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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面

2024-07-29黄立宇

野草 2024年4期
作者简介:黄立宇,写作经年,一九九五年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二〇〇一年创办“新小说论坛”。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花城》等刊,部分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各类年度小说选本,中篇小说《制琴师》入选二〇二一年度收获文学榜。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散文集《布景集》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现居浙江舟山。

以前住定海,起先是北门的大杂院,我给自己弄了一个超大邮箱,也叫信报箱,挂在家门口。邮递员进来,直奔我家,书啊,杂志啊,退稿啊,哐当一声,都给扔里边,特别扎实。我在邻居面前的,大概也少不了文化人的优越感。他们很少收到什么信,邮件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沈老太太收到了她侄女的汇款,她会在院子里唠叨一天。再比如谁家收到了远在边疆的子女来信。全院子的人扎堆看这封信,比如信中提到了一匹红鬃马,大家都没有见过马,关于这匹马的讨论,会一直延续到那天傍晚的饭桌上。

我曾经是多么盼望一封信的到来啊,在那个青涩的年代。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书信留给我们太多的美好。我一度特别迷恋那种蓝白相间的航空信、横向开启的旧款信封、一种特别的拆信刀。还有对信笺的精心挑选,书写时的谨小慎微,贴邮票时的仪式感,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活美学,镌刻在那个慢节奏的时代记忆里。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但是冷不丁地收到一封手写信笺,还是会打动我。多年以前,《散文》杂志打电话来,他们看上了我在网上的一篇文章。我当时表现得格外轻慢。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汪惠仁先生的一封散发着独特书法魅力的纸质信笺,不光是字写得好,措辞也讲究,可把我感动坏了。我当时的感觉,拿鲁迅先生的话说是: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很多年以前,我的福建舅舅还在世的时候,母亲经常让我代写书信,开头无非是“见字如面”之类,母亲的叙述絮絮叨叨,毫无章法,故乡的亲人、牲畜、果林,都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我以一句“大家都好吧”匆匆带过。母亲不会轻易放过我,她很奇怪,我跟你说了半天,你为什么才写了两行字?她甚至会问到大队会计的受伤的手好了没有——因为舅舅的来信,都是大队会计代写的。如果他的手好了,请他尽快回信。都写到这里了,母亲又临时想起来,她忘了提到一个人,让我再补上她对那个远亲的问候。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是邮递员,我说我以前把邮递员这个行当想象得很浪漫,他说他也是,没想到现在已无信可送,说好的绿色自行车也没有了,变成了三蹦子,说白了他就是一个快递员,一个临时工。不过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每天给她写信,然后亲自送过去。这是一封没有邮戳的平信,我听着就很美好,也能够想象它的凄美结局。

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在单位分到了房子,我住二楼,把城北老宅的大信箱拆下来,挂在单元门边的墙上。曾经有一个女孩,每天往我的信箱里塞信,直至塞饱,再也塞不下为止。我一封信也没读过,你懂的。其实,我对生活中的每一封来信都是非常珍视的,分门别类,系成一束,有专门存放的地方。每次搬家或者腾挪房间,都会翻到这些书信,便感慨良多,在搞得乱七八糟的环境里呆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那些贴着邮票、盖着邮戳的信封,如同一个个微型的时间胶囊,那些青春的絮语,挚友的笑谈,远方的问候,字迹或娟秀或潦草,仿佛还带着书写者的手温,脑海里会浮现他们当年的模样。最近的一次搬家,我把它们都烧掉了,我想我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一封信悄然出现。

许多事物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向了消逝的边缘,随着电子邮件、社交媒体等数字化通信手段日益普及,信箱几成摆设。再搬家时,别说专门去弄一个邮箱,连开发商分配的小邮箱里也没有动静了,所有的东西都以快递的方式抵达,自己到物业去取。说实话,我甚至不喜欢“快递”这个词,而邮件这个称呼,特别透着温和的人文气息——哪怕是包裹两个字,也比快递来得好听啊。《北国之春》里的歌词“母亲又再寄来包裹”,你把“包裹”换成“快递”试试,母亲送来的寒衣,似乎也没那么暖和了吧。

每次进单元门,我都会神经质地往信箱那边瞟上一眼,这么小的信箱,塞进去一点什么,总会露出一点狐狸的尾巴。多半是空的,我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这样一行字: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部小说的书名——有时候,我会把这句话念出来,某人就会替我走近窥一眼,她说有。它安静地躺在里面,轻薄的模样,你会有极美好的联想,以为有多少人惦记着你,以为有爱情悄然发生。拿出来一看,没有意外,银行通知单,它是专门来嘲笑我这种人的。

无论如何,我们看到邮筒邮局,总有一种亲切感。以前在青浜岛开笔会,住的民宿,女主人就是岛上唯一的一名邮递员,她家有一个涂成绿色的小房间,它特别满足我对邮政末端的想象。我在外面,看到有信报箱的门扉,很有感觉,信不常有,报纸每天都会来。门上除了信报箱,还会有一样东西,牛奶箱。这个牛奶箱大概率又是订报纸的时候送的。我特别痴迷把信报箱装在门后面,只在门上开一个细溜溜的口的那种。在上海,逛那种风情十足的小马路,很是惬意,但许多门前的插满落叶的小信箱,又令人不禁唏嘘。

一个90后的女孩子,有一次聊天,她跟我说,她有一个遗憾,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手写的、上面盖有邮戳的、由邮递员送到她手上的情书。写在小纸团上的不算。我笑了,我不太能够理解小女孩这种非常老派的情怀——所以,她给自己的未来写了一封信,那是一封非常缓慢的信,到她七老八十的时候才会送达。这种只有年轻人才爱玩的把戏——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这么自信吗?不过,那个时候,真有一封信抵达,我能够想象它的美好。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