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特尔的春天

3.角色的转变

体验感言

她叫莉齐，是一位以美貌跻身于上流社会的“贵妇”。一天，因裁缝未及时送来礼服，莉齐没能去成普拉特尔公园看赛马。她突发奇想，决定扮成一个朴素的市民少女，独自去普拉特尔公园游玩。一路上，她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自在，还邂逅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两人像淘气的孩子，在热闹的人群里嬉闹。扮演市民少女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从门口冲了进来。

“我的衣服送来了吗？”

“没送来，小姐。”使女答道。

“这个懒家伙！”她嚷道，声音里颤抖着一阵强压下去的抽泣，“这个蠢货害得我没法去普拉特尔公园看赛马了！”

她火冒三丈，苗条纤秀的身子猛地一下倒在那张狭窄的波斯长沙发上，沙发罩满了毯子和流苏，放在这间布置得光怪陆离，然而俗不可耐的闺房的一角。①她没法去参加赛马会，而通常在这种场合，她作为众人熟悉的贵妇和著名美女，总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她闷闷不乐地在屋里乱转。狭窄的闺房里塞满了东西，从最劣等的破烂货到最精致的艺术品，应有尽有，毫无选择，趣味低下。她在这里感到极不舒服，更有那二十种不同的香水混杂的气味和刺鼻的烟味，屋里每样东西都沾上了这种气味。②这一切第一次使她如此厌恶，因为她总是一个劲地想着普拉特尔公园，想着她的普拉特尔和欢乐草场上的赛马。

这一切全都落空了，仅仅因为她没有漂亮的礼服。

天空澄碧如洗，空气和煦宜人，她想投身旷野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不觉心急如焚。突然，她闪过一个念头—独自一人到普拉特尔公园去。这样，她就不必身穿高贵的礼服，穿一身朴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认不出她了。

她打开衣柜，挑选衣裙。满眼都是鲜亮刺目、花里胡哨、大红大绿的颜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挑来挑去，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因为她所有的礼服几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就是引人注目，而这正是她今天想竭力避免的。

找了半天，终于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突然浮现在她的脸上。在柜子的一角，她发现了一身简朴的、近乎寒酸的衣衫，满是灰尘，压得很皱。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发现的这身衣服，还有这件纪念品勾起的栩栩如生的往事。

她想起那一天，她穿着这身衣服和情人一起离家出走，想起和情人一起享受的许多幸福，然后又想起她以幸福为代价换来华裳丽服的日子：先是充当一位伯爵的情妇，继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情妇，接着成为许多人的情妇……

她换上这身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镜子前左右顾盼，不禁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好笑，她看上去规规矩矩，一个市民家的少女，天真烂漫，纯洁无瑕……

她出发了。她唇边挂着微笑走到街上。

起先，她感到每个人想必都会觉察到，她其实并不是她装扮出来的那种人。但骄阳暴晒下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稀疏的行人，绝大多数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慢慢地，她自己真的进入了角色，一路遐想，沿着红塔大街走了下去。

这里，一切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她目不暇接地注视着五彩缤纷热闹非常的人来人往，她只顾傻瞧傻看，差点儿撞上一辆马车，这时她不禁自语：“简直像个乡下姑娘。”

当她走到普拉特尔大街的时候，她的一位爱慕者乘着时髦的马车和她擦身而过，距离近得她都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可是那位爱慕者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懒洋洋地把身体往后靠着，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扬声大笑，笑得那位爱慕者回过头来。要不是她飞快地用手绢遮住脸，真说不定会被那人一眼认出。

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走，不久就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的疯劲儿不知不觉地与人群的欢快情绪融为一体。

她几乎要庆幸裁缝忘记给她送衣服了。因为她在这里体验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自在，简直和童年时代初游普拉特尔时差不多。

这时，记忆画面又纷纷浮现出来，只是被那欢乐的情绪镶上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恋，像是回忆着一种命运，一种使人想重新经历一次的命运，那只是奉献而不是交易的爱情……

突然，她抬起头来，发现有一双眼睛总是注视着自己。射出这道目光的是一双深色的眸子，镶嵌在一张年轻人的脸上。这张脸依然流露出稚气，十分讨人喜欢。论穿着，此人像个大学生。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轻蔑地皱起眉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转什么念头呢？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她中断了思路，眼睛里重又闪出不安分的笑意。适才片刻间，她又自认为是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戴上了市民少女的假面。她的乔装打扮这样成功，她孩子气地感到得意非凡。

这年轻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种鼓励，便走近她。这年轻人身上还没有消失的稚气给她带来了一种崭新的强烈感受。

他彬彬有礼地问道，他是否可以陪她一程。

尽管那年轻人准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他提问的一刹那，她仍然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为什么不呢？既然她已经是市民少女的装束，也得扮演一下这个角色。她也要像市民少女一样，与自己的爱慕者一起去逛逛普拉特尔公园，没准这还很有趣呢！

不久两人便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这是一个快快活活的年轻大学生，人生的经历他还很少。她吃惊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话匣子，并且突然间又操起她从前说的一口维也纳方言。这种方言她大约有五年没说了，她似乎觉得这五年风流的生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回了那个身材纤瘦、渴望繁华生活的郊区少女。

她不知不觉地跟他一起慢慢离开了大道，走进了春意盎然的普拉特尔的广阔草场。

…………

“普拉特尔的春天！”这个词组生动具体地飘在空中，大家都感到身边有它深深的魔力，人人心中都产生了一种万物萌发繁花盛开的感觉，一双双情侣手挽着手穿过广阔无垠的草场，洋溢着幸福，孩子们还不熟悉这种幸福，却感到内心的冲动，迫使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那快乐的声音随着轻风远漾，消失在密林之中。普拉特尔的春天像荣耀的光轮普照在这些摆脱了繁重工作的幸福的人们身上。③

他们两人丝毫没有感觉到这魔力也已经慢慢萦绕在他们心上。渐渐地在他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渗入一丝知心朋友间的亲密。他遇见这位活泼开朗、快活迷人的姑娘，感到满心喜悦。她也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而她与这个小伙子合演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有些认真了。她穿上了过去的衣服，也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她又渴望着一种幸福，那初恋的幸福……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小时，手挽着手，沉浸在脉脉柔情的甜蜜醉意之中。暮夜里的普拉特尔公园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流从一个个灯火耀眼的小摊前涌过。他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在无边的人海里欢笑着、嬉闹着。

…………

他们坐在一起，紧紧依偎着。他给她讲各种各样欢快的故事，把她逗得捧腹大笑，他又故意做出一些傻事，让她乐得尖声大叫。童年时代的故事她早已忘却，如今又重新忆起。她像中了魔法，和原来判若两人，变得更加年轻。

他们就这样一起聊了很久。

…………

莉齐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她漂亮的闺房。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敞开，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因为那混浊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道实在令她恶心，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过去，她漠然地容忍了生活的现状，不去深想，盲目顺从，听天由命。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④

但是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头。想到这儿，她悚然一惊。⑤

她害怕这渐趋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天，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了她如此昏暗、阴郁的生活。⑥

她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她唇上闪着一缕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一个清晨从美梦中醒来的幸福的孩子。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上）》，有改动）

阅读笔记

①②处通过塑造人物生活的典型环境来刻画人物形象。莉齐俗不可耐的闺房环境体现了她生活趣味的低下，映射了她精神内在的空虚；混杂的香水气味和刺鼻的烟味暗示了莉齐的情妇身份，从中可窥见当时西方上流社会的靡乱风气。这些环境描写烘托了莉齐烦闷的心理状态，为她扮成市民少女去普拉特尔公园游玩的行为作了铺垫。

③“萌发”“盛开”“洋溢”“普照”一系列动词渲染出普拉特尔春天的蓬勃生机。作者通过对普拉特尔公园的场景描写，营造了一种满怀激情、魔力梦幻的环境氛围，烘托出莉齐愉悦欢快的心情以及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和渴望。

④⑤⑥三个“但是”细腻地描写出人物心理的起伏变化，体现了莉齐内心的自我挣扎。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三个“但是”引发读者对莉齐未来命运走向的多种猜想，十分耐人寻味。

深度解读

茨威格笔下的女性角色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是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说家之一。他以温柔的笔触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反映了他对其时女性群体生存状态的细腻洞察及同情开明的态度。苏联文豪高尔基盛赞茨威格是“世界第一流的作家”。

在《普拉特尔的春天》一文中，茨威格采用全知视角，捕捉女主人公莉齐最敏感的情绪，从心灵世界来反观现实。茨威格并不以批判反思为目的，而是怀着深切的温存与同情去刻画所处时代女性的迷惘、挣扎与悲哀。他反复描写莉齐的笑是“天真而愉快的”“不安分的”“孩子般的”，勾勒出莉齐纯真可爱的一面，即使她是爱慕虚荣、依附贵族而生存的情妇，在茨威格的笔下也可以是美好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