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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留声(短篇小说)

2024-07-03海川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豆腐坊四叔二叔

海川

1

我到宝山县首届无籽西瓜节筹备组报到的第二天,二叔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的意思,是想让我陪着他去河北接风爷。

这是一个不赶巧的求助。我捏着电话犯了难,村里闯外的人少,县上他能找的也许只有我。风爷一个人被困在外省,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但这边会期紧,我能抽身的概率又有多少呢?我把事儿左右想了想,说:“要不我向领导请个假试一试?”

二叔说:“够呛是吧?”

我说:“估计悬,今年县上要办西瓜节,活动规模不算小,我在筹备组哩。”

二叔电话那头没了音。我赶忙说:“二叔,您这大支书,再找个人做伴儿不会是什么难事吧?与河北那边联系、买火车票等跑腿的活交给我,行不?”

二叔顿了顿,说:“那,润山,我让你四叔陪我去吧!就这,你先帮着买票。”

我请朋友帮忙买了两张去河北的火车票,花两块钱托长途客车捎给二叔。他们得从市里火车站乘车。我又挂“长途”与河北那边的派出所做了对接,我怕二叔他们到那儿后,人生地不熟没人接站。我掐指头算着,估计他们该到了,又打了那边派出所的电话。二叔很兴奋,说:“接上你风爷了,我们住一宿就回。车票派出所也给预订了。”

我把心放了下来,琢磨着等他们回来,找个车去市里接站。

风爷穿了一身簇新的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发亮的黑皮鞋,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一样板正。见了面,二叔和四叔脸上挂着惊喜,把我隆重介绍给风爷。二叔说:“风叔,还认识吗?润山,我德生哥家的二小子,这会儿出息了,在县府上班呢,从县上带车来接咱的。”风爷这些年变化不大,只是身形略显瘦小了些。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眼里有光一闪,嘿嘿了两声,算是跟孙辈的我打了招呼。我们两家仅隔一道墙,我几乎从小就知道,他这两声“嘿嘿”,应该是他最积极的待人态度了。我喊了声“风爷”,然后招呼一众人上车。

路上,二叔问起一些他感兴趣的西瓜节的事,我一一做了回答。无籽西瓜是宝山县的特产,县里对首届西瓜节的举办特别重视,县广播电台天天在大喇叭里吆喝。我回头看了看风爷,他正支着耳朵听,见我眼睛移过来,又咧嘴嘿嘿了两声。我对他的一身新衣颇感兴趣,说:“风爷,这身行头真出彩,谁给置办的?”

风爷刚要嘿嘿,四叔嘴快,先开了腔:“人家派出所呗,给他里里外外都换了新。你风爷算是得着了。”四叔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盯着风爷的中山装不挪眼,好像风爷抢了本该是他的东西似的。我说:“哎呀,风爷你可真神气,还让人家公安花钱买这买那,不得了,不得了!”四叔又要开口接话,二叔拿眼瞥了瞥他,他识趣地舔了舔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叔和四叔是叔伯兄弟,我跟他俩论关系早出了五服,但比起风爷来,更近些。

二叔挪了挪身子。后排坐了仨大老爷们儿,稍有点儿挤。二叔说:“你风爷刚神道,愣是在人家派出所里白吃白喝住了几个月。听人家所长说,人家要按临时工的标准给他发工资,可他死活不要,要的话得有好几百块呢。当然人家也没亏待他,这不还从上到下给置办了一身新衣裳。”我又看了一眼风爷,说:“还在派出所找上了差事,风爷刚牛呢。”司机师傅也没忍住,问:“蒯书记,快说说,风爷怎么还吃上人家派出所了呢?”

二叔掏了掏口袋,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卷,在手里捏来捏去。司机见二叔半天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说:“蒯书记,想抽就抽吧,往下摇摇玻璃就中。”二叔这才伸出两根熏得焦黄的指头,上了烟。

随着一阵烟雾在达契亚车狭小的空间里四散开来,风爷的“壮举”也浮出了水面。

2

风爷是在返回新疆他二儿子秋生家的火车上被偷的,连钱带包,被偷了个干干净净。乘警把他的案子就近移交给河北一家铁路派出所进行调查取证。谁知他一到派出所就跟到了家一样,进门就开始找活干,抢活干,民警抢都抢不过他。扫地,抹桌子,提开水,之后还直接甩开膀子接管了小菜园,浇水种菜。他腿脚勤快,还会生火做饭;吃饭时还饭菜不挑,吃饱就行。时间一长,案子也没什么进展,派出所就想先送他回家,路费由所里出。可不管怎么问,他都不说他是哪里人,就这么一拖再拖,连拖了三四个月。公安机关总不能免费雇个劳动力吧,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好在听他说话经常带个“刚”字,比如“刚好”“刚坏”“刚热”等等,就判断这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碰巧我们市一位民警出差路过,说是还算熟悉这个方言,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啥,人家派出所马上就拜托这位民警帮忙打听。民警知道说这个方言的只有宝山县和相邻的邱县一带,就委托这两个县公安部门协查。

这事传到了宝山县公安局李容清副局长的耳朵里。大集体那会儿,他下乡调研时听说过风爷蒯大风的奇闻趣事。因为蒯大风在队上“身兼数职”,表现突出,被公社评为劳模。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气得大病一场,直到大队向公社又重新汇报,把他从名单里抹去,他这才欢天喜地复了工。这事几乎全公社尽人皆知。再说宝山县姓蒯的本就不多,河北那边派出所又说这个人话不多,除了嘿嘿,就知道埋头干活。李副局长就让人家传真个照片对一对,后来派人拿了传真找村委一对,就对上了。

这个李副局长,我也认识。他行伍出身,身材魁梧,性格豪爽,老家是李家沟,离我们村几里地。他平时见了我,总喜欢开玩笑:“蒯秘,好好干,你可是我们南乡人的希望,我们还指望你熬大了,好背靠大树乘乘凉哩。”我每回被他说,每回脸红得跟猴子腚似的,头都不敢抬。不过,说实话,风爷这事,他这个局长办得确实漂亮,要不风爷可能还在外漂着呢。

一路上说说笑笑,天刚擦黑,就到了县城。这时的县道还是沙土路,但宽敞平整,比省道一点也不差。拐上进村的乡间小道,才有些颠簸,好在没颠几下就到家了。二叔说:“这么远的路,受累了,晚饭就在村上吃。我先安排一下,然后咱就吃饭。”

二叔四叔去安置风爷,我带司机就趁这个空儿赶回家里看看。

老娘正在做晚饭,见我俩一步迈进来,就张罗着要多加个菜。我说了风爷的事,叫她别忙活,说我们一会儿去村上吃。老娘拢了拢挂霜的头发,说:“看来你风爷在新疆他老小那边过得也不怎么样,要不还会赖上人家派出所?唉,他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老了老了连个窝儿也没了。”我说:“我记着风爷还有个儿子,画画画得刚好,他家老屋墙上净是他画的画,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老娘说:“是有个大儿子叫春生,前些年没考上大学急疯了,后来就跑出去找不着了。”我说:“秋生他娘呢?”我印象里好像也没见过她。

没想到,我的好奇却换来了老娘的一声长叹,也唤起了她对风爷一家的许多记忆。秋生他娘去世得很早,那时候秋生才四五岁(当时我还没出生,难怪没印象)。风爷那时在生产队养牲口,一年到头都住在队部后面的养殖场,只是隔三岔五回家给俩孩子备上点干粮,一些个煮地瓜、玉米面、窝窝头之类的主食。孩子饿了就自己热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这兄弟俩可以说是散养长大的,但他们却刚争气,也不比谁家的孩子差。特别是春生,天生画画的料,在一位下放教授的传授下,画得一手好画。可惜连考两年美术学院,都因为语文数学两门主科不及格名落孙山。他经不起打击就得了疯病。这倒好,满大街都成了他的画板,处处绽放着鲜花,飞翔着禽鸟,游动着鱼儿。后来他突然间就不见人了,走出了人们的视线,走了就再没回来。

春生走失的那一年,风爷也转了行,他被调到队部看大门,兼职看坡。看坡是个辛苦活,夏收看麦场,秋收要看更多场院。随着玉米、花生、大豆、地瓜先后成熟,他一天二十四小时要转战多个“阵地”。最惊险的一次,是一天深夜他遇上了偷花生的。小偷事先踩点摸清了看坡的只有他一个人,就分头行动,有专门控制他的,有专门偷花生的。控制他的小偷用木棒不断击打看坡的屋子,警告他不许出来,出来就要他的命。负责偷的则在外边放开手脚,大袋小包可劲儿地装。毕竟是做贼心虚,小偷临走又怕他追赶,干脆给屋子放了把火。花生被偷走不少不说,风爷还被吓尿了,他静听歹人走远后才连滚带爬出了屋子大声呼救。

巡夜的民兵赶到时,风爷早已瘫软成面团,一条补丁裤子正不断往下渗尿液。

3

秋收过后,忙碌了一年的社员进入了农闲期,而风爷“领导”下的豆腐坊却热气腾腾起来,浓浓的豆香飘得很远。这是生产队搞的为数不多的副业之一。

老娘一说到豆腐坊,我就知道她又要举那个老掉牙的例子了。果不其然,她说:“还记得不?有一年,我们家按人口分了1000斤带骨头的鲜玉米棒子。分是分了,可能不能留下还要看工分多少。结果工分算下来,我们家需要上交990斤晒干的玉米粒,也就是说,连晒干后的棒子骨头加上也凑不够这个数,哪还剩下口粮?谁也不怨,都怨我们家劳力少,挣的工分少啊。我不趁农闲去豆腐坊挣点工分,光靠你爸爸每月仨瓜俩枣的死工资,那全家七八口人还不都得喝西北风?豆腐坊五六个人,就我一个妇女……唉,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说你风爷。”

说起来,风爷在豆腐坊还真有个“领头羊”的样儿。早上去得比谁都早,晚上走得比谁都晚,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按说他这个干法,应该得到伙计们认可才是,可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没人说他好。

原因就是他是人家说的那种“一根筋”。他“洁身自好”,公家的东西自己草根不取,别人也甭想占半点便宜。豆腐坊隔壁就是存放大豆的仓库,仓库里不光有大豆,还有玉米、花生等其他粮食,作坊里的人进出仓库,常常会顺把花生米解解馋虫。风爷见了,什么话也不说,回头硬是把一二百斤盛满花生的麻袋全都扎上了口,翻了个个儿,让你再去仓库时只能眼巴巴地望“袋”兴叹。做豆腐也是,水还未沥干,先过磅上账。即使是熬豆汁熬出的豆腐皮,他也是晾干后一一数好数,卖豆腐时捎带脚儿一起卖掉。

诸如此类的事,他没少干。为此,赚来别人不少白眼,但他一直是老样子。长此以往,伙计们就摸透了他的脾气秉性,心里再不痛快,也拿他没办法。

这年年底,雪下得特别大,大地披上了一条半米厚白茫茫的雪绒被,豆腐坊便停了工。这个天儿就是做出豆腐也无法出去卖。风爷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他没事就一步一个窝地去巡街,看村子周边的树木有没有被盗伐。雪面在太阳照耀下反射出的光,直刺眼睛。他巡了一圈回来,一不小心踩空掉进了一个大雪窟窿里。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生在那个雪窟窿里连冻带饿撑了一天半宿,差一点就“光荣”了。多亏孩子见天晚了家里啥干粮也没有,就去队部找他,没找到,在院门口使劲儿喊,队长闻讯后组织人手连夜搜寻,才救了他一条命。

原本这些护林的活并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可队上见他如此尽职尽责,就把这个活划给了他。从此他跟一些盗伐树木的不法分子算是干上了,虽然招来不法分子的憎恨,但这些人对他的油盐不进一时也没招。于是他们又改进了作案手法,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分两拨人分头埋伏,伺机作案。一拨人埋伏在队部附近,一拨人躲进不太远处的树林子里。躲在树林子里的人先整出砍树的咔嚓声,吸引风爷的注意,眼见他拼了老命快要跑近目标时,埋伏在队部附近的人便抱柴草放火。风爷一见队部起火,吓得头皮发麻又掉头往回跑,等他连扑带浇灭了火,树林子那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又慌忙往远处的树林子跑去……就这样他来来回回跑了半宿,累了个半死,天亮后还是发现被盗走了不少棵有年头的刺槐树。直到队里增加了夜间巡逻的人手,风爷这才敢睡个踏实觉。这是他,要是换作别人,集体还不知要遭受多少经济损失呢。

听老娘说着风爷的往事,不知不觉,天就黑透了。四叔过来喊我们去吃饭。

我们一进村委办公室,就见风爷蹲在屋子一角,端着碗大口往嘴里扒拉饭。二叔笑着说:“甭管他,烂狗肉上不了大席,我们吃我们的。”我笑着礼让了一下风爷,见他不为所动,便随二叔进里屋吃饭。我说:“风爷在新疆待了多久?怎么回都回来了,又要回去呢?”二叔摇了摇头,说:“谁知道他?‘包产到组那一年,他谁也没说就跑去了新疆,一去就是七八年。今年刚过了年,他又一声不吭突然跑了回来。他家的老屋那年秋天下连阴雨时倒塌了,他回来后也没个地儿住,只能住在村委。吃饭还好说,大正月里谁家也不缺他这口饭。他东家吃了西家吃,排着吃了半个月,吃够了爬起来就又走了。”

四叔咂巴了一下嘴,说:“可不是,我伺候了他好几顿,他连个屁也没放,抬起腚就跑了。”说得一桌子人都笑了。我又问:“那现在准备怎么安排他?”二叔说:“还能怎么安排?现时不同以往,都是各人顾各人,他可以承包几亩地,自个儿种饭吃。”我又说:“要不联系一下新疆那边?”二叔哼了一声,说:“你是说秋生吧,甭说联系不上,就是联系上了,又能怎么样呢?风叔说过,秋生在新疆是修鞋的皮鞋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脖子上还挂着个望远镜,你说,你说……”我听懂了二叔的无奈,说:“新疆地广人稀,也许秋生叔是为了拉买卖,才挂的那个玩意儿。”

4

风爷回来后就包了地。按说老庄户把式,拨弄几亩地那还不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事儿?也不知他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扔下手艺有年头了,一年干下来竟连自己的口粮都没种出来。村委觉着他以前对集体是有功的,就帮他把地转给别人种,在镇上给他争取了个养老名额,将他送进了镇敬老院。他倒是在敬老院里安稳地待了几个月,村里也派人看望过两回,说是在里面很好,人长胖了,也精神了。

可过了不长时间,他却爬出两米多高的院墙跑了。敬老院找过来,村委配合做了调查。他侄子桂生说,他叔那天晚上很晚了是来过一趟,说敬老院的伙食越来越差,白菜汤里连点油花都不漂,他在里面待够了。不过他说要急着赶回敬老院,并嘱咐桂生,他来的事不能对外吵吵。

村里碍于敬老院的面子也没对外张扬,不过私底下却打发人四处找了,问遍了所有与他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没见人。二叔说:“润山你跟李副局长熟,要不你搭上句话,请他帮忙找找。怎么说也是村里的老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是吧?不过可不能呼呼隆隆,闹得满城风雨。”几天后,我在会上碰到李副局长,就把事说给他。他听后笑了,说:“怎么又找不到人了?”

李副局长还真有一副热心肠。没过俩月,就来了电话,说想约我还有几个老乡一起坐坐。我问:“有什么好事?”他在电话里说:“问东问西的,来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我赶去饭店,一家不大的特色馆子,一屋子熟人坐了一大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才喝明白,原来是机关上的一位老兄要辞职下海,这是跟大家打打招呼,辞辞行。我心想,这倒是新鲜事,但李副局长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我那里还有一办公桌稿子等着我“打擂台”呢。

饭后,李副局长对我说:“润山老弟,坐我的车走吧。车上有刚开发的宝山6号,你拿几个去吃。”我说:“哦,西瓜家族又多了新成员了,口感肯定差不了,只是……”我还没说完,就被李副局长一把拉到了车边。他说:“瞎客气什么,我是有事告诉你,上车说。”

车子一起步,李副局长扭头看了看我,说:“怎么样,没喝多吧?”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事。他这才笑呵呵地说:“你要找的蒯大风我们找到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这老伙计,还很会挑地方。不过人家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大可不必再去节外生枝。他蒯大风已在邱县南部与沂市交界的一家国有林场当上了伙头军,还跟一个有些男人样的胖乎乎的女人过上了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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