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雌性的草地》中“姐妹情谊”的建构书写
2024-07-04张艺伟
[摘要]“姐妹情谊”是女性成长小说中的常见话题,《雌性的草地》中书写的“姐妹情谊”是一种充斥着人间烟火气的纯粹女性关系,有着丰富的内涵,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女性所经受的苦难、压抑的人生,牧马班的女孩们被时代塑造却又被时代遗忘,她们在夹缝中生存的真实景象直击读者内心。根据小说的内在意蕴,本文将小说中的“姐妹情谊”分为三个层次,即草地生活日常、患难相助和心灵共鸣。
[关键词]严歌苓 《雌性的草地》 姐妹情谊 女性关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18-04
《雌性的草地》[1]是严歌苓的得意之作。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再现了一群来自成都的女知青在辽阔西南草原上牧马的艰难生存境况,塑造了沈红霞、小点儿、柯丹、老杜和毛娅等一批个性鲜明的女知青形象,展现了她们在军队集体生活中孕育出的友谊。这种“姐妹情谊”使她们成为彼此的精神慰藉,让她们能够在杳无人迹的草地上相互依赖,抱团生存。女子牧马班成员彼此间“温和式”的扶持关系也侧面体现了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她们在艰难中追求身份认同,在集体中反抗不平等。严歌苓以女性独有的细腻敏感,透过斑驳的表象,塑造了一个集体主义之下的女性乌托邦。
杨莉馨在《异域性与本土化: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流变与影响》里将“姐妹情谊”划分为三种情况:一为同窗朋友间的真挚情感;二为受男权压迫的女性之间的彼此安慰;三为女性之间的同性爱恋[2]。以此为参照,我们不难发现《雌性的草地》中所涉及的女性关系是“同窗朋友间的真挚情感”。严歌苓用独特的笔触塑造了悲惨遭遇下彼此慰藉的女性群像,小说中随处可见情感深挚的“姐妹情谊”。
一、追根溯源:小说中“姐妹情谊”书写缘起
1.社会文化语境
《雌性的草地》创作于1986年,正值改革开放时期,思想解放浪潮席卷整个神州大地,知识分子也都纷纷回归到文学创作中,文学以狂飙突进的猛烈态势向普通民众发起“进攻”。与此同时,女性主义的觉醒也使得女性文学得到发展,作家们的女性意识得到延展。在女性文学创作热情高涨的社会语境下,严歌苓开始了对女性同盟关系的解读,在小说中表达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从“雌性”二字就可看出她对女性话语权的重视。同时,她对于“姐妹情谊”的挖掘和探索也体现出她对女性力量和自由的呐喊与尊重,对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肯定。
2.创作主体的人生经历
严歌苓在复旦大学演讲时曾说:“有力度的审美活动往往带着深刻的痛苦体验,而痛苦又大多来自作家对生活的强烈敏感。作家从自身的痛苦体验中挣扎出来,在宣泄和诉说的过程中,将强烈的痛苦转化为震撼人心灵的艺术审美愉悦。”[3]有力度的作品,往往来源于创作主体对生活的深刻体验。作为小说的创作主体,严歌苓之所以能在作品中如此自然地叙写出军队女兵们的“姐妹情谊”,源于她丰富的人生经历。严歌苓青少年时期也加入过文工团,这些特殊的生活经历成为严歌苓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宝库。
严歌苓12岁时考入成都军区文工团,成为一名文艺女兵,在文工团的日子里,她和当时许多年轻人一样,渴望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实现革命理想。她不怕牺牲,敢于奉献,在战场上自告奋勇,与死神擦肩而过,文工团的峥嵘岁月是严歌苓心底最珍贵的回忆。严歌苓16岁时跟随军队歌舞团去川、藏、陕、甘交界的草地演出,期间她听闻“女子牧马班”的传奇事迹,并找到这个牧马班。感叹于女子牧马班成员的伟大,严歌苓创作了小说《雌性的草地》,用笔墨来叙写女子牧马班这群女孩们之间的“姐妹情谊”。
二、祛魅表达:“姐妹情谊”书写三重奏
陈染曾在书中写道:“女人之间的沟通,相比起男人的沟通要更加容易一些,她们的性别立场、角度以及思维方式、感知世界的方式要更贴近。”[4]与男性之间“歃血为盟”“折柳惜别”的友谊不同,牧马班姑娘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是一种阴柔、内敛的情感。在《雌性的草地》中,这群牧马班的姑娘在荒凉的草地上遭受着严酷大自然的侵蚀、野生狼群豺狗的袭击、土著游牧男人的欺负,悲惨的生活使得她们团结起来,形成统一战线,共同抵抗各种因素的伤害,在互相扶持之中,“姐妹情谊”不知不觉萌芽。根据小说的内在意蕴,笔者从三个层次解读《雌性的草地》中“姐妹情谊”的内涵,即草地日常生活、患难相助和心灵共鸣。
1.草地日常生活
在辽阔的西南草地上,自然环境极其严酷,丰美幽绿的草地里似乎暗藏着残酷的阴谋。为了放牧优秀健康的军马,牧马班成员必须去寒冷干燥的高地放牧,强风和暴日每天都在侵蚀着这群青春少女的身体,她们的脸上结着疤痕似的硬痂,双手长满开裂流脓的冻疮,又红又肿。严苛的环境促使牧马班的女孩们更加团结,她们在日常生活中相互陪伴,在“夹缝”中相依为命,“姐妹情谊”随处可见。女孩们一起放马,吃风干的肉和夹生的饭,在野地里睡觉、解手;柯丹与小点儿一起出牧时想办法洗露天热水澡,通过交换秘密升级彼此的关系;小点儿留在帐篷中为大家操办伙食,听到女孩们讨论吃不到蔬菜的严重性后,她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挖野菜,改善伙食,得到所有人的夸赞;女孩们会在夜间闲暇之时互相打趣,甚至斗殴,但是相互打斗后,一定是空前的亲昵,她们会用斗殴的方式将亲密无间的耍闹转化为彼此的精神慰藉;女孩们也会在吃晚饭时热烈地讨论冬宰,讨论包饺子该用什么馅。在抵御各种因素的威胁时,这群女孩们通过这样琐碎的日常生活相互怜惜,陪伴彼此,虽然她们并没有摆脱男性价值中心(对指导员“叔叔”的依赖)的樊篱,但是她们通过互相关怀的行为认可女性联盟的方式,以此对抗来自外界的压力。
2.患难相助
除了草地牧马的日常生活,女子牧马班女孩们的“姐妹情谊”也是同舟共济的患难之交。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虽然女子牧马班成员还是要依赖牧马营中唯一的男性——指导员“叔叔”,但当遇到危险或无助的时候,她们最依赖的还是彼此,“姐妹情谊”帮助她们分担痛苦,摆脱孤独。小点儿刚来到女子牧马班的时候几乎一无所有,没有铺盖睡觉,柯丹就将自己的狗皮褥子裁下一半给她,杜蔚蔚将自己的一件旧棉袄送给她,另一个女孩给了她半块毡子;牧马班夜间遭到当地蛮汉的威胁,她们在危险时刻同仇敌忾,模仿指导员“叔叔”的样子吓走了醉汉;她们共同面对洪水、严寒和饥饿,当洪水袭来时,沈红霞与河水拼抢料豆,姑娘们拼命地捞被褥和锅碗瓢盆,大家一起分享烧酒来抵抗严寒,沈红霞带领大家唱歌,以此来忘记饥饿带来的痛苦……牧马班女孩们在苦难中相依为命,她们不仅分享快乐,更将痛苦与忧愁毫无保留地分享,她们试图用这样倾吐的方式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在男性缺失、自身处境异常困难的情况下,牧马班的女孩们总是能及时地向自己的同伴伸出援助之手,同性间的“姐妹情谊”让深陷苦难中的女孩们得以救赎,抚慰彼此受伤的心灵,支撑她们在困顿的环境中自立自强。
3.心灵共鸣
在日常生活的陪伴中,在患难与共之后,心灵之间的共鸣是小说中“姐妹情谊”内涵更深一层的情感体验。当指导员想要杀掉母狗姆姆养的两只狼时,女孩们集体为它们求情,因为女孩们跟两只狼有了家人般的感情。姆姆作为两只狼的“母亲”,它屈服于母性,用乳汁哺育自己的仇人,牧马班的女性跟它一样有着柔软又坚定的母性力量,母性的光辉使得女孩们产生了情感共鸣,特别是有了私生子布布的柯丹,更能体会到姆姆即将失去孩子的苦痛。在小说中,小点儿本不是女子牧马班的成员,最初她独身来到牧马班,面对满脸都是风雨侵蚀痕迹的女孩们,她的内心有着无限的怀疑甚至厌恶,但是与她们一起经历过快乐和痛苦后,她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集体。小点儿与牧马班姑娘们朝夕相处,换来的是她离开后对这种简单生活的怀念,因此她推开了与她幽会的兽医。“姐妹情谊”让小点儿不再依赖与姑父畸形的关系过活,她已经被牧马班纯洁明朗的情谊感化。牧马班的女性迫于时代的压力才来到这里,她们一起放牧,一起生活,她们虽是同营女兵,却形同闺蜜,互为知己,在分享秘密的过程中达到心灵上的共鸣,构筑起抵御恶劣环境和男性伤害的坚固防线。
三、本土建构:“姐妹情谊”书写的叙事艺术
为了塑造更加丰满的人物形象,作家在描写女知青们的日常牧马生活时,还独具匠心地将叙事技巧融入其中。严歌苓谈起这部作品时曾说过:“我觉得它最大程度地展示了我的才华。”[5]这一部分将以“姐妹情谊”为基点,从叙述者“我”与人物的多元互动来探索《雌性的草地》中的叙事艺术。
在文学创作中,讲述故事的叙述者“我”可以是第一人称,也可以是第三人称。第一人称“我”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比如在鲁迅的《孔乙己》中,“我”作为故事中的人物真实地参与了小说情节发展的过程,在与酒店客人们的闲聊和旁观中逐渐加入迫害孔乙己的队伍中,这里的“我”属于旁观自我;而第三人称“我”是置身于故事之外的存在,“尽管他也可以具有一些个人特征,但这些个人特征并不能证明他在艺术世界中的真实存在”[6]。在《雌性的草地》中,“我”是一个以上帝的视角与人物对话的角色,“我”与沈红霞、小点儿等人物互动交流,与人物命运紧紧相连,在“姐妹情谊”萌生发展的过程中,“我”不仅与她们共呼吸、同命运,她们最终的命运走向也与“我”息息相关,因此,小说中第三人称叙述者“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同时这也是作者严歌苓在小说叙事艺术上的创新。
作为第三人称叙述者,小说中的“我”从最初小点儿进入读者的视线时就开始与女子牧马班成员对话互动。在文本中,“我”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能够随心所欲地与人物互动,勾勒人物命运,把控小说中女性们的前途,“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这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在给读者剧透小点儿的结局,很明显,当“我”作为叙述者与读者对话时,“我”已然掌握了小说情节发展的话语权。纵观全文可以发现,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不再自说自话,而是一边用笔书写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一边加入她们这个女性群体,并与她们进行密切的互动对话:在小点儿与兽医幽会后,“我”与她讨论他们之间畸形的感情;“我”与沈红霞探讨理想和现实的关系;“我”与杜蔚蔚讨论欲望被压制的后果。在小说中,叙述者“我”与这些女性角色同呼吸,“姐妹情谊”不仅生发于牧马班女性之间,也体现在“我”对牧马班姑娘们心灵的解剖过程中。这些多元互动不仅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也让读者深入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反映出小说的虚构本色。
四、觉醒和成长:“姐妹情谊”书写的现代性意义
1.透过女性同盟关系洞察社会历史
“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只有在社会中,人才获得了属于人的一切特征。”[7]作为时代中的个体,在社会活动的影响下,女性被历史变迁的洪流所裹挟的现象不可避免。在严歌苓的小说中,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时代所给予女性的悲剧命运和苦难人生。严歌苓透过被时代遗忘了的女子牧马班,以及牧马班女性在西南草地中的种种遭际,来关注历史、再现历史、反思历史。在这个边缘女性集体中,女孩们有着比男性更为坚强的信念和宽广胸怀,在异常恶劣的环境下,她们结成同盟,以此来同悲惨的命运抗争。
2.女性独立意识觉醒
严歌苓擅长写女性,她对于女性群体有着独特的理解和认识,《雌性的草地》就是作者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打造的一部反映女性群体独立意识觉醒的力作。从女性自身出发,严歌苓积极关注弱势群体的命运,发掘女性的独特价值和独立的人格尊严,她笔下的“姐妹情谊”是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产物,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团结在一起,同悲剧命运做斗争。在小说中,沈红霞是拥有坚定信念的代表,具有高度的独立意识,原本她过分严格的生活信条让“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胜其累”,但是在她的影响下,女孩们不知不觉团结起来,并开始仿效她,这个集体中的女性通过相互扶持、相互影响,不断找寻自己的女性身份,女性意识的觉醒使她们的同盟关系更加牢固。
五、结语
“姐妹情谊”在女性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女性之间的同盟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女性依旧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因此严歌苓试图以一种柔和婉转的方式去叙写特殊年代中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以此来关注女性的命运。通过研读小说文本,我们能够感受到女子牧马班生存环境的恶劣,严歌苓对女性的关怀,以及女性力量的强大,即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命运多么悲惨,女性作为独立的个体也可以熠熠生辉,她们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她们也可以团结起来与命运抗争。
参考文献
[1] 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
[2] 杨莉馨.异域性与本土化: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流变与影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 张琼.此身彼岸——严歌苓复旦大学讲座侧记[J].华文文学,2004(6).
[4] 陈染.私人生活[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2000.
[5] 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
[6] 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7] 葛晨虹.人性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张艺伟,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