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机理与对策研究
2024-07-06张菊梅
张菊梅
摘 要:从理论看,人口从物理空间和虚拟空间实现了流动,并分别从流出侧和流入侧作用于城乡之间的要素流动、产业结构、经济增长,进而影响城乡融合发展。从实践看,立足农村,流出侧的农村劳动力在大规模向城市流动中,分化为传统农民、离乡农民、离土农民、新农人四类,并且呈现出各类农民动态转换、诉求差异化、规模趋势差异化等特征;流入侧的流动人口主要包括涉农政府投资和市场投资人群以及涉农的实地消费人群和平台消费人群。大量人口借助数字经济的赋能,实现了向农村的投资或消费流动,实现了人、财、物的从城市向农村流动。为进一步促进城乡融合,需要从要素市场、政策环境、教育培训、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土地制度、数字经济等方面深化改革。
关 键 词:人口流动;城乡融合发展;影响机理
中图分类号:D66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207(2024)06-0026-14
一、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影响的文献梳理
学术界从不同视角对城乡融合发展进行过不同的界定,但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城乡融合发展是包括城乡生产要素、产业、经济、文化、生态、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多维度的融合。[1]关于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影响问题的国内外研究主要分三类:一是认为人口流动是城乡二元结构的固有属性和本质特征。以美国经济学家刘易斯为代表的二元经济理论提出,在发展中国家,由于传统农业部门和现代工业部门之间生产率的差距,农村大量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以此扩大了农村农民的收入来源,提高了资源配置效率,进而促进了经济增长和生产率提升。而当农村劳动力从“剩余”变为“短缺”的拐点出现时,城市化和工业化成果对农业农村劳动生产率的带动力度加大,城乡劳动生产率差距不断缩小,城乡二元结构向一元结构转化。[2]国内学者对城乡二元结构的关注度较高,学术界围绕“刘易斯拐点”的标志与影响、二元经济理论与我国实践的偏差等问题展开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蔡秀玲、陈贵珍认为,自由要素市场的缺失和制度性障碍,使要素单向地从农村向城市流动,导致二元经济理论预测下的工业化对农业农村的反哺没能真正实现,预期的“刘易斯拐点”之后的城乡融合发展没能自发来临。[3]二是把人口流动作为主要动力因素,探寻城乡融合发展的路径。由于以人口流动为主导的要素流动是经济增长的内生动力,所以许多学者沿着“要素流动—经济增长—城乡二元经济结构”的线索研究,即以“经济增长”为媒介,探寻二者联系。这集中体现为对库兹涅茨“倒U型”曲线的研究,该曲线理论表明:在一个区域的经济增长过程中,其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强度会按照先上升、再下降的“倒U型”规律变化。[4]那么,“倒U型”曲线在我国是否存在,我国处于库兹涅茨曲线的哪个阶段,我国实践与“倒U型”曲线是否存在差异性,许多学者围绕上述问题开展研究,但由于估计方法和数据结构的差异,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甚至相反。学者张继良等发现,我国实践只符合库兹涅茨“倒U型”曲线上升阶段的特征,即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强度不断增强,并未能随着经济增长而拐向下降。[5]刘荣添、叶民强则提出,经济增长过程中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强度变化,具有明显的区域差异性,在东部地区呈现“U型”变动趋势,在全国维度和其他区域则是“倒U型”。[6]三是研究人口流动的效应与影响。学者高帆、汪亚楠提出,劳动力流动引起的市场需求变化和人力资本变化,会引发城乡发展的规模效应和结构效应,进而影响城乡收入差距。[7]宏观上,劳动力的流动通过产业分工、关联带动、规模聚集、辐射溢出、政策调控引导等,形成极化效应或涓滴效应。
上述研究为进一步探讨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机制提供了重要思路。同时,学者们运用刘易斯二元经济理论和库兹涅茨曲线分析我国实践,往往忽视这些西方理论预言的劳动力转移自发推动城乡融合发展结论,仅从物理空间实体角度探索人口流动与城乡融合,并且蕴含着农村劳动力是“同质”整体、要素市场完善、城乡社会保障资源均衡等前提。而我国在城市化进程中,不但面临着数字经济问题,还面临着劳动力在流动中不断分化和转换、城乡要素市场不完善、资源保障不均衡等问题,西方理论预设的前提在我国并不必然存在。事实上,信息化和数字经济的发展,城乡人口流动中的分化,区域之间、城乡之间的不平衡发展等深刻影响着城乡融合发展,迫切需要理论界对此问题作更深入、系统,更中国化、时代化的研究。
二、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影响机理转变的理论分析
(一)传统模式下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机理
兴起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传统模式通常是指以刘易斯、库兹涅茨等为代表的西方学者所提出的城市与农村经济社会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路径模式。城乡融合发展的传统模式是以工业化为背景,劳动力转移正是为满足工业化发展而从农村向城市流动。人口流动不但为工业发展解决了劳动力问题,也扩大了城市产业规模,促进了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增长。而当城市产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则通过产业关联、知识溢出、技术反哺等方式带动周边地区及农业农村生产力提升。而农业农村生产力的提升,又进一步促使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这就是传统模式下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的影响机理(见图1),具体来说,这一影响机理有以下运作特征。
⒈遵循“城市中心”“工业为重”的发展理念。在这一理念引导下,各种资源向城市、向工业部门集中,而农业、农村服务于工业、城市。农村要素如何配置、农业生产规模如何确定、农村产业结构如何调整等受制于工业部门和城市发展规划。农业农村被动地“等待”“接受”城市部门给予的溢出技术、知识、产业等。也正因此,城市辐射农村、工业反哺农业的进程较慢、缺乏精准性。
⒉人口流动是联系城乡、沟通工农的桥梁。人口流动是首要驱动器,如果没有人口的流动,城乡互动中的要素流动、产业调整等就无法实现,城乡融合机制不但无法启动,也同时失去了城乡融合最基本的纽带与桥梁。向城市转移的人口包括:流向城市但保留农村土地,且家庭成员依然留在农村的农民(即离乡农民);离开农村并主动放弃农村土地,家庭主要成员也逐渐转向城市的农民(即离土农民);因城市扩张等原因被动放弃农村耕作土地而流向城市的农民(失地农民)。他们通过向农村汇寄钱财物资、促进农村土地流转等方式,影响着城乡资源配置。
⒊城乡融合是一个逐步单向的过程。如图1所示,城乡具体互动路径具有以下两个特征:首先,这是一个逐步递进的过程。当人口流动、要素流动达到一定规模时,人口流动引发的市场需求变化和人力资本变化刺激着城市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进而促进经济的增长和城市发展。在此过程中,城市和工业发展具有优先性,城市充分发展后再以城市带动农村、工业反哺农业。其次,人口流动是单向流动的过程。由于城乡收入差距大,劳动力在利益的驱动下,单向自发向城市流动。而人口从城市流向农村的往往是政策干预下的极少数、短期性的人口流动,如技术扶贫、教育扶贫、医疗扶贫政策下的技术人员、支教教师、医疗工作人员短期地流向农村。
(二)信息化背景下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机理
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我国城乡经济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城乡深度融合创设了有利条件和发展基础。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坚持城乡融合发展,畅通城乡要素流动。”[8]可见,我国政府关于城乡发展战略思路从“城市中心”向“城乡融合”“农村本位”转变。这就意味着农业农村的发展并不依附于城市的带动和辐射,农村更应该从自身出发,挖掘和开发有自身优势的、区别于城市的资源和产业。与此同时,互联网的普及和信息化的全面推进,为人口流动和城乡融合发展带来了巨大机遇。淘宝、抖音、拼多多等交易平台的广泛应用,重构了城市与农村的经济社会融合的方式与过程。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的影响机制相较于传统模式而言,有了以下四方面的新特点:
⒈城乡互动的影响空间有了极大的拓展。由于信息网络平台交易的广泛存在,城乡互动已经从传统的物理空间上人财物的交流互动扩大到涵盖物理空间和网络虚拟空间在内的,所有要素、资源、产业等的流动融合。如图2所示,城乡人口不仅可以通过实地流入或流出于农村与城市之间而影响着城乡的劳动力、要素、空间布局等,还可以通过人口的网络参与、网络评价、平台消费等方式虚拟地流入流出于城乡之间,影响城乡资源的配置。
⒉数字经济赋能下,城乡人口实现了实地和虚拟形式的双向流动。如图2所示,从实地流动看,在国家大力发展农村的政策推动和影响下,部分离乡农民、离土农民等选择返乡就业或创业,成为新农人;部分传统农民也通过培训学习转变为专业化经营的新农人;传统农民、离乡农民、离土农民、新农人、市民在城乡流动中不断地分化和转换。此外,返乡养老群体、涉农政府投资群体、农村市场投资群体、涉农实地消费群体和平台消费群体也流向农村。从虚拟流动看,数字经济的发展使涉农消费群体和投资群体不断扩大,农村旅游观光人数不断增多、农村电商数量剧增,农产品平台消费人群显著增加。人口往往以“人+土地”“人+技术”“人+资金”“人+信息”“人+设施”“人+管理”等形式带动各种要素资源在城乡之间以虚拟或实地的方式高频流动。
⒊城乡融合从逐步单向转变为多向并进的过程。由于互联网和大数据技术的广泛应用,城乡融合不再是原来的依靠农村人口流动为驱动和纽带,而是人、资金、技术、设施等的流动与产业升级、经济增长等,可以同时并进。事实上,即使没有实地发生的劳动力转移,当农村农民凭借低门槛的网络平台,为农产品创建了良好信誉或建立品牌时,就相当于创造了社会需求,进而聚集资源和引导产业调整,促进经济增长。当前,许多农村电商、农村直播经济、微商就是沿着这种方式在做。也正因此,传统模式“先城市、后农村,先工业、后农业”思维定式被打破,农业农村可以根据自身的优势、特征与城市工业形成错位竞争,不断发挥农业农村在经济增长、粮食供应、平衡生态、保护资源、休闲娱乐、农业旅游、农村康养等领域的独特优势。
⒋促进城乡融合的关键因素从“人口流动”拓展为“人口流动”与“消费需求”双驱动。传统模式下,人口流动是城乡互动的驱动器,是城乡融合的前提与基础。而当前我国城乡融合除了依靠人口流动驱动外,另一个重要驱动器则是消费需求。消费需求驱动,即由于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自发地形成更高的农业农村消费需求,或由于涉农经营主体为了获得竞争优势,主动创造和提升人们对农业农村的消费需求。同时,消费需求倒逼着农村产业整体地优化升级,刺激农村产业经营主体通过技术革新、产品宣传、品牌创设等方式提高生产效率,以更好满足市场需求。消费需求驱动的过程,必将带动资金、技术、人才、数据等要素流向农村,激发农民增收和缩小城乡差距,进而促进城乡之间的深度融合。
三、农村流出侧人口流动及其对城乡融合发展影响的实践考察
立足农村,流出侧的人口流动主要为农村劳动力人口向城市转移状况。改革开放初,我国农村人口占总人口比例大,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大量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1978年农村劳动力占比为82.10%,农村人口占比为76.3%。2022年,上述两个指标分别降至37.38%和34.78%。[9]
(一)我国劳动力流动的规模、增速与流向
如图3所示,1983—2021年我国劳动力流动经历了四次高峰,分别是1990年的2651万人,1999年的1734万人,2006年的2299万人和2016年的1641万人。在劳动力流动增速方面,除去四个高潮年度增速大幅提升外,其他年度增速均在2%-4%的水平。2010年以来,劳动力流动规模大都维持在1000万人以上,只有2021年降为为-340万人。劳动力流动增速总体呈下降趋势,从2010年的4.10%下降到2021年的-0.73%。
从劳动力流动去向看,劳动力主要流向东部区域。如表1所示,通过监测1982、1990、2000、2010、2015、2020年度我国东部、中部、西部、东北四大经济区域的流动人口(流入地)占全国流动人口比例可以发现,东部区域一直占比最大,且经历了“先上升,后下降”的过程,1982年东部区域的流动人口(流入地)占比为34.05%,2010年升至56.17%,2020年则降为52.98%;中部的该指标则都经历了“先下降,后上升”的过程,1982年中部的流入人口占比为25.51%,到2010年降至16.09%,到2020年则又升为21.80%;西部区域的该指标始终在21%-24%之间波动;东北区域则持续处于下降状态,其流动人口(流入地)占比从1982年的16.80%下降至2020年2.99%。
此外,从农村劳动力流动的距离来看,外出农民工数量一直高于本地农民工数量,但外出农民工比重和本地农民工比重则分别呈现下降和上升的趋势。如图4所示,通过监测2009—2021年我国农民工的流动情况可以发现,各年度我国外出农民工数量均在1.45亿-1.75亿人之间,而本地农民工则均在0.85亿-1.21亿人之间。与此同时,外出农民工比重呈现缓慢下降趋势,从2009年的占比63.25%下降至2021年的占比58.71%;本地农民工比重则呈现缓慢上升趋势,从2009年的占比36.75%,上升至2021年的占比41.29%。由此可见,选择远离农村的大城市就业的农民工数量逐年下降,选择就近非农就业的农民工数量在逐年上升。
(二)农村人口流动中的农民分化
流出侧的人口流动除了呈现以上的总体规模结构特征外,在其内部还呈现农民分化现象。现有文献主要从社会学角度对农民分化问题做出解析,提出农民职业的差异化带来了收入、消费的分化,进而导致农民内部的社会分层。然而这种解析未能解释农民分化的生成机制,因为农民职业的差异是如何形成的难以得到有效解释。从经济管理的角度看,由于农民的经济行为总是与农村要素配置相联系,所以农民在职业、收入、消费等方面的分化更多是农村要素资源配置方式变化的结果。正如学者高帆提出,由于农村劳动力、土地、资本等要素资源的组合方式具有多样性,而衍生出农民在职业、收入、消费方面的分化结果。而当前我国实施的乡村振兴战略,强调扩宽农村要素资源的配置渠道、转变配置方式、提高配置效率。[10]因此,农村要素配置方式为解析农民分化问题提供了良好的切入点。目前根据要素配置方式的不同,我国农民主要分化为四种类型。
⒈传统农民。传统农民是我国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下形成的主要农民类型。这类农民以家庭为单位,从村集体中承包土地用于耕作,而农业经营运作中所需的劳动力和资金也来自家庭内部,即以家庭为单位配置农村内部劳动力、土地和资金要素。较人民公社制而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有效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放活了农民的经营选择权,因此其迄今仍具有活力。传统农民至今仍是我国农民群体中的基本类型,是我国农村从业人员的主要构成部分。根据国家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农村农林牧渔从业人员数量为1.76亿人,占乡村从业人员的比重为64.23%。[11]
⒉离乡农民。离乡农民是指离开农村从事非农就业,但依然持有农村土地承包权的农民。这类农民的特点是要素配置突破了家庭内部。一方面,由于劳动力的非农化就业,使劳动力与外部资金相结合,扩大了要素配置范围,增加了家庭经济效益;另一方面,由于农民有承包权但不直接使用土地,可将土地经营权流转给其他个人或组织,以提高土地配置的效率。可见,离乡农民的形成过程促进了劳动力、土地、资金要素更大范围的配置,拓宽了城乡要素配置的范围与影响。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从农村大规模涌入东南沿海地区的农民工中,大多数是属于离乡农民。农民工监测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农民工总量2.93亿人。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家庭承包耕地流转面积超过5.55亿亩,超过确权承包地的三成。[12]
⒊离土农民。离土农民即离开农村外出就业且不再保留农村土地承包权及经营权的农民。这类农民来源一般有两种:一是从离乡农民中衍生而来,即离乡农民中一部分人在城市获得稳定的居住、就业和生活保障后,自愿放弃农村土地承包权;二是由于城市的扩张而征用农村土地为建设用地,致使部分农民获得征地补偿的同时成为失地农民。对于第一种来源的离土农民,往往是农民群体中的“精英”,因为长期以来在以户籍制度为依据的城乡二元管理体制下,农民要真正融入城市对个人能力要求很高。而对于第二种来源,政府近年来除了注重对其征地补偿外,还注重从居住补偿、就业安置补偿、养老补偿等方面推进其融入城市。根据农业农村部统计数据,2013—2020年我国农村家庭承包经营的农户数从2013年2.3亿户降为2020年2.2亿户,这说明7年间离土农民增加了约1000万户。[13]
⒋新农人。新农人是指具有较高文化素质并掌握现代农业生产技能和具备一定经营管理能力,在农村从事专业化规模化经营的新式农民。新农人的来源也主要有两种:一是在农村内部从传统农民衍生而来,他们突破劳动力、土地、资金配置的家庭局限,整合离乡农民、离土农民所闲置或放弃的土地使用权,通过雇佣劳动力以扩大生产,利用金融市场引入家庭外部资金,即借助市场机制获取外部要素支持,扩大要素配置范围;二是在农村外部从离乡农民、离土农民衍生而来,即他们从城市返回农村进行创业或重新就业,其中有返乡农民工、返乡大学生、退伍军人等,其返乡不仅意味着新型劳动力下乡,还意味着带动了知识、技术、信息、资本的下乡,借助市场机制整合农村内外部要素资源,实现规模化专业化运作。实践中,近年来兴起的家庭农场就是新农人一种主要运作模式。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家庭农场达到390万家,规模以上农产品加工业营业收入超17.7万亿元,增速超过10%,乡村休闲旅游业营业收入比上年增加约1000亿元。[14]
(三)农民流动与分化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
农民在流动中分化成为传统农民、离乡农民、离土农民和新农人,各种类型农民在要素配置方式和范围上各不相同:传统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要素配置,离乡农民和离土农民则实现了劳动力与外部资金的结合,离乡农民利用农村土地的三权分置实现土地经营权流转,而新农人则促进了城市技术、资本、管理模式等向农村的引入,实现各类要素资源的跨部门、跨区域、跨产业配置。显然,农民在流动和分化中扩宽了要素配置的范围与方式,提高了配置效率。对于农民本身而言,其经济行为选择决定其成为哪一类农民。而这种行为选择受制于农民个体因素和制度因素。农民自身的能力、偏好、家庭影响等是制约农民行为选择的个体因素。而国家或地方政府实施关乎农民行为选择的相关制度则是制度因素,它通常体现为市场信号或政策引导,牵引着农民的行为选择。改革开放以来,户籍制度管制功能的不断放松引导着农民持续不断地流向城市转向非农就业;随着农村金融改革的推进,相对宽松的金融政策引导农民适当引入外部资金用以改善经营,解决家庭内部经营资本不足的问题;随着农村土地流转方式的不断优化,土地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的三权分置,引导着离乡农民将土地经营权转出以盘活土地并从中获得收益,也让获得经营权的新农人或企业组织通过适度扩大生产规模以提高生产效率。
农民分化深刻影响着城乡融合发展。一方面,农民分化意味着改革开放前农民同质条件下农民“一致行动”的政策基础已不复存在。农民分化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同类型农民对于某项政策往往会有不同的反应。传统农民关注影响小农户收入的相关政策;离土农民更关注影响其城市融入能力和市民化水平的政策;新农人则关注影响其规模化专业化经营的相关政策。另一方面,为更好地满足不同类型农民的需求,需要构建更有利于城乡要素双向流动的市场和更平衡的城乡基础设施以及公共服务。因为成熟统一的城乡市场和公平均等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各类农民做选择时都要考虑的重要因素,也是他们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的基础和保障。
四、农村流入侧人口流动及其对城乡融合发展影响的实践考察
流入侧的人口流动除了前文阐述的新农人、返乡养老的老人外,主要包括涉农政府投资群体、农村市场投资群体、涉农实地消费群体以及涉农平台消费群体的流动变化。其中,许多人虽然没有发生物理空间上的流动,却在平台虚拟空间进行了投资消费,实质性地改变着农民的收入、农业的发展和农村的建设,深刻影响了城乡的融合。因此,平台消费与投资的人口变化应纳入人口流动范畴。
(一)流入侧的人口流动结构类型、总体规模
当前统计部门尚未有直接反映流入侧人口的统计指标,但从现有的统计指标却可以侧面反映出流入侧的人口的规模变化。第一,新农人及返乡老人规模在扩大。如前文数据所分析,新农人的数量规模在扩大。同时,随着近年来农村各种利好政策的大力推行和城市就业形势的不容乐观,返乡老人也呈上升趋势,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农村老年人达到1.21亿。第二,政府涉农投资规模扩大并带动人口流向农村。据农业农村部数据显示,2021年国家财政支农资金为4158.16亿元,比上一年增加353.04亿元。[15]大规模的财政资金投入和涉农建设部署,带动着大量的市场企业、社会组织、个人等流向农村。第三,市场企业涉农投资不断增加。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显示,2020年土地经营权流转入企业的面积为5558.54万亩,较2019年增加98.5%,占流转总面积的10.44%。[16]此外,根据“天眼查”的数据显示,近年来我国从事农业、农业服务业的相关企业注册量呈明显上升趋势,2020年,新增54.6万家农业相关企业,较2019年上涨21%;目前,我国从事农业、农业服务业的企业超过370万家,其中39%为个体工商户,35%为集体所有制,另有17%为有限责任公司。[17]第四,涉农实地消费人口不断扩大。文化和旅游部的数据显示,2019年全国乡村旅游接待人次达到了30.9亿,占国内旅游人次的一半。[18]这种趋势近年来继续向好发展,携程平台数据显示,2023年前三季度,我国乡村旅游订单量为2019年同期的264%。[19]第五,涉农平台消费人口持续上升。商务部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农村网络零售额2.05万亿元,占全国网络零售额的15.66%,同比增长11.3%。2022年上半年,全国农村网络零售额9759.3亿元,同比增长2.5%。[20]巨大的交易额反映了城乡居民对平台涉农消费的认可和广泛参与。由此可见,流入侧的五类人口流动总体呈现明显的上升趋势。
(二)流入侧人口流动的构成与特色
由于新农人的生成及特点在流出侧的人口流动中已经做了分析,所以在此主要对流入侧的其他四种人口流动的生成与特色进行分析。
⒈涉农政府投资群体的构成及特色。涉农政府投资群体包括:具体涉农投资项目的直接建设者;政府投资招引的社会投资组织机构人员;政府投资引领的向农村流动的个人等。我国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以来,国家持续加大对农投入力度,积极引导社会资本投向农业农村。具体而言,此类人口流动具有以下特色:一是间接引导性。即通过政府涉农投资带来的农村各种硬件软件环境的改善,吸引社会组织或个人自发选择流向农村。二是影响大、涉及面广。政府财政投资不但立足于建设高质量现代农业,还立足于全面改善农村公共服务体系和基础设施建设,全面推进农村经济发展、政治民主、文化繁荣、生态文明、社会民生的建设。
⒉农村市场投资群体的构成及特色。农村市场投资群体包括:企业的法人代表及主要管理人员;企业所雇佣的劳动力人口;企业带动的其他从事农村一二三产业从业组织或个人等。这些人口有可能居住在城市或城镇,但其从事的行业产业是农村一二三产业。此类人口流动具有两点特色:一是直接引导性。企业通过价格机制、供求机制和竞争机制等显示的市场信号,直接引导组织或个人流向农村或涉农行业产业。企业一方面通过提供就业,由增加企业内部人员构成的方式,增加农村一二三产业从业人口的数量;另一方面则以企业B2B和B2C通过带动生产服务对象的方式,增加人口流动数量规模。二是起着桥梁纽带作用。企业本身的投资行为也受政府政策引导,同时企业的经营运作又以工资、产品价格等方式引导利益相关者个人微观的行为选择。因此,市场投资企业在连接政府宏观城乡发展目标与微观主体行为选择之间具有桥梁纽带作用。
⒊涉农实地消费群体的构成及特色。涉农实地消费群体主要指从城市、城镇到城郊或农村进行休闲娱乐消费的人群。到农村实地消费的人群多住在周边城市,他们向农村流动的时间较为短暂,且有淡旺季之分,旺季一般在节假日、周末和特定农产品成熟季节。这些人群通过在网络论坛等平台分享实地拍摄的视频、图片可以广泛传播实地旅游状况并带来大批潜在消费者。具体来说,此类人口流动具有以下特色:一是多样性。当前,乡村旅游经营服务涵盖了休闲、观光、住宿、餐饮、康养、民俗、研学、露营等多种产品体系,承载着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多重功能,满足了城乡居民的不同需求。二是需求旺盛。随着城乡居民休闲娱乐需求和能力的提升,也由于乡村旅游具有价格低、便利、多功能等优势,此类人口规模不断扩大。根据文旅部统计信息,2023年前三季度我国乡村旅游市场持续升温,乡村旅游是我国旅游消费中发展最快、带动性最强、潜力最大的领域。
⒋涉农平台消费群体的构成及特色。涉农平台消费群体主要指各种涉农的平台消费交易人数的变化。实践中,越来越多的城乡居民在拼多多、抖音、淘菜菜等网络平台购买农产品。具体来说,此类人口流动具有以下特色:一是数字化。买卖双方相互之间不直接接触,而是在网络虚拟空间进行交易。借助网络平台和配套的仓储、物流、运输系统,消费者突破了物理空间限制,能顺畅无阻地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涉农消费。而双方的信任构建、交易模式、风险分摊等则由平台提供。同时,借助平台支持和消费者的消费感受的网络平台分享,可以极大地带动该涉农产品的交易量。二是末端性。即交易行为发生在涉农产品或服务生产供给链条的末端环节,这些涉农产品或服务的质量不但受前期所使用的技术水平、管理能力、原材料质量等制约,还受后期的仓储、物流、运输等制约。所以,平台消费交易人数的变化,实际上是由涉农产品的生产、经营、流动等环节共同影响。
(三)流入侧各类人口流动的相互作用及其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
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金融机构、涉农投资者、企业等纷纷流向农村,市场主体的入驻,带动了农村的就业市场,改变着流出侧劳动力的规模与结构。而涉农实地消费群体和平台消费群体的快速扩张,为农民增收、农业增效和农村整体发展开拓了广阔途径,以需求倒逼供给的方式不但引导农村盘活乡村资源,还引导生产者改善经营方式,提高农产品质量。这种趋势不但推动着传统农民向新农人转变,也促使部分离乡农民、离土农民或市民向新农人转变。一方面,流入侧内各类人口划分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相互之间存在交叉重叠、动态转化。另一方面,流入侧的人口流动与流出侧的人口流动相互影响,政府和市场涉农投资的规模变化以及数字经济赋能下涉农消费群体规模变化,是影响农民选择成为传统农民、离乡农民、离土农民、市民或新农人的最直接的信号和环境。
在影响城乡融合方面,流入侧人口通过政府直接投入或间接引导促使要素资源流向农村,进而引发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和经济的增长,由此发挥城市对农村、工业对农业的反哺带动作用和城乡经济增长的涓滴效应。流入侧人口流动对城乡融合发展的影响既是基础性的,又有地域性、周期性特征。政府投资具有基础性作用,政府对农投资建设事关农业农村农民的基本生产生活,是各类人口流动行为选择首先考虑的基础和前提。而流入侧的其他类型人口流动则具有地域性、周期性特征。这是因为农业本身有明显的地域性、季节性、周期性特征。各地农村的资源禀赋各异,不同农产品在特定季节成长成熟,由此引发的相关消费人口和市场生产供给主体的流动具有明显的季节性、周期性。
五、以人口流动促进城乡融合发展的对策建议
针对我国国情和城乡人口流动实际,要有效促进城乡融合,应将以人为本、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作为价值引导,全面系统而有针对性地调整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深入城乡要素市场化改革和完善相关制度建设。
(一)推进农村要素市场化改革,创新农村经营模式
以“人口流动-要素流动-经济增长-城乡融合”逻辑改革要素市场。在劳动力、土地、资金等要素配置中,应更有效地落实市场的决定性作用,通过强化产权保护、推动混合所有制改革、改善营商环境等,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和增强民营经济的就业吸纳能力,并借此增强资本、知识、信息、技术等要素流动性,创新要素组合方式,提高要素组合效率,进而提高劳动生产率、土地生产率以及资本回报率。同时,农村经营主体应从小农户模式转向由家庭经营、适度规模化经营、农户专业合作经营、企业化经营等多种模式的组合,通过规模化、专业化、合作化经营提高经营者的抗风险能力、信息获取能力和市场谈判能力等,逐步建立农业+工业、农业+服务业等产业融合创新发展模式。以优化农村经营主体、组织方式和产业形态,实现农村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和经济的增长、城乡的融合发展。
(二)构建城乡融合发展的政府合力,健全人口良性流动的体制机制
应该明确政府在促进引导人口流动和城乡融合中的主导性,凸显政府在农村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建设中的核心作用,明确政府在构建营商环境、完善城乡要素市场、引导人口流动等方面扮演着发起者、规则制定者、推动者、裁判者等角色。为此,应进一步优化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财税管理体制,遵循属地管理原则和财权与事权一致原则,适当下沉财权,中央与地方政府合理分摊公共产品的出资责任,为地方政府持续推进城乡融合提高财政支持;建立健全城乡政府、区域政府之间的协调连接机制,提高城乡、区域之间的社会福利均等化程度,使不同区域城乡的社会保障资源较为顺畅地衔接起来。为有效理顺上述政府间关系,要构建与高质量城乡融合发展相匹配的指标体系、统计体系、标准体系、政策体系和绩效评价方式,促使地方政府从“为了增长而相互竞争”转变为“为了民生而合作”“为了创新、融合而合作”。
(三)完善农村教育培训体系,畅通人力资源下乡渠道
促进城乡融合中的重要一步是要转变城乡人力资本的不平衡性。首先,需要重视对农民的教育培训和农业科技推广。根据农业科技人才的实际需要,逐步建立由学历教育、职业教育、针对性的技术培训等构成的多层次的农民教育培训体系。同时,构建由政府部门、高等院校、企业、农民组织等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产、学、研三位一体的农业科技推广服务体系。其次,构建顺畅的城市人力资源下乡通道。这些通道包括鼓励返乡创业就业机制、乡贤参与机制、大学生村官计划、农村特岗教师、“三支一扶”计划、志愿服务西部计划等。通过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和平台减少人力资源下乡的障碍和成本,打通城乡人力资源双向流动的通道。如一些地方探索建立新乡贤激励与参与机制,即把新乡贤作为联系城乡的纽带,鼓励和引导新乡贤利用其所持有的现代技术、创业经验、产业平台、管理能力、营销渠道等带动农村发展,促进农村经济社会建设。
(四)推进农村土地制度改革,鼓励资本有序下乡
首先,深化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农村土地是农民生产生活的主要载体,也是其增收致富的核心资产,城乡人口流动和资本流动往往都要与土地相结合才能推动农村产业发展。为此,应在农村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的背景下放活经营权,积极探索农地、农房等通过转包、转让、入股、租赁、合作、互换等方式引导闲置的农地、农房等资源的合理配置利用。其次,建立资本下乡机制。一方面,要进一步发挥财政资金下乡的示范作用。进一步加大对三农的财政投入力度,除了财政直接投资、政府采购、财政补贴等方式外,还要整合政府财政、土地、金融、税务、交通运输、工业和信息化等部门的力量,建立全力支农的合力,形成涉农资金统筹整合机制。另一方面,强化金融资本下乡的杠杆作用。进一步加大金融支持农村发展的力度,引导金融机构创新农村金融产品和服务模式,使更多的金融资源流向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的重点领域与薄弱环节。
(五)完善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平衡城乡公共服务供给
以乡村振兴、新型城镇化等战略实施为契机,继续强化实施一系列的支农惠农政策;充分考虑城乡人口流动特征和空间分布特征,完善农村的道路、桥梁、水利、通讯、电力等基础设施建设;按照以人为本、广泛覆盖和兼顾普惠性与层次性的原则,深化改革农村社会保障、教育、医疗、养老等基本公共服务,不断缩小城乡居民在公共产品的获取便利性和“含金量”上的差异。此外,基于城乡融合发展和人口流动中农民不断分化和不同类型人口之间可能存在动态转换的实际,需要进一步深化户籍制度改革,淡化户籍身份标识功能和公共产品差异化配置功能,降低农民融入成本较低的中小城市的落户限制,使其能吸纳更多的农村人口进城就业的同时,让这些离乡农民或离土农民能享受与城市居民同等的公共服务,进而使他们实现职业转换与身份转化的一致性。
(六)充分利用数字经济赋能,扩大流入侧的人口流动规模
一方面,逐步解决涉农数字经济发展中农产品的仓储物流、服务网点覆盖、电子商务、基础设施保障等问题,进一步加强农村信息基础设施建设和数字乡村建设,完善农村农民的信息服务体系,缩小城乡之间的数字鸿沟,使农村人口能方便、快捷、便宜地使用相关信息资源。另一方面,要促进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延长产业链,畅通农产品的产供销,鼓励发展农村共享经济、特色文化产业和创意农业。通过上述两方面的有机结合,使农民掌握生产智能化、管理标准化、加工自动化的“新农具”并优化农村产业结构,从而引领城乡生产力的深刻变革。同时,利用数字技术赋能贯通城乡消费市场,借助农村电商、流量经济、直播带货等业态模式,不断拓宽涉农产品的销售渠道,扩大流入侧各类消费人口流动规模,促进城乡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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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Mechanism and Countermeasures of the Influence of Population Flow on the Urban-rural Integration Development
Zhang Jumei
Abstract:From a theoretical perspective,population flows from both physical and virtual spaces,and acts on the flow of factors,industrial structure,and economic growth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 from both outflow and inflow sides,thereby affecting the integrated development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 From a practical perspective,based on rural areas,the rural labor force on the outflow side is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traditional farmers,migrant farmers,migrant farmers,and new farmers in the large-scale flow to cities,and exhibits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dynamic transformation,differentiated demands,and differentiated scale trends of various types of farmers;The floating population on the inflow side mainly includes agricultural government investment and market investment groups,as well as on-site and platform consumption groups related to agriculture.With the empowerment of the digital economy,a large number of people have realized the flow of investment or consumption to rural areas,and realized the flow of people,money and goods from urban to rural areas.In order to further promote urban-rural integration,it is necessary to comprehensively deepen reform from the aspects of factor market,policy environment,education and training,infrastructure and public services,land system,digital economy,etc.
Key words:population flow;urban-rural integration development;impact mechanism
(责任编辑:董博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