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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山的故事

2024-07-29杜得无

野草 2024年4期

陈季鹤离世前夜,把我叫到床前,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刚刚清扫完荃公庙大殿的陈季鹤突然感到心神不宁。他拄着扫帚抬头看去,刚才还晴朗的天,霎时阴下来。几块厚厚的云彩停在荃公庙上头,也不下雨,只干打雷。三声闷雷后,荃公庙的大殿里走出两个鬼魂。这两个鬼魂陈季鹤都认识,那个留胡子的老头,就是陈季鹤的祖父陈荃书。那个拎着自己的头,脖子还冒血的,就是陈季鹤的父亲陈丘浮。时隔多年,陈季鹤又见到了这两个鬼魂。两个鬼魂飘飘悠悠,一直飘到陈季鹤跟前。陈季鹤本想磕几个头,但身体酸软,一点劲也没有。陈荃书说,季鹤我孙,切莫动弹,听我二人说便是。你明日阳寿将尽,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了你的名字,遣了牛头马面来拿你下阴曹,阴差现已到了龟溪镇,我二人不忍你死,特来教你一活命的法子。陈丘浮把头提起来,接着说,季鹤我儿,听着,明夜子时之前,务必上龟溪山,从西崮口上山,别回头,凭感觉走,山上有板栗,板栗树上有印记,跟着印记走,便可活命。在山上待九十天,少一天不成,多一天也不成,待足时候再下山,便无祸虞。不待陈季鹤说话,两个鬼魂就消失了。鬼魂消失,天上的阴云也散去。大太阳照在陈季鹤脸上,火辣辣的。这眨眼间发生的事情,让他以为只是一场梦。可当他回到家,吃过晚饭,心脏就开始痛,紧接着肝胆胃肾、大肠小肠一齐痛。陈季鹤以为自己要完了,可疼了一阵又不痛了。他按按胸口,又按按肚子,不痛不痒,仿佛刚才是个幻觉。经由此事,陈季鹤意识到,两个鬼魂的提醒并不是玩笑,更不是梦。他得上龟溪山,不然就要玩完。后来他上了龟溪山,在山上遇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刚杀了人,满手是血,见到陈季鹤,就问他,你上山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抓我的?陈季鹤说,我又不认识你,抓你干什么?我来躲躲,山下有人要我的命。少年说,我也来躲躲,我刚要了别人的命。陈季鹤说,我要躲九十天,你呢?少年想了想,说,我也要躲九十天。于是两个人就在龟溪山上躲了九十天。九十天后,陈季鹤同少年一起下山。两个人约好改日再见,但少年失约,陈季鹤再没见过他。

讲完这个故事后,陈季鹤长出一口气,身子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他并没咽气,反而深吸一口,把身子撑得鼓鼓胀胀,靠这口气,他又说了一些很琐碎的话。他说他的人生和龟溪山紧密联系着,有时候他会觉得山就是他,他就是山。闭上眼,他就能听到山的声音。风声,雨声,奔流而下的溪泉汩汩作响。山体内部,岩石与岩石挤压摩擦,像牙齿一样紧密切合着,像骨骼一样发出脆响。他还说,他有一本笔记簿,上面写着他和山的故事。他死后,那本笔记就归我了。说完这句他得意地笑,他说,多少年后,你可能会忘掉我这个糟老头子,但会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听完他的话,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不合时宜的讥讽之语,不待我讲出来,他就沉沉睡去。我试他的鼻息,还没死,还有时间准备后事。

真实与虚假之间,到底有没有界限?我认为是有的。故事能不能虚构?我认为是能的。但打着真实幌子的虚假故事,就很值得批判。明明是假的,为何要当成真事来说?明明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讲之前要强调确有其事?陈季鹤的故事并非不堪卒读,实际上他讲的故事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但作为他的孙子,我还是要批判他。批判不是要败他的名声,而是要正他的名声。在龟溪镇这方圆十几里内,陈季鹤素有薄名,因几则故事就将他定义为吹牛编谎之人,岂不可笑可叹?是以,我穷搜冥讨,誓要厘清陈季鹤诸多故事的真假,最好编成一个小册子,名为《陈一旦校注陈季鹤故事集》。这项工作开始得很早,陈季鹤尚康健的时候,我就秉笔录述。可数月以来,寸功未建。陈季鹤直到最后都坚定地宣称,他讲过的故事无一字不真。我问,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他答,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这岂不可笑?

为了给陈季鹤正名,也为了完成《陈一旦校注陈季鹤故事集》,我从陈季鹤的近百个故事中提炼出可信度最低的三个,并分别赋名——《八岁童求生龟溪山》《大饥荒求粮龟溪山》《躲阴差求命龟溪山》。这三个故事各有各的玄奇,各有各的荒谬,但无一例外,都是陈季鹤的“亲身经历”。我已经讲了《躲阴差求命龟溪山》,下面我要讲讲另外两个。

在讲述这两个荒谬的故事之前,我先讲一段史实。如下:

陈季鹤的祖父陈荃书生于同治三年,那一年是甲子年,天京合围,清军攻破了南京城,太平天国运动宣告失败。同一年,美国爆发了史波特斯凡尼亚战役,南北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一年是公元一八六四年,三月里,陈荃书出生于山东省东昌府的一个中医世家。四十年后,已届不惑之年的陈荃书名动大江南北,三次受召入宫给西太后看病,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医。光绪三十年,夏天,南方龟溪江沿岸发生瘟疫,死者逾十万,百里无人烟。陈荃书听闻后,卖了祖产,南下龟溪江,立志救万民于瘟疫之中。后来,陈荃书来到龟溪山下,牵着一匹瘦马,带着两个小徒弟,进入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瘟疫营地。(我曾听过三个版本的瘟疫营地的故事,以荃公庙庙祝张一锄的讲述最为真实可靠。此处暂且不提。)瘟疫持续了三年,陈荃书就在瘟疫营地治了三年病。三年后,瘟疫结束时,龟溪江南岸已经营建起一座初具规模的小镇,也就是龟溪镇。陈荃书死于民国十二年,他死后,龟溪镇民为他刻碑造像,建庙祭祀。人们把供奉陈荃书的庙宇称作荃公庙,这座荃公庙后来成为龟溪镇民的朝神之所,每逢节祭,镇民们都要聚集于此,感念陈荃书之功德,祈祷无病无灾。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侵略者占领龟溪镇,日军长官梶井龙一把荃公庙改造成司令部,住在荃公庙后的两进院子里。陈荃书的儿子陈丘浮为保全数千镇民之性命,忍辱负重为日军驱使。是年秋,镇中青壮十三人,持自制火枪突袭日军司令部,重伤日军两名,止步于荃公庙的第二道门,全体牺牲。事后,梶井龙一命镇民集中于荃公庙前的广场上,按十分之一的比例屠杀。陈丘浮悲怒交加,心知已无保全之理,持刀从背后袭杀梶井,不料梶井乃武道高手,身形敏捷,猝然之下,仍避过要害。陈丘浮的刀刺入梶井肺部四寸,梶井随即拔刀,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陈丘浮的头在地上滚了十三圈,一直滚到荃公庙外的沟渠里去。袭击和刺杀激怒了鬼子,不但陈家迎来了灭门之祸,龟溪镇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陈丘浮有四个儿子,除幼子早早送往龟溪山逃得一命,其余三子尽皆遇难。这个侥幸存活的孩子,就是陈季鹤。

以上这段资料有据可查,分别摘自《龟溪镇志》和《陈荃书传》。多年前,一位日本教授远渡重洋来到龟溪镇这偏僻之地,只为瞻仰陈荃书和陈丘浮的遗像与故居。据说这位教授回到日本后还写了一本书,翔实地记述了当年发生在龟溪镇的事情始末。这本书我没找到,这里并未引用。续着史实,《八岁童求生龟溪山》的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陈季鹤每讲到幼年避祸逃上龟溪山,总有些伤怀悲戚,他说,上山那夜,天上挂着黄黄的月亮。风徐徐地吹,一阵凉,一阵暖。母亲用被褥把他裹起来,一层压一层,像蚕织的茧衣。他被放在一个滚烫的背膛上,后来他知道,那是张铁脚的背膛,而张铁脚是比火炭还要炽热的人。初上山时,年仅四岁的他整宿整宿地哭。张铁脚把他拥在怀里,不说话,也不打鼾,就听着他哭,看着他流泪。张铁脚找到一个山洞,搬石头垒住洞口,用一张破毡布做门帘。虽然简陋了些,好歹能挡住风和雨,也能挡住蛇虫鼠蚁。白天,张铁脚出去寻找食物。他就趴在洞口的大石头上,等待张铁脚归来。等待中,他见过熊、狐狸、梅花鹿和比狗还大的老鼠。他从不敢和动物打交道,即使是乌鸦和麻雀,都能使他惊惧不已。张铁脚一般都能找到食物,有时候是野鸡野兔,有时候是貉子和鹿。最不济的时候,也能带回来一包野果或蘑菇。在山上,最难挨的是冬天。洞口风大,一堵石墙和半张破毡布,根本挡不住刀子一样的寒风。张铁脚带着他搬往洞穴深处,可洞穴深处空气不流通,两个人晚上常会憋醒。冬天食物也匮乏,张铁脚有时候一整天都找不到食物,下的陷阱都是空的。满山遍野都是雪,覆盖了动物的踪迹。有时候两个人只能吃老鼠。他们住的洞穴周围有很多老鼠,多得出奇,从早到晚都能听见老鼠的声音。老鼠有大有小,大的和狗一样大,眼睛像一对红枣。实在饿极了,张铁脚就去捉老鼠。用一条细树枝把捉到的老鼠串起来,吊在洞穴门口。或烧或烤或煮汤,总也能熬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年。上山后的第四年秋天,张铁脚外出捕猎,被一头熊掏了肠子,拖着伤躯回到山洞的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张铁脚死后,八岁的陈季鹤只能独自求生。他在龟溪山上又生活了四年,直到有一日偶遇上山采药的张一锄,才下山回到了龟溪镇。

这个故事陈季鹤重复讲过很多次,我一开始听了还新鲜,听多了便觉疑点多。这里我简要提两点。一是张铁脚此人的存在,没人能证实。我问过龟溪镇的十几位长者,除了陈季鹤和张一锄,其他人都异口同声,说从未听过有个叫张铁脚的。我还去龟溪镇文化馆查过《龟溪镇志》,于一九〇八年至一九一八年之间出生的人中,没有叫张铁脚的,倒有叫张铁腿的,可张铁腿无兄无弟,有儿有女,并没死在山上。据陈季鹤说,他于一九四六年回到龟溪镇后,荃公庙前任庙祝特地为张铁脚举办了盛大的祭奠仪式。这一点,《镇志》中也未提及。二是我对故事本身的质疑。陈季鹤说他在张铁脚死后,以八岁之幼龄在龟溪山上独自生活了四年,这不免令人瞠目。且不说八岁的孩童能不能忍受黑暗、孤独、恐惧,只说食物一项,凭八岁的孩童就无法解决。龟溪山上虽然没有豺狼虎豹,但偶尔也会有黑熊出没、毒蛇横行。八岁的孩童,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活下来吗?绝对不能。

由此可见,陈季鹤的故事假得厉害。

经过长期观察和细致研究,我发现陈季鹤的故事往往越讲越虚玄。他总是从有据可查的史实出发,虚构出一个天知地晓他了解的故事。如《大饥荒求粮龟溪山》这篇,故事背景似乎无可挑剔,但故事内容就假得厉害。先供一睹:

一九五九年,龟溪镇遭遇了蝗灾。蝗群从北方飞来,吃完了庄稼,就开始吃牲畜和人。千年来,蝗虫虽凶猛,但只是虫子,聚成了群,就有了席卷天地的威力。但虫子终究是怕人的,人一扑,蝗虫就飞走了。可那一年的蝗虫不是普通的蝗虫,它们不是食草的虫子,而是食肉的恶魔。蝗虫过境,龟溪镇方圆百里一片荒芜,半点绿色也不见。蝗灾过后,又是旱灾。从七月份开始,龟溪镇一滴雨也不下。井水干涸了,龟溪江干裂了,六七月份补种的庄稼旱死了。终于,冬天到来后,大饥荒也到来了。人们像割倒的麦子,一茬茬死去。每天都有人饿死,也有人不堪饥饿而自杀。老人们为了节省粮食,自发组织起来,到龟溪江北岸去。龟溪江北岸有几个废弃的矿坑,深不见底,老人们就跳入矿坑求死,谓之填穴。陈季鹤说,他和所有龟溪镇民一样,也挣扎在生死边缘,忍受着饥渴。他一天有二十个小时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去,因此他做了很多梦。多数时候,他会梦见大口大口吃肥肉,大瓢大瓢喝凉水。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两个死人。一个是陈荃书,一个是陈丘浮。陈荃书满脸疱疹,头发脱落了大半。陈丘浮脖子冒血,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头。陈荃书和陈丘浮并不是来勾魂索命的,他们是来给陈季鹤指点生路的。他们异口同声,让陈季鹤上龟溪山去。想必读者料想得到,故事的结局就是陈季鹤独上龟溪山,带回了粮食,发现了山泉,龟溪镇度过了艰难的一九六〇年。

陈季鹤没有讲细节,我也没有问。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假的,龟溪山上没有粮食,更没有山泉。后来我去查过资料,三年困难时期,龟溪镇非自然死亡人数是十四人,当时龟溪镇的总人口是一万两千六百二十人。也就是说,饥荒导致九百分之一的镇民死去,这远远低于当时的全国平均水平。从数据上来看,龟溪镇受灾并不算严重,蝗灾甚至并没有记录在档案上。就旱灾而言,七月份到十一月份确实没有下雨,可十一月后气候骤冷,接连下了四五场大雪,缓解了旱情。虽然一九五九年秋季并无收成,但夏粮入库率创出新高。这些存粮帮助龟溪镇度过了一九六〇年的大饥荒。至于一九六一年,档案显示龟溪镇并未受灾。

这三个故事都提到了龟溪山。是的,在陈季鹤的故事中,龟溪山仿佛具有了神性,不只是土与石头上披戴着草与树,而是所有的部分凝聚成一个整体——山——有灵魂,有眼睛、耳朵和嘴巴的生命。陈季鹤口中的龟溪山,发源了浩荡的龟溪江,哺育了美丽的龟溪镇,生养了淳朴的龟溪镇民。

他爱龟溪山。

我盘算过,在陈季鹤的故事里,龟溪山一共救过他七次。当他被红卫兵吊在木梁上,用鞭子抽打到昏厥时,是龟溪山发动地震,震塌了红卫兵的指挥部,砸死了那个姓李的红小将,他因此得救。当他被一头疯牛拖着腿,疾驰在西崮口的田地里时,是龟溪山派遣了两个猎人,准时准点出现在西崮口,精准地发射出一颗子弹,打碎了疯牛的脑壳。同样的,当他年幼无助,孤独伶仃时,当他极度饥饿,走投无路时,是龟溪山救他活下来。他那么多次死里逃生,这一次逃不掉了,龟溪山没来救他。

陈季鹤的最后一口气一直撑到第二天晚上八点。他咽气时,只有我陪在床前。我特意等了等,我以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会有神异出现,可是没有。我再试他的鼻息,确定他已然离世了。这时候,隔壁家的狗开始叫,引起一条街的犬吠。我以为是龟溪山来救陈季鹤了,可是没有。我愣了大约十分钟,才出去宣布这一消息。院子里或站或坐等了十几口人,他们没有哭,我也没有。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明明是最应该哭的那个。我跟陈季鹤生活了十七年,在他死时却不肯掉一滴眼泪。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葬礼的最后一天,荃公庙的老庙祝张一锄前来吊唁,他比陈季鹤还大几岁,九十多岁的高龄,没人搀扶,只拄着一根拐杖。他对着陈季鹤的棺材鞠躬,脸上没有悲戚,只有淡淡的欣喜。一句话没说,转头走了。我想了半天,走出去找他。他独坐在宴厅的角落里,看见我出来,朝我招招手。我已经不大记得张一锄的样子了,十年前,陈季鹤经常带我去荃公庙找张一锄,有时候只是坐坐,有时候就小酌几杯。张一锄比陈季鹤年长近十岁,他竟然还如此康健。

我在张一锄身边坐下,掏出笔和纸。他说,小子,你是陈季鹤的孙子,我记得你。我说是。他眯着眼打量我手中的纸笔,问,你拿纸笔干什么?我说,我想和您聊聊,顺带一记。他问,聊什么?我说,聊聊我爷爷陈季鹤。张一锄点点头,他说,陈季鹤和我有七十四年的交情,我遇见他那年,他才十二岁,是我在龟溪山上找见他,并把他带到龟溪镇上来的。我听完一愣,半晌没说话。张一锄接着说,陈季鹤的故事我都知道,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那就只管问。日后若是有机会,写出来也很不错。我说我正抱有这样的想法,且已整理了近百篇文字,即将形成初稿,期望日后编成一册,付梓出版。张一锄听完后,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我进入正题。

他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或许早已准备好怎样答我。于是我问起民国二十七年,陈丘浮刺杀日军军官梶井龙一的事。张一锄听了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儿,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民国二十七年,日本鬼子从龟溪江下游乘船而来,那一年我十三岁,鬼子上岸时,我正在江边洗我弟弟的土裤子,目睹了日本人踏上龟溪镇的土地。日军大约有四十人,装备精良,有两挺机关枪和一门火炮。陈丘浮是龟溪镇的镇长,他和镇上的长者一起去见鬼子的首领梶井龙一。我只知道,鬼子到来后的最初七个月里,陈丘浮成了鬼子的代言人,征缴粮食、钱款,并把招揽来的妓女送到鬼子营地去。正是在陈丘浮的周旋下,七个月鬼子没杀一个人,也没玷污一个良家妇女。直到那一年秋天,几个热血的青年人,包括我的大哥张一耙,决定用武力驱逐日寇,他们筹谋许久,在一个深夜袭击了鬼子营地。结果你也知道,青年们全部牺牲,鬼子首领梶井龙一决定屠杀龟溪镇民。在荃公庙前的广场上,陈丘浮刺杀梶井不成,全家罹难,只有陈季鹤被仆人背上龟溪山,活了下来。我问,镇民们怎么样了?真被鬼子杀了?张一锄点点头,他说,鬼子挨家挨户搜人,十个人里挑俩,然后把挑选出的人集中起来,用机关枪射杀,尸体一律扔进龟溪江去。那时的龟溪江水有一半是血,后来,龟溪江中生养出一种人面鱼,我捞上来过一条,长得像我二叔。张一锄陷入回忆之中,我们沉默了半晌。等到他缓过劲来,我问,陈季鹤上了龟溪山,此后怎么样呢?张一锄说,背陈季鹤上山的仆人叫张铁脚,因为特别能走,所以叫铁脚。发生过刺杀事件之后,鬼子越发残暴。接替陈丘浮做镇长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他不但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梶井龙一睡,还把镇上的黄花闺女送到鬼子营地去。一年之后,我亲手把他杀了。用刀子割了他的蛋,绑起来沉到江里去。我要说的是,在这个汉奸的监视下,即使张铁脚下山来寻求帮助,人们也无法帮助他。张铁脚和陈季鹤,只能靠山吃山。幸好,山上有野果树和板栗树,还有野鸡野兔、貉子野鹿之类,张铁脚没死之前,他们不至于饿死。我说,可张铁脚死了。张一锄点点头,张铁脚的确死了,我听陈季鹤说起过,张铁脚被熊瞎子掏了肠子,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后来,陈季鹤吃完囤积的食物,就走出山洞,摘野果子,拔野菜,最常吃的是老鼠,有时候也吃一种白胖的大虫子。张铁脚的尸体在山洞中腐烂,可陈季鹤搬不动,也不想搬出去。他觉得有张铁脚的尸体在,晚上睡觉就安心些。张铁脚死了四年后,大约是一九四六年,我上山采药,遇见了陈季鹤,就带着他下了山。张一锄说,陈季鹤下山时,背着一个破烂包裹,我以为里面是什么祖传的宝贝,可他打开给我看,里面竟是一颗头骨。那是张铁脚的头骨,陪伴了陈季鹤四年多。

张一锄的叙述滔滔不绝,并不给我插话的机会。他讲完一段,并不歇息,又接着说,陈季鹤下山时,大约十二岁,眼睛里有凶光,但身上并没有太多泥垢。他身上披着破布条,腰上围着一块鹿皮。我把他带到镇上,交给荃公庙的老庙祝。后来,他就跟着老庙祝生活,一直长到二十多岁。他是五七年结的婚,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一年老庙祝死了,我被推举出来,管理荃公庙。陈季鹤在荃公庙摆喜宴,分别对着荃公的塑像、丘浮先生和老庙祝的灵位磕头。再后来,就到了一九五九年,大灾之年,龟溪镇饿死了不少人。我说,这个故事我听过,我爷爷说,那一年发蝗灾,后又发旱灾,万般无奈之下,他上龟溪山找寻粮食,解决了龟溪镇的灾情。张一锄点点头,缓缓说,一九五九己亥年,农历五月中旬,我心生预感,登上荃公庙后的戏台,远远望见北方有一片黑云,迅速向龟溪镇飘来。那黑云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猪,一会儿像狗,最终越飘越近,呼啦一下涌进龟溪镇。等我反应过来,蝗群已经飞到了镇外的田地里。我敲钟示警,大声呼喊,让镇民们都去捕杀蝗虫,保卫农田。可那些蝗虫不是普通的蝗虫,它们个头赛麻雀,嘴巴像刀子,没人来还只吃庄稼,人来了就吃人。我亲眼看见,一个小型的蝗群把人包裹住,飞到天上去,再把人扔下来,摔死的人就成了蝗虫的美餐。人们也顾不得保卫庄稼,抱头鼠窜,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有胆大的青年人,用汽油、火把、烈酒去烧,可被烧着的蝗虫就像火焰弹,发疯似的投入龟溪镇的民居之中。于是乎,蝗灾和火灾同时发生了。蝗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龟溪镇方圆十里内已经见不到一点绿色,连种在墙头上的仙人掌都被啃食殆尽。蝗群过境后,我们把死者的白骨收敛起来,一把火烧了。陈季鹤当时就负责捡白骨,他一晚上来回十三趟,捡了十二具半白骨。我负责点火。那些刚死不久的白骨里似乎还夹杂着魂灵,火一烧,白骨就不住地颤抖,并发出微弱的哀鸣。烧到一半,火焰里飘出蓝色的花,像莲花,一朵朵都很小,往四面八方飘。我怕这东西引燃房屋,就用捞鱼的网子满院子扑。我把扑下来的花放在手里,凉凉的,像冰。可没等我看仔细,这些蓝色的花朵就消散了。我问,蝗灾过后,什么时候发的旱灾?张一锄越说越精神,并不休息,只稍微想了想,接着说。龟溪镇最后一场雨下在七月十五,那天是鬼节,一般来说,鬼节都爱下雨,那天也不例外,绵绵细雨下了一天一夜。从七月十六开始,龟溪镇有十一个月滴雨未下。因为蝗灾,春天种下的粮食颗粒无收。六七月份,镇民们补种了荞麦、玉米和大豆,最初,天不下雨,还有龟溪江可供灌溉。可一连三个月不下雨,龟溪江也干涸了。镇民们从龟溪江里捡来死鱼,腌制晾晒,又在各地打井,希望找到水源。可龟溪镇的水仿佛都到天上去了,井打到百米深,挖上来的土还是干的。于是龟溪镇的人们意识到,旱灾来了。没有水,六七月种下的粮食自然枯死了。赶巧的是,前两年闹鼠灾,老鼠从田里、从粮仓里偷粮食,因此那两年的存粮很少。人们吃完了存粮,就开始往外迁徙。有人往北走,有人往南走。可无论走向哪里,最终又都回到了龟溪镇。因为这一年,龟溪镇方圆几百里都遭遇了旱灾。那一年过了春节,镇上已经开始有人饿死。为了节省粮食,老人们结伴而行,相约赴死。没有粮食,自然要杀家畜。镇上的猪是最早杀光的,吃完猪开始吃鸡鸭,吃完鸡鸭吃牛羊,吃完牛羊吃骡马,吃完骡马吃猫狗,吃完猫狗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就掘地三尺找老鼠,荃公庙院子里有个大老鼠洞,里面的老鼠比猫还大,人们把老鼠扔进大锅里煮熟,连皮带肉吃掉。比缺粮更迫在眉睫的是缺水,井都干涸了,各家水窖里的水也所剩无几。我和陈季鹤曾跑到百里外的白云湖去,没找见湖,只找见干裂的沙地。有人想起光绪三十年的大瘟疫,那时的人们也是半个屁股坐在死亡边上,前半夜睡觉,后半夜说不定就死了。大瘟疫被陈荃书解决了,五十年后,大饥荒注定得由陈季鹤解决。我问,我爷爷怎么解决的?他不是孙悟空,变不出米山面山,也使唤不了老龙王,粮食和水从哪儿来?张一锄吊起白眉毛,摇头晃脑,显得很愉快。他说,陈季鹤不是神仙,当然变不来粮食和水,他是人,得按人的方法做事。据我所知,一九六〇年二月初,陈季鹤做过一个梦。我说,这我知道,据说是我高祖父和曾祖父一起来托梦,给我爷爷指路。张一锄点点头,没错,陈季鹤也是这样对我说。他说,他的父祖来托梦,告诉他龟溪山上有粮食,还有泉水,他应该上龟溪山。于是他决定上山,宜早不宜迟。他用棉布包起十只老鼠,第二天一早便出发了。陈季鹤走了二十天,第二十一天清晨,他扛着一个麻袋回来,麻袋里装的是发霉的粮食。他对前来迎接他的镇民说,龟溪山上有个山洞,洞里堆满发霉的粮食,有小麦、玉米和黄豆,山一样高,足够大家吃一年。他还说,山上有一口泉,泉水甘甜,可以挖一条渠引下来,解决饮水的问题。经过商议,镇上派出五十名小伙子,跟着陈季鹤上山运粮。他们来回十几趟,运来四十三车粮食。这些粮食虽然发了霉,但大家吃起来比新粮还香。镇民们吃饱了饭,也有力气干活。他们修了一条渠,把泉水引到山脚,每天派人用地排车运水,虽然粮食和水仍然不够,但至少不再有人饿死。后来我问过陈季鹤,他说他也不知道哪里有粮食,上山后,只是在山里盲目地转来转去,一天吃一只老鼠,十天后,吃完了老鼠,他就忍饥挨饿。饿到第三天,他已经没力气走动,只能躺在一处树丛里,等待死亡。这时候,他看到一只老鼠从脚边爬过去,老鼠嘴里还叼着半截玉米。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老鼠,先一口咬下老鼠的头,喝完血,才开始吃老鼠的身子。吃完老鼠,他还是很饿,就把那半截玉米给吃了。此后,陈季鹤就躲在这个树丛里等待老鼠上门,老鼠从不爽约,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嘴巴里总叼着点什么。待到第五天,陈季鹤吃了很多老鼠,觉得肚子很满足了,才开始思考,老鼠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这一天他没吃老鼠,而是跟着老鼠走,最终发现了那个堆满粮食的山洞。

宴厅开了灯。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说,前段时间,我爷爷讲了一个故事。他六十岁那年,在荃公庙的大殿外,见到了陈荃书和陈丘浮的鬼魂。两个鬼魂告诉他,他阳寿将尽,阎王爷派遣牛头马面来拿他,想要活命,就得上龟溪山躲躲。他在龟溪山上躲了三个月,整九十天,才活了下来。张一锄听完,脸色罕见地沉下来。想了半天,还是不住摇头。他说,这个事情,我不清楚。兴许是他没对我讲过,兴许是他讲过而我忘了。我点点头,打算就此结束。可张一锄突然对我说,陈季鹤六十岁那年,确实死过一次,没死透,后来又活过来了。我顿时来了精神,忙问怎么回事。张一锄叹一口气,说,那不是一件光彩事,本来我打算把这个故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但陈季鹤死了,你又是他的孙子,我就破例讲给你听。他说,你奶奶不到五十岁就死了。你没见过,自然不晓得。你奶奶是龟溪镇最贤惠的女人,能吃苦,能下力,天大的委屈也能忍着。多亏你奶奶,闹运动的时候,陈季鹤才没被人打死,可惜她得了癌症,早早死了。这里就不说了,重点说陈季鹤。陈季鹤做了十几年鳏夫,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分散在天南海北,他就不免感到孤独。在孤独寂寞之中,陈季鹤爱上一个寡妇。那个寡妇姓李,比陈季鹤小二十岁,长得瘦小,干巴巴像根萝卜。陈季鹤喜欢她,还像年轻人一样,送钱送花送衣裳,送米送油送猪肉。寡妇家的,日子苦,挡不住陈季鹤的热情,很快和他在一起了。李寡妇有个孩子,十几岁,在县里读高中,一个月回一次家。有一次孩子回家来,看到陈季鹤和母亲分外亲近,不由生疑。加上邻居的闲言碎语,这孩子又羞又怒,昏了头,用一把尖刀,把陈季鹤攮了。不知是攮了十三刀还是十四刀,反正陈季鹤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从门前流到巷口,又流进沟渠里。说来也怪,陈季鹤被攮,我心口也疼。当时我在家里睡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陈季鹤要完蛋。等我赶到现场,救护车已经把陈季鹤拉走了。走之前大夫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被攮成这样子,活下来的概率不大。我问,攮我爷爷的那小子呢?张一锄说,不知道,那小子一直没露面,或许跑了,或许藏起来了。那时没人关注他,都在关注陈季鹤的伤势。你知道陈季鹤是龟溪镇的名人吧?没有人不认识陈季鹤。陈季鹤当然没死成,在监护室躺了三个月,出院时瘦了四五圈。陈季鹤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他的五脏六腑都有刀伤,可都不致命。抢救的大夫后来说,这种伤情的病人一般撑不到医院,可陈季鹤不但撑到了医院,还撑过了鬼门关,一直撑到八十六岁才死。不得不说,陈季鹤是有大运气的人。陈季鹤出院后,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澄清凶手并非李寡妇的儿子。他说袭击他的人是一名秃头壮汉,一米九高,走路没声。李寡妇的儿子被无罪释放。后来人们都猜测,如此大恩,李寡妇怕是得以身相许。可李寡妇很快搬走了,再没回来过。张一锄讲到这,长舒一口气。他摇着头,身子缩成一小个。他说,讲了这么多,你也该听明白了。你爷爷这辈子在鬼门关走了好几趟,都没死成。这回他躺在棺材里,应该是真死了。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他被推到火化炉里,心里怕还要存疑,这老王八蛋是不是又躲到龟溪山上去了呢?也很好,他死后,下一个就该我了。张一锄站起身来,拄着藤杖往门外走。我想送送他,可看到他瘦小的背影,又害怕了。他临出宴厅时愣了愣,回头问我,你小子要写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我本想答说《陈一旦校注陈季鹤故事集》的,可想了想,鬼使神差说了另外一个名字。《他和山的故事》,我说。张一锄点点头,没再说话,蹒跚着走出宴厅,隐没到黑暗里去。我不想进灵堂了,我得回家。

回到家,我直奔陈季鹤的卧房。打开书桌抽屉,那本笔记果然在。不大的本子,二指厚,包着书皮,看起来有年头了。翻开来,夹着几张照片。有一张全家福,拍摄时间较早,里面没我。有一张黑白的结婚照,这张我见过,放大版就挂在客厅墙上。还有一张比较稀奇,照片里是一个大山洞,陈季鹤面无表情地站在洞穴中央,伸出右手指向身后。他身后是一条甬道,黑黢黢看不清楚。我翻开笔记,从第一页开始看。笔记是从一九七九年开始写的,基本一个月写两三次,一次写半页。陈季鹤的字迹很丑,写得也很简略。我快速翻到一九九四年,这一年写得比较多,每一篇都会提到一个名字——李应倩——这应该就是张一锄口中的李寡妇。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六日,他写了一篇长的,四页半,通篇胡言乱语,归结起来,就是打算告知儿子们,自己要结婚。这一篇往后,三四个月没写。直到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一日,才写下一篇短的。短得吓人,只有五个字:我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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