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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中的英雄叙事探究

2024-07-04黄莲椿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麦家

[摘要]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中,英雄崇拜是永恒的主题。《人生海海》是麦家告别谍战小说并以流浪者姿态回归家乡,探寻小人物身上蕴含的英雄主义的力作。作者为《人生海海》设置了宏阔的历史背景,通过秘密式叙事和悲剧性人物群像来凸显人物的英雄主义,为英雄主义注入新的内涵,并在其中探寻与故乡和解、与自身生命相处的答案,实现了英雄主题创作的超越,在英雄主义人格的塑造和悲剧人物图谱的形成上颇具文学价值。

[关键词]《人生海海》   麦家   英雄叙事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20-04

在《刀尖》问世8年后,麦家又创作出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书名源于其家乡的闽浙方言,意指生命幻化莫测、起落浮沉后的平和与洞察。小说共三部,分别讲述主人公上校的出逃和流浪,“我”亡命远走家乡私渡到西班牙生活,22年后回望世间风霜的“我”和想结束余生的上校作为逃亡者在桑村汇合。《人生海海》不仅是一部光辉英雄沦落为时代悲剧的历史,也是麦家个人的精神成长史、生命史。

一、麦家写作的英雄情结

麦家的童年不乏创痛,因家庭问题饱受歧视与冷落。他因此产生逃学情绪,父亲不理解他,甚至打骂他。麦家形容自身为流浪狗,“总是缩着身子,耸着脑袋,贴着墙边走路”[1]。童年创伤使麦家在写作中注入了对世界的疏离感,作品透着深重的悲凉感。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经验在作家创作中的作用不可小觑,被压抑的欲望会转换成原动力,促使作家异于常人持续做白日梦。麦家接受采访时说:“我的写作一定意义上是一个被童年束缚住的人在试图逃离童年,这个人是我自己。要逃离这个村庄,必须要有英雄气质。”[2]因此,他的作品多以悲剧收尾,英雄主人公年少时悲惨孤独,遭受无尽苦难,但内心有着执着的理想信念,意志坚强,人格和精神独立,表现出对英雄主义的追求。童年时的生命体验激发了麦家的创作灵感,他在创作中寻求出口,在写作中与不幸的童年、受创的自己和解。

同时,从军经历使麦家对英雄怀有崇高的敬意。麦家退役后置身于日新月异的改革开放时代,思想的开放使其进入个性化创作时期。彼时,部分作家忽略了崇高与理想的表达,但麦家坚定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激励人心,应在渺小中书写强大且温暖的意志。

麦家笔下有许多天资过人的特情人员,冷静、果敢,具有类型化特征,同时他们孤僻、敏感,也有脆弱无力的一面。麦家在表现方式上继承了“十七年文学”叙事的英雄受难模式,惯用命运的轮盘摧毁卓绝的人物,传统小说的大团圆结局在其笔下难以实现。麦家在悲剧性坚勇人物身上挖掘出人类的独立精神、个体的自由意志,试图在自建的文学世界里自愈,英雄情结不但是他童年内心埋下的种子,也是他实现自我疗愈的来源。因此,在创作出诸多悲剧性天才角色后,麦家又塑造出了《人生海海》中的悲情英雄上校。

二、《人生海海》中英雄主义的营造

麦家注重神秘化叙事,赋予文本极大的想象张力。同时,他将人的共性与个性相结合,塑造出众生百态,使人物在生存的重大困境中展示出独特的英雄主义。麦家将人物塑造得饱满而深刻,以人物来推动情节发展,并通过众多人物的参与,增强形象的立体感,以形成更大张力。麦家认为,他的创作是为“寻找亲人”,从那片故土中思考起伏的命运,再悟生命哲思,进而构建出关于童年和故乡记忆的丰盈世界。

1.解密式的叙事方式

麦家的叙事方式别具一格,他常将人物作为秘密的载体,不断设置密码、解锁密码,又将秘密的演进作为文本叙事的主线。麦家延续了特情小说的传统,在开头就给上校各类身份:英雄、太监、逃兵、汉奸、特务、疯子等,无人不想知晓他的过往、荣辱,文本用这些流言蜚语勾勒出上校的人生轮廓。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叙事的方式,主要叙述者“我”与几位次要叙述者共同讲述,在限知视角和全知视角间实现跳跃。爷爷的叙述揭示了上校的个人历史;老保长勾勒出上校的人生轨迹;林阿姨详述了抗美援朝时期与上校的纠葛,揭开上校的人生之谜;“我”的视角揭开了双家村及村民、村外世界的神秘面纱,揭示出上校的复杂性格和命运的不确定性。“我”的心智成熟过程与上校一生故事的揭秘同步展开。整部小说融合了不同视角,展现上校作为英雄的双重形象,凸显了两种英雄主义。换言之,“我”的精神发展历程正是对上校人生之谜逐步解答的路径。

上校为何藏身于双家村、为何成为“太监”、肚皮到底有何秘密,岁月层层剥开覆于上校身上的迷雾,呈现出一个灵肉俱伤的悲剧英雄。“我”兼具故事的讲述者和参与者双重身份,觉得上校“像一座尘封久远、织出多个鬼故事的老房子,怕它又忍不住想进去看”[3],但到中年后也逐渐淡忘对上校的窥视欲,代之喟叹上校的曲折命运。“我”的人生以解密为线索和上校的命运构成了双线叙事结构。

上校身份的神秘化也让“秘密”成为许多人的生活核心。上校的伤疤是被日本侵略者侮辱的痕迹;父亲深知上校藏身之处但保持沉默以护其周全;爷爷为了洗清上校与儿子的性关系谣言,维护家族声誉,以公安局的辟谣公告作为交换,暗中将上校藏身之地报给公安局;老保长为帮助老巫头解开心结而失信,向老巫头透露了上校的特务经历;林阿姨因误解上校而毁了其前程,细致照顾上校和猫并为其母亲送终,以此赎罪。

李欧梵曾说麦家创作时的“后一步总是在补前面的故事,似乎一个文本不够,还要加上另外一个后设文本——加码,加码,再加码。而我们阅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在减码,减码,再减码。于是,加加减减,我们就被吸引到小说的迷宫里了”[4]。在《人生海海》中,每个重要人物都承载着秘密,秘密相互交错,织出了错综的秘密网。

2.悲剧性的人物群像

麦家笔下人物常以绰号形式出现——太监、凤凰杨花、老巫头、老瞎子、活观音、门耶稣等,绰号背后的故事无一不显示人们经受着生活的侵蚀。无论“我”,还是因维护家族荣誉而显得自私并令人厌恶的祖父,抑或身处流言蜚语漩涡中的上校,都饱受苦难折磨,映射出个体乃至整个人类都无法逃脱的孤独宿命。

最能体现人物传奇色彩和悲剧色彩的是上校。上校具备异于常人的智慧和技能,是一名无畏的战士、严肃的军官、高超的军医、忠诚的地下党,服务于政党,被迫服从过日本军队,经历过国共内战、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最开始是村民口中的反革命分子,之后人们为其建立英雄人设,最终沦为被批斗对象和在逃犯人[5]。他为了获取宝贵情报,不惜忍受屈辱,通过牺牲身体赢得川岛芳子的信任,可刻印在身上的文字却成了终生污点。他极力隐瞒、逃避往昔记忆,一生保持单身,接受着民间伦理道德的批判,与具有深厚乡土社会文化的双家村格格不入。这“汉奸”身份的肉体铭刻,使他被迫成为村民口中失去生殖器的“太监”,这也是最打击这位英雄的地方。“父亲说:‘他瘦成一只猴子,蓬乱的胡子遮住半张脸,我都认不出来……整个人轻薄得发飘,要不是被公安架着,后来又掀起的喊口号的热浪都可能把他卷走。”[1]上校的经历起起伏伏,小说通过强化环境的绝望,描写上校最后的狼狈无力,使得上校身上迸发出更强烈的英雄使命感。

深受传统道德观念影响,爷爷对家族声誉的维护变得偏执,村里有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后的人被认为倒运重,是前世罪孽的后果。上校无后,故爷爷不准上校进自己家门,时常以打骂鸡狗、摔坏碗筷暗示送客。由于村里传言父亲和上校有性关系,爷爷极度反对父亲与上校来往。在上校和辟谣之间,爷爷选择了后者,他不择手段地告密并广而告之,一家子在几代人生活过的双家村声名狼藉,并失去立足之处,爷爷也在羞耻和愤怒中自杀。作为传统乡土社会中的智者,爷爷对儿子的关怀、对家族名声的维护本是合情合理的诉求,但告密本质上违背了道德处世原则,使他身死名灭,爷爷的行为折射出他作为个体难以与现实情境对抗的挣扎处境,以及乡土伦理道德所固有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尽管父亲并未像爷爷那样深受民间伦理道德束缚,但爷爷向公安局举报最终导致上校无路可走,这使得父亲在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抉择更矛盾,强化了角色的悲剧色彩。同时,生活的苦难也使父亲后半辈子越发执拗愚昧、疑神疑鬼,他认为家中有鬼,害怕恶鬼将报应施加于“我”,带有浓厚的因果宿命观。

门耶稣是“我”的小爷爷,被认为是村里的怪胎。他信仰基督教,“把一个光着身子的西洋人当菩萨,供在家里,日日夜里对他跪拜,跟他诉苦,有时还对他哭,眼泪一把把流”[1],只因为年轻时在上海拉黄包车时遇到一个付账不要找零头的西洋人。上校的母亲则是选择菩萨作为信仰,试图从中重获生的希望。

麦家在有限的狭窄空间将人物铺开描写,使得叙述话语和人物形象之间形成巨大张力,演绎出精彩的故事,人物形象的悲剧性也更突显其英雄主义。

三、《人生海海》英雄叙事的文学价值

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给麦家的颁奖词写道:“麦家的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无疑具有独特性。”[6]麦家通过奇异的构思、独特的想象力刻画英雄人物和世俗人物的凡俗人生,使得人物形象血肉丰满,呈现出深刻的理想信念和精神价值追求,为英雄主义注入新的内涵。同时,麦家不仅突出了单独的英雄个体,还塑造了人物群像,这些英雄人物不同于以往创作里的主人公,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图谱做出了切实探索。

1.重塑英雄主义人格

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创作通过“革命英雄传奇”中光辉的英雄形象来突出历史洪流中不可或缺的优秀品质;8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借英雄的传奇故事来探究人作为主体力量在历史变化中与之的复杂关系,以英雄形象为代表,来确立人的地位和作用;《人生海海》则通过重构英雄传奇来为英雄做不同的诠释,解密人性、命运、人心,用英雄形象为英雄主义注入新的内涵,使读者看见更宽广的精神天地[7]。

上校的人生经历是故事的核心线索,与所有人的命运交织,织就了更强烈的英雄主义色彩。在麦家笔下,上校是迟暮的英雄,麦家抛弃了歌颂式的赞扬,没有直言上校的英雄成就,而是让他从光辉中走向现实,试图发扬“反英雄”,通过周围人的态度来塑造上校的传奇,让他除了具备英雄光辉外,也具备世俗烟火气,用性格上的缺陷和脆弱构建非传统的英雄主义,并重新诠释对信仰的坚定不移。

上校救死扶伤,但不需要重金酬谢,只需一碗肉丝面来填肚子;面对红卫兵时,上校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一躲再说,无所畏惧的他也有自己的处世哲学;猫作为生命的象征,是上校的软肋,也是他的生命寄托。作为上校的知交,“我”的父亲是这位末路英雄的坚定守护者,性格怪僻却又忠诚仁义。父亲的形象一以贯之,但他面对村里人对上校的猜测从不推波助澜,并与“爷爷说”构成对立,甚至与爷爷反目成仇。父亲沉默寡言,却多次对上校施以援手,展现出一个时代失语者对英雄的守护。同时,林阿姨是上校走向末路的直接导火索,后来为救赎自我,也成为重塑上校高尚英雄人格的推动者。小说没有像传统模式那样描写作为英雄的上校形单影只地穿梭于枪林弹雨中,而是通过写少数人对英雄的守护烘托出英雄高尚的人格。

除了高尚又悲情的英雄人物上校,小说还塑造了另一类英雄,他们历经生活的各种磨难,被命运裹挟,仍坚守着爱和责任,顽强、有尊严地生活。这些角色的塑造使小说真正实现了在英雄主义叙述上的超越。

比如,父亲经历了爷爷自杀、上校精神崩溃、三个儿子流离失所后,担心小瞎子变成难摆脱的恶灵来纠缠“我”,于是执着坚守在老房子里。他不愿原谅自己,却出人意料伸出援手,帮助导致“我”家破人散、流落他乡的小瞎子。

基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英雄主义的审美重塑,麦家塑造出独特的角色系列。纵使小说中的大多数人投射出的是凡人的俗气和勇气,但他们最好地诠释了英雄主义的真谛,即“潮落之后是潮起”,是历尽困厄后学会宽容、宽恕与和解,赋予英雄主义以新的内涵,突显了小说的人文性。麦家笔下独到的英雄人格,让读者重拾阔别已久的英雄智慧与哲学。

2.丰富悲剧人物图谱

五四文学在小说领域的反传统主要体现在鲁迅的创作上,鲁迅创造出了一系列悲剧人物形象,如被封建神权残害的祥林嫂、在大环境中无法实现个人自由的涓生与子君、用精神胜利法来自我满足与幻想的阿Q等,在文学史上如同一座座丰碑。紧随其后的是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群像,茅盾笔下的吴荪甫,还有老舍以“含泪的笑”刻画出的祥子。

在当代文学的广阔天地中,悲剧形象展现出更为深邃的复杂性:命运与其所处时代存在深刻的内在关联,他们的成长与发展历程同步于历史的转型。继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后,作家们试图探索多样叙事方法。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则代表了不同的思想潮流。在新写实主义小说中,余华在苦难美学的追求中创造了悲苦隐忍的福贵、狡猾又朴实的许三观。

麦家《暗算》《解密》等作品中的主人公如瞎子阿炳、金容珍、李宁玉,以及《人生海海》中的上校,或做出了显著的军事功绩,或从事特殊情报工作,身份神秘,作家赋予人物独特的可塑性和鲜明的特质,为文学史增添了特情人员新系列形象。

尽管这些主人公有着赫赫战绩,但不再以高、大、全的姿态出现,与以往的理想化英雄大相径庭,这些英雄都有易碎的一面,麦家曾说:“说到底,我笔下那些天才、英雄最终都毁于日常。日常包含人世间最深渊的罪恶和最永恒的杀伤力,正如水滴石穿,其实是一种残忍。”[8]卸掉英雄光环的英雄和普通人一样被命运折磨,在不同环境里经历肉体与精神的折磨,这些“普通的英雄”用内心力量与外部抵抗,突破自身所处的双重困境,富有极大的文学价值。

四、结语

《人生海海》是麦家卷土重来的杰作,麦家选择以回归故土的书写模式,结合对人性命运的探讨来重构英雄主义,使得英雄主义在小说的日常琐碎中获得新的内涵,并向大众阐述了人生的本质,即生而为人,当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面对生命和自我,升华出对人生的敬畏。正是如此,《人生海海》兼具了可读性和深刻性,如此独特魅力也令人期待麦家的未来创作。

参考文献

[1] 麦家.人生海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2] 麦家.人生海海,用爱和解[N].中国新闻周刊,2019-06-10.

[3] 刘阳扬.“解密”心灵的方式——读麦家《人生海海》[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4).

[4]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的传统和创新——以麦家的间谍小说为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2).

[5] 陈思.转述、传奇、不可靠叙述与自传文本——《人生海海》的四重“召唤结构”[J].中国文学批评,2020(2).

[6] 张少娇.论麦家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形象[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20.

[7] 郭冰茹.英雄传奇的重构——关于《人生海海》[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2).

[8] 宋庄.麦家:文学要去温暖、校正人心[J].博览群书,2014(5).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黄莲椿,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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