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坐在天上看雪

2024-07-29王刚

野草 2024年4期

租房的地方叫新河巷,位于城西郊。马鸣也搞不懂自己,为啥要跑那么远。

四哥认为马鸣太作,放着好好的工棚不住,非要跑出去烧钱,是不是钱太多把脑袋烧坏了?马鸣解释说,他患有失眠症,整宿整宿睡不着,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四哥看着马鸣灰暗的面庞,不由心头一凛,眉头紧皱。听工友们说,马鸣晚上经常不睡觉,在工地上到处晃荡。有几次,他看见马鸣站在月光中,对着塔吊手舞足蹈,活像一只猴子。

出租屋不大,不过二十几平方米。墙壁斑斑点点,散发出霉味。窗子正对着狭长的街道,可见鱼贯而过的行人,以及被横七竖八的电线切割的天空。屋子正中挂一块布帘,一边是卧室,一边是厨房。房东丢下的旧桌子,用来摆放油盐酱醋。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张书桌,端放窗子之后。一直藏在包里的日记本,终于可以掏出来,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上。

不得不说,住在外面真好。上下班可以看看风景,体会骑车飞翔的快感。可以根据胃口,想吃什么就弄点什么。可以看一看街上的人,观一观星辰日月变化。可以逛超市,吃烧烤,看广场舞,泡书店……可以什么也不用做,沿大街一直走,一直走。

又一天傍晚,马鸣沿街溜达,走到天桥之下。这地方热闹非凡,有卖袜子鞋子的,烤臭豆腐的,摆残棋的,擦鞋的,卖旧书的,算命的……马鸣走到书摊前,拿起一本《金瓶梅》绘画本,翻看插图。摊主低声说:“小兄弟,挺好的,买一本吧。”

马鸣正要付款,抬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小北,不错,是苏小北。

苏小北推着一张轮椅,低头走在人流中。轮椅上坐着个光头男人,面色苍白,仰头对着天空。后面跟着一条驼背汉子,提着工具箱,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前方是一面斜坡,比较长,坡度大。苏小北弓着腰,推着轮椅朝斜坡爬去。一个黄发青年骑电瓶车冲出,撞上了苏小北。苏小北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了。轮椅咔嚓咔嚓往后退。驼背扔掉工具箱,伸手去抓轮椅,身子一歪,差点跌倒。轮椅奔跑起来,并向一边倾斜。

马鸣丢下《金瓶梅》,闪电般冲上去,抓住了奔跑的轮椅。

苏小北爬起来,连声问:“老胡,没事吧?”

光头转脸对着苏小北,咧嘴笑了笑。那笑容空洞洞的,让人发怵。

“苏,苏姐,哦,师傅。”马鸣语无伦次。

“小马,谢谢,谢谢。”苏小北直喘气。

汉子抓住光头的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婆,糖,糖。”光头冲苏小北吧嗒吧嗒嘴巴。

苏小北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光头。光头呵呵直笑,把糖揣进兜里。

工具箱被摔开了。东西撒了一地,有刷子、鞋油、海绵擦、清洁剂、填充蜡等。驼背汉子以一条腿撑地,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一跳一跳捡拾东西。马鸣跑过去,帮忙把东西一件件捡回箱子。汉子点头说:“小兄弟,辛苦你了。”

“老方,这位是小马。”苏小北指了指马鸣。

“小马,这是老方。”苏小北顿了顿,对马鸣说。

马鸣惊异地看着汉子,他实在不敢相信,老方是如此不堪的糟老头。

老方点点头:“谢谢你,小马。听你苏姐说,你对她挺照顾的。”

“哪里,哪里,是师傅关照我呢。”

苏小北说:“谁是你师傅?叫苏姐,或嫂子。”

“对对,叫嫂子,别见外。”老方连连点头。

“哥,这位老哥如何称呼?”马鸣看着光头问。

“哦,他啊,”老方挠挠头,“叫老胡吧。”

光头转过脸,僵硬的目光直直地戳上来,嘴角挂着两线涎水。灯光骤然变亮,马鸣看见他的脑袋上趴着一条紫黑疤痕,把脑袋一分为二。

马鸣推着轮椅,苏小北提上擦鞋箱,老方拄着拐杖,走过人潮汹涌的大街,拐进灯火暗淡的槐花巷。巷子冷清,少有行人。他们走过一棵一棵槐树,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最后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下脚步。树下有幢毛坯房,看上去又粗糙又坚硬。

苏小北上前敲门。嘎吱一声,门开了。一个穿花衣的小女孩飞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俩小孩叫喊着扑向苏小北,亲热地喊妈妈。

老胡撑起身子,叫了声“佳佳”。红衣女孩松开苏小北,跑到他的前面,喊了声“爹”。老胡的眼睛亮起来,笑容也添了内容。他呵呵傻笑,从兜里摸出棒棒糖,剥开包装纸,递给佳佳。佳佳掏出纸巾,给老胡拭去嘴角的涎水。

放下擦鞋箱,老方冲花衣女孩叫“桃子”。小女孩喊了声爹,拉住他的手说,我也要吃糖。老方弯腰抱起小女孩,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

苏小北炒了几个菜,还开了一瓶二锅头。老方给老胡倒酒,苏小北给老胡夹菜。老胡呢,来者不拒,埋头吃肉喝酒,不时抬起头,冲苏小北傻笑。老方话不多,但喝酒毫不含糊,不停地跟马鸣碰杯。两人称兄道弟,互相加了微信,约定有机会再喝。

老胡举起空碗,冲苏小北说:“老婆,肉,肉。”

苏小北夹起一块肉,放进老胡的碗中,说:“吃吧,多吃点。”

几口酒下肚,老方的话多起来。据老方说,这些年来,他天天在天桥下摆摊擦鞋,顺便照看老胡。每天早晨,苏小北推着老胡,他提着擦鞋箱,赶往天桥。随后,苏小北乘坐2路公交,赶往工地干活。下了班,又乘坐公交赶往天桥,帮忙护送老胡回去。回到家,还得做饭扫地洗碗,辅导孩子做作业。唉,她实在太忙了,“就像一个飞人”。

交谈中,马鸣得知老方只有四十五岁,不禁大为惊讶。长这么大,他从未见过哪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会有那么多的皱纹和白发。

苏小北扒完饭,看了看窗外,起身说:“起风了。”

“老婆,风,风,快跑。”老胡大叫起来。

“你们吃,我出去一趟。”苏小北抓起安全帽,闪身出门。

风摇动窗棂,发出嘭嘭嘭的声响。

初到钢城花园的那一夜,马鸣住进了工棚。工棚是一幢二层钢板房,绿色顶板,白色墙壁。四哥和公司的头头脑脑住二楼,一人一间,配电脑及风扇。工人住一楼,一律二层小铁床,每个房间塞进十几人。工友们说,这哪是人住的,分明是蜂格子。

马鸣的上铺是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方脸,寸头,阔嘴,人称野猫。野猫说,别看这房子漂亮,住着怪难受的。太阳大的时候,外壳温度升高,热辣辣烤人。丝绵飘落,沾在发烫的身体上,让人瘙痒难耐。那滋味真难受,就像蚂蚁虫子,密密麻麻爬过肌肤。

野猫坐在马鸣的床上,亲切地拍打他的肩膀,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野猫吐着烟圈,说工地上有各种工种,搬砖的、拌浆的、木工、水电工、抹灰工、钢筋工、塔吊司机、信号工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工种技术含量不同,待遇也大不相同。比如搬砖的、拌浆的,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卖力气就行。这些工种工资较低,月收入两三千元不等。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工种,收入也高得多。像苏小北这种塔吊司机,月入可以上万元。

提起苏小北,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显得格外兴奋。聊了一会儿,那个叫长颈鹿的汉子把握住话语权,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他说,苏小北是工地的塔吊西施,多少男工把她当梦中情人。据统计,至少有九成男工在梦中跟她睡过觉。就连四哥那么厉害的人,也对她念念不忘。不过,苏小北滑溜如同泥鳅,没有人抓得住。大家只知道她在城西郊租房,具体哪条街哪条巷,谁也拿不准。听人说,她有两个男人,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四哥让马鸣过来,就是要跟苏小北搭档。搞这一行的都知道,信号工是塔吊司机的眼睛。塔吊越高,房子越高,盲点越多,信号工越重要。一个多月前,苏小北的搭档“蟑螂”不想干了,打算回家搞猕猴桃种植。四哥一边要求“蟑螂”站好最后一班岗,一边让马鸣赶紧考证,速速过来顶空。工友们打趣,说马鸣摊上个风流母夜叉,够受的了。

那晚没有风,一丝也没有。马鸣似睡非睡,不知不觉天已亮了。他吃了早餐,吹着口哨走进工地。远远地,看见苏小北站在塔吊下,安全帽后的马尾左右摇摆。她抱着一只红色包装袋,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马鸣走近些,看清她吃的是辣条。苏小北把袋子递过来,让他也来一点。马鸣摆摆手,说自己刚吃过。苏小北说:“试试,提神。”

马鸣拗不过,象征性抽了一根。苏小北看着天幕下的大臂,问马鸣有没有上过塔吊。马鸣老老实实地说,没上过。苏小北盯住他,问他是不是第一次上岗。马鸣点点头。苏小北指着颤动的大臂,问如何判断左转右转,起钩注意什么,这些是否知道。

马鸣结结巴巴地说:“斜吊不吊,超载不吊,散装物捆扎不牢不吊……”

苏小北打断马鸣:“指挥时必须确认被吊物捆绑牢固,才能发出信号。”

马鸣继续念叨:“吊物边缘无防护措施不吊,吊物上站人不吊。”

“行了行了,光说不练假把式。”苏小北眉头紧皱。

马鸣尴尬地笑了笑:“没,没问题。”

“你别笑,有你哭的时候。”苏小北眉头紧锁,一字一句地说,“别看塔吊又高又大,实际上娇气得很。你不小心伺候,它就会发脾气,闹别扭,搞出一些问题。几天前,康馨苑就出了事。塔吊司机在23层高楼吊钢筋,信号工忙着刷抖音,发出了错误指令。结果呢,大臂撞上另一架塔吊的钢丝绳,导致钢筋掉落,砸中了一名钢筋工。”

马鸣倒吸一口冷气,说:“人怎么样?没问题吧?”

苏小北叹口气:“还能怎样,一根钢筋刺穿大脑,红红白白的脑髓涂了一地。”

“别说了,苏姐。”马鸣一阵恶心,伸手压住胸口。

苏小北望望天,笑着说:“真好,又是艳阳高照。”

马鸣觉得奇怪,天晴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烤鱼干。这个苏小北,大脑缺根筋,说话颠三倒四的。一阵风吹来,马鸣叹道:“有风了,真爽啊。”

“喊什么,没有风,你就干不了活?”苏小北瞪他一眼。

苏小北戴上手套,拉了拉背包,转身走进大楼,乘坐临时电梯,抵达18楼,走过一段钢管桥,进入塔吊内,伸手抓住爬梯,嗖嗖嗖往上爬。她出手极快,一起一落,迅速向天空游去。她仰起脸,目光落到哪里,手就跟到哪里。从马鸣的角度看去,她像一只甲虫,贴着爬梯往上爬,越爬越高,越爬越小,爬进云中,爬到天上去。

马鸣原以为这活简单,不就是动动嘴皮子吗?上场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活考眼力,你得盯紧大臂、吊钩、材料、建筑、工人……眼力跟不上,就有可能漏掉隐患,从而造成事故。这活也考体力,你得像只猴子,跳上跳下,蹦来蹦去。这活还考嘴功,指令必须准确,简洁明了。不知怎的,那些背得烂熟的用语,此时却如鱼刺卡在喉咙。

马鸣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对讲机里,传来苏小北的吼声:

“怎么那么多废话?简单点。”

“起钩大致几米?拜托说清楚。”

“慢慢落钩,还是快速落钩?”

“组合动作只允许两个,怎么喊了三个?”

吼声如同锤子,一下又一下砸向马鸣。鱼刺卡住喉咙,越急越吐不出。不知道怎的,脑袋跟不上嘴巴,嘴巴背叛了脑袋。比如,喊起大臂起钩,却搞成起大臂落钩;喊回转向右转,却搞成回转向左转。苏小北气坏了,把塔机停下来。她训斥马鸣,如果这样下去,她要求换人。马鸣憋了一肚子火,真想吼一句,换就换,老子不稀罕。

风说来就来。不大,但有力,嗖嗖有声。灰土飞扬,像弥漫的烟雾,笼罩工地上空。塑料袋纸张到处飞,唰唰抖动,发出哨子般的尖叫。

“起风了,盯紧点。”苏小北喊。

“注意,不要搞错方向。”苏小北大喊。

苏小北的声音突变,抖抖的,瑟瑟的。听着她颤抖的喊声,马鸣恍惚觉得天上正下着大雪,而她穿着单衣,坐在塔吊上发抖。风过去了,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马鸣坐在砖头上,看苏小北抓着爬梯,从天上往下坠落。与上塔相比,她的速度明显慢多了,就像一只蜗牛,贴着爬梯移动。下到18楼的位置,她晃晃悠悠走过钢管桥,钻进楼房,过了五六分钟,从楼道里出来。

她怒气冲冲走过来,吼道:“怎么搞的?你脑袋装的是糨糊?”

马鸣看她一眼,本想反驳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拜托多动点脑子,要么就别吃这碗饭。”

苏小北撂下一句狠话,丢下马鸣,转身走了。

某个早晨,马鸣跑出新河巷,没有顺流而行,而是调转车头,直奔天桥。大老远,看见老胡背靠轮椅,仰脸对着天空。老方坐在擦鞋摊边,叼着一支烟,盯着公交站台。顺着老方的目光望去,马鸣看见了苏小北。她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望着滚滚车流。

马鸣跟老方招呼一声,直奔公交站。他一手握住车龙头,一手高高举起,朝苏小北使劲挥动。苏小北愣了愣,挤出拥挤的人群,跳上了自行车。

从那天起,马鸣每天上班,总要反方向跑一段,去天桥接苏小北。他驮着她,一路飞奔,赶往钢城花园。下班后,他又驮着她,飞一般赶往天桥。

几乎每个黄昏,苏小北都要去天桥下,帮老方收摊。老方生意好的时候,苏小北要等上一段时间。回到家中,苏小北还要做饭。佳佳和小桃子饿急了,经常把方便面当饭吃。苏小北也知道,方便面没营养,但有什么办法呢?总比饿肚子强吧。

某个秋风萧瑟的傍晚,马鸣驮着苏小北,跑过新河,跑过天桥,跑进槐花巷。马鸣的意思,让苏小北回家做饭,他去帮忙老方。苏小北下车后,马鸣掉转车头,跑出槐花巷,跑过天桥,直奔新河巷。他把车推进出租屋,立刻转身出门,吹着口哨赶往天桥。

老方弯着腰,正在给一位长发披肩的女顾客擦鞋。老胡保持永久不变的姿势,表情空洞地躺在轮椅上。马鸣抽出一支烟,送到老胡的嘴边。老胡嘟囔说,老婆,风,风,快跑。马鸣问老方,老胡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只说这一句。老方说,他脑子有病,甭理他。马鸣叼上烟,看着老方擦鞋。完毕,长发女人起身,扭着腰肢,咯吱咯吱走了。

一个穿超短裙的姑娘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方满脸堆笑,笑嘻嘻招呼客人,低头继续擦鞋。马鸣的目光透过烟雾,落在姑娘丰满的大腿上。姑娘举起手机,嗲声嗲气说话。看着她摇动的脑袋,马鸣口干舌燥,脑海里闪出一束马尾。

从那天起,马鸣总要把苏小北送回槐花巷,再返回新河,再去天桥。经常是这样,马鸣陪老胡抽烟,看老方忙活。经常是这样,马鸣推着轮椅走在前面,老方跟在后面,穿过迷乱的灯火,走回槐花巷。经常是这样,苏小北和老方让马鸣留下,跟他们一起吃饭。经常是这样,马鸣掏钱买点菜,或买两瓶酒,老方也不反对,苏小北也不拒绝。

老方很闷,说话又短又硬,但只要喝上几口酒,舌头就软了。他说,他接待的客人没一万也有八千,高的矮的,方的圆的,窄的阔的,洋的土的,黑的白的……踩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带着五颜六色的表情,不断光临擦鞋摊。鞋子跟人一样,有等级,有脾性,有表情,有声音。擦鞋这些年,他见过五花八门的鞋子:尖的、圆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黑的、白的、红的、紫的……鞋子与鞋子各不相同,皮质、做工、味道、色泽,天差地别。每一双鞋子都有故事,随便拎出一双,他能说上半天。老方的眼睛毒,如照相机,咔嚓咔嚓,把客人拍下来,把鞋子拍下来,入脑入心。往往过去许久,他对客人仍记忆犹新。

有一次,老方端着酒杯,回忆起五年前接待过的一位美女。他说,美女鹅蛋脸,丹凤眼,薄嘴唇,小鼻子,顶着大波浪。她坐在椅子上,跷起一只脚,戳到他脸上。他看了一眼,不由惊呆了。那是一双罕见的红皮鞋,款式独特,做工精良,绝对真皮。他忍不住想,要是苏小北穿上红皮鞋,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用说,肯定比任何女人都漂亮。打理鞋子时,他的手直哆嗦。能碰上如此贵的鞋子,这辈子算是值了。他拿出十八般武艺,精心侍候。终于打理完毕,女人看了看鲜红如花的鞋子,扔下一张纸币,风摆杨柳般走了。

老方讲鞋子和鞋子的主人,永远不会重复。他不厌其烦地描述那些个性迥异的鞋子,眼睛熠熠闪光。起初,马鸣觉得有趣,听得津津有味。说得多了,马鸣感觉自己掉进了鞋子的包围圈。晚上睡觉,成千上万的鞋子大张嘴巴,跟在后面喊着叫着。

不止一次,马鸣试图转移话题,但老方盯住鞋子,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有一次,马鸣忍无可忍,试图打断老方,提起塔吊的事情。老方嘴唇发抖,脊背一点点矮下去。苏小北呢,只顾埋头吃菜喝汤,发出响亮的声音。还有一次,马鸣问苏小北,康馨苑那个被钢筋砸中脑袋的农民工后来怎么处理,他的家人有没有拿到赔偿款。苏小北不回答,只顾给老胡夹菜,劝老胡多吃点蔬菜。沉默一会儿,老方又说起鞋子,没完没了。

苏小北后来告诫马鸣,当着老方的面,千万别提塔吊。马鸣问为什么,苏小北沉默了一会儿,说老方跟塔吊有仇。顿了顿又说,他有规定,在家不谈塔吊。

从那以后,马鸣再没提过塔吊,任由老方说鞋的事。

夜晚的工棚总是很热闹,推牌九是压轴戏。又一个晚上,长颈鹿坐庄,组织大家直播“经济半小时。”工友们汗流浃背,大吼大叫,争着把一元两元押到牌上。马鸣坐在一边发呆,心想等下月领到工资,就到外面租房子。长颈鹿让马鸣也玩两把,交流交流。马鸣没兴趣,他宁愿多睡一会儿。长颈鹿瞪他一眼,撇嘴说,不玩牌,还有啥活法?野猫丢一支烟给长颈鹿,说马鸣是学生娃,不搞这玩意。长颈鹿说,学生娃,来这个地方干吗?马鸣说,我真的不会。长颈鹿挥挥手,让他滚一边凉快去。马鸣退到门边,一闪身出了门。

马鸣踏过月光,踩着影子走到工地上。十几台塔吊直插苍穹,长长的大臂横过天幕,投下横七竖八的影子。从地面看上去,操作室像个匣子,离月亮特别近。匣子的上面,就是蓝天白云。站在匣子上,似乎只要伸伸手,就能摸到天空。

思索片刻,马鸣走到苏小北的塔吊前,仰头眺望塔顶。他对着操作室,举起手臂,开始发号施令:慢起钩,起大臂,回转向左转,慢落大臂,小车向前,慢起钩……想象中,苏小北坐在塔顶,正按下启动按钮,搬动操纵杆。大臂缓缓移动,或左转或右转,或升高或降低,吊钩或缓放或急放,小车或向前或向后。有风吹过,大臂晃悠悠颤动,在天幕下划出优美的弧线。马鸣想,凡是开塔吊的,都是坐在天上放牧的人吧?天空是草原,塔吊是骏马,云彩是衣裳。如此说来,开塔吊的苏小北,就是牧羊的姑娘。

回到宿舍,工友们已经睡了。鼾声此起彼伏,酸臭黏稠无比。马鸣躺在床上,盯着白色的天花板。19岁的马鸣,第一次忽略了鼾声、闷热、酸臭,仿佛置身荒野,独对辽阔的天空。许久,他收回目光,钻进被窝,打开手机电筒,在日记本上记下几行字:从明天起,挥旗、练声、熟记术语、训练眼力;从明天起,晨跑、练习手势、规范语言。

要做好信号工,熟悉专业术语是关键。接下来的日子,马鸣翻出培训手册,埋头苦记指挥用语:落大臂、落钩、起钩、大臂右转、紧急停钩……他一边念叨,一边比画。野猫打趣说,马鸣这小子,简直就是一台塔吊。不错,在马鸣的想象中,他就是一架塔机,一只手是平衡臂,一只手是吊臂,身体是塔身,脑袋是塔顶,高高地站在工地上。

四哥告诉马鸣,要干好这一行,还得跟苏小北学习。可以说,苏小北是工地上最熟悉塔吊的人,对塔吊的脾气掐得死死的。她就像法力无边的巫师,能够用咒语驾驭塔吊。据说有月光的晚上,有人看见她比画着奇怪的手势,领着塔吊走来走去。她这人啊,视塔吊为宝贝,每天早晚必做检查,填写记录表。只要发现某部件有问题,哪怕是极小的问题,也一定要管到底。四哥认为,马鸣应该跟着苏小北,把塔吊摸清楚。这就好比跟人打交道,只有了解对方的秉性,才能对症下药。还有,把塔吊玩熟了,可以考一考塔吊司机证呢。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就像下棋,马鸣看到一步,四哥看到了多步。塔吊司机的工资比信号工要高,月收入可以近万元呢。听了四哥的话,马鸣变得不安分起来。为了拉近关系,他特地加了苏小北的微信。他发现,苏小北对天气极为关注。几乎每一天,她都会在朋友圈发一张关于天气的图片,并配上文字。她不止一次写下同一句话:又是艳阳高照,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她也不止一次写下另一句话:千万小心,风又来了。

马鸣跟着苏小北,看她如何检查塔吊部件,如何进行维护检修。渐渐地,马鸣知道了力矩限位器、重量限制器、吊钩保险、小车断绳保护装置、钢丝绳防脱槽装置……明白了各部分的功能,掌握了检查方法。比如钢丝绳,要注意排列是否整齐,是否存在波浪变形、笼形畸变、绳股挤出、严重弯曲。可惜的是,苏小北不许马鸣上塔吊,没办法实地操作。这好比隔着一层纸,让马鸣不踏实。苏小北表示,上塔吊很危险,非专业人士不能去。马鸣再三请求,说自己爬过树爬过岩,爬塔吊不在话下。苏小北最终做出让步,但要求马鸣先按规定进行训练,即:上班前做一百个俯卧撑,做一百个拉伸,上一段爬梯。

下了班,工友们窝在工棚打牌、划拳、喝酒、说笑。折腾累了,上床睡觉。也有工友待不住,去外面找乐子:或满大街乱转,或去广场看人家跳舞,或找地方喝两杯,或去外面找“媳妇”。他们所说的媳妇,不是那种明媒正娶的“媳妇”。说直白点,就是与别的女人组建成临时夫妻。比如长颈鹿,找了个四川“媳妇”,据说是某餐馆的服务员。长颈鹿吹嘘,说他的四川“媳妇”要胸有胸,要脸有脸,辣得过瘾,相当巴适。

马鸣几乎不参与工友们的活动。他天天晚上出去,对着苏小北的塔吊,反复操练指挥用语。有几次,四哥晚上到工地巡查,看见马鸣站在月光中,仰面对着大臂,眼睛绿光闪烁。那一刻,四哥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匹野狼,在月光下起舞、嚎叫、觅食。那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变得无比陌生,粗粝如砂石,坚硬如铁块,让人不由毛骨悚然。

每天上班,马鸣总会提前半小时赶到塔吊下,做一百个俯卧撑,做一百个拉伸,上一段爬梯。苏小北做出新规定:增加俯卧撑和拉伸的个数。至于爬梯,苏小北死活不肯松口,要求每天只能提高两米。马鸣想不通,完全可以一口气爬上塔顶,为什么要做蜗牛?苏小北强调绝不能冒险,一天只能多爬一点。

有什么办法?马鸣只能无条件服从。每天早上,苏小北站在塔吊下,吃着辣条,看马鸣上塔吊。2米,4米,6米,8米,10米……

马鸣觉得,他正沿着一节一节的爬梯,一步一步爬到天上去。

四哥脸色阴沉,站在工地门口,看一场秋风从远处赶来。

马鸣推着车,苏小北挎着包,一前一后走进工地。四哥觉得,他们真像小两口。马鸣虽然年纪小,但背影挺拔,已经很像一条男子汉了。苏小北虽已三十好几,但身姿婀娜,像二十出头的姑娘。四哥心里长草,胸口发闷。不少次,他找到苏小北,说要开车送她。他有一辆奥迪,九成新,很拉风。没想到,苏小北一次又一次拒绝了。

马鸣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又做了一百个拉伸。苏小北打开辣条,让马鸣来一点。马鸣摆摆手,走进塔吊底部。苏小北吃着辣条,仰头看马鸣抓住爬梯,飞快地往上爬。工人陆续进场,说笑着走向钢筋水泥。苏小北把双手合成喇叭,冲马鸣吆喝,该开工了。马鸣答应一声,贴着爬梯往下落。苏小挥挥手,大步走向楼房,消失在过道中。几分钟后,她从楼房钻出,踩着钢管桥,爬到塔吊上。她抓住爬梯,像一只甲虫,朝天上爬去。

吃午饭的时候,四哥来找马鸣。马鸣跟着四哥,爬上板房二楼。四哥打开203的房门,说自己太忙,这段时间没关照马鸣,实在抱歉。房间一分为二,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卧室。靠后墙放一张办公桌,桌上有电脑,有打印机,还有夹子订书机之类的东西。四哥指了指黑皮沙发,让马鸣坐下。他拿起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递给马鸣。

“四哥,有什么话,请说吧。”马鸣咳嗽一声。

“我该怎么说你呢?你是瞎子还是聋子?”

“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童男子呢,怎么跟苏小北乱搞?”

“谁乱搞?”马鸣一下子站起来。

“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四哥挥挥手,示意马鸣坐下,敲敲桌子说:“知道大家怎么说你吗?车夫、马仔、鸭子,老牛吃嫩草,老母猪拱白菜。”

马鸣面红耳赤,吼道:“胡说,是谁胡说?”

四哥敲着桌子说:“别跟她混,坏了名声,找女人就难了。”

四哥从电脑后站起,走到马鸣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苏小北的名声很不好,工友们暗地里叫她拖拉机呢。拖拉机,懂吗?有人还给她起了绰号,叫一挑二。什么意思呢?是说她养了两男人,一个傻子,一个瘸子。”

四哥掏出烟,丢一支给马鸣,自己也叼上一支。他告诉马鸣,苏小北命硬,谁撞上谁倒霉。看看她的男人,一个瘸,一个傻。傻子原本不傻,是个挣钱能手。遇上苏小北后,莫名其妙坏掉脑子。瘸子原本也不瘸,手脚麻利,比猴子还敏捷。自从跟了苏小北,成天神魂颠倒,不知云里雾里。后来,他从塔吊上摔下来,报销了一条腿。

出了门,马鸣恍恍惚惚,脚踩棉花走回工地。对讲机里,又响起久违的吼叫声。马鸣几次发出错误的指令,幸好苏小北反应快,及时采取措施,这才躲过一劫。

下班时,马鸣看见野猫,赶紧上去招呼。野猫点点头,丢来一支烟,吐着烟圈走了。长颈鹿凑上前,笑着打招呼。马鸣不自在,问他有什么事。长颈鹿嬉皮笑脸,说周末想用用马鸣的出租屋。马鸣一脸茫然,不知什么意思。长颈鹿嘿嘿笑了几声,说他约了四川“媳妇”,借房子“用一下”。马鸣摇头,说女朋友周末过来,不方便。长颈鹿沉声说,真不借?马鸣表示,不是不借,是不方便。长颈鹿冷哼一声,丢下马鸣走了。

马鸣驮着苏小北,缓缓跑到门边。四哥兀然独立,冲他们冷冷一笑。马鸣一哆嗦,龙头甩了几下,差点撞上铁门。慌乱中,苏小北抱住马鸣的腰。马鸣脸一热,握稳龙头,弯腰蹬脚踏,一溜烟跑了。四哥咬咬牙,看着他们的背影,踢了铁门一脚。

马鸣一路狂奔,感觉四哥始终跟在后面,不停地戳脊梁骨。苏小北松开手,与他拉开距离,但他还是不自在。他有很多话想问,却无法说出口。比如,老胡、老方与苏小北是什么关系?老胡为什么称苏小北为老婆?苏小北与老胡真有某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小桃子和佳佳都是苏小北的女儿吗?难道正如人们所说,苏小北真有两个男人?

马鸣推说有事,把苏小北丢在天桥下。苏小北挥了挥手,走向弯着腰擦鞋的老方,还有躺在轮椅上看天的老胡。老胡见到她,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大声喊着媳妇。马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苏小北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呵呵傻笑的老胡。

接连几个早上,马鸣没去天桥。接连几个下午,他推说有事,让苏小北先走。接连几个黄昏,他站在角落里,看苏小北推着老胡,老方提着擦鞋箱,走进灯火迷离的巷子。接连几个晚上,他胸口发闷,心上长草,难以入眠……

几天后的早上,马鸣跑出新河巷,稍一犹豫,掉转车头。天桥下,一切恍然如常。老胡仰脸看天,嘴角拉下两线涎水。老方叼着烟,鹅一样伸长脖子。苏小北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站在人潮汹涌的站台,脑后的马尾随风摇摆。

马鸣冲老方打个招呼,朝公交站台跑去。

按政府告示,高考期间停工两天。工友们涌出工地,去街上找乐子。长颈鹿要去找四川“媳妇”,他说偷懒了七八天,“该交作业了”。猫头鹰打算去美食一条街,找馆子打牙祭。野猫呢,准备去百货商场,他说要给女儿买书包、文具、资料书。他点开手机,让马鸣看女儿的图片。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笑得像一朵花。

工棚一下子空了。马鸣爬上床,刚闭上眼,就响起一阵敲门声。拉开门,只见四哥站在日头下,白球鞋、牛仔裤、花衬衣。四哥笑笑,让他出去走走,就算啥也不干,看看美女也划算。马鸣说太累,只想好好睡一觉。四哥丢一支烟过来,问有没有见到苏小北,给她打电话,一直关机。马鸣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顿了顿,马鸣又说,会不会在家呢?

四哥走后,马鸣怎么也睡不着。看看手机,已是中午十二点。他拉开门,走到白晃晃的日光下。工地空旷,人影全无。没有风,工地陷入远古的寂静。马鸣走走停停,像一只蚂蚁爬过钢筋水泥,爬过干燥的灰土。转了半天,走到苏小北的塔吊下。

抬起头,看着直插云霄的塔吊,马鸣忍不住战栗了一下。他噘起嘴,吹了声口哨,伸手抓住爬梯,模仿苏小北上梯的姿势,手臂一起一落,朝天空游去。

马鸣越爬越高。周围的楼房矮下去,远处的天空升起来。回望地面,腿肚子不禁直打哆嗦。他抓紧灼热的梯子,坐在平台上休息片刻,再继续往上爬。汗水坠落,闪着亮光砸向大地。有风吹来,热辣辣的,如开水泼到脸上。

马鸣使出洪荒之力,终于爬到操作室。他伸出手,拉开门,不由愣住了。苏小北穿着白T恤,坐在驾驶座上,捏着一袋辣条,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苏……苏姐。”马鸣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你,怎么上来了?”苏小北面色惊异。

马鸣笑了笑:“我,上来,看看。”

苏小北把辣条丢过来,说:“吃一点,提神。”

“苏姐,大周末的,你来这里干吗?”

苏小北看着一只鸽子飞过,说:“没什么,过来看看。”

操作室大概两平方米,驾驶座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墙上吊着一台风扇,窗上挂着深灰色遮阳帘,角落里卧着一只红色的圆形电烤炉。除此之外,还有电铃、灭火器等。马鸣问,这么热的天,烤火炉有什么用。苏小北说那是上个冬天带上来的,忘记带下去了。

苏小北嚼完辣条,擦了擦手,起身让马鸣试试。马鸣打着哆嗦,坐到驾驶座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太阳坐在对面,撒下白亮的花针。高楼鳞次栉比,参差错落,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街道变窄了,车辆成了甲壳虫,行人如同蚂蚁。

“怎么样?”苏小北举起手,画了一圈。

马鸣说:“太好了,我忍不住想吹口哨。”

苏小北笑笑:“是啊,我每天坐在塔吊上,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马鸣拍拍手柄:“我决定了,我也要做一位塔吊司机。”

“你看,那里是水西一中。”苏小北指着一片建筑说。

学校的门口,挤满了黑压压的蚂蚁,爬满密密麻麻的甲壳虫。

马鸣移开目光,大声说:“师傅,教我开塔吊吧。”

苏小北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参加高考?”

马鸣不吭声,低头看手机,高温32摄氏度。没有风,一丝也没有。操作室如同蒸笼,而他们是两颗馒头。此时,有多少馒头坐在教室里,对着试卷挥汗如雨?去年今日,他也坐在教室里,对着一张试卷埋头苦干。可惜可叹,那张试卷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落榜后,马鸣打消了复读的念头,去了浙江某机械设备厂。干了69天,他离开了。之所以离开,主要是订单太少,每月只能拿到一千多元。马鸣熬不住,他得抓紧时间挣钱。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知道土里刨食。妹妹读初三,正是用钱的时候。第68天,隔壁邻居毛哥打来电话,让他去大西北某砖厂,月工资加奖金三千元。马鸣要干的事,就是开电动车,把烧好的砖头送往货场。他一次次走进四十摄氏度的砖窑,冒着火山灰似的粉尘,把烫热的砖头搬上推车,再屁颠屁颠推出窑门,吭哧吭哧搬到车上。年底,马鸣回到家中,父母愣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他们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他们的儿子成了非洲难民。

过了年,马鸣进入深圳一家电子厂。据这一行的前辈说,只要肯吃苦,月收入五六千元不是梦。马鸣暗想,这工作日不晒雨不淋,比拉砖轻松得多。没想到,上班的第一天,他差点崩溃了。从早到晚,除了上厕所,只能钉在工位上,盯着微小的零件,重复同样的动作。工作期间,不能交谈,不能看手机,不能东张西望。你只能盯着零件,零件,零件。在电子厂钉了160天,马鸣接到了四哥的电话。四哥说,他的工地很大,光塔机就有十几台,让他过来当塔吊信号工,月工资六千元。于是,马鸣辞掉工作,报名参加信号工培训。离开电子厂的第28天,马鸣怀揣信号工证书,乘火车离开深圳,来到水西。

苏小北说:“你记性真好,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马鸣摇头:“也不好,那是因为我写日记。”

“这年头,谁还写日记?傻不傻啊。”

“是啊,想想真傻。”马鸣叹了口气说,“读书时,语文老师要求一日一记,理由是可以提高作文水平。老师说,拿下作文,也就拿下了语文;丢掉作文,也就丢掉了语文,从而丢掉高考,进而错过好大学,丢掉好饭碗,丢掉好人脉,丢掉好对象……”

“我原来也写日记,但遇上老方后,再也不写了。”

“老方,老方是谁?”

“我男人,一名塔吊司机。”

四哥披着大衣,站在工地门口。深秋的风吹起他的头发,拂起衣襟,使他看上去像一棵扭曲的树。他的目光投过来,劈过马鸣的肩膀,戳到苏小北的脸上。

马鸣让了一支烟,笑笑说:“四哥,先走了。”

四哥咧嘴笑笑,让马鸣先进去,他要和苏工谈点事。马鸣答应一声,丢下苏小北,推着自行车往里走。苏小北要走,却被四哥拦住了。

苏小北皱了皱眉头,说:“马老板,有话快说,我还要上班呢。”

四哥看看四周,低声说:“走,换地方聊。”

苏小北跟着四哥,爬上板房二楼。进了办公室,四哥把门掩上,让她坐下,拿起纸杯,给她倒一杯水。苏小北叫他别忙活,有事说事,她还要上班。

四哥叼上一支烟,长叹一声说:“知道吗?马鸣闯祸了。”

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工地不时丢失电缆线,价值几千上万元不等。小偷将木桩上的电缆用老虎钳切断,再用墙纸刀将表皮划开,抽取里面的铜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工地。在马鸣来到工地之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有工友实名举报,说马鸣行为诡异,下班也不回去,鬼鬼祟祟乱转。综合下来,马鸣偷东西的可能性最大。

“怎么可能,肯定有人搞鬼。”苏小北冷笑。

“没事最好,谁愿意自家兄弟有事。”四哥摁灭烟头,丢进烟灰缸。

“能有什么事?行得正坐得端,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四哥点点头,盯住苏小北脚上的蓝色运动鞋,没头没脑地说:“苏工,你说说,要是你穿上红色高跟皮鞋,会是什么样子?”

苏小北吓了一跳,连忙说:“马老板,你什么意思?”

四哥压低声音说:“听说你喜欢红色皮鞋,我送你一双。”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苏小北起身出门。

“也好,先上班,鞋子的事以后再说。”四哥的声音追上来。

苏小北逃到工地上,捂着胸口喘气。马鸣已经完成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拉伸,爬了一百多米爬梯。工人们正陆续入场,有人大声叫喊,让塔吊赶紧动起来。马鸣站在塔吊下,看着苏小北提着安全帽跑来,随风飞起的头发如同乱草。

“该开工了,苏姐。”马鸣抬头看天上的大臂。

“小马,小心啊。”苏小北戴上安全帽,轻声说。

“多谢苏姐,我会的,干活吧。”马鸣点点头。

苏小北甩动马尾,跑进脚手架包裹的楼房。几分钟后,她从26楼爬出,走过摇晃的钢管桥,进入塔吊内。在马鸣仰望的目光中,她像一只甲虫,飞快地朝天上爬去。

日头偏西,马鸣正在工地上跳上跳下,一个保安推着单车,踩着日光走来。保安走到马鸣的身后,示意他停下来,跟他走一趟。马鸣问,有什么事?保安指了指单车。马鸣愣住了。直到这时,他这才发现单车是自己的。他来上班的时候,把单车停在墙角里。他有点转不过弯,他的车怎么落到保安手里呢?保安拍拍后架,上面捆着一只鼓囊囊的尼龙袋。马鸣一脸迷惑,问保安什么意思。保安说:“这些铜线,你从哪儿弄的?”

马鸣一脸惊讶:“铜线?我不懂你说什么。”

保安硬邦邦地说:“走,去找马老板说清楚。”

马鸣跟苏小北喊话,让她稍等,四哥找他有事。到底有什么事?苏小北问,比干活还重要?马鸣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自行车上多出一条袋子,保安揪住不放。苏小北让马鸣等一等,她跟他一起去。马鸣说算了,太高了,下来一趟不容易。

马鸣跟着保安,一前一后走向钢板房。工人们纷纷起身,好奇地张望。长颈鹿站在砖头上,大声问马鸣,怎么搞的?犯事了?马鸣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野猫举着刮刀走过来,给保安扔了支烟,问马鸣犯了什么事。保安叼上烟,指了指袋子,推着车走了。

马鸣跟着保安,走进四哥的办公室。四哥坐在靠背椅上,脸色比煤还黑。保安口才不错,条理清晰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他说这段时间工地不太平,时有铜线丢失。有人举报,说马鸣不对劲,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工地上到处晃。今天下午,趁马鸣不防,突击检查了他的车,结果发现一袋铜线。按市场价估算,价值不低于两千元。

马鸣咆哮着冲向保安,揪住他的衣领。几个保安闯进来,把马鸣摁倒在地。四哥蹲下身子,看着马鸣说:“你为什么干这种事?把我的脸丢光了。”

“我什么也没干。”马鸣一边挣扎,一边喊。

“事实就在眼前,还有什么好说?”四哥冷笑。

苏小北一阵风闯进来,厉声说:“放开他,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四哥笑了一下,说:“这事你别管,你也管不了。”

“这事我管定了。”苏小北把马鸣扶起来。

四哥指着尼龙袋,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他痛心疾首地表示,马鸣是兄弟,他也希望他争气,没想到干出这种事,真是丢脸啊。这事不处理,他没办法向上头交代,也没办法给工人交代。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让马鸣卷铺盖走人。

“胡说,我啥也没干。”马鸣怒目圆瞪。

“铁证如山,如何证明?”四哥拍了一下桌子。

“我敢肯定,有人栽赃嫁祸。”苏小北凌厉的眼光扫了一圈,斩钉截铁地说,“对,有人要整马鸣,要把马鸣搞臭。这样吧,我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民警出现场。”

“不行,这样影响不好。”四哥连连摆手。

“不,这事得报警,让警察把事情搞清楚。”苏小北拿出手机,一字一句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搞个指纹鉴定。如果确是马鸣干的,就该让他坐牢。”

四哥使劲摆手:“别,别报警,这样会给工地造成影响。”

苏小北怒视保安:“这事必须查清楚,给马鸣一个说法。”

“算了算了,小事一桩,没有必要。”四哥赶紧说。

“不,有必要,必须一查到底。”马鸣大声说。

“别报警,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愣了愣,四哥冲保安吼:“滚,给我滚。”

那个炎热的下午,苏小北没做任何铺垫,说起老方的事。她没看马鸣,而是望着天空,好像那里站在一个人。想想真是荒诞,一对男女坐在塔吊上,莫不是晒鱼干?

说起晒鱼干,苏小北最熟悉。她出生在一个叫邛庄的渔村,从小浸泡在饱含盐离子的空气中。用她的话说,让邛庄人暴晒几天,就是最好的鱼干。邛庄临近大海,坐在家中就能听见波浪的喘息,能听见海鸟的鸣叫。风从海上来,又潮湿又黏稠,饱含腥味。在苏小北的记忆中,海风贯穿了她的前半生,给她带来过希冀,但更多的则是恐惧。父亲是渔民,经常去海上打鱼。每次父亲走出家门,走向大海,她的心就悬起来。黄昏时分,母亲牵着她,站在村口的大树下,看着暮色坠落。风紧一阵缓一阵,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夜色压下来,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她无数次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呢,父亲因一次事故葬身大海,母亲至今仍守在老房子里。如今,邛庄已经开发成旅游景区,打造了滨海广场、渔家风情园、跑马场和自助野营区等十大景观。不过,苏小北还是不愿意回去。她害怕海水,害怕波浪,尤其害怕无休无止的海风。

父亲的死与风有关。那一年,苏小北正在读高三,天天憋足劲刷试卷。县中学离海不远,走在街上,坐在教室里,就能嗅到充满盐味的风。那天早晨,父亲像往常一样,摇着小船去海上。下午,老天骤然变脸,下起倾盆大雨。苏小北无法想象,那个暴风雨肆虐的黄昏,父亲到底有多无助,究竟有多恐惧。她只知道结局,父亲与小船一起沉入大海,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她无数次眺望大海,想象父亲栖息在哪个角落。有几次,她看见父亲从大海中走出来,湿淋淋的,拖着沉重的步子。他走啊走,就是走不到她的面前。

几乎没有悬念,苏小北以落榜收场。当她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踩着洪水走向考场时,一切都已命中注定。她不想复读,背上简单的行囊,从一座城市漂流到另一座城市。她干过服务生、搞过推销、卖过保险、当过家政工、做过陪护员……总之,遇上什么干什么。就这样,她辗转来到了这座叫水西的南方城市,走进了建筑工地。

那时候,她主要干一些诸如搬砖、粉刷之类的活路。又脏又苦不说,到手的工资却没几文。工友告诉她,塔吊信号工干活不累,拿的工资却不低,让她试一试。她报名参加培训考试,拿到了信号工证书。就这样,她成了一名信号工,搭档就是老方。

老方并不老,三十出头,方脸黑发,浓眉大眼。工友们说,老方是工地上最专业的塔吊司机,十年来零事故。老方干事认真踏实,勤勤恳恳,很少请假。他对塔吊格外珍惜,天天要做检查,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工友们打趣,说塔吊就是他的媳妇,恨不得时刻搂在怀里。有人故意逗他,当着他的面踢塔吊,或用木棍拍打塔吊。他脸红脖子粗,差点动拳头。工友们说,老方这家伙,真把塔吊当媳妇了,搞一下都不行。

老方人高马大,随便往哪一站,就是一架塔吊。苏小北开玩笑,问他是不是闷葫芦,他居然说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干活时极苛刻,要求信号工指令必须简短,不得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指挥必须准确,不能出现一丝差错。有时候,苏小北忍不住,冲他大吼大叫,他只是笑笑而已。逼急了,顶多皱着眉头说,别闹了,行不行?

干了一段时间,两人的默契度越来越高,配合越来越融洽。老方每天上班,总会给苏小北带点吃的喝的,如包子、馒头、稀饭、牛奶。当然,少不了红彤彤的辣条。苏小北喜欢辣条,爱得要命。她嚼着辣条,看着老方抓着爬梯,像一条大鱼游向天空。他的背影厚重宽阔,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感觉。看得多了,苏小北也想去天上看看。老方不同意,让她天天做俯卧撑,练习拉伸攀爬。终于有一天,工地上的活干完了,对讲机里响起了老方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问她要不要去天上看看。她当然说要。他让她等一等,他下来接她。十几分钟后,他来到地面,带她乘坐施工电梯,先上到30楼,再走过钢管桥,爬进塔吊里。

苏小北记得很清楚,她手脚颤抖,跟着他朝塔顶攀去。几分钟后,他们终于钻进了操作室。在老方的搀扶下,她哆哆嗦嗦坐上驾驶座。正值黄昏,云彩斑斓绚丽,金色的夕阳挂在天边,整座城市被染得通红。她没想到,这座城市原来有那么大啊,有那么多高楼,那么多横七竖八的街道。千万块玻璃亮光闪烁,让人眼花缭乱。车流川流不息,像一只只金光闪闪的甲壳虫。行人小如蚂蚁,爬行在金色的街道上。看着看着,苏小北的心里暖洋洋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女王,居高临下地站在城市上空,拥有了脚下的一切。

第一次上塔吊,苏小北就做出决定,做一名塔吊司机。工友们说,一个女孩子,干什么塔吊司机?苏小北不信邪,她一边干信号工,一边参加培训。她缠着老方,让他讲解操作方法。老方表示同意,但提出一个条件,让苏小北为他洗衣服。

工地没活的时候,苏小北爬上塔吊,让老方给她开小灶。她对着大臂,双手握拳,嘴里念叨着,起钩、向左、右转、一挡、前推、下钩……工友们说,苏小北完了,满脑子只有塔吊。下班后,她还得给老方洗衣服。她皱着眉头,蹲在水龙头下揉洗硬邦邦的臭衣服。工友们开玩笑,说老方这只老狐狸,把苏小北套牢了。

苏小北拿到驾驶资格证那天,老方买了一堆零食,带她爬上操作室。他们坐在城市上空,对着金色落日,一边聊天一边吃零食。鸽子飞过,发出响亮的鸽哨声。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们沉默以对。也许一分钟,也许两分钟,老方伸出手,把苏小北拉进怀里。

苏小北愣了许久,叹了口气,抱住老方的腰。

苏小北在朋友圈发了条信息:风从天边来,推着黑云朵。

她总是这样,每天发一条关于天气的图片,并配上一两句话。她不止一次感叹:刮风了,要下雪了。她不止一次祈祷:明天有雨吗?但愿艳阳高照。她还不止一次晒出坐在塔吊上吃辣条的图片,并配上文字: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坐在塔吊上看晚霞。

马鸣关掉灯,准备睡觉。手机突兀地叫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吓人。马鸣的心脏扑扑直跳,赶紧滑开屏幕,传来老方急促的声音:“小马,你苏姐不见了。”

马鸣骑上单车,直奔槐花巷。老方拄着拐杖站在路灯下,看上去又苍老又落魄。大门半开半闭。老胡歪头坐在轮椅上,举起手喊:“老婆,跑,快跑。”

老方说,他半夜醒来,发现苏小北不见了。马鸣问,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老方想了想,认为苏小北可能去了工地。理由是这段时间经常刮风,她对塔吊尤其关注。

马鸣骑车赶到工地,只见大门边挂着一粒昏黄的灯泡,随风来回晃动。马鸣扭动身子,从门缝穿过去。自行车与铁皮擦了一下,发出咔嚓一声。

活动板房黑灯瞎火,泛着白光。马鸣推着车,穿过东一堆西一堆的杂物,听见铁皮在风中唰唰作响。走到苏小北的塔吊下。他抬起头,目光沿着梯子节节攀爬。不时有光束闪过,依稀可见横在空中的大臂。马鸣看了又看,什么也看不清楚。

马鸣走进楼道,打开手机电筒,发现电梯被断了电。他跺跺脚,撂下一句粗话,转身走回塔吊下,长吸一口气,抓住爬梯,两只手一起一落,朝深邃的夜空游去。他越爬越高,回望身下,地面已被夜色淹没。风冲过来,扯衣服抓头发,呜呜乱叫。他抖擞抖擞精神,抬起酸痛的手臂,继续往上攀。要是有人看见他,肯定以为他是一只蜗牛。

爬到操作室下面,风安静下来。头顶传来当的一声,又响一声。马鸣停止攀爬,仰头去看大臂。他赫然看见,苏小北弓着身子,站在颤动的大臂上。

马鸣瞪大眼睛,看着苏小北踩着大臂,蜘蛛一般移动。她走到大臂顶端,又缓缓转过身子,晃悠悠往回走。风声嘹亮,大臂晃动,发出丝丝颤音。

苏小北走过来,俯下脸问:“谁让你来的?”

马鸣结结巴巴地说:“苏姐,方哥很担心你。”

苏小北钻进操作室,插上电炉,浮起一团黄色的光晕。马鸣俯瞰灯火阑珊的城市,恍惚觉得他们正坐在天上。此时此刻,要是地上的人抬起头来,会看见两个坐在天上挨着电烤炉的仙人吗?在他们的眼中,电烤炉或许就是黑夜中的太阳?

操作室动起来,像颠簸的小船。风声凄厉,如鬼哭,如狼嚎。空中伸出无数只巨手,抓住小小的操作室,要将它连根拔起,狠狠砸到地上。苏小北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扑到马鸣的怀里,身子打摆子般抖动。她的手指如钩,抓进他的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倏然远去,操作室不再晃动。苏小北松开马鸣,理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红着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没,没事。”马鸣低下头,他的脸红得厉害。

“对不起,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什么?”

“那还用说,辣条呗。”马鸣努力笑了笑。

“不,不是辣条。”苏小北皱眉说,“是鸟窝,对,我想起了鸟窝,挂在树枝上的鸟窝。多年前,我老家有一片树林,树上挂着一只只蓬松的鸟窝。刮风的时候,鸟窝飞来飞去。有的鸟窝被风扯断,骨碌碌飞到空中,嘎吱嘎吱破裂。大鸟羽毛零乱,发出凄厉的哀鸣,绕着树冠转圈。风来得过于猛烈,将树拦腰折断,发出可怕的声响。鸟蛋或雏鸟飞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子弹般射向大地。那些转圈的鸟来不及逃走,活生生被砸成了肉饼。”

马鸣打着哆嗦说:“回去吧,方哥会担心的。”

“你嗅嗅,风中有股腥味,肯定是从海上来的。你知道吗?我父亲出事的那个夜晚,天上地下洪水滔滔,满世界雨声风声雷声。不敢想象,父亲驾着小船在大海上颠簸,究竟有多无助多绝望。我只知道,父亲与小船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无数次坐在塔吊上眺望,想象父亲究竟栖息在哪个角落。有几次,我看见父亲从天边走来,全身披着湿淋淋的水草,拖着沉重的步子。他走啊走,就是走不到我的面前。”

“别,别说了,咱们回去。”

苏小北沉默几秒,又说:“老方不是瘸子,老胡也不是傻子。”

“我知道,别听那些人胡说,走,咱们回去。”

苏小北不看马鸣,自顾自说起来。十年前,她与老方结了婚,并有了小桃子。他们在某工地上班,老方负责一架塔吊,她负责一架塔吊。坐在塔吊上,他们遥遥相对。没活的时候,他们掏出手机,给方拍上几张,再发到朋友圈里,配上“今天艳阳高照”之类的文字。老方十九岁出道,一直跟塔吊打交道,是工地上的技术骨干。她呢,在老方的指导下,很快也成了技术骨干。那时候,他们的收入还可以,每月可以攒下七八千元。他们一度商议,在城里买一套学区房。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房子没有买到,老方反而贴进去一条腿。

五年前那个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塔机上干活。天色突变,乌云翻滚,太阳失色。塔吊摇来晃去,发出不安的颤音。工头为了赶工期,下令继续干活。老方顶着风,在信号工的指挥下,来回搬运材料。风越来越大,工地灰土弥漫,塑料袋到处乱飞。信号工被风吹昏了头,发出错误的指令。老方察觉不对劲,立即采取措施,试图将大臂拉回。风怪叫着扑上来,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吊钩甩向墙体。轰隆一声,钩上的钢筋垂直坠落,砸中一对正在塔吊下干活的夫妻。隔着那么高的距离,老方却听见了惊心动魄的惨叫。

风愈加猛烈,像滚滚洪流,挟裹遇上的一切。老方手脚并用,沿着梯子往下滑。他还没逃到地面,塔吊猛然跳动,大臂陡然倾斜,一头从天上栽下来。塔杆不堪重负,呻吟一声,拦腰折断。老方松开手,像折翅的鸟,一头栽进风中。

沉默许久,苏小北低声问:“你知道老胡是谁吗?”

马鸣看了看苏小北,发现她在打哆嗦。

“唉,他的老婆……他的脑袋也被砸坏了。”

塔吊战栗,一丝颤音划过。马鸣被钉住了,没有办法动一动。

“从那时起,我们把老胡当亲哥。老胡的女儿,也是我和老方的女儿。”

苏小北喘口气,拉开门说,走吧,风停了。

又一个夜晚,工友们先是直播“经济半小时”,再搞“煮酒论英雄”。长颈鹿提起四川“媳妇”,讲了一通荤话,又说起苏小北的风流事。他透露,苏小北是“白虎”,白虎盯上谁,谁注定在劫难逃,祸患不断。他举例说,马鸣偷盗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试想,知书达理的马鸣,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很简单,他招惹苏小北,活该倒霉。

十一点过后,野猫跳下床,请长颈鹿出去谈点事。长颈鹿披上衣服,趿拉人字拖,跟着野猫出了门。野猫和长颈鹿一前一后,盯着飘飞的冷雨,穿过乱七八糟的杂物,一直走到工地上。长颈鹿停住脚步,看看影子般的建筑,问野猫有什么事。野猫忽然转身,猛地挥出一拳。长颈鹿被拳头砸中面部,连连后退。野猫纵身跳起,接连踢中长颈鹿的胸口。长颈鹿长叹一声,仰面倒在泥水之中。野猫将他提起,摁下;提起,又摁下……

莫名其妙吃了大亏,长颈鹿发誓要让野猫好好喝上一壶。他拉拢一帮兄弟,准备对野猫动手。野猫不吭声,照常上下班,只是腰里多了两把菜刀。四哥听说这事,找到野猫和长颈鹿,警告他们不要乱来。四哥表示,大家出门在外,应该和气生财,没必要打打杀杀。如果谁不听招呼,给建筑队添乱子,他就砸谁的饭碗,把谁扫地出门。

经过四哥斡旋,野猫和长颈鹿最终达成和解。野猫打人有错,一次性支付两千元,并保证不再出现类似行为。长颈鹿拿到赔偿金后,不得对野猫采取任何报复行动。四哥当众霸气宣布,如果谁不听招呼,他就跟谁过不去。在四哥的见证下,双方服从调解,握手言和。为了消除隔阂,交流感情,四哥做出决定,请大家吃饭喝酒。

地点定在乡巴佬菜馆。男男女女几十人,摆了四大桌。大家吵吵嚷嚷,吃吃喝喝。四哥笑容满面,端着酒杯,一桌一桌敬酒。在众人的见证下,野猫与长颈鹿连干三杯,以示冰释前嫌。酒至半酣,四哥特地跟苏小北干一杯,感谢她对马鸣的帮助。

四哥趁着酒兴,把胸脯拍得山响,吆喝换地方玩。苏小北放下酒杯,说她得回去了。四哥拦住她,不由分说地表示,凡是在场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要去的地方叫“音国”,位于特区路,是一家KTV。马鸣跟着大伙,走进霓虹闪烁的大厅,穿过一群五彩斑斓的姑娘,进入“万紫千红”包间。工友们嗷嗷乱叫,端起杯子碰杯,抓起话筒乱叫,踩着旋律乱跳,扯着嗓子大吼。

四哥走了一圈,点了首《祝你生日快乐》。切歌,按下暂停,四哥拿起话筒说:“这首歌,我要献给一个人。”包间无比安静,所有目光聚集到四哥身上。四哥看着苏小北说:“小北,祝你生日快乐。”苏小北愣住了。她竟然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侍者推着餐车,踩着闪烁的灯光走进来。餐车上放着大蛋糕,闪烁着五彩光芒。众人围成一圈,点上蜡烛,唱起了生日歌。苏小北许愿后,彩色灯光亮起。四哥变戏法般提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苏小北说:“一点心意,望笑纳。”

苏小北赶紧推辞,表示不能收礼物。工友们纷纷掏出礼物,递到她的手里。工友们纷纷表示,如果不收下,就是瞧不起大家。苏小北只得收下礼物,反复说感谢的话。

马鸣傻眼了。他没想到,今天是苏小北的生日。他躲在后面,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他。四哥偏偏把他拽出来,大声说:“来,来,切蛋糕。”

马鸣推说自己有事,先出去一趟。他像一只老鼠,在众人的注视下仓皇逃窜。苏小北摇摇晃晃站起来,大着舌头喊,她跟他一起走。马鸣假装没有听见,一溜烟跑了。

出了音国,马鸣拦了辆的士,直奔恒远超市。耳边传来播音员的温馨提示,说超市将于十分钟后关门,请顾客有序离开。马鸣直奔鞋柜,店员说要下班了,让他明天再来。马鸣面红耳赤,哀求她再等几分钟,他要买一双女士皮鞋。店员拿起一双高跟鞋,咚地丢在柜台上。玫瑰红,37码,价格六百多元。有点贵,但马鸣顾不上那么多了。开票、刷卡、交单,鞋子到手。他提着盒子冲出大门,超市随即陷入黑暗之中。

夜色朦胧,寒风乱窜,音国泛着冷冷的光芒。马鸣跑过大厅,穿过灯光寥落的过道,直奔“万紫千红”。推开门,他愣住了。包间昏黑,没有一粒人影,没有一点声音。桌子空无一物,地板干干净净,好像遭遇了飓风。拨打苏小北的电话,提示已经关机。再打四哥的电话,也是关机。电视屏幕有图无声,像镶嵌遗照的镜框。大脑轰隆作响,有雷声轰然滚过头顶。他跑出包间,却见灯火黯淡,音国陷入死一般寂静。摇曳的灯影中,只有一个女人在弯腰拖地。马鸣走过去,试图问问情况。女人直起身子,拄着拖把,白衣如雪,咧嘴诡异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马鸣一激灵,撒腿跑过大厅,冲出了音国。

手机响起,马鸣瞟了一眼,是老方打来的。

马鸣看着闪烁的屏幕,久久没有动弹。

手机叹息一声,陷入黑暗之中。

十一

裹上厚棉袄,也挡不住锋利的风。天桥下面,没了弯腰补鞋的老方,没了躺在座椅上发呆的老胡。公交站台上,再也看不见踮起脚尖等车的苏小北。马鸣扶着自行车,面对滚滚车流,大脑一片空白。他呆立片刻,骑上单车,魂不守舍地走了。

风窜来窜去,高一声低一声。工人们忙忙碌碌,提砂浆、砌砖、切钢筋、粉刷、搭架子……一架架塔吊高耸入云,长长的大臂移过头顶,缓缓划着弧形。吊钩来回滑动,抓起各种材料,晃悠晃悠,荡来荡去。只有苏小北的塔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直挺挺插入苍穹。天空青碧,寒风呼啸,大臂颤抖。这一次,马鸣听见了吱吱声,如电流传遍全身。

四哥披着大衣走过来。他告诉马鸣,苏工请假了。也就是说,马鸣无活可干,可以回去休息。四哥的声音格外响亮,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他掏出一盒烟,丢给马鸣。马鸣把烟扔回去,盯着四哥的脸,问苏小北怎么回事。四哥撇撇嘴:“没事,喝多了。”

出了工地,马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赶到天桥下,只见老方的位置坐着一位盲人,抱着蛇皮二胡,咿咿呀呀地拉。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破碗,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二胡如诉如泣,凄婉动人。马鸣走过去,丢下两张钱,缓缓掉转车头。

午夜时分,马鸣推着车走进新河巷。一条黑影从旮旯里站起,一跳一跳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老方。老方提着一个盒子,拐杖一下一下撞击地面,发出瘆人的声响。

“这是谁送的?”进屋后,老张把盒子扔给马鸣。

“这个,应该是,同事送的。”马鸣语无伦次。

“谁送的?给老子说清楚。”老方拍了一下桌子。

马鸣努力笑了笑:“这有什么?只是一件平常的礼物。”

老方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双红皮鞋,高跟的,小巧玲珑。马鸣大吃一惊,瞥一眼床头的盒子,盒子里也装着一双红色高跟鞋。

“不,有问题。”老方眉头深锁,“昨天是小北的生日,我花了两百多元,为她买了双红色高跟鞋。又订了蛋糕,做了她爱吃的泼辣鱼,等她回家。天黑了,她却没回来。九点过去了,十一点过去了,小北还是没有回来。打电话,关机。打你的电话,没接。”

提起昨晚的事,老方气不打一处来。他把饭菜热了又热,苏小北还是没回来。无奈之下,他只好让老胡和孩子先吃,安排他们洗漱休息。他独坐桌边,面对狼藉的碗筷,听风声从头顶滚过。风中似乎伸出无数的胳膊,不停地敲打门窗,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他一次次拨打手机,仍是关机。他拄着拐杖,站在大槐树下,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偶尔有车跑过,灯光扫过,映照出他的影子。风摇动树枝,沙沙作响。看样子,真要下雪了。

凌晨三点,苏小北还没回来。老方心如火烧,她到底怎么了?被车撞了?摔倒了?掉坑里了?还是仍待在塔吊上?他实在受不了,思索要不要报警。风声响起,一辆的士开过来,停在他的面前。司机摇下车窗,问这里是不是苏小北家。老方点头称是。司机下车,打开后门,捂着鼻子,指了指里面。一瞥之下,老方看见苏小北蜷缩着躺在座椅上,散发出浓烈的酒味。老方喊了几声,苏小北不应。没办法,他只好将她扶下车,让她靠在肩膀上,歪歪斜斜往回走。小伙子打开后备厢,拎出几袋东西,帮忙送回屋里……

马鸣一边应和,一边脱下外衣,盖住床头那个盒子。

“我使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小北弄上床。”老方皱眉说,“我打来开水,为她洗脸洗脚。她的身体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像被野兽撕咬过。”

“我打开袋子,找到这个盒子。”老方惨然一笑,“你看看,这鞋子,真皮的,做工多考究,款式多新颖。保守点说,也不会低于两千元。”

老方沉默几秒,低声说:“小北酒醒后,我问是谁送的。她不说话,不点头,不摇头。逼急了,她说扔了吧,眼不见心不烦。小马,你告诉我,皮鞋是谁送的?”

马鸣摇头:“方哥,对不起,我喝多了,真的没看清楚。”

今天早上,我们吵了一架。我拿出给她买的鞋,问她要不要。她冷笑,不说话。我说,你不要,那我一把火烧了。她说,烧吧,谁不烧谁是孙子。我往鞋上浇油,打火点燃。鞋子像惊恐的小兽,在火中挣扎、呻吟、哭泣、叫喊。我的心疼起来,好像那团火把心脏点燃了。我找来一只铁桶,将燃烧的鞋子罩住。不一会儿,火熄灭了,皮鞋面目全非,焦臭刺鼻。小北蹲下身子,用树枝扒拉鞋子,忽然冲我骂道:“老方,你混蛋。”

马鸣劝道:“方哥,别想那么多,苏姐喝多了。”

老方叹息:“她很不好,蔫头耷脑的,像丢了魂。”

马鸣低声说:“都是酒闹的,好好休息两天。”

老方垂下头说:“唉,小马,我走了。”

他佝偻着背脊,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缓缓走进屋子。

马鸣抓起红皮鞋,追出去说:“等等,鞋,你的鞋。”

老方接过鞋子,猛然一挥手,一只鞋闪着红光,飞过行道树,传来啪的一声。他骂了句狗日的,又一挥手,另一只鞋子挟裹着风声,飞进灰黄色的垃圾箱。

马鸣站在门口,看着老方拄着拐杖,歪进无边夜色。

十二

苏小北病了。具体是什么病,谁也说不清。她跑了医院一趟,提回一堆药,向工地交了假条。令人吃惊的是,她请了一个月的假,说是要在家静养,暂时不能上班。她的胆子咋那么大,敢请这么长的假。对此,四哥没有多言,干脆利落签了字。四哥让她安心养病,说工地上塔吊挺多的,暂时不赶工期,多一架少一架没多大关系。

马鸣买了水果,去看望苏小北。输液之后,苏小北的精神好多了。她建议马鸣,趁她卧病期间,可以去报培训班,把塔吊操作证考下来。马鸣认为有道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考个证。多拿一个证,多有一条路。再说呢,塔吊司机的收入比信号工高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小北陷入了莫名的焦虑之中。尤其有风的时候,她坐卧不安,神色焦虑。不止一次,她走到窗边,望着天空说,又刮风了,要下雪了。

后来的一天,苏小北接到电话,让她回工地上班。工地上走了位塔吊司机,四哥让苏小北补上去。老方拦住她,说病假还没完,多休息几天再说。苏小北哪里听得进去,三下两下套上工作服,急匆匆赶过去。进工地后,四哥把多出来的那个信号工拨给她(马鸣参加塔吊操作测试),组成临时搭档。苏小北二话不说,带着信号工走向抖动的塔吊。

干了一阵,风大起来。在工人们的眼中,大臂依然平缓,吊钩依然沉稳。有人开玩笑,说不愧是豆腐西施,技术杠杠的。话音刚落,有人大喊,闪开,闪开。工人们赫然看见,吊钩挂着一捆钢筋,朝一幢楼撞去。天色骤然暗淡,大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吊钩嘎吱嘎吱摇晃,工地上空响起吱吱吱的断裂声。眨眼间,大风提起钢筋,猛然甩向一堵墙壁。惊天一声巨响,墙壁轰然炸裂。钢筋一头栽下来,后面跟着噼噼啪啪的砖头。

工人们纷纷逃窜,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长颈鹿跑得最快,恍若一道闪电,划过昏暗的天幕。野猫正埋头切割钢筋,没有感到危险逼近。听见叫喊声,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突然失控的大臂。一块砖头从天而降,恰好砸中了他的脑袋。

马鸣赶到医院,看见苏小北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缩着身子,弓着脊背,形同马虾。马鸣走上去,叫了声苏姐。她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

野猫看上去很不好,面色又黑又瘦,嘴巴干涩脱皮。他紧闭双眼,直挺挺躺在白色的床被下,皱着苦大仇深的额头。马鸣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要乱想,好好养病。野猫不说话,但谁都看出他心里不好过。马鸣起身告辞时,野猫忽然抓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野猫请求马鸣,帮忙买几本资料书,寄给他的女儿小苹果。马鸣让他放心,这事包在他身上。马鸣握紧野猫的手,毫不犹豫地表示,从今以后,小苹果的学习资料由他提供。

雪下下停停,化了下,下了化。三天后的清晨,老方一大早打来电话,说苏小北不见了,让马鸣替他跑一趟工地。马鸣裹上羽绒服,推着单车走出去。

工地上白茫茫一片。两扇铁皮厚了许多。砖头钢筋线圈水泥全不见了。脚手架挂满一根根冰棍。高楼顶部白雪皑皑,仿佛戴了白帽子。彩钢板房与雪浑然一体,大门紧闭,房前屋后看不见一个脚印。十几架塔吊插入天空,一动不动,仿佛已被冻僵。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人声。只有风卷起雪花,到处乱跑乱窜,有鬼似的。

马鸣走到塔吊下,抬头仰望天上的大臂,拨打苏小北的号码,提示已关机。咬咬牙,戴上手套,系上安全绳,抓住爬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性急,必须保存体力,做好打持久战准备。就这样,他的手臂举起落下,落下举起,举起落下,朝高远的天空爬去。他越爬越高,30米、40米、50米、60米、70米……

马鸣费尽力气,终于爬到操作室。小心地推开门,只见苏小北坐在驾驶座上,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粉红绒帽,捧着一袋辣条,凝望漫天大雪。

马鸣咳了一声,打着哆嗦说:“苏……苏姐。”

苏小北一动不动,看雪落在高楼,落在街道,落在荒野,落在天尽头。

马鸣又咳了一声:“苏姐,该回去了。”

苏小北侧过脸,举起辣条说:“来,吃一点,提神。”

马鸣央求说:“小桃子想你了,回去吧。”

苏小北摘下毛线绒帽,一头长发倾泻而下,如柔软的水草。马鸣惊异地看见,头发夹杂着刺眼的白色。他以为是雪花,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丝丝白发。

马鸣沉默一会儿,打开红色电烤炉,放在苏小北的面前。

“雪真好看。”苏小北叹息,“可惜,我不能开塔吊了。”

“放心吧,我很快就能拿到操作证了。”

“这么大的雪,多年没见了。”

“师傅,等我拿到证书,一定请你吃辣条。”

雪纷纷扬扬,落向脚下的城市。苍茫的白色中,闯入一个黑点,在雪上移动。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他抬起头,一定会看见天上的烤炉,如心脏跳动。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