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诗
2024-07-29沈苇
写
由于羞愧，他在写
由于写，贫乏带来一点改变
由于改变，今天的玉兰花多开了一朵
由于一朵，更多的花朵参与春天的进程
由于进程，语言和灵魂爱上淬炼
由于淬炼，他的“写”变成了生活和日常……
词
我只是暂居于一个瞬间
只是将方寸视为浩瀚
我只是一扇窄门、一个针眼
当每天物象向我蜂拥而至
一些词进入我，被接纳、吸收
转化为可以信赖的喻义
另一些词孤零零游荡
像四下散去的受了伤的独狼
说
有人逮住我滔滔不绝地说
有人抓住我的手在耳边哈着热气说
有人颠来倒去几句话重复对我说
有人说：重要的话对你说三遍！
哦，过剩的话语，排山倒海的话语
我礼貌地、耐心地倾听
心里却在说：饶了我吧！
时间
读，写，专注于手艺
凝望，静思，出神……
使时间成为一个“不在场者”
流逝的焦虑也在撤离
齐奥朗声称要“杀死时间”
将时间纳入另一个框
使它不再握有“存在”的特权
克服
在自己身上克服自己
如在一首诗中
克服过剩的诗意
非诗、反诗、无诗……
在克服中逐一显现
诗之耐心：
以承担完成克服
见证
每一张脸、每一片叶都是唯一
有时，混淆神情与凋零
主与客，化为一个个逃逸的瞬间
——我们倾听这悠长的哀歌
见证，书写，于语言密林揳入楔子
——现实感即历史感
物体
物体合乎存在的法则和逻辑
窄道间，一个咳嗽的人过去了
又一个咳嗽的人过去了
世事，痛苦，恐惧，死亡……
像微风擦过物体的表面
物体安居于晦涩或明确的中心
如同一个个疏离的庇护所
个体
瞧，“那个个体”
游离于自己和众人
像隧洞里的幽火
追随吹影镂尘者
与那些消失的星辰
与砸向自己的石头
缔结密约和同盟
事实上，只证明了
他与自己“仍在一起”
注：“那个个体”为克尔凯郭尔墓志铭。
主客
活得太久，一个人走着走着
丢了自己姓名、身份和来路
似乎c8b20ba813121595852ceda1f2d0c78e2b2e23de5b50c485a0cc81ab281427e2融入了景色和物象
——谦卑的人已化主为客
年的轮回，时节的萌动
大地微微拱起了脊背——
汹涌的花，澎湃的树
忽然反客为主……
隐忍
万物都有孤独隐忍的表情
像蒙了一层虚幻的面纱
当你注视一棵树，枝、杆、叶、花
正在整理凌乱羽毛的一只小鸟……
正是你的凝视，使它们
又往孤独深处后撤了一步
历史
哦历史，哪一处腐肉
掐一下、碰一下
都是疼的
流血的
触心肌的……
死囚
人，作为地球的死囚
每一天都要想一想死亡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样，人间之善就会繁衍、生长
诗之美善，也会发出光来
而地球的死囚
将荣升为宇宙的死囚
注：引文出自《论语·泰伯》，曾子之言。
无题
诗是祈祷的医术
医术是拯救的诗
诗是有字的墓碑
墓碑是无言的诗
美
美之决断：“美将拯救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格言来自荒野
但在美盲多于文盲的现实境遇
以及经验和记忆的切身性中
我转而倾向于华兹华斯的箴言：
“我的成长是美和恐惧的养育。”
美善
只有不死的美善
才能开辟我们未来的版图
只有不朽的美善
由心灵的真意和精华共同酿造
但在道德与悔恨的荒僻牧场
你得深深埋下头去
默默吃草，慢慢吞咽
游牧于时间芜杂的虚空感
具备一种能够消化恶的杂食性
西域
我曾在帕米尔走过一段玄奘之路
却在楼兰的雅丹迷宫失去了方向
我曾在吐峪沟村的屋顶上入睡
在雅通古斯的红柳灰里扒拉出烤肉
我曾跪在叶尔羌旷野倾听刀郎木卡姆
在沙漠深处的麻扎塔格（坟山）
怀想西行的老子“化胡”的传说……
——离开那里已三年有余
西域，开始在我额头打盹
儿时的一株芦苇也在额头打盹
搅拌机
老友舒航发明了一个诗学词语：
“搅拌机”。说我在《诗江南》中
搅拌着《数一数沙吧》
水和沙是可以一起搅拌的
以便变成时代不可或缺的混凝土
但西域与江南的精髓和深意
能否能够全数放在一起搅拌？
这个问题，我还得仔细想一想
游戏
整体，已然不保
美的涣散，旷日持久
比雨水更多的流沙
从天空一再倾泻……
虚拟未来，废墟将是葱茏
的唯一理由。AI和人脑之间
是回路和短路、交感和错位
去爱一场古老的游戏吧：
去把水与沙、泥与焰
揉捏在一起——
译者
盗火者风雨无阻
其另一身份是潜入者
在高处的深渊，下潜、下沉
屏住呼吸，一次次猛扎
就此，潜入“异”之共振
一步步到达峰巅……
博纳富瓦称潜入者为
“动用眼底能容纳的能量
去质询黑夜的无垠”
注：引文出自《仍在一起——伊夫·博纳富瓦诗集》。
幽径
第一条通向过往和历史
第二条通向自然和景物
第三条通向异乡和星空……
这些隐秘的交叉小径
称不上逃亡之路
却构成语言耕耘者的
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陶渊明
“归去来兮”减为一个字：归——
归于柴桑、面阳山、军事禁区
两座孤坟，两种虚拟和假托
如伪经，假以真经之名
为真经守墓至今——
“不封不树，岁月遂过。”
把诗篇翻到星辰不落一页
自祭，他祭，都是祭——
祭群山之孤峰，祭森林之独木
即祭浔阳四月的陶渊明
注：引文出自陶渊明《自祭文》。
布罗茨基
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西伯利亚
每一首诗里都有不断壮大的原野：
轰响的泥泞，木屋，黑色池塘
苍老的马，风暴的监禁……
你爱无生命之物已久
目送生命之物如目送遗像离去
仿佛只有静止，才能拯救
平庸、贫瘠和自己的心绞痛
到夜晚，你听见月亮
将洁净的牛奶反复倒进灌木丛中……
浮士德
行动之诗：从太初有言
到太初有力、太初有为——
“起来！逃到广阔的国土去！”
突破“愚蠢的小宇宙”
洗净羊皮纸上堆积、霉烂的知识
“让我们投身到时间的澎湃，
投身到事变的翻滚！”
否定的精灵，肯定的精灵
构成一次合唱、一个整体：
梅菲斯特/浮士德/歌德
你
博尔赫斯把众人总结成
一个人——“你”
其人，即“我”和“他（她）”
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永在孤独之中……
“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
只死过一个人。”
注：引文出自博尔赫斯诗集《老虎的金黄》中的散文诗《你》。
穆旦
在瘴气弥漫、毒蛇出没的缅甸森林
向着生死未卜的前方，疲惫行进
读英汉词典，每撕一页
就得到一些词、几句诗
撕掉半部，济慈的夜莺开始歌唱
布莱克的老虎在火焰里发光
撕掉一整部英汉词典
就从拜伦笔下逮住放浪形骸的唐璜
——葬《唐璜》于香山公墓
葬它于早年恐怖的森林
必经（悼国栋）
悼你，悼一切逝去的——
像童年的蛇，咬住自己尾巴
构成草丛里悄然的轮回
锈蚀的钟表无法卡住它——
远游者有一部西行的出神记
熟读梵文的你，深知蛮神之蛇
仍在大荒中蜿蜒前行……
“不惊、不怖、不畏”
“死也是个必经，
也可能是有趣的过程。”
注：引文分别出自《金刚经》和去世好友郑国栋的话。
风景诗
风景诗如有足够耐心
将从物象变成册页
汲取山水的寂然
拯救蝴蝶、花卉的短暂性
光与影趋于音乐的抽象
静止、移动或逃逸的主体
在风景话语中忽明忽暗
打油诗
打油，就打到古代去
最好是唐朝，最好是长安
把油瓶子换成酒瓶子
需要一只夜光杯
假装和李杜喝了一杯
性
男人是动物性的
女人是植物性的
据说每天两百多次
男人的动物性在渴慕
女人的植物性
苦头
“吃点苦头吧。”刀子对橙子说
于是，橙子便吃了刀子
“吃点苦头吧。”囧路对骑手说
于是，骑手便吃了囧路
“吃点苦头吧。”妖精对侠女说
于是，侠女便吃了妖精
“吃点苦头吧。”闪电对大地说
于是，大地便吃了闪电
魔法
一百三十个孩子被拐卖到特兰西瓦尼亚
一百三十个孩子组建了儿童十字军
一百三十个孩子得了舞蹈症，葬身野兽之口
一百三十个孩子被捕鼠人带进大河
一百三十个孩子进了洞穴修道院
一百三十个孩子成为哈默尔恩山上的祭品……
中世纪过去了，在浪漫主义手法和价值体系中
一百三十个孩子由花衣吹笛手引导
穿过山洞，去了另一个更好的世界
他们消失于魔笛的魔法，而不知去向
博学与腐学
从雪地里，扒拉出一些泥垢
名之为岁月，实际上是羞辱
从沙埋里，扒拉出一些遗物
名之为翡翠，实际上是败叶
从死文字里，扒拉出几具干尸
名之为博学，实际上是腐学
利己主义
“精致利己主义”
是一个比较高的评价
至少包含了某种耐心
和自我打磨的意味
还有粗糙的利己主义
骨子里的利己主义
鸡飞狗跳的利己主义
相互踩踏的利己主义
等等
【责任编辑 黄利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