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亭亭的“全球小说”:作为一种现代性策略
2024-08-04郭思聪
摘 要:美国华裔的文化身份使汤亭亭的创作是跨语言、跨文化、跨国界的,但同时也使她处于中美两个文学空间的边缘。而汤亭亭追溯并认同自惠特曼以来的美国语言与文学传统,并将美国文学空间首都纽约的语言文化的多元性作为创作的现代性模范。她在创作历程中不断地稳固现代美国作家的地位,而她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全球小说”(global novel)概念也就区别于通常概念下的世界文学。这是一种为获得来自美国文学空间的文学性与现代性认可而提出的写作策略。基于帕斯卡尔·卡萨诺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提出的文学空间理论,并结合汤亭亭的创作与访谈,本文将还原汤亭亭在美国文学空间中“被同化”的过程以及得到文学性准入的路径,同时分析其地位的不稳定,借此探寻“全球小说”作为汤亭亭创作策略的内在逻辑。
关键词:美国华裔文学;文学空间;“全球小说”;汤亭亭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3-0044-07
作为当代重要的华裔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自出版其首部作品《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以来,便因跨文化、跨语言的创作背景与特色以及女性主义的性别立场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关注。排除部分缺乏理论框架的批评性评价,如Katheryn M. Fong发表公开信指责汤亭亭不能准确书写中国文化以及移民历史背景而扭曲华裔形象等①,大多数研究者关注其作品中的性别与文化议题,如张敬珏认为《女勇士》揭示了因华裔社群整体受到的种族歧视与压迫而退居次位的性别议题②;也有研究者从不可靠性叙事入手,探究汤亭亭自传性创作中对事实的改写与女性意识的凸显。③此外,研究者依据华裔文学跨文化的特点,探究其作品中对西方现代文学“荒原叙事”的发展以及提供的东方哲学视角。④可以看出相关研究大多关注汤亭亭的具体作品以及其中的身份与文化议题,而没有谈到汤提出的“全球小说”概念。
“全球小说”(globalnovel)是汤亭亭在发表于1989年的文章《小说的下一步》(“The Novel’s Next Step: If Someone Could Create the Global Novel, We’d All Have a Sequel.”)中提出的,在1993年同Neila C. Seshachari的访谈中得到一步解释。⑤汤亭亭所定义的“全球小说”是一种城市小说,作品中的人物来自于世界各处而汇集于同一个城市、同一个目的地,汤亭亭在此强调这应当是一个美国城市,而这个城市将作为世界的缩影。⑥这一概念提出时正值全球化快速发展的时期,同世界范围内的人口流动以及城市化密不可分;同时,这一概念同“世界文学”又有差别,是汤亭亭一贯创作的延续与发展。为了探究汤亭亭的“全球小说”的形成过程与内在逻辑,本文将借助帕斯卡尔·卡萨诺瓦的“世界文学空间”理论,梳理汤亭亭在英语语言区域内所作的语言选择以及进入美国文学空间的路径,分析其获得准入后与所在文学空间的互动,进而探寻“全球小说”作为汤亭亭现代性策略的意义。
一、美国文学空间的自治与传统
帕斯卡尔·卡萨诺瓦的《文学世界共和国》是一部以语言与地理区域为切入点,探讨文学世界运行模式的学术论著。卡萨诺瓦强调“语言路径”在“文学世界共和国”竞争机制中的重要作用,将语言作为文学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文学载体的语言被视作文学本身而成为文学性的认证。⑦在此基础上,关于语言区域同文学空间的对应关系、文学空间的相对自治、各空间之间以及空间内部的不平等,卡萨诺瓦作出进一步论述,以此为框架还原世界文学史的图景。⑧汤亭亭作为华裔作家进入美国主流文学的行列,经历的便是卡萨诺瓦所言的经过文学空间的“祝圣”而获得了文学性的认可。在分析汤亭亭被准入美国文学空间的路径前,梳理美国文学空间获得相对独立性的过程是必要的:因为这将说明为何美国文学之于汤亭亭是一个文学中心,以及它所透露出的现代性如何吸引着汤亭亭。
在卡萨诺瓦的理论中,文学世界内的主导地位与文学历史、文学资本直接相关,即最早进入文学世界的,即获得了相对独立性的文学更易得到传播、获得威望而进一步被经典化,被认可为是具有“文学性的”。北美大陆曾作为殖民地长期依附于欧洲大陆,因而作为“被边缘化的中心地带”其文学领域仍被统治着。18世纪末美国文学的贫瘠在亨利·詹姆斯的论述中得以一见,即短暂的历史无法让美国文学“绽放”。⑨同样,爱默生在题为《美国学者》的演讲中指责美国之于文艺的懒散⑩,次年的演说中他更直接地指出美国的文艺风格“本身不信的,而是派生的。一个有着美丽外形,但却是空洞的花瓶”,而美国的文艺创作同样“萎靡”、“不愿意创新”{11}。
而在19世纪,北美加入到世界文学空间的竞争中并逐步获得自治性。{12}正如卡萨诺瓦认为《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是法国民族文学以至世界文学史的起点,文学空间的相对独立同语言的对抗密不可分。{13}卡萨诺瓦将美国文学“大众语言”的革命追溯到殖民时期生于美洲的欧洲人,即克里奥尔语的先驱。{14}此后,“语言”的论述与实践在19世纪更加广泛,其目的都在于建立具有美国精神的文学。如爱默生所说,美国的语言与文学是英国的“派生”,其语言的反抗指向便是“英国式的英语”。爱默生在《论自然》的导言中主张摒弃英国式的“历史的枯骨堆”和“满是褪色长袍的假面舞会”{15},呼唤新的著作,作为文学载体的语言也在爱默生的论述中得到更新。他用符号与象征重新定义语言,并认为自然而朴实的语言永远具有感染力{16},与典雅的英国式英语相区别。同样,惠特曼对美国语言抱有无可比拟的热情。在《美国识字课本》(An American Primer)中,他将美国英语的使用范围扩展到美国的全部人口,即发扬一种大众的、民族的语言,在承认美国英语使用中存在的词汇和语法错误以及不雅使用的同时将之欣然接纳,并以正英语的使用。{17}惠特曼将美国视作英语的继承人,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文学资产的夺取与再发掘。这些宣言理论地或是情感抒发式地明确美国英语的特色,将美国文学的语言同其源头相区分,形成鲜明的差异。在实践上,如梭罗将同期超验主义所支持的朴实语言运用到《瓦尔登湖》中,阿莫士·奥尔柯特则将其运用到教育中{18};惠特曼自觉地鄙弃英国诗人,相比济慈宫廷式的语言,他使用大海和原始的语言。{19}此后的美国作者则在此基础上不断进行英语使用的探索,形成语言的差异,在依附英国文学遗产的同时实现文学创作的反叛,如福克纳的成功,这都促使美国形成具有自治性的文学空间。
与语言一同作用的是美国先进的印刷技术与出版业。19世纪末由于彩色印刷工艺的各类探索,美国的新型通俗杂志与报纸行业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20}美国文学空间中作品发行与流通的路径得到拓宽,并形成了与欧洲大陆相区别的文学繁荣,即报刊带来的完备的记者写作体系以及庞大的读者群体。与超前的商业模式一同为纽约赋予话语权的是国际版权法规制定的推进:1887年纽约奇克林会堂举办了为美国版权联盟募款的朗读会,该会聚集了众多彼时美国文学的代表人物。{21}这一在国际版权法规上预见性的先行对日后文学的翻译与传播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即流通的途径在商业与法规下成为系统的国际性行为。尽管报刊形式下的文学作品的质量参差不一——因为其中包含大量通俗的大众读物,如《麦克卢尔》和《芒西》着意安排杂志内容,吸引了大量读者{22}——但这提供了日后推及世界的商业模式,出版业也因之获得巨大的经济效益,美国文学空间的话语权随之增添了分量。{23}而任《大西洋月刊》与《哈泼斯月刊》编辑的威廉·迪安·豪威尔斯将刊物商业事务迁往纽约,表现着纽约作为美国文化中心的事实。{24}另一方面,美国,尤其是纽约,有着强大的“多元却单一”的文化与种族政策。“上帝的熔炉”(the melting pot)是美国长久以来近似神话的种族话语:任何人都可以放下一切到美国开启全新的生活,成为卓有成就且统一的群体的一员。{25}纽约在各种程度上都是美国熔炉最佳的代表,出身纽约的西奥多·罗斯福积极推动宪法修订以反对各类歧视;1895至1897年间纽约警察中有德、意、斯拉夫、爱尔兰以及北欧各族裔的人员。{26}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得纽约成为不为伦敦所接受的英语作家的去处,如爱尔兰的知识分子在美国社会中形成了具有规模与政治影响力的社群。他们在对抗英国语言影响力量的同时{27},为美国逐渐汇集能够同伦敦想对抗的文学资产。纽约作为熔炉神话的代表以多元性作为政治与文化现代性的表征,而这一多元性对身为华裔的汤亭亭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20世纪初和越战时期——而后者对汤亭亭的影响巨大——的历史事实表明,非裔与亚裔等少数族裔并不在熔炉之中并且种族政策更加强调同一性,汤亭亭的创作也极大程度上以这一现代性为目标并作出改写。综上,美国文学空间逐步地加入到文学权力的争夺中:纽约作为一个文化与商业的比例恰到好处的城市{28}、美国的文化中心,它成为文学世界中分量极重的文学首都之一,同样具备祝圣权,即文学性准入的权力。而汤亭亭也追寻着纽约的现代性。
二、中心的边缘与“被同化者”
汤亭亭生于1940年加利福尼亚州的斯托克顿。其父1925年移民美国,其母则在1939年前往美国与丈夫汇合。她的父母均是广东新会人,语言上使用的是粤方言下的四邑方言。此外,在美国移民相对聚集,人们大多来自同一地区,甚至多数人是同乡,所以华裔移民之间几乎都使用四邑话交流。{29}因此,汤亭亭的第一语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标准中文或官话,而是四邑话。汤亭亭在多篇采访中提到儿时母亲讲述中国的民间故事,在父母朗诵的李杜诗歌中接触到中国最伟大的文学作品。{30}这种凭借语音传承的口头文学对汤亭亭的创作有着巨大影响,如其母讲述的《花木兰》成为《女勇士》中的故事来源,和母亲的个人历史以及家庭的历史通过口述的方式也成为她的创作资源。
然而,当汤亭亭强调“讲故事”的传统,坦言“文化以口述的形式传承,而不必以文字的形式”时{31},这同样反映了汤亭亭并没有在语言习得期间接触到中国文学中最具文学性的文学资本,即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文学。汤亭亭早期创作的《女勇士》与《中国佬》具有鲜明的自传性质,根据《女勇士》中的部分叙述可以得知,她的父亲是一名传统文人,离开中国前在新会作私塾教师,“能把整本整本的诗词背下来”{32},并且在赴美前写有大量传统的中国诗歌{33},这在后来的采访和传记中得到验证。汤亭亭谈及早年文化影响时,鲜少提及父亲,更多地提到母亲的“讲故事”,而父女的交流也是在汤成为职业作家后才变得频繁{34}。因此,尽管其父拥有丰厚的传统文学素养与通往古老文学资源的途径,但仅凭借方言口述,汤亭亭实际上处于中国文学空间的边缘,很难得到文学语言与资源的传承。
根据汤亭亭的回忆,斯托克顿的华人街区周边虽是多种族居住,但仍能看出华人移民形成一个相对紧密但封闭的社会群体:即使社区因街道改造而分散,华人依旧载负着同样的文化与风俗,同时为自我保护与保存而形成封闭的环境。{35}在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以及清教文化为主导的美国,这样的文化小环境不可避免地处于边缘区域,而对于汤亭亭来说,她既远离中国文学空间的中心,又处在一个文学首都内的政治与身份上的边缘地带,同美国的主流文化有着距离。因此,她既面临一代移民子女的语言学习问题,又在文学创作中面对着与“文学的格林尼治子午线”的美学距离,而为了获得来自文学空间的祝圣与认可她必须缩短美学距离、获得属于文学首都的现代性。{36}
卡萨诺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探讨了文学空间的丰富性,她认为每一种对文学的立场与见解参与到文学资源的竞争与对抗中,都会作用于世界文学空间的规则,使之发生演变。这些文学空间内的颠覆具有各类形式,其中同化虽然是反叛的最低程度,但对于不具备民族资源的人而言是进入文学的第一途径。{37}汤亭亭也是如此,作为处于两个文学空间边缘的华裔作家,她选择走向更具备现代性的文学首都,纽约。
汤亭亭在英语学习中曾经“失语”,但当她掌握了英语时,她感到“黑色的窗帘被拉开了”{38},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未结束局外人状态而作出的融入。1955年就读高中的汤亭亭在《美国女孩》杂志上发表文章《我是一个美国人》;而在自传性的作品《女勇士》中她写道:“我要把自己变成美国姑娘”{39}。这些融入一个国家的举措是社会的、身份上的认同,不能与文学创作上的同化相提并论,但是这仍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她选择变得美国化甚至更加美国。而在文学资源上,汤亭亭则选择继承美国文学传统。“我依照我听到的语言写作。这是古老的美国传统,自超验主义时便是这样。他们使自己同英国人区分开,于是我们用全新的美国语言创作。”{40}她在采访中梳理美国语言和文学如何独立于它曾依附的英国文化,这样梳理自爱默生到垮掉的一代,以至延伸到当下深知且继承了语言传统的汤亭亭本人。对文学空间历史的了解能够赋予她发言的合法性,继承文学传统则使她的创作足够美国而得到认可。仅是继承传统是不够的,她需要追寻现代性而得到祝圣。这种特殊的时间差距只有处在边缘的作家能够意识到{41},她要走向中心。于是她选择惠特曼式的美国语言,因为惠特曼的语言足够自由,足够美国,足够现代。他的语言包括全部的人类,无论国籍与性别{42},这便是惠特曼成为汤亭亭眼中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美国文学现代性的代表。值得注意的是,汤亭亭对民族性的文学与语言的联系是有所认识的。在较晚出版的作品如自传性诗集《成为诗人》(To Be the Poet)中,她提到曾长于写诗、富于灵感的父亲常担忧:什么是诗歌,为什么自己无法像在中国时那样不断创作?{43}这一描述不但出现在自传诗集中,也出现在小说《第五和平书》(The Fifth Book of Peace)中。{44}两处描述后都有汤亭亭给出的解释:诗歌来自土地和人民,她的父亲在美国无法听到故地的语音。在《成为诗人》中她将这一论断归于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而这也展示着她的影响源和她遵循的美国语言传统。而汤亭亭将文学的创作同语言联系,这其实也解释了为何她本人更多地是一个美国作家,一个使用英语的作家。同时,她不必抛弃已有的中国文化资源。在语言方面,她在写作中保存着中国式的英语用词,用错误的拼写显示具有族裔特性的英语口音,而这在惠特曼的信条下是被允许的:英语是最广义的语言,吸纳各民族、各时代的方言并与之结合。{45}而在题材方面,奇特或是异国风格也会被接受,因为在同类之外保持差异性能被识别出来,因保持一定距离而得到认可。{46}最终,沿着美国文学的传统重新走过文学独立的路径,这帮助汤亭亭获得来自中心的认可。
三、不稳定的祝圣与应对策略
1976年出版的《女勇士》大获成功是汤亭亭获得一定认可的证明。《女勇士》一书由Knopf出版社出版,发行后不久便得到批评家约翰·莱昂纳德(John Leonard)的赞赏。莱昂纳德在评论对象的选择上有着多元倾向:他经历了“垮掉的一代”,把凯鲁亚克与摇滚乐作为学业论文的选题{47},他是第一个为托妮·莫里森撰写评论的批评家,他赞美跨国界的多元文化,为女性与少数族裔作家撰写评论并称自己以评论多元文化为生{48};但同时他秉持着正统的美国风格,它“来自马克·吐温与厄内斯特·海明威”,而他的幻想来自希腊神话与钦定版圣经{49}——约翰·莱昂纳德是足够美国的权威。自60年代,莱昂纳德便为《纽约时报》《哈泼斯》《纽约书评》等报刊媒体撰写文学以及文化批评,就托尼·莫里森、品钦、鲁什迪等作家的创作发表重要的评论文章。在他人看来,莱昂纳德正是位足以验证文学作品价值的守护圣人。{50}因此,莱昂纳德在《纽约时报》上刊登的《对两个世界的反抗》一文是十分关键的认同。篇幅不长的书评为汤亭亭提供了来自现代性的准入。莱昂纳德认定这个美国华裔作家是反乡愁反怀旧的,这暗示着汤亭亭的合作更倾向现代美国,而当他宣称汤亭亭具备马尔克斯式的鲜活神话、莫妮克·威蒂格式的女性书写时{51},这些与彼时最有现代性的作家的类比更表明了汤亭亭能够与现代性接轨,而且具备文学的世界性。《女勇士》获得了1976年的美国国家书评人奖更为祝圣增加了信度。获得文学准入的《女勇士》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它首先经过盗版而后经由官方的译文流入香港、台湾以及中国大陆,即通过翻译进入更广阔的文学空间。
但得到一次性的祝圣并不是结束,汤亭亭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准入,她仍要在挣扎里维护自己在美国作家中确立的位置。一方面她要面对华裔批评家的指责,另一方面文学首都对她异域风格的凝视能够将她从美国现代性中摘除。主流读者与批评仍会对汤亭亭的作品作出误读与误释。玛格丽特·曼宁称赞她的作品有旧约或是金枝般的神话色彩,但仍强调其深不可测的东方特色{52};黛安·约翰逊关注其以女性主义立场反抗文化环境的同时提到华裔群体的封闭与难以同化{53}。这些评论都判定了汤亭亭的民族性,将用以区分的民族资源视作异域东方色彩,从而将她置于历史的与民族的领域中。为此,汤亭亭发表《美国批评者的文化误读》(“Culture Mis-readings by American Reviewers”)以对抗批评中对其“东方”属性的强调与凝视。她坚决地将自己的创作认定作普遍的、人性的,并且承认写作的个人化与主观化,将之作为回忆录自传传统的一部分。她宣称:“当我写至最深处,飞翔到最高处,触及到最远处,我都是以日记作者的方式书写……而我所希望的便是这般恣意的书写配得上成为伟大的美国小说。”{54}这番发言虽然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但是也表明了汤亭亭最希望获得的认可,即其创作成为现代美国小说的一部分。
汤亭亭被同化后并不稳固的地位要求她时刻是现代的,怀旧和民族性是不合时宜的,以至于她要放弃对唐朝诗歌的兴趣,并作为一个英语作家强调自己同美国以及现代的联系。{55}这使汤亭亭在创作中更多地去除中国的色彩,并有意识地使人物成为现代意义上的美国人物。在这个“准入—巩固”的逻辑下,汤亭亭提出的“全球小说”同样是她为自证现代性而作出的应对策略。虽然她在1989年才明确地提出这个概念,但是在过去的创作中她已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如在《女勇士》中她对母亲的反驳:“时间在哪儿都一样,只有永恒的当下,还有生物的成长和衰老。”{56}“要是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就属于整个地球,你明白吗?”{57}这接近一种关注当下的世界主义。
在1993年的采访中,她谈道:世界上诸多大城市中都有着来自世界各地、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而美国小说会被全球小说取代。这是全球小说形成的前提,即全球化进程推进的背景。这样的定义为小说的时间做出严格的规范,也就是全球小说一定是属于现代的。而在商业以及文学空间都具有自治权的美国将“成为所有旅途的终点”,成为全球小说的最好背景。{58}出版于1989年的《顽猴爷的赝书》(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是汤亭亭的实践成果。主角惠特曼·阿兴这一名字本身是她对美国文学传统的致敬与回应:惠特曼是她的文学导师,而阿兴则是对马克·吐温戏剧中刻板的华裔角色的戏仿。她试图创造一个不断解构美国社会对华裔刻板印象的嬉皮士华裔青年,这是她作品中少数族裔主题的延续。但除此之外,汤亭亭为《顽猴爷的赝书》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她不再执著于《女勇士》中的斯托克顿与洗衣店,也不是存在于母亲叙述中的中国南方乡村,而是60年代的旧金山。在作品的开头,惠特曼漫无目的地在旧金山游荡,伴随着他的旅程,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由多种族构成的城市:带着孩子的华裔老夫妇,人烟稀少的日裔居住区,以及来自法国殖民地的非裔。{59}而汤亭亭在描写少数族裔的人物时着重刻画他们的语言,在语句中加入粤语的转写或是法语词汇。这与第一章末尾惠特曼的戏剧构想是相同的:去除种族的身份,语言是足以自证的。{60}惠特曼是十分“美国”的青年,处在旧金山这个六十年种族与反战社会运动的前线,他是重复着“上帝的坩锅”这一话语的美国人——把华裔增添到坩锅中,在多元文化、纽约的现代性上更进一步。
2008年的后续采访中,汤亭亭补充:全球小说也能表现为世界上任意一个村庄受到来自世界现代性的冲击,“整个世界来到村中”,同样是一种全球小说。{61}虽然这一补充出现在2008年,但汤亭亭在2003年出版的小说《第五和平书》中已有所尝试。小说的第三章“水”讲述惠特曼·阿兴为反抗越战征兵政策携家人定居夏威夷。在这一实践中,夏威夷正是那个受到冲击的边缘城镇。汤亭亭采用对比的手法展现这种强力:惠特曼受到好客的本地人的邀请共享餐食,感动之后他便直面向越南进发的、驻扎在夏威夷的美军,躲避无理由的枪击,与摩门教徒相遇,以及再一次进入由不同族裔、立场构成的反战游行。{62}平静的夏威夷被一系列政治与军事事件冲击,惠特曼的愿景也因此失落。
汤亭亭的“全球小说”经历了概念的扩大,但是在实践中不能断然将其分割为两个创作阶段并视其发生了质变。相反,这是一个融于她创作与生活经历的连续概念。首先,就文本而言,《顽猴爷的赝书》与《第五和平书》具有连续性,在展示作为现代性的多元文化的基础上,都对社会环境做出回应。这两部作品都对现代文化的多元复杂有所展示,因为上文已有所论述,故在此不做赘述。而这些全球小说都以越南战争为背景,展现了惠特曼·阿兴对战争所代表的系统性暴力的抗争与应答:由旧金山到夏威夷的消极反抗、逃脱兵役,共同展现了60年代一个嬉皮士青年的完整行动。而《第五和平书》写于伊拉克战争期间,文本中汤亭亭将发生于写作期间的战争同60年代的越战并置,后者用以指涉当下。因此,汤亭亭的全球小说同和平小说相交互,反对暴力与战争。其次,文本外汤亭亭的生活经历投射到文本的实践中,全球小说的实践反映作者个人经验的持续影响。汤亭亭本人在60年代活跃地参与社会活动,其阵地正是惠特曼所在的伯克利。1967年,她同丈夫与儿子一同移居夏威夷以离开令人疲惫的运动中心,却失望地发现夏威夷其实是离战争最近的地方。{63}这些记录出现在《夏威夷夏日》(Hawai‘i One Summer)中,这本回忆录性质的随笔在1987年以极少数量出版。通过比对可以发现《第五和平书》中惠特曼在夏威夷的遭遇极大部分脱胎于汤亭亭的个人经历。此外,《第五和平书》的第一章“火”也是汤亭亭本人的真实经历,即遭遇火灾,所有承载记忆的物品与文稿付之一炬。因此,尽管两部全球小说尝试在限定的地理范围上超越族裔的界限,探寻理想的多元文化环境的构建,但其实践仍是汤亭亭一直以来的自传性书写的延续:前期创作如《女勇士》、《中国佬》直接取材于个人与家庭生活,后期间接地将个人经历投射到创作中去。因此,全球小说的创作实践既接续了汤亭亭的创作历程,又重述着美国作为“大坩锅”的历史与文化多元的现代性,以获得这一文学空间的认可。全球小说的宣言既是对纽约作为文学首都以及政治力量所具有的多元性的事实陈述,对于仍需获得准入的汤亭亭而言纽约依旧是给她以祝圣的中心;也是处于美国文学空间内的作家对中心统治地位的无意识的巩固。
2008年,汤亭亭获得美国国家人文学科奖和国家图书奖的杰出贡献奖。对美国作家而言这是来自权威的极高认可。此外,从《成为诗人》一书可以窥见汤亭亭人际交往的“圈子”:爱丽斯·富尔顿、克莱顿·艾尔什曼、苔丝·格拉赫等等卓有声名的当代美国诗人、作家以及文学编辑,可见汤亭亭足以跻身于美国文学空间的核心圈子。她获得了来自美国文学空间的完全祝圣,而用以维持来自中心认可的策略也是有效的。
综上所述,汤亭亭作为处于文学空间边缘的作家缺乏充实的文学资源,而选择以“被同化”的方式追溯美国文学空间独立的路径获得文学传统、指向文学首都的现代性,以期获得准入。同时,边缘的身份不能使其获得一次性的、恒久有效的祝圣,因此汤亭亭以“全球小说”为应对策略来构建自身的现代性,并不能等同于“世界文学”这一具有超越性意义或流通意义的概念。不过,就现实效果而言,汤亭亭的“全球小说”策略无疑是有效的:“上帝的坩锅”里确实多了一位黄皮肤的现代美国作家。
① Fong, Katheryn M. “An Open Letter/Review.”, in Bulletin for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 9(1977): 67-69.
②{51}{52}{53}{54} Skandera-Trombley, Laura E., Critical Essays on Maxine Hong Kingston. New York: G. K. Hall & Co, 1997, p.108, p.77, p.95, p.82, p.102.
③ 赵小琪:《论欧美华人女作家自传性作品的不可靠性叙述》,《中国比较文学》2021年第3期。
④ 徐刚,胡铁生:《美国华裔文学“荒原叙事”的当代发展——以〈第五和平书〉和〈拯救溺水鱼〉为例》,《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1期。
⑤⑥{58} “Reinventing Peace: Conversations with Tripmaster Maxine Hong Kingston”, in Skenazy, Paul, and Tera Martin ed.,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p.211-212.
⑦⑨{12}{13}{14}{23}{27}{36}{37}{41}{46} [法]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第92-93页,第6页,第47-48页,第94页,第195页,第140页,第101页,第239-241页,第105页,第252页。
⑧ 宋炳辉:《世界文学的谱系:一个语言地理学的视角》,《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
⑩{11}{15}{16} [美]爱默生:《论自然·美国学者》,赵一凡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3页,第125-126页,第3页,第26-27页。
{17} Whitman, Walt. An American Primer. Boston: Small, Maynard & Company, 1904, p.1-7.
{18} Gura, Philip F.“The transcendentalists and language: The Unitarian exegetical background.”, in Studies in the American Renaissance, (1979): 1-16.
{19}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
{20}{21}{22}{24}{28} [美]拉泽尔·齐夫:《迷惘的一代人的岁月:1890年代的美国》,夏平、嘉彤、董翔晓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55页,第15页,第136页,第25-26页,第377页。
{25}{26} Gerstle, Gary. American Crucible: Race and Na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 p.3, p.48-48.
{29}{34}{35}{38} Huntley, E.D.: Maxing Hong Kingston: A Critical Companion. London: Greenwood Press, 2001, p.4, p.18-19, p.4, p.7.
{30}{31}{55} “Writing the Other: A Conversation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in Skenazy, Paul, and Tera Martin ed.,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p.98-100.
{32}{39}{56}{57} [美]汤亭亭:《女勇士》,王爱燕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71页,第52页,第117页,第119页。
{33}{44}{62} Kingston, Maxine Hong. The Fifth Book of Peac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3, p.28, p.15, p.107-128.
{40}{61} Lim, Shirley Geok-lin.“Reading back, looking forward: a retrospective interview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in Melus, 33.1(2008): 157-170.
{42} “Interview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in Skenazy, Paul, and Tera Martin ed.,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p.160-161.
{43} Kingston, Maxine Hong. To Be the Poe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7.
{45} [美]惠特曼:《惠特曼散文集》,张禹九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7页。
{47}{48}{49}{50} Leonard, John. Reading for My Life. New York: Viking, 2012, p.xv, p.2-8.
{59}{60} Kingston, Maxine Hong. 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9, p.5-23, p.34-35.
{63} Kingston, Maxine Hong. Hawai’i One Summer.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8, p.14-19.
(责任编辑:霍淑萍)
Maxine Hong Kingston’s Global Novel as a Modern Strategy
Guo Sicong
Abstract: Her cultural identity as a Chinese American enables Maxine Hong Kingston’s writing to go across languages, cultures and national borders, and, at the same time, to be situated on the edge of the two literary spaces of China and America. On her part, Kingston traces back to and identifies with American language and literary tradition since Whitman and regards the multiplicity of 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in New York, capital of the American literary space. In her writing career, she keeps stabilizing the position of modern American writers, and it is against this background that she proposes the concept of Global Novel as distinguished from the common concept of world literature, a writing strategy proposed to obtain recognition by the literariness and modernity of the American literary space. Based on the theory of literary space, proposed by Pascale Casanova in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 and in association with Kingston’s writing and interviews, this article will restore the process in which Kingston is assimilated in the American literary space and gains her access to literature while analyzing the instability of the position, thus exploring the inner logic of the Global Novel as Kingston's writing strategy.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literary space, Global Novel, Maxine Hong King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