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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小说创作中的两种女性形象

2024-07-03邱引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青烟男权权力

人杰地灵的蒙山沂水养育了著名作家赵德发,在他近四十载的文学生涯中,乡土小说始终是他用力最多的创作类型。赵德发以敏锐的洞察力和博大深邃的历史感悟能力,塑造了一批在命运的重压下坚韧前行的农民形象,如《天理暨人欲》中始终坚守君子之道的许正芝,《缱绻与决绝》中对土地近乎变态热恋的封大脚,《青烟或白雾》中恪守乡俗传统的支明禄。在上述男性形象身上,个人的历史片段相互连缀,展示了特定历史时期农民的生存境遇。而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女性同样在历史裂变和权力沉浮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赵德发同样擅长以女性的角度诠释历史。他的成名作《通腿儿》就是通过两个农村女性的故事呈现了一段温情而又酷烈的历史。

综观赵德发的文学创作,女性形象尤以《青烟或白雾》中的吕中贞和《经山海》中的吴小蒿最为真实饱满。她们本都无意于政治,却都身不由己地陷入政治的旋涡,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以及当下的飞速发展在她们身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在男权社会中,她们承受了更多的磨难。农耕文明哺育的吕中贞和接受了海洋文明洗礼的吴小蒿的生命历程既有相似的地方,又有不同之处。

《青烟或白雾》中的吕中贞原本是一个单纯漂亮的农村姑娘,因为父亲早亡家庭困难,能找一个勤劳朴实的倒插门女婿成为她的人生理想。在数次恋爱失败后,她终于和村里的能人支明禄订了婚。相夫教子的生活还未开始,就赶上了“四清”运动。阴差阳错,她无意中泄露了未婚夫藏有万民伞的秘密,结果支明禄被整治,两人的关系就此破裂。情场失意的吕中贞没想到自己却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吕中贞其实不懂政治,她只是穆逸志的一枚棋子。吕中贞的最终理想也无非是嫁给穆逸志,做一个提茶倒水、洗衣裳、拉扯孩子的普通女人。她也曾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但残酷的政治浪潮最后还是淹没了她,她重归平凡,穆逸志也弃她而去。吕中贞的经历告诉我们的,与波伏娃在其经典之作《第二性》中所表达的基本观点有相似之处:“第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造就的,即性别是由社会建构的;第二,女人在整个历史上扮演‘他者的角色,通过与男人的关系而被界定。”

《经山海》中的吴小蒿最初涉足政坛时也是懵懂的,她因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考取了楷坡镇的公务员,只想借此机会远离丈夫的凌辱。更具学者气质的吴小蒿在初入官场时有诸多不适,她主动给区长开车门遭到了镇书记的批评,“值班羊”的故事让她反感。不过,与没有什么文化的吕中贞不同,吴小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株小蒿草,而让自己长成一棵不虚度今生的大树正是她作为知识分子担当意识的体现。吴小蒿工作扎实,勇敢与黑恶势力作斗争,积极为老百姓谋福利,成长为党的好干部,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不同于吕中贞在政治旋涡中的被动浮沉,吴小蒿的政治参与意识是很强的。究其原因,一是吴小蒿受过高等教育,具备了较高的文化素养,“一般来说,政治参与和收入的关系密切,与教育的关系则更为密切”;二是我国高度重视女性参政问题,自1988年起,中央多次召开会议,颁发文件,一再强调改革开放过程中加强培养选拔女干部的重要性,为中国女性参与国家和社会事务的管理提供了强大的制度保障。吴小蒿生逢其时,她努力克服依赖心理,注重培养自强自立的精神,不断增强决策力和应变力,最终在政治上实现了人生价值。

年轻时的吕中贞生活在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作为一名柔弱的农村女性,她在男权社会中遭受了重重磨难。福柯在其身体理论中将身体视为历史文化的象征符号,阐释了权力对身体的操纵,说明了权力的无处不在。地位卑微的女性受男性支配,身体备受摧残与压抑。在《青烟或白雾》的开篇,赵德发这样写道:“吕中贞的青春时光,是伴随着牙疼度过的。”只要在生活中感受到了屈辱和磨难,吕中贞的牙齿就会疼痛,掉落。到老了的时候,她的牙齿已全部掉光。每一颗牙齿都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关。表面上看,导致吕中贞身体受损的是苦难的生活,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是背后的权力。权力一方面是以隐蔽的形式出现的,“特别是在现代社会,权力渗透到社会的各个不同的局部领域,如监狱、军队、工厂、学校以及话语、知识、肉体等等,使用灵活多样的策略来进行,其在政治、经济、教育、家庭、国家、生产关系中形态是多种多样的”。吕中贞承受着权力隐蔽的折磨,她精神上的压抑和痛苦导致了身体的变化,她的牙齿脱落,乳房发生癌变。除了极少时刻会以温情的面目出现,权力更多的时候会直接向弱小者露出獠牙。吕中贞进入官场后,被冯谷南强暴,成为穆逸志的泄欲工具。正是权力,使吕中贞的身体成为异己的存在,在政治浪潮中,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

吴小蒿同样在男权社会中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她遇人不淑,丈夫由浩亮经常对她实施家暴,还死活不肯和吴小蒿离婚。由浩亮对吴小蒿并无真情,他娶吴小蒿为妻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生理欲望。无疑,由浩亮扮演了男权社会中施暴者的角色,吴小蒿则处于弱势的一方。然而,与吕中贞不同的是,吴小蒿并未一味地忍耐,她所接受的教育和工作中的磨炼都让她渐渐地由软弱到坚强,最终下定决心和由浩亮离婚,勇敢地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幸福。赵德发塑造的吴小蒿这一形象,体现了中国当代女性的人格独立和女性意识,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这一阶段,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蓬勃发展,妇女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文坛出现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冰心的《两个家庭》、苏雪林的《棘心》等佳作。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杨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作品写出了共和国政治背景下年轻女性的解放意识。新时期以来,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关注女性地位和命运的作品层出不穷,出现了张洁、王安忆、铁凝、严歌苓等一大批优秀的作家。这些女作家揭示了女性在男权传统下的坎坷命运,将矛头直指男权意识。20世纪90年代的陈染、林白的“私人化”写作以更加大胆前卫的姿态书写女性欲望,以此来反抗男权文化,反抗传统女性的悲剧命运。赵德发笔下的吴小蒿是21世纪的新女性,他并没有把吴小蒿写成一个概念化的女干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在男权社会中有自己的生存困境。“五四运动”以来,人性启蒙和解放始终是一个未完成的任务,而吴小蒿的奋斗历程正是这一主题的延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生存环境养育了不同的人。吕中贞是在农耕文明中成长起来的,“农耕文明是指由农民在长期农业生产中形成的一种适应农业生产、生活需要的国家制度、礼俗制度、文化教育等文化集合”。 (下转第80页)

(上接第77页)赖性和内向温和性,其代表性学说是儒家学说,总的来说是提倡守旧和服从的。吕中贞本质上是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农村妇女,她本性善良,任劳任怨,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尽管时代的浪潮曾将她推到地级干部的位置,享受过权力带来的荣耀,但吕中贞其实不懂政治,她只是在政治的洪流中随波逐流而已。农耕文明的特性成就了她,也拘囿了她。农耕文明同样哺育了吴小蒿,她做事小心翼翼,即便遭受家暴,也下不了决心离婚。在楷坡镇任职后,她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开始接受海洋文明的洗礼。海洋文明更重视创新,具有开放外向的特征。耳濡目染之下,吴小蒿的气质为之一变。在工作中她不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而是积极创新,开发“鳃人之旅”项目,在劝说农村拆迁钉子户时挺身而出,努力配合同学刘经济完成“深海一号”工程;在个人问题上,她也最终下定决心和丈夫离婚。正是广阔的大海给了吴小蒿努力拼搏的勇气,海洋文明的多元性特征之一就是鼓励个体发展自己的个性和创造性。吴小蒿最终破茧而出,化蛹成蝶,显然得力于海洋文明的滋养。

《青烟或白雾》中的青烟曾一度被视为升官发财的先兆,而吕中贞的儿子白吕证明青烟或白雾不过是一种地质现象,吕中贞的荣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经山海》中的吴小蒿经山历海,由一棵柔弱的蒿草变成了一棵大树。黑格尔说过:“你走吧,你走不出你的皮肤。”每个人的发展都不能超越自身所处的时代,不同的时代塑造了不同的吕中贞和吴小蒿,这两个生动的女性形象无疑丰富了当代文学史的女性画廊,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

(邱引,原名邱亚雷,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江南》《山东文学》《广西文学》《西湖》《当代小说》《青岛文学》《野草》《南方文学》《满族文学》等发表小说。现为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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