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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记(短篇小说)

2024-07-03李宜祥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伙房中队长磨刀

李宜祥

1

早饭后,战士们都去训练了,炊事班的伙头军们也没闲着,一个个在伙房里忙开了。

我们现在做的第一件事是磨刀。

就像每个士兵都有一杆枪一样,每个炊事员都有一把菜刀。枪要常擦,但不需要每天都擦,菜刀却每天都要磨,不磨不行,不磨不锋利,不磨过不了蔡黑子这一关。蔡黑子脸色本来就黑,训起人来脸色就更黑了,尽管眼睛细成了一条线,但是那条线却能闪出寒光来:你晓得不?刀功是炊事员的基本功,而磨刀又是刀功的基本功,如果连刀都磨不好,你还算是个合格的炊事员吗?蔡黑子常常这样教育我们。蔡黑子说话语速快,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他老家是安庆乡下的,一开口讲话,总让我们觉得他是在念黄梅戏里的唱词。由于蔡黑子的坚持,在我们炊事班,每个伙头军一天的工作都是从磨刀开始的。

每天早上,我们都像在伙房里演绎一幕场景一成不变的情景剧——五六名穿着白围裙的伙头军排成一列,背对锅灶,面对窗户,整整齐齐地坐在马扎上,分开双腿,弯腰,低头,双手握住菜刀,双臂来回使劲,还得使巧劲,让刀刃或正或反地在磨刀石上摩擦,间或朝刀刃上洒点水。这时候的伙房,只有刀刃和磨刀石之间流淌出的沙沙的声响。从训练场上远远传来“立正”“稍息”等的口令声,像是背景音乐,在提醒着我们这里是军营。

蔡黑子是我们的班长。他是老兵,早已超期服役,与他同一年入伍的那批兵,除了提干的,已所剩无几。我们当然知道,和其他老兵一样,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退伍,就是希望转为志愿兵长期在部队干下去。他对部队太有感情了。听说他一入伍就在老家定了亲,对象早就催促他结婚,可他一拖再拖,说是等转为志愿兵再办婚事,那样就双喜临门了。

蔡黑子对磨刀的执着和痴迷,说实话,我不敢苟同。兵营里的大锅饭煮一煮得了,又不烹饪山珍海味,又不参加厨艺大赛,用得着这么用心地磨刀吗?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磨刀的功夫确实不赖。他也以此为荣,好为人师,不厌其烦地指导我们磨刀。他磨起刀来轻松、熟络,只见他很自然地弯下身来,双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刀,不快不慢地将菜刀放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砺,随着双臂的一伸一收,他的腰身竟然像舞蹈演员的腰身一般欢快地扭动起来,那张黑里透红的脸盘上溢出了柔和的笑意。这哪是握着一把冰冷的钢刀,倒像是握着恋人温润如玉的小手。磨着磨着,在“沙沙”的声响中,他竟侧着脑袋眯起了双眼,好一副沉醉享受的样子。

磨刀的当口,中队采购食材的汽车回来了,鸣了一声笛后停在伙房外。卸下食材后,大伙立刻择菜洗菜,只有蔡黑子又坐回马扎上,保持初始的姿势继续磨刀。

刀磨得差不多了,蔡黑子迎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歪着脑袋,闭上一只眼睛,举起刀来在眼前瞄,就像一个射手射击前在“三点一线”地瞄准,从刀刃的这端瞄到中端,再瞄到那端,然后把右手拇指贴在刀刃上来回摩挲。这样就知道这把刀磨没磨好,锋利不锋利,或是哪一个部位还需要再轻轻地磨几下。

看他磨刀磨得如此娴熟,如此出神入化,达到了武侠小说里描述的武林高手人刀合一的境界,我怀疑他入伍前是一个专职的磨刀人。

2

与蔡黑子磨得那么舒心、那么惬意截然相反,大李子磨刀磨得咬牙切齿,大汗淋漓,似乎与菜刀有着深仇大恨。大李子磨刀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人觉得笨拙、不协调,让人为他着急上火。其实我们都知道,大李子是被蔡黑子从战斗班硬要过来的,他向中队首长立下“军令状”,要把这个拖后腿的兵带出来。

磨刀着实让大李子痛苦,他那高大的身躯屈坐在马扎上,随着双臂的左右晃动,马扎也以同样的节奏来回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难以承受他的体重,总让人担心他会把马扎压趴。他的那双大手似乎握不住薄薄的刀身,刀刃总是在磨刀石上歪歪扭扭地擦过,常常伤了刀刃,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憋紫了脸反反复复地磨,也没见他磨好。蔡黑子终于忍不住了,为那把刀感到憋屈,伸手要过刀,自己俯下身子替他磨起来。

大李子也长了张黑脸,我们有时觉得他的脸比蔡黑子的脸还要黑,黑出了墨玉般的光泽,但没人称呼他“李黑子”。比他的那张黑脸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大”——个头大,手大,脚大,哪个部位都大。大李子的个头大得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在县人武部领军装时就充分显示了他体型的硕大,大号军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成年人穿上少年儿童的衣服,裤腿都遮不住脚脖子,鞋子也穿不进去。等他到了部队后,领导翻遍军需仓库,才找出他能穿得上的军装和军鞋。

部队需要大个子,首长也喜欢大个子,有的首长专挑大个子当勤务员、通讯员。大李子一到我们中队,中队长就准备让他当排头兵,去扛机枪。他和我同在二排,我们每天训练完后常去打篮球。各排之间经常赛球,每场都争得你死我活的,谁也不服谁。二排长初见他时喜笑颜开,指望他上场充当中锋去抢夺篮板球,去“盖”对手的“帽”,谁知上了篮球场他却迈不开腿。后来,上了训练场他也迈不开腿,队列操练时他总是顺拐,迈哪条腿就甩哪条胳膊,常常引得战友们哄堂大笑。练习单双杠、跳木马时,他也常出洋相。他挂在单杠上直晃荡,就是拉不起一个“引体向上”;跳木马时更逗,跳上去就趴在上面下不来。这以后,二排长就再没给过他笑脸。

因为大李子训练时常出洋相,人又憨厚,像只笨拙木讷的大熊猫,战友们便把他当成了开心果,不是明着整他,就是暗里治他。我也没少使坏,为了阻止他睡觉时发出超大分贝的鼾声,我朝他鼻孔里挤过牙膏,朝他嘴里塞过臭袜子……大李子脾气好,从不发火,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望着我们笑,直到笑得我们没了脾气。大李子是我们中队的“活雷锋”,训练之余总是主动找活干,热心为战友们服务——木床、马扎坏了,他整修;厕所,他负责打扫;排水沟,他负责清淤;伙房需要人手了,他第一个举手报名……时间长了,我们都被他的真诚和憨厚所感动,再也不整他了。

大李子一如既往地做着好人好事,也时不时地出洋相,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一天队列训练,战友们正在“立正”“向右看齐”时,一场大雨突然降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个不停,不一会儿,战友们都被淋透了。这时,我们左侧的大路上跑过来两位年轻的女性,和我们一样,也被大雨淋透了,显得狼狈不堪。没有人发出口令,我们却齐刷刷地转过头,向左看齐。排长发现了,红着脸重重地发出“向右看齐”的口令。战友们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只有站在排头的大李子还在怔怔地望着左边。战友们全都笑了,笑他傻乎乎的。排长很恼火,正要训斥他时,大李子突然一言不发朝那边跑过去,吓了我们一跳。雨幕里,有个老人拉着载满重物的架子车正在吃力地爬坡。大李子一声不吭地推起了架子车。

3

说起来挺委屈,进炊事班当伙头军不是我的本意,和大李子一样,我也是被蔡黑子“点将”点来的。不谦虚地说,属明珠暗投。那时候,部队里正流行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名言,说实话,我没指望当将军,毕竟将军的层级太高,太难攀登,但谁不想提干呢?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是每个士兵的梦想。战友们都知道伙房里出不了将军,提干也难,伙头军除了做饭,在我们眼里就是一群“稀拉兵”,军容军貌平日里不严整不说,上了训练场他们哪一个没出过洋相?紧急集合时能披着被子跑出来列队,射击能剃光头,投弹没个准头,能把训练弹扔进人堆里……我自认为不是“稀拉兵”,比军政素质,不敢说数一数二,但也不差。军事训练单项考核,比如射击、武装越野,我都在全大队拿过名次,并因此受到嘉奖。

事情坏就坏在蔡黑子的身上。

我入伍后的第一顿饭吃的是水饺。这顿饺子使我难以忘怀,正是这顿饺子让我与蔡黑子结下了梁子。

我们这批兵是坐着草绿色的“大解放”来的。路上颠簸了一天,到营房时天色已黑,我们又乏又饿,待集中点名后分排分班,接着又整理床铺,这期间没见伙房里有什么动静。床铺整理好后大伙正在嘀咕,就见蔡黑子带了几个伙头军过来了,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铝盆,盆中盛着面团和馅儿。原来在我们中队有个传统,吃水饺要每个人都动手包。蔡黑子给每个班分了面团和馅儿。我接过铝盆,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见是萝卜丝馅儿,正在气恼没什么油水时,就见蔡黑子走过来朝菜馅里撒了两勺辣椒粉。

煮熟的水饺被盛在行军锅里抬进营房,我盛了一碗,夹起一只,一嘴咬下去辣得喉咙眼直冒烟。我在家也常吃水饺,荤馅素馅都有,但清汤寡水的萝卜丝馅没吃过,素馅里更没搁过辣椒粉。我是扬州人,我们那儿饮食清淡,一年到头辣椒进不了几回菜篮。我那时年轻,不理解饮食文化的地域性差异。在我们中队,那一年从皖北地区来的兵多,还有不少陕西兵和河南兵,他们喜爱面食,喜欢吃辣。我肚子太饿了,随口骂了几句,骂完接着吃,只吃皮不吃馅儿,馅儿都被我扒拉在了桌面上。

不知道蔡黑子是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的,他绷着一张透着紫红的黑脸,怒瞪着一双细眼睛,弯下身子颤抖着捡起桌上的馅儿一口口塞进嘴里。塞完最后一口,他转身走向值班排长,检举了我,说我糟蹋粮食。

为这事,我分别在班、排、中队三级士兵大会上作了检讨。

我跟蔡黑子的事还没完。

我们是武警部队新组建的一个大队,营区位于城市远郊,营房是一家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腾出的几排大车间,每个中队住一栋车间,车间的一端辟出一个伙房。营房的四周是广阔的田地,训练场就是一大片农田改造的。

我们是冬季入伍的,那个冬季特别寒冷。清晨出操时,地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出操回来,我们的眉毛上也凝结了白霜。都说当兵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就的是钢筋铁骨,可我们也有怕冷的时候。我们早操后洗漱,都是拧开水龙头接冷水,可到了晚上,就连这冰凉的自来水也无处可取——水龙头被锁上了。我们排队去营房前的小河里砸冰取水洗脸洗脚,把跑了一天的热脚板泡进漂浮着冰屑的凉水里可真不是滋味。一天,我无意间看见蔡黑子带着洗漱用品悄悄溜进伙房,顿时就恼火起来:好你个蔡黑子,躲进伙房用热水洗漱,我们却连自来水都没处接。我砰砰砰地砸门,身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战友。门开时我们却傻了眼,蔡黑子正在冲冷水澡。

那段新兵集训期是我们最艰苦的日子,训练任务重,体力消耗大,我们的后勤基地还没有建立起来,伙食供应总是跟不上我们贪婪的胃口。每天训练,每天流汗,我们大队却没有浴室供我们洗澡。虽然我们驻扎的厂区有浴室,但是大队和中队首长却都要求我们向蔡黑子学习,冲冷水澡。

我那时候有点灰心丧气,觉得当兵太苦、太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连当“逃兵”的想法都有了。

我和蔡黑子就像摽上了一样,没过多久,我们又干了一仗。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我第一次帮厨,见到伙房里的情景后有些吃惊。蔬菜、大米都被盛在竹筐里,一筐筐地洗,一筐筐地淘。筐是农民伯伯挑稻谷用的那种大竹筐,节假日加餐,整扇猪肉整筐鱼虾采购进来。煮饭的大铁锅似乎深不见底,两名炊事员抬起米筐踮起脚才能把米倒进大铁锅里。搅米锅用的不是我们在家煮饭用的那种铁勺,而是一把锃亮的大铁锹。饭煮熟了,炊事员穿上干净的雨靴,站在灶台上一锹锹地把米饭挖进几口行军锅里。我的亲娘,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兵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呀!

那时候的伙食供应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在蔡黑子精打细算筹划和几个伙头军兄弟精烹细饪下,我们的伙食供应总体算是好的。但凡事皆有例外,由于大锅饭不好煮,我们有时会吃到夹生饭。为了保证大锅饭的质量,蔡黑子常常亲自站灶头。有一周,不知是谁站灶头,连煮了两顿夹生饭,夹生饭里还掺杂着煳了的黑锅巴。我终于没忍住,一脚踹翻了行军锅。蔡黑子急眼了,握了根擀面杖就冲我过来了……

像是冤家对头,细数起来,我跟蔡黑子结的梁子多了去了。他是老兵,后来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几乎每次结了梁子都是我吃瓜落儿,恨得我牙痒痒。不过,也有我占上风的时候。有一次没找着斧子,我溜进伙房里拿了把菜刀削铁锹把子,不小心把刀刃崩了个豁口,巧的是这把菜刀是蔡黑子的。这下可惹怒了蔡黑子,他当众拦住我,一蹦三丈高,怒气冲天地要跟我干仗。可还没摆开架势,他却像个娘们儿似的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边抺泪边嘟囔,炊事员手中的菜刀就像是战士手中的钢枪,你怎么能……

看得出来,蔡黑子着实心疼他的那把菜刀。

这一场风波惊动了中队长,他把我叫到一边给我“开小灶”——上来就踢了我一脚。我怔住了,正惊讶于他怎么犯了“军阀作风”时,他又揪住我的耳朵,咬着牙根恨恨地说,你晓得不,黑子是多么皮实的一个兵,再苦再累,受再大的委屈,也没见他流过泪。你这个新兵蛋子倒挺能的,能让他抹眼泪……

因为踢翻了这锅白米饭,我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处罚之一就是进伙房当伙头军,成了蔡黑子的麾下。我每天不得不套上白围裙,磨刀,洗菜,切菜,淘米,煮饭,刷锅,刷盆……还时不时接受蔡黑子的批评教育。

蔡黑子对磨刀要求严格,对择菜、洗菜、切菜、炒菜要求严格,就连对我们的着装、军容风纪和内务整理也同样要求严格。护袖、围裙、胶靴要洗得干干净净,刀、勺、铲要挂得整整齐齐,地板每天要冲洗,灶台要抺净。我们的耳边常常响起他那一口黄梅戏唱腔般的告诫:严明的作风是平时养成的,一流的厨艺是勤学苦练出来的……

一天,我请假外出办事,待回到伙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几位伙头军弟兄正用毛巾蒙住眼睛切土豆丝、胡萝卜丝,每人面前的案板上都切了一堆。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家切出的土豆丝、胡萝卜丝长短粗细几乎都一样。大伙的刀功确实不赖。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蔡黑子在模仿战斗班组织战士们蒙上眼睛拆卸和组装枪械。可我们是炊事班,有这个必要吗?想到这里,我嘴角一撇,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蔡黑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给我解释道,咱们炊事工作也得从实战出发,战斗要是打响了,哪能四平八稳地做饭呢?黑夜里也得供应伙食啊。

这以后,蔡黑子没少跟我念叨“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供应是作战胜利的保障”“战士们如果吃不好睡不好,能打胜仗吗?”之类的话。总之,他是在教育我要有“当伙头军与当战士一样光荣”“伙房虽小天地大”的觉悟。

我一直看蔡黑子不顺眼,觉得他成天唱高调,心想:你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一朵花来,伙房就是伙房,它既不是作战指挥室,也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不甘心当一名伙头军,握刀掌勺之余,悄悄地苦练军事技能,还和一个爱好武术的战友练上了硬气功。每天晚上,我俩都悄悄地跑到训练场调息运气,练抗击打能力,练断砖、断石……我们相信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同时,我也没有放松文化课的学习,准备报考武警指挥院校。唯独在磨刀这件事上放松了——每天磨刀都是在磨洋工,做做样子而已。我认为对我而言,磨菜刀实在是毫无意义。

4

进了炊事班,大李子兴致盎然地练起了厨艺,却放松了军事训练。蔡黑子是个较真的人,并且较起真来“一根筋”,他不仅要求大李子学厨艺,还要求大李子在军事训练上补短板,在队列训练和体能训练上下功夫。为了解决大李子走队列时的顺拐问题,蔡黑子要求我和大李子结对子,帮助大李子。我教了大李子几天,见他仍然笨手笨脚的,实在没有耐心,就弃他而去了。蔡黑子见状,批评我吃不了苦,对战友的情谊不深。他亲自出马,担任大李子的教官,每天晚饭后带着大李子去训练场上“开小灶”,和大李子一同训练,为他做示范,对他进行严格甚至是严酷的训练。蔡黑子手握一根木棒,只要大李子顺拐,抬手一棒子就抡过去,再顺拐,又是一棒子,毫不手软,抡得大李子双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对于跑步、单双杠、跳木马、俯卧撑等训练项目,蔡黑子也同样严格要求大李子。最后把大李子练得肌肉劳损,走路抬不动腿,住进了医院理疗。一开始,我觉得蔡黑子冷酷无情,是个“小军阀”,但是后来进行各项科目考核,大李子没有挂一科,我才意识到蔡黑子练兵很高明。后来我了解到,蔡黑子原是个军事素质过硬的“兵王”,为了搞好伙食供应,主动要求调入炊事班当起了伙头军。

现在,在蔡黑子的鼓励和指导下,大李子又苦练上了磨刀功。

我们炊事员每个人使用的都是自己的菜刀,从不混用。菜刀不像枪支,没有编号,也没有印记,都是统一采购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我们都能辨识出自己的菜刀,从不会认错。就像草原上的牧马人,都能从马群中辨别出属于自己的坐骑。牧马人希望自己的坐骑是匹千里马,伙头军也暗中较劲,谁不希望自己的刀最锋利呢?

大李子找了把报废的菜刀,每天磨刀不止。

人的身体总有不协调的时候。比如,大李子刚练习齐步走时经常顺拐;比如,有人射击时双眼都睁着,总是闭不上其中一只眼睛,而不射击时,任何一只眼睛随时都能闭上;比如,有的人唱歌能唱出天籁之音,令人陶醉,而有的人一唱歌就跑调,因为他们控制不了嗓子里的肌肉群。

不知是因为哪块肌肉不协调,大李子磨刀磨得很艰难,手掌都磨出了血泡,手指不止一次被划破。这么大块头的一个兵,愣是被磨刀一事折磨得腰酸背痛,双臂抬不起来。

我看得出,大李子过不了磨刀这一关。

大李子磨刀时,蔡黑子都在一旁默默关注着,有时握紧了拳头,好似在为他鼓劲。每当大李子把刀刃磨折,蔡黑子的脸色就更黑了,黑得能拧下墨汁来。终于有一天,蔡黑子命令大李子放弃磨刀,干其他活去。大李子脸色苍白,泪水涟涟,颓废地瘫坐在地上。那模样,那神情,像一个丢失了阵地的败兵。

现在,大李子的问题已经不是肌肉不协调的问题了,他磨起刀来竟然会产生生理反应,恶心、呕吐……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我猜大李子心理上一定极度排斥磨刀。蔡黑子怕大李子继续磨刀会出事,当机立断,命令偷偷磨刀的大李子彻底放下菜刀。很快,大李子就接受了两项新的、更为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担任饲养员,兼任蔬菜管理员。说白了就是养猪、种菜。在此之前,这两项任务一直是由蔡黑子本人承担的,我们几个人只是给他打打下手。

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李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没过多久,圈里的几头猪就被养得滚圆,菜地里也是五彩缤纷,各种各样的蔬菜生机勃勃,茁壮成长。大李子终于引起了中队长的注意,在全中队士兵大会上被表扬了几次。每次受到表扬,大李子都挺起胸膛,激动得黑脸放出红光来。有一次,中队长表扬蔡黑子,说他识人才,避人所短用人所长,并打趣说他是伯乐。蔡黑子听了连连摆手,说大李子取得的成绩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大李子不声不响地把床铺搬进了靠近猪舍和菜地的两间简陋的库房里。他要与猪为伴,以菜地为家。

一天,我去猪舍看他,远远看见他欢快地挑着两桶猪食进了猪舍,还一边挑一边唱着:

俺是个公社的饲呀么饲养员哎,

养活的小猪一哎么一大群儿哎哎……

大李子是亳州人,他的家乡靠近河南省。他的唱腔和吐字,还真有点豫剧的韵味。

我跟着大李子进了猪舍,发现猪舍的水槽边立着一根大木桩,上面有一块磨刀石,还有一把菜刀。我顿时明白过来,大李子闲暇时仍然在练习磨刀。见我盯着磨刀石和菜刀看,大李子竟有些害羞,他把目光移向远处,说,我怎么这么笨呢?连菜刀都磨不好,可我不甘心啊……说着,他竟然哽咽起来。

5

一天,蔡黑子磨刀时意外划破了手指,这让我们很诧异;接着,他竟然又煮出了夹生饭,这更让我们感到意外。望着他那愁眉不展的模样,我们猜他一定遇上闹心事了,所以才会心不在焉。遇上了什么闹心事呢?我们推测了一番:以他现在的境况,无非是转志愿兵无望;或者是情变,也就是相恋多年的对象变了心。

每年年底都是老兵复员退伍的当口。对城镇兵而言,退伍回去好歹能安排个工作,情绪就相对平稳些;农村兵就不一样了,特别是那些干了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的老兵,对部队早已有了感情,让他们脱下军装“向后转”,谁不难受?谁不愁闷?

蔡黑子就在这时候接到了复员的通知。

中队长亲自找蔡黑子谈话,谈的时间很长。中队长满头大汗,不停地劝说,还递烟给蔡黑子。两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中队部里烟雾缭绕。蔡黑子的脸色本来就黑,此时就更黑了。他蜷成一团蹲在墙角抽烟,一声不吭,两只眼睛眯得快合上了。从开始谈话时,蔡黑子就这么蹲在墙角,怎么让他坐,他都不坐,就像个蹲在墙旮旯晒太阳的老农民。中队长没辙了,怕蔡黑子像个老树桩似的在这里扎下根来,只好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头,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再到上面跑跑,争取把你留下来。中队长似在宽慰他。

我们很快就知道蔡黑子要复员的消息了,班里的几个兄弟围着蔡黑子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说良心话,这个结果,不要说蔡黑子不能接受,就连我们也接受不了。这之前,也就是上个月吧,蔡黑子还立了个三等功,总队政治部派了两名宣传干事来,又是拍照又是采访,还向我们询问了一些蔡黑子日常生活的细节,后来写了篇报道刊在省报上,让蔡黑子着实风光了一把。

上个月,中队开展实弹投弹训练,这原本没有炊事班的事,我们只要按时把饭菜送到投弹场就行了。饭菜送到后,听着一颗颗手榴弹的爆炸声,我心里很不平静:炊事兵也是兵,炊事兵咋就不能真枪实弹地干?真要上了前线,炊事兵也不能当孬种啊。其他几个炊事兵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就怂恿蔡黑子去找中队长,也让我们每人投几颗。谁也没想到这一投出了事。事情就出在大李子身上。大李子由于过度紧张,投弹时手榴弹脱了手,冒着烟的手榴弹先是飞上天,接着笔直地落下来。蔡黑子猛地扑倒了大李子,并将自己压在他身上。手榴弹爆炸了,一块弹片划破了蔡黑子的头皮,大李子则安然无恙。

事后,中队把蔡黑子勇救战友的先进事迹层层上报,中队长接蔡黑子出院时激动地对他说,祝贺你载誉归来,我们已向上级申请将你转为志愿兵。立功受奖一事,蔡黑子倒没怎么激动,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立功受奖,但听说能转为志愿兵,他激动得泪光闪闪。

但现在,蔡黑子怎么说复员就复员了呢?

蔡黑子平静了下来,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是宽慰我们,絮絮叨叨地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总是有年限的,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兵吧?那几天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带着我们一如既往地在伙房里忙忙活活,忙着伙房里的事,还惦记着猪舍和菜地,替了大李子的活,硬是放了大李子两天假。这些日子,大李子没休息过一天,夜里没少起来照料圈里的那几头肥猪。大李子是个实在人,没看出蔡黑子的情绪,高高兴兴地脱下围裙找老乡去了。

看着郁郁寡欢的蔡黑子,我心里的“梁子”突然就没了,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

离队的这一天,蔡黑子早早地起了床,整理行装。我也早早地起了床,亲手做早饭为他送行。我做了一碗我家乡风味的阳春面,还煮了两个荷包蛋。我去喊他吃饭时,见他正在库房里翻腾。我们早就知道他在库房里有个八宝箱——一个上了锁的旧手榴弹木箱,趁没人时他常去翻腾。我们猜测箱子里肯定有他收藏的宝贝,比如立功受奖证书、弹壳什么的。我们有个战友就喜欢收藏弹壳,手枪、步枪、冲锋枪弹壳,甚至还有航空机枪弹壳。箱子里也有可能是他对象的照片、情书、定情物什么的。他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呢?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看,哪是什么宝贝,竟是几把退役了的菜刀。这几把菜刀都用油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蔡黑子拆开纸封后,一把把涂抹着黄油的菜刀闪着银灿灿的光芒。蔡黑子把刀一一举在眼前端详,那专注的目光,像是战士端详手中的钢枪,牧马人端详自己的马群,艺术家端详自己的作品。

这几把都是我用过的菜刀,没舍得扔掉。蔡黑子转过脸来对我说道。他的黑脸露出了不舍的神情,眼圈竟然也红了。我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里猛地一颤。蔡黑子小心翼翼地将刀一把把包好,收进黄挎包,又塞进背包里。我会想部队的,会想念兄弟们的,这几把刀我留着作纪念。说着说着,他流下了泪水。见他流泪,我鼻子一酸,也流下了泪水。

离别的时候到了,中队长破例要来了大队部的吉普车,准备送蔡黑子去城里的长途汽车站乘车返乡。中队长没来告别,他不忍心与蔡黑子说再见。后来我才知道,中队长与蔡黑子是同一年的兵,两个人是乘坐同一辆“大解放”来的。为了能让蔡黑子留下来,中队长找了大队和支队首长,后来又去总队政治部找了老乡。老乡自掏腰包留中队长喝了一顿酒,又喊来在总队司政后机关里的几位老乡作陪。中队长豁出去了,对老乡们逐个敬礼并敬酒,回来就醉倒了。但是事情却没有出现转机。

没过多久,第二批复员名单出来了,大李子也在复员退伍之列。这让我有些吃惊,也使我意识到,我们已入伍三年,服完了兵役,也算是尽了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

大队部的司机是个跟我们关系不错的老兵,他告诉我们,那天他送蔡黑子去火车站,发现蔡黑子没有返乡,而是乘上了去南方的火车,他说他要去打工。他为什么没回家乡呢?哪怕先回家乡看看亲人再去南方打工也不迟啊。我们问道。老兵司机说,他那天是一路哭着进火车站,哭着登上火车的。他是个孤儿,当年是乡政府保送他入伍的。他在老家还谈过一个对象,不过也早就吹了。

听了这一番话,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想起那个每天早上带着我们磨刀的身影,我第一次在心里叫了蔡黑子一声:老班长。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话一点不假。时隔不久,我被部队送到城里一家宾馆的餐饮部学习烹饪技能。炊事班的几位战友羡慕我,说我学成回来肯定能留在上级机关食堂里,即使不提干,也会转为志愿兵。我却一肚子不开心。与我同时练硬气功的那位战友被推荐进了总队教导大队,还有几位战友分别考进了武警指挥院校。这让我有了失落感,我觉得,自己就是学成回来也不过是名伙头军。

不过,也有开心的事。一天,我随宾馆采购车去农贸市场采购时遇见了大李子。大李子现在在附近的一家饭店里掌勺,也是来采购食材的。见我惊讶的样子,大李子一下笑出声来,他告诉我,说起来还得感谢老班长,都说严师出高徒,没有他对我的严格要求,我哪有这一手厨艺呢?没有这厨艺,哪能被这家饭店聘为大厨呢?我还是担心他不会磨刀,大李子爽朗地笑出声来,哪能呢!我跟班长学会了厨艺,当然也学会了磨刀,哪一个环节都没落下,背着你们我可没少下功夫。现在我都带徒弟了,我们店里二厨的磨刀功夫就是跟我学的。我现在磨起刀来和班长一样轻松自如,一样娴熟。听他提起班长,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班长的身影——侧着脑袋,眯着眼睛,双手握刀,双臂一伸一收地把刀放在磨刀石上不疾不徐地磨来磨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过来,班长每天不仅在磨刀,还在“磨人”,他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磨”成合格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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