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阈下《额尔古纳河右岸》作品探析
2024-07-04王厚珍
[摘要]《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在2005年获得茅盾文学奖。迟子建用优美的笔触勾勒出鄂温克族人最后的森林生活,以一位酋长的女人的视角将鄂温克族的生存图景展现在读者面前。本文试图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探析迟子建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尤其是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一种平衡宁静的生态美学。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 民族文学 生态批评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71-04
一、“右岸”的自然生态
1.自然的灵性之美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利用东北大地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用酋长的女人的自述搭建起叙事框架,深情而缓慢地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娓娓道来。在这个充满温情的空间里,自然承担着重要且不可替代的作用,不论是森林河流,作为引路人的驯鹿,还是广袤的植被、希楞柱外的风声、人们围绕的篝火、清冷幽寂的月色,在这个自然空间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鄂温克族人在此展现着生命优美的形态,展现了人类在森林中最朴素和最纯粹的生存印象。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人类与自然是平等的,不认同人类中心论,并且批判人类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自然万物作为和人类平等的存在具有独一无二的生命性和灵性。迟子建坚信自然界的生命,在她的笔下,自然里的万物同作品里的人物一样担负着审美性与独特性的艺术使命。迟子建植根于东北大地这一独特的地域空间,将居住在这里的鄂温克族生命意识的悲剧性用温情的语言叙说。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每一座山都有着自己的性格与故事,还有着特别的属性甚至是命运,迟子建细致描摹山的体态正是为了向读者展示自然灵性生动的一面。不只是山,河流、风声、树木都是一种命运的见证,不论是流淌在其中淡淡的哀伤,还是作为故事主人公跌宕起伏故事的目击者与见证者,他们都是独特与恒久的存在。正如作品的开头,“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他们把我看老了,我把他们也看老了”,体现的正是自然的灵性之美。
2.自然的宁和之美
从读者视角来看《额尔古纳河右岸》,常常能感受到静谧和安宁的力量,这是因为迟子建在描写自然、建构大自然的过程中,以优美的笔触真实地还原了鄂温克族人生活及迁徙路上的景态。鄂温克族人的“房子”叫作“希楞柱”,是用树干和桦树皮搭建起来的锥形建筑,上方有洞,从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星星。鄂温克族人以饲养驯鹿和捕猎为主,他们随着驯鹿的觅食地而迁徙,每当到了一个新的露营地,他们就在那里重新搭建起希楞柱。
在与世隔绝的森林中,时间显得无比漫长,这里的时间是森林时间而不是钟表时间。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没有人看钟表,他们的时间写在天上,日月星辰就是时间的参照物。而捕猎迁徙同样是通过对自然环境的观察,驯鹿并不是一种工具,它具备灵性,和人类互相依赖,拥有着大自然最质朴和最原始的感情。
迟子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就住在大兴安岭,窗外常常是一片寂静的白色,书中也常常写到山岭不老,河流不尽,人的故事却像雪花一样短暂而绚烂。她写到森林中的人的记忆是用篝火照亮的,那些围绕篝火讲述的故事,就是他们的历史和由来。
不论在森林中发生怎样的故事,一切都自然宁和地发生,在这样静谧从容的自然中,一切伤疤也都静静地弥合,再大的苦难也都随着时间的消逝,掩盖在大兴安岭厚厚的雪层下。
二、人与自然之生态
1.人与自然关系建构之美学形态
鄂温克族人崇敬火神,他们禁止向篝火中投扔脏物,否则视为对神的不敬;他们把山神叫做“白纳查”,猎人们在森林中行走时不可大声喧哗,以免惊扰到“他”;“我”的父亲林克,在大雨天被雷电击中而死,“我”则深信父亲是被雷神带走了。不仅如此,驯鹿在鄂温克族人心目中并不是一种工具,而会被看作是有神性、有灵性的个体,当动物被鄂温克族人打猎获得以后,都会在处理之前为动物们举行特别的仪式,那就是风葬。风葬就是将这些动物放在树上的木屋中,有时也会直接将它们挂在树上,这些行为体现了鄂温克族人对自然充满了敬畏和感激,自然的神性和灵气也带来了福祉,创造了原始质朴的精神家园[1]。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对于万物死亡有诸多的刻画以及解释,鄂温克族人对生命的敬畏通过跳舞或是风葬这样的形式得以承载,人死以后的归途及去向也有充满诗意的解释,这体现了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拜。鄂温克族人感激自然带给他们的一切,同时也对不可避免的事作出合理的解释,由此心灵得到慰藉。而其中种种意外和无可奈何的死亡与逝去,所散发的悲剧感无疑是悲剧审美精神之表现。
受难与坚忍正是悲剧的基本问题——遭受苦难并且奋起抗争。尽管《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没有表现激烈的矛盾冲突,但生活艰难、严酷环境、历史遽变、命运多舛等方面对人生发展造成的困厄更具有普遍性,小说并未追求宏大主题,而是在故事的推进中细腻地展现了人物生活的基本需要和精神上的基本需求,鄂温克族人生命的坚韧在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作者用温情而平和的语言来展现鄂温克族人对于生命及生活的追求,在艰苦的环境中,作者首先点明了自然与鄂温克族的不可分割。首先是对河流与族人关系的描写:“可我们是离不开这条河流的,我们一直以它为中心,在它众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说这条河流是掌心的话,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开的五指,它们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照亮了我们的生活。”[2]迟子建还让我们看到鄂温克族对大山的依恋和热爱:“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2]这种河流山脉与鄂温克人生活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折射的正是“天人合一”思想。此外,《额尔古纳河右岸》还写到了人对自然的敬畏和珍爱,鄂温克人对森林里的一切都秉持敬畏与珍爱之心。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许多关于生死的话题。但是迟子建将这些死亡进行了诗意的刻画,独特的艺术处理使得死亡并不是那么悲凉而令人伤痛。例如列娜的死亡,书中的尼都萨满说她是去和天上的小鸟做伴了。达西尽管瘸腿,但是为了复仇,勇敢地与自己的猎鹰并肩作战,最后却在和狼群的搏斗中失去生命。大家对他的死亡是这样描述的,达西去了天家。书中也写到“我”的父亲,父亲的死亡颇具有戏剧性,林克是在交换驯鹿的时候不幸被雷电劈中而死的。但是大家并没有怨恨雷电和坏天气,而是在每一次雷声大作时,都想象是父亲在和我们对话。而更加富有烂漫色彩的是达马拉的离去,在妮浩与鲁尼喜结连理的那个晚上,达马拉穿着她心爱的羽毛裙子忘情地跳着舞蹈,在热闹与充满爱意的篝火中离开。在鄂温克人的生命观念里,灵魂是永不泯灭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即使亲人们天人两隔,却依然可以拥有希望和寄托。
迟子建不仅平静地书写死亡,而且还赋予死亡以“希望”“延续”“复活”的色彩。列娜死后,“以命换命”的驯鹿母亲又重新拥有了充足的奶水;老达西死后,不孕的玛丽亚有了自己的孩子;依莲娜在内心深处,既向往山内生活又眷恋山外人生,矛盾之下葬身河旁,恰好这时一只纯白无比的驯鹿仔诞生了……这些死亡连接着新生命的到来。与死亡的难以预测和悄然而至相比,生命显得弥足珍贵。迟子建让我们体会到死亡带来的并非只有痛苦,而是生死相依、生生不息的关系。在这样的生命哲学观中,她引导人们看淡死亡与离别,并思考更深层次的生命问题。
2.《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命诗学
《额尔古纳河右岸》具有生命诗学的意味,在对待男女问题上,回归到最原始的生命懵动跳跃的问题上。小说对情爱的描写是在一个既原始又富有美感的环境中,以一种正确且明确的态度,来看待父母及自我的情爱。比如“风声”这个艺术意象。“我”的父母在木头搭建的临时房屋里,制造出一阵一阵风声,而我长大以后和拉吉达也会在木屋里创造出属于“我”和他的阵阵风声。作者之所以如此刻画,是因为鄂温克族人对待情爱始终是坦率和真挚朴实的。他们的人性中具有对生命的最原始的呼唤,也是对人性的正视和对返璞归真的渴求。“我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春光注入一股清风。那是最缠绵的一次亲昵,也是最长久的一次亲昵……”[2]小说还有“我”与第二任丈夫的爱欲描写:“那个夜晚,瓦罗加是那么紧地抱着我,我和瓦罗加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鱼与水的融合,花朵与雨露的融合,清风与鸟语的融合,月亮与银河的融合。”[2]《额尔古纳河右岸》对生命产生过程的描写充满了灵性,从中所体现的正是生命崇拜。鄂温克族人的婚姻并不遵循父权制,他们的相处模式平衡且自然,男性与女性各自分工,彼此尊重且互相敬畏,两性之间的关系正如迟子建所写的:“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2]文本中也有对紧张的男女关系的描述,依芙琳与坤德之间因为缺乏爱的根基,整场婚姻都被他们当作是一场要分输赢的博弈,迟子建试图传达的是:相爱是男女和谐的前提,也是解决两性之间冲突问题的最佳答案[3]。
三、工业文明与自然文明的冲突
1.游猎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变
鄂温克族人不会永远生活在森林中,随着历史的发展,鄂温克族人逐渐完成从氏族部落的游猎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变。曾经住在山里的人也主动或被迫地丢弃了曾经的宁静,从山上住到了山下。那些关于鄂温克族人的故事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工业文明带来的是伐木的声音,是被破坏的森林,是一条又一条河流逐渐走向枯竭,而鄂温克族人迁徙的路途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漫长。
新文明的建立,宣告着旧文明的终结,而这不论是不是他们所期望看到的,也终究是不可逆的。当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成为历史的记忆,从前日日在眼前的景象便成了一种追忆。所有的河流山川便成了鄂温克族人的文化碎片,一切灵性都流淌在他们的生命中。人类从茹毛饮血的野蛮社会走向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便是火的使用。鄂温克人亦是如此,他们对于火神极为尊崇。在漫长的游猎生涯中,火改变了鄂温克人的生活形态,演变为鄂温克人独有的文化符号,所以关于火的禁忌繁多。任何人“不能往(火)里面吐痰、洒水,不能朝里面扔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体现出他们对于火的虔诚与敬畏。鄂温克人深信祖先将火赐予他们是天道使然。火带给鄂温克族人温暖,使他们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得以生存,能够在篝火中相互抱着取暖,不仅如此,火也像是一种指引,带着鄂温克族人不断地向前走。《额尔古纳河右岸》写到母亲在“我”出嫁时赠送给“我”一份特别的礼物,那就是一团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而这团火来自遥远的祖先。这团火见证着氏族部落的无数次迁徙,无数次繁衍生息,这时候,火团已经不只是作为生火的火种存在,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寄托,爱的另一种延续,希望的另一种形式。母亲将所有的祝福和守望都灌入这团火里,预示“我”的生命将会和这团火一样热烈燃烧。后来工业时代到来,森林中出现越来越多的工业文明产品,它们方便且快捷,而鄂温克族人逐渐被工业文明所影响,有许多人离开了世代生活的森林,代表着希望的火种也被丢弃在鄂温克族人曾踩过的土地上。自此,祖先所遗留下的火种走向了末路,原始生活的痕迹也逐渐被工业化的浪潮所淹没,“我”与安草儿怀着无尽的惋惜守护着这片净土,期盼着游猎文明的复兴[4]。
2.迟子建创作的动机——生态主义内涵
迟子建创作《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起因,是因为当时媒体刊发了一篇鄂温克族人从森林搬至山下定居的新闻稿件。当时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见证这一特殊时刻。迟子建看完新闻,内心弥漫出一股悲凉感。迟子建了解到鄂温克族画家柳芭从鄂温克族生活的森林走到城市,却又不带任何眷恋毅然决然回到森林。后来,迟子建采访了柳芭的妈妈,将她所讲述的故事记录下来,聆听鄂温克族内心的宁静与波澜,听他们歌唱,看他们跳舞,并且在这期间收集了大量有关鄂温克族人来历及迁徙的史料和记录。迟子建创作这部小说时,就在离大兴安岭不远的地方,窗外常常是寂静的白色。在这部小说中,迟子建有意将鲜明的生态主义色彩注入其中。《额尔古纳河右岸》被曾繁仁先生评价为:“一部在我国当代文学领域十分少见的优秀生态文学作品。”而在面对《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提出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平衡点问题时,迟子建的答案是坚守生态文明立场,形成健康的精神生态和良性的社会生态。这的确值得我们深思,但如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迟子建所坚守的生态文明的理想,依然是每一个与大自然息息相关的人所应该求索的漫漫道路[5]。
从生态批评的视野看迟子建的文学创作,能够一窥蕴藏在其中最深远的审美文化。《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的不仅仅是鄂温克族人生存生活的故事,更是一部鄂温克族人的史诗。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在一个百岁老人的自述中,一幅幅动态的生命画卷,一张张奇诡的迁徙画像,一座座充满历史与神秘的大山和依傍在山脚的河流,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了鄂温克族人的生命形态、诗学审美,把一个民族在现当代的历史进程中最后的诗意留在了文字中。
参考文献
[1] 黎贇.自然、神灵、生死、守望,奏响生命华章的最强音——读《额尔古纳河右岸》[J].新楚文化,2023(6).
[2]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 谭博泽,范庆超.追求文学哲学化的深度境界——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哲学表达[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22,43(8).
[4] 刘秀哲.《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民俗传统与审美文化[J].黑龙江民族丛刊,2022(1).
[5] 陈锦圆.论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和谐生态[J].参花(中),2023(1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王厚珍,昆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