风格上与《世纪》趋同,只不过不再使用原有的名字而已;二、办刊经费来源于一位商界朋友,每月出一笔有限的印刷费,而人力则由编辑部出;三、《文艺新地》是一本“纯文艺”性质的刊物。

当然,李辉英在信中对于创办此半月刊也表示了一定的担心:“《文艺新地》据你们来信说,是个半月刊,半月刊岂不要更忙些?从前出《世纪》的时候,月出一期,就已经够忙了,我想你们一定很辛苦,只是我不能替你们分分劳,觉得很遗憾。好在你们都是此中的能手,一以当十,我相信必定可以编得很精彩的。”⑧此信的写作日期标明是11月9日,见刊的日期是1953年第2期(1953年12月15日出刊),该刊在目录页注明“半月刊,每月逢十五、三十日出版”,以此推算,其创刊日期应该是1953年11月30日。而据研究者考证,《文艺新地》创刊于1953年11月30日,由“李辉英、东方白、林适存、李扬、慕容羽军等主编,1954年2月28日停刊。”⑨实际上在1954年2月28日第6期出版之后就没有后续。事实最终证明,上述李辉英的担心并非多余。

二、“纯文学”的文艺主张和文学实践

关于《文艺新地》的刊物性质,其作为“纯文学”刊物的思想倾向性,研究者曾有如下论断:“50年代初期,由于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香港的文学刊物呈现出鲜明的政治分野,代表‘绿背文化’的《人人文学》和代表左翼的《文学世纪》处于极端的对峙状态。而自由主义性质的文学刊物如慕容羽军主编的《文艺新地》和徐訏相继执掌的《幽默》《热风》《论语》也略占一席之地。这些刊物或忙于政治论争,或标举言论自由,并无暇顾及现代主义这种‘前卫’的文艺新潮的提倡。”⑩由是观之,《文艺新地》既不属于前卫的现代主义刊物,也未忙于政治论争,试图在彼时香港文坛主流的政治和美元之外,另寻一条文学之路,属于自由主义性质的文艺刊物。上述创刊情况中涉及到的同仁刊物背景和个人少量资金支持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这样一条既不属于政治、又不依靠美元的“自由文艺”的“纯文学”道路,其明确的文学主张首先通过每期的文学《短论》以犀利的杂文式论辩表达出来。第2期刊有《短论》四则,首篇《新的桂冠》就台湾文坛出现的“战斗作家”这一名称展开论述,先将之与抗战时期的“前进作家”进行比较,再与当下的“反共作家”进行辨析,认为如果需要战斗,那么战斗的动机在于反叛现实,战斗的行为便是向上向前。但广义的战斗不应是为了个人生活的战斗和对小环境不满的反叛,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更多的幸福、更久的打算去战斗。虽然谈论的是台湾文学的话题,反过来对当时香港文坛盛行的“洋场小说”提出了批评。次篇《人!人!人!》接续首篇的话题,特别强调了战斗文艺中人的重要性,不仅需要培植新一代的写作者,还要重视老一代的写作者,老兵不死、老骥伏枥,以老的带动新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战斗文艺工作者,最后的胜利才有把握。第三篇《敌我不分》中倡导文艺工作者要为“保卫自由真理及文艺之生长而战”,但仅有封号是不够的,要团结充实、还要健全整肃。最后一篇《人身攻击》则对香港出版界流行的故步自封、闭门造车、不接受任何善意的批评,乃至动辄对提出批评的人进行人身攻击的现象进行了鞭挞,从而倡导虚心的文化态度和办刊立场。

在上述批判和弘扬的明确态度的基础上,第6期的《短论》三篇可视为《文艺新地》“自由文艺”主张的文学宣言,第一篇《亲者所痛》提出了对“反共八股”这一创作标签的警惕和反思,分析了其可能产生的三个来源,指出其实质是对“自由文艺”的某种污名化,其目的在于通过“黑化”的方式达到故意妨碍自由文艺发展的目的。第二篇《闻鸡起舞的文艺》则分析了文艺战斗性的必要性和现实性,认为一切积极的反抗行为,即是文艺的战斗性。文艺已经成为文化领导政治乃至预言时代的一份重要力量,而文艺作家作为时代中的一沙一石,他们应该运用武器鞭挞时代的前进。特别是那些处于暴虐的极权统治下的有着自由文艺追求的作家,需要闻鸡起舞以展示其战斗的力量。第三篇《摸索出来的路》立足前面两篇驳论和立论的基础之上,进一步阐明自由文艺的实践措施和发展路径,根据对当时香港文化界各种书刊发行销售情况的统计分析,认为自由文艺的主张者和创作者,在写和编之外,应当注意“不要辜负了父母们的一片苦心,多予妇幼们以有益的东西。至于一些销数较少的书刊,我们应该注重内容的改良,从内容上争取读者,才是出版事业的正确道路。”{11}即从刊物的内容和市场两个重要方面去提升自由文艺的质量和影响力。

不仅在开宗明义的文学主张方面,在作品选登的具体操作层面,《文艺新地》依然贯穿了“自由文艺”的纯文学追求,而不局限于某一地、某一时或某一派别、某一风格的作家作品。其所选择发表的既有中国现代文学的资深作家,如郁达夫、苏雪林等;同时也有活跃于港台两地的青年作家,香港的有慕容羽军、易文、易金等;台湾的则有尹雪曼、彭邦祯、东方白、王岩、杨海宴等。除此之外,还有萧遥天等后来定居马来西亚等地的海外作家。以《郁达夫遗诗15首》为例,这是郁达夫1945年于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被日本人杀害之后,较早被整理和发表出来的遗作。作者史剑在文前交代了友人晚年的生活变故,表达了编选郁达夫遗诗的夙愿:

达夫晚年的颓唐佗际,因于婚变,达夫与王映霞女士的婚姻挫折,起始是政治人物的倾轧,利用王映霞陷诬当年浙江的某厅长,王映霞女士好虚荣,终于造成了悲剧;而达夫对妻子的行为过分暴露,终使这一悲剧无法挽救。达夫的毁家诗纪刊出之后,他的家也真正地毁了。不过,达夫对王映霞的情爱仍深,当王正式出走之后,达夫亦有悔意;一九四一年,我在内地曾接到达夫一首诗,是追怀离散了的妻子的,原诗录下:

“大堤杨柳记依依,此去离多会自稀;秋雨茂陵人犹宿,凯风棘野雉双飞;纵无七子为哀祷,终觉三春各恋辉;愁听灯前谈笑语,阿娘真个几时归?”

后来,达夫因太平洋战事,流亡荷印,与当地一土生女子结婚,当时亦有诗纪之。这是达夫第三次结婚,婚后诞一子一女,抗战胜利,达夫即为日本宪兵在印尼谋杀。{12}

故此作者发愿编选老友遗诗,并对郁达夫人品进行了中肯的评价:“达夫是一个自由主义,虽生活浪漫,不检细行,但达夫热爱国家,对朋友忠,凡求其助者,力所能及,从不推诿,年青人有志于文学者,达夫教诲不倦;这样的作家,当代中国,已是少见矣。”而今时间过去五年,但“我的编印《达夫遗诗》工作,已无从做起了,兹录出达夫晚年所作诗,结婚四律及流亡途中诸诗,以供读者欣赏,兼以悼念老友。”其中包括郁达夫第三次结婚的诗纪4首,流亡途中诗11首,前5首为乱离诗纪。这些诗作系郁达夫晚年创作的珍贵文学史料,同时为研究郁达夫的生平和情感提供了真实确凿的论据。

三、“纯文学”所承接的中国新文学传统

论及“纯文学”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必然涉及香港文坛对新文学历史记忆的选择问题:在不同的文学史记述中,他们接受或理解的显然是另外一种。尽管曾经的文学传统非常精彩,他们选择遗忘或忽略这一种,记忆并承接了另外一种。陈国球在选编香港文学大系的时候,曾提及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奉命来港‘工作’的文化人如茅盾、郭沫若、聂绀弩、楼适夷、邵荃麟、杨刚等,他们返回以后,再也不回头。这些1930、40年代在香港有频繁文学活动的作家选择离开,各有其原因,不应究责,后来不少人更身陷困厄。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作品从此几乎在香港绝迹,不再流传。换句话说,当初备受赞誉的作品,其‘生命’却未能在此地延续。”{13}对于《文艺新地》来说,其纯文艺期刊的定位所指向新文学传统当然也并非由上述作家作品所构成,而更多地指向另外一类新文学作家作品,如苏雪林、郁达夫等。这一对“纯文艺”传统的衔接,与其说是被动的遗忘,不如说是主动的记忆。苏雪林系著名的五四作家,1950年代初赴台任教。她的神话小说《森林竞乐会》以希腊神话故事为原本,描述了以盘恩为首建立的专制世界中,各路生灵备受压抑的悲惨生活:

盘恩国度里人民受不了这种统治,想反抵,苦于无力:想逃亡,则几百里的密林复壑,曲折盘旋,你无法寻路出去。再者,你无论向那个方向跑,骤然间,耳边会袭来一种尖锐悠长的吼声。那声音比地狱厉鬼的悲啸还要令人恐怖,失措。只见这声音,人们浑身神经自然紧张起来,四肢自然痉挛起来,整个灵魂都像在解体,在溶化,终于颓然倒地,而被捉回了。捉回后,你的命运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奇异的吼声是盘恩钳制他民众的利器之一。于今西洋某几国的语文里,有“突然袭来之惊恐”一个字。以“盘恩”为其字源,便是这个缘故。{14}

小说充满诡谲的想象,弥散着希腊神话的余韵,但又极尽讽刺调侃,传递出某种深重的现实主义意蕴,极富寓言意义、警世价值。同样,李辉英的《台北寄简》。名为通讯,实则一篇关于台北旅居生活的散文。除一头一尾谈及即将创刊的《文艺新地》外,谈的最多的是台北的见闻。文章将台北和重庆进行比较,使读者得以一窥彼时台北独特的气候和街景:“十一月上旬的台北天气,晴起天来热得可以穿香港衫,落起雨来冷得可以穿夹衣,而且落雨的日子很多,极容易使我想到重庆,重庆的雨季是恼人的,但我们终于支撑过八个年代,台北的雨季未必叫人们再撑渡八个寒暑吧?重庆的雨季,满街泥浆,使得行人裹足不前,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出门;台北的情形则又不同,尽管落雨,马路上并无泥浆,三军球场的门前,由于介寿杯篮球大赛,上千的男男女女,撑雨伞,排长龙,只是为了要抢先买到一张球票。”{15}亦可见出50年代初台北文娱生活的丰富与热闹。

此外,彭邦祯的散文《岛上的春天》即写作于高雄;艾林的书评《文坛的两座彗星》,分别评论了张漱菡的长篇小说《意难忘》和郭衣洞的短篇小说集《辩证的天花》。对于和台湾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日本文学和文化,也给予相当的关注,这也是其他刊物所不多见的。《文艺新地》第6期刊有日本作家广津和郎的小说《鞋子》(龙孙翻译),同期刊有沙明撰写的《重建中之日本文坛——日本文讯》,就日本文坛表面繁荣、两大派系互争消长、文坛点将以及重建的道路几个方面进行了梳理和分析。仅可见到的两期,有着来自台湾文坛的多方面信息,包括作家作品、文学论争、文艺口号以及刊物和出版等方方面面。例如台湾作家杨海宴撰写的通讯《万花齐放》{16},从“台北,文艺发祥地”、“万花齐放的创作”、“军中文艺的高潮”、“文艺刊物和出版社”以及“崛起的新创作出版社”等五个方面来介绍台湾文学的现状、纵论台湾文学的蓬勃发展,其中涉及相当部分非常珍贵的台湾文学史料。在谈到作为文艺发祥地的台北的时候,他还提到了《中华日报》《新生报》的副刊,以及《中央日报》《民族报》的副刊。虽然这些副刊多系综合性的,但皆辟有较大篇幅的文艺作品和纯文艺作品发表空间。文中特别提到老作家孙陵所著《大风雪》在《民族报》副刊连载后所引发的读者好评及感动。不得不说,作为文学的发祥地,50年代初的台北集中了台湾地区大部分的文艺刊物和出版社。仅在“文艺刊物和出版社”部分,文章列举到的纯文艺刊物就有《中国文艺》《文艺创作》《文坛》《野风》《绿洲》《半月文艺》等,还有一些综合性刊物,如《畅流》《自由谈》《晨光》等。后几种虽以轻松隽永见长,亦经常有颇具分量的文艺作品发表,其他各种辟有文艺篇幅性质的杂志,更是不胜枚举。

这恰恰说明由于1950—1960年代香港和中国内地的相对隔绝状态,使得港台两地的文学联系和互动变得频繁。不仅《文艺新地》如此,香港的其他纯文艺期刊,如60年代的《华侨文艺》(1962—1965)、《文艺季》(1962—1963)等亦如此。不独主编和主要的作者群体组成有交叉重合,而且关于文艺的观念相似、皆主张走纯文学的道路,甚至都和东南亚各国的华文文学联系紧密,体现出其间某种新文学传统的一脉相承。

四、“纯文学”探索的“此路不通”

显然,“自由主义”的“纯文艺”意味着排除政治宣传因素,保持一种对于政治的疏离态度,是一群非左非右、不拿“美援”但也不属于“第三势力”的离散文人的抱团取暖。那么,慕容羽军这些对文学抱持启蒙初心的文化人,在1950—1960年代香港这一特殊的文化“时空体”进行了怎样的探索?又如何在“美元文化”和“政治宣传”之外走出一条“自由主义”的“纯文艺”之路?换言之,“不属于政治,又不依靠美元”的道路究竟是怎样的一条道路?“美元文化”和“政治宣传”之外的“纯文学”期刊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不妨追溯一下慕容羽军的纯文学办刊之路。在1950—1960年代的香港文坛,慕容羽军算不上著名的作家抑或报人,但不少报刊都活跃着他的身影。他主持报纸副刊,勤于写稿,曾自陈偶有投稿《人人文学》,系《海澜》《当代文艺》的基本作者{17},作为骨干参与《文艺新地》《文艺季》《文艺沙龙》等数家纯文艺期刊的创办、编辑和发行。晚年撰述多篇回忆性文章,悉数过往香港文坛旧事,各种人物行迹,特别是他所见证并参与文艺期刊的历史,汇成《为文学作证:亲历的香港文学史》{18}正式出版,留下了极为难得的香港文学史料。像他这样一个非左非右又非“美元作家”的写作人,写稿办刊无非出于一腔年轻人的文学热情,亦无非凭借写作编辑方面的特长,为生存“揾食”而已。眼看被后来的研究者归入“右派文学”和“美元文化”的阵营,慕容羽军难免要为自己叫屈,不得不自我辩白几句。1950年,他刚从马来亚回到香港,“那时的香港,真正是‘沙漠’,有好几份报纸,像样的可不多,期刊绝无仅有。我之留下来,也是希望有一番作为。那时正是‘诗样年华’,全副心情可以放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于是对这位朋友大放厥词,认为刊物应办得有点文艺气息。”不久之后,《人人文学》的主编写信约稿,他专门到市面上找到杂志打开细读,认为“《人人文学》虽然也属于‘美元文化’的序列,可没有其他出版那样带着浓厚政治味。如果说我与‘美元文化’有什么关系,就是这么一点关系。此后,交往的朋友多了,也不免被拉到其他刊物写点稿,直到美元文化的高潮过去,个人的位置,依然是保持着写稿的关系——那只是边缘关系。”{19}

而《文艺新地》(1953—1954)正是创办于此“美元文化”林立的环境之下,无论50年代的《文艺新地》,还是60年代参与创办的《文艺季》(1962—1963)《文艺沙龙》(1962—1963),这些期刊的停刊全部因为经费不足。《文艺季》这份气魄很大、影响颇佳的纯文艺期刊只出版了3期即告停刊,在香港文坛犹如昙花一现。既没有政治后台,也没有经济支援,单凭个人的热情和辛劳,假使市场行情一般的话,定然难以持久,数期之后即告停刊属于情理之中,这也说明“纯文艺”期刊在1950—1960香港文坛的“此路不通”。但这并不意味着“纯文学”探索的无效。云碧琳曾对《文艺季》停刊的原因有过非常理智的分析,经费不足是直接原因,深层原因则是对“纯文艺”宗旨的坚持:“中间虽然有些朋友说可以介绍一些团体来支持,可是,由于当初决定以纯文艺的意念取得了稿源的支持,实在不可以中途介入了纯文艺以外的意念,因此婉谢了那些好意,同时亦觉得唯一可行之路是停刊,才完整地保存了初衷。”{20}对于主编来说,宁愿停刊也不接受某些团体的经费支持,进一步验证了“纯文艺”期刊的立场及其性质。

于今看来,在文学政治化的50年代的香港文坛,慕容羽军、云碧琳等人的这种纯文艺追求殊为难得。尽管慕容羽军参与期刊创办的时间皆为香港文学期刊创办的高潮时段,但却都没有能够坚持多久。或许在他们看来,即便停刊了,保留下来的刊物还是原来的性质;但假使接受资助继续办下去,使得刊物的性质改变,那还不如不继续——如此艰难而决断,反倒见出当年香港的文艺青年、文化人士甚至纯文学作家的坚守和坚持。香港学者黄傲云在谈到《文艺新地》的时候,这样说:“在五十年代初期,还有一份期刊,是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全部经费由私人支付的,是一九五三年出版、由慕容羽军主编的《文艺新地》,执笔的包括左、右、中各派作家,好像侣伦、李辉英、徐速、苏雪林、易文等,以创作为主,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因此亦没有任何背景。可能就为了这个缘故,这份半月刊出版了六期后,便关门大吉了。”{21}从另外一个角度诠释了《文艺新地》的自由主义的纯文学立场。

五、结语

如前所述,纯文学期刊《文艺新地》《文艺季》《华侨文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文艺季》曾刊登一篇极具史料价值的文章,对1950-1960十年来的文艺状况进行了较为精细的梳理和评论,认为“1953年创刊的《文艺新地》,是比较着重理论与创作并重的文学刊物,它是由李雨生、李辉英、林适存、慕容羽军联合主编。这一文学刊物,曾经做过理论整理与介绍工作,创作方面,质量都还不错,可惜只出版到第六期,便因经费不足而停刊了”{22}。说到底是经费的问题,因为绿背刊物不用担心经费,可以一直出版下去,而《文艺新地》在印行二千册的情形下,艰难维持了六期,就已因经费受限而停刊。据慕容羽军本人的分析:“如果追究《文艺新地》的停刊原因,直接的当然是本身的经费脆弱,但间接的却是受了美援出版物的打击。他们有充分经费,可以用低廉定价推销,甚至可以不计较收入而放任给报纸赚钱。《文艺新地》则完全没有这种条件。”{23}由此可见,正是“美元”刊物的冲击导致其最终停刊。

因此,《文艺新地》不仅不是所谓“绿背文学”刊物,而且因为受到了“绿背文学”刊物的冲击而不得不停刊。一般认为,香港五六十年代文学场域的基本结构是左右对立,但陈国球曾说过:“若暂且依从极度简约化的‘左右对垒’观念,我们可以说:在1949年以前,香港文学由左派思潮主导;1950年以后,右派的影响大增。准此而言,以连续发展为观察对象的‘文学史’,根本无从谈起。”{24}创刊于“美元文化”林立环境之下的《文艺新地》,选择了美元和政治之外的道路,实际上是兼容左右、无论老幼,不分本土、南来,涵盖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极具包容性的自由主义文学的纯文学道路。尽管其“纯文学”的探索中道崩殂,但其存在无疑丰富了包括1950—1960年代在内的中国新文学史叙述,而且勾连起整个冷战时代包括大陆、台港、东南亚在内的较为完整的世界华语文学的论述,还将其间一度隐遁、表述模糊或语焉不详的文学历史的细节带向敞亮。其所身体力行的打破简单的“左右对垒”或“左右分立”的香港文学叙述模式的文学实践、接续新文学传统和建构文学史的努力,或许就是“探索”的真谛所在。

① 刘以鬯:《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学》,《香港文学》1985年第6期。

②③⑤{17}{19}{23} 慕容羽军:《我与文艺刊物》,《香港文学》1986年第1期。

④⑥ 慕容羽军:《回顾香港文学走过的道路》(下),《香港文学》1995年第2期。

⑦⑧{15} 李辉英:《台北寄简》,《文艺新地》1953年第2期。

⑨ 王金城、袁勇麟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 第10卷 港澳台文学上 1949-2007》,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⑩ 陈旋波:《时与光——20世纪中国文学史格局中的徐訏》,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页。

{11} 谦等:《短论三则》,《文艺新地》1954年第6期。

{12} 史剑:《郁达夫遗诗15首》,《文艺新地》1954年第6期。

{13}{24} 陈国球:《“文学大系”的传承与文学记忆的韵律——〈香港文学大系一九五○—一九六九〉总序》,《当代文坛》2020年第6期。

{14} 苏雪林:《森林竞乐会》,《文艺新地》1954年第6期。

{16} 杨海宴:《万花齐放》,《文艺新地》1953年第2期。

{18} 慕容羽军:《为文学作证:亲历的香港文学史》,香港:普文社2005年版。

{20} 云碧琳:《回忆〈文艺季〉》,《香港文学》1986年第1期。

{21} 黄傲云:《从难民文学到香港文学》,《香港文学》1990年第2期。

{22} 巫非士:《十年来的海外文艺》,《文艺季》1963年第2期。

(特约编辑:江涛)

An Exploration of Pure Literature in a Forest of American-dollar

Cultures: Research into A New Land of Arts and Literature (1953-1954)

Wang Yanfang

Abstract: As a periodical, created for the first time in 1953, of pure literature in a Hong Kong crowded with American-dollar cultures, A New Land of Arts and Literature chose to take a path outside the American-dollar culture and political propaganda, combining the left with the right, regardless of regions, realism or modernism, that contained free concepts of arts and literature, and of literary practice. Even though the exploration of pure literature came to a stop half way through, but its existence enriched the narrative of the new Chinese literature, including Hong Kong literature in the 1950s and 1960s, on top of connecting the age of Cold War, with a complete discourse of world literatures in Chinese that includes Taiwan, Hong Kong and South-east Asia.

Keywords: A New Land of Arts and Literature, pure literature, American-dollar cul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