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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如梦(短篇小说)

2024-07-03王超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继父姐姐

王超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似水市的宁静。

据说这是似水市千年一遇的盛景,市郊常年干涸的夙洺湖里终于有了水,电视里漂亮的女主播在风雨中高举着透明的伞,颤抖着嗓子警告市民:假若暴雨再持续四天四夜,夙洺湖有可能会决堤,甚至淹没整个城市。

没有人为即将到来的灾难忧虑,所有人都为似水市再次实至名归而庆幸。

似水市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里,四座山向不同方向开通了四条隧道,连接了外面的世界。所以,这个仿佛被遗忘在山间的隐秘之地,能够由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发展成热闹繁华的城市。

十四年前,据说似水市并不是现在这样因缺水而萧条得让人绝望的样子。那时,山脚下的湖里永远储存着足够全市人喝的水。湖很大,大得像海,山上的树永远青翠茂盛,空气永远清新湿润,雨水总是在人们感觉天气干燥时及时降临。

住在阁楼上的老阿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抠着自己的脸皮,朝着我们哎哟哎哟地喊:快看快看,我的脸都起了一层皮了,这雨得下咯!一边讲一边用弯成鸟喙似的黑硬指甲刮蹭自己如核桃般沟壑纵横的脸,干皮扑簌簌往下掉,让我想起楼下胖叔刮鱼鳞时的景象。

老阿嬷的话总会应验,第二天,她脸上的皮肤就会因为空气里饱含的水分服服帖帖。

我开始记事时,便有许多山外的人来似水市度假,到弥漫着水汽的山林中呼吸新鲜富氧的空气,疯狂购买这里特有的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草药。外面该有的咖啡馆、大型超市、豪华酒店,这里都有。

而曾经的一切,都伴随着那件隐秘的往事成为历史。如今的似水市早已经沧海桑田,不复当年的繁华与荣光。

实际上,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似水市已经十四年没有下雨了。

失去雨水滋润的似水市,变得像一片荒漠。空气干燥得让人抓狂,昨天从山外运来的白菜,隔日就成了一把脆硬的干叶子,那触感像铁匠老李头摊平在长条纸片上的旱烟,碾碎了可以直接卷起来点着。山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裸露在地表,粗些的树早就被伐光运出去换了饮用水,偶尔能看见风蚀干瘪的动物尸体伏在枯树根下面。地下井越打越深,水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浊,人们专门为地下井造了个亭子,安排专人驻守井台,实行高价供水政策。酒店纷纷破产,没有了游客,原本住在山间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便搬了进去。

似水市的人在寂静的深夜能听见风呜咽着吹过夙洺湖,吹过城市烂尾破败的建筑,吹过难熬的时光,没有尽头。

至于那件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因年纪尚小,我只依稀记得是有人在湖里落水死去了。后来听人们议论,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邂逅了一位来度假的英俊阔绰的游客,几日的浓情蜜意之后,游客临走前向她坦白自己已有妻儿,奈何姑娘已经爱得不可自拔,悲愤交加之下投湖明志。失去女儿的人家接受不了打击,连夜搬走,再也没有回来过。自此,似水市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水。

那时我才十岁,实在不懂,男女的情爱竟能炽烈到让人无惧死亡。活着太不容易,我和阿嬤每天都为怎样撑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为怎样好好活下去想尽办法,怎么还有人能这样轻易地放弃生路呢?

我是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便跟着老阿嬷一起生活。阿嬤告诉我,她是去夙洺湖边洗衣服时捡到我的。当时,我被安置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竹篮里,身上包着一条白底印着水一样蓝色波纹的棉布,脖子上挂着块用红绳串起来的同样有蓝色波纹的石头。我不哭不闹,大概饿得狠了,只会使劲吮自己的手指头,瞪着阿嬤看。

从此,大半辈子孤身生活的阿嬤,收养了一个随她姓氏,名为刘夙洺的孙女。

似水市的人都知道阿嬤是个可怜人。

似水市的人都姓于,像阿嬤这样的外姓人并不多,基本上都是后来从山外面迁入的。阿嬤是八岁那年跟着再嫁的母亲来到似水市的。

阿嬤的亲生父亲在她刚出生时便抛下她们母女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携漂亮的情妇私奔了,走时还抱着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也有人说看见他在某个城市便宜的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鼻涕眼泪一大把;甚至还有人说在警察发布的通缉令中,看见了他的头像,那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件。

阿嬤的继父是位死了妻子的鳏夫,带着个比她大四岁的女儿。四个人凑成一家人。继父没有逼迫年幼的阿嬤改名换姓。两年之后,阿嬤的母亲患急病去世,留下她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和姐姐生活。继父靠捉鱼为生,勉强能养活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嫌弃阿嬤,对她也并不十分亲近,仅仅出于那点朴素的责任感和同情心,才愿意把她养大。

这样的三口之家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阿嬤也从原来豆芽菜般瘦弱的样子长成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少女。从某一天开始,继父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干活的背影。倘若她那时阅历再多些,也许会知晓,这让她如针扎般难受的目光中,掺杂了多少情欲的砂石。为了不被继父嫌弃,阿嬤只有多干活补贴家用,便学会了在布料上按照画好的样式裁剪衣服的简单手艺。

直到有一天夜里,阿嬤在熟睡时被一只大手捏醒,黑暗中,继父紧紧攥住她细弱的胳膊,浓烈的酒气钻进她的鼻子。阿嬤挣脱不了失去理智的继父,情急之下,摸起床边裁布样的剪刀,不管不顾地扎过去。记不清扎了多少下,只记得等她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继父时,对方早已没了气息。她大哭着跑出屋子,屋外已经聚满了人,包括她的姐姐。已经是少女的姐姐,躲在角落里,神情复杂。阿嬤透过糊住睫毛的血水,望见了姐姐充满仇恨和羞辱的脸。

人们既同情遭遇这样不堪之事的阿嬤,又可怜失去父亲的无辜姐姐,没有为难这姐妹俩,还帮她们一起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阿嬤觉得对不起姐姐,也舍不得似水市中唯一跟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家人,便极力讨好姐姐,每天看着姐姐的脸色做事情,甚至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虽然姐姐对阿嬤仍旧爱搭不理,讲话也恶狠狠的,可是,平时并不刻意刁难她,甚至有人欺负她时,还会维护她。

那日,阿嬤去湖边洗衣服,姐姐也跟去了,并且难得地愿意与她并排坐在一起,帮她用棒槌敲打厚重的粗布衣服,像别人家的姐妹一样,凑近她耳朵倾诉自己的小秘密。说有个少年曾为她去山里采野菊花,胳膊上的皮擦破一大片,还郑重其事地把花插在玻璃瓶子里,亲自送到她手上。那把野花早已经枯萎风干,仍旧在她向阳的窗边对着南风簌簌作响。她说少年是读过书的人,虽然现在只是个邮差,但以后会有大出息。还说再过几年,他若是还对她这样好,她便会嫁给他。

阿嬤看到姐姐在阳光下羞涩的笑容,心里也高兴起来,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姐姐和从前一样,跟她没了隔阂,正想讲几句熨帖的话让姐姐更高兴一些,却见姐姐神色突然变得哀伤。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姐姐推进了湖里。阿嬤在水里浮浮沉沉,听见姐姐的指责,说她毁掉了一切,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未来,只有她死了,才能解恨。阿嬤渐渐失去意识,当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湖里时,感觉有人跳了进来,把她推回了岸边。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刚刚还在大声咒骂她的姐姐,竟在湖水里慢慢下沉,她似乎听见姐姐最后的诅咒: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痛苦吧。阿嬤忘不了姐姐最后深深望向她的那一眼,得意而又悲伤。

阿嬤记住了姐姐那双泪水与湖水混成一团的眼睛,记了一辈子。

人们撑着小船在湖里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寻到姐姐的身影。都说姐姐顺着夙洺湖底深处的暗道去了大海,那是似水市人不曾到过的远方。

阿嬤被似水市的人看作是灾星,大家认为这孩子命太硬,家里的亲人几乎都因她而亡。没有人再敢接近她,唯恐也沾惹上不祥之事。

过了很久,阿嬤才晓得,姐姐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便是那位与她情投意合的采花少年。怀孕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年,便横生了继父那桩事情,少年再也没来寻过姐姐。

后来的日子,阿嬤果然过得很痛苦,也瞬间明白了姐姐沉入水下时,眼神里深刻的含义——与其让她死去,不如活着经受那磨人的愧疚和所有人的非议。所以,姐姐在最后一刻,给了她生的机会,生不如死的机会。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阿嬤告诉我的。阿嬤总说她有罪,终有一天会遭遇灾难。

我知道,阿嬤至今对姐姐的死亡难以释怀。我好奇她是如何知晓姐姐怀孕的,自己又为何不嫁人。但是阿嬤经常讲着讲着便停下来,陷入深沉的思考中,脸色木然,不再说话,我再怎样摇她都不顶用。她独自生活在继父留下的两层小楼里,终生未嫁,没有朋友,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直到捡到我,她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生活才被打破。

那是个日色西沉的黄昏,已经年迈的阿嬤,扔下早已顺着水流漂远的衣服,不顾脚下散乱、湿滑的石子,抱起我躺着的竹篮,步履匆匆地往回赶。

回到她独住的两层小楼,阿嬤先用小半碗温水和了点米粉,填饱了我的肚子,又作了许多改变她生活的决定。比如要养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羊放在后院里,羊奶当然要比米汤有营养;比如把楼下一层租出去换些租金,自己再去寻一份为人家洗衣的工作补贴家用;比如今后要大大方方地走到人群中,大大方方地与街坊邻居聊家常。更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似水市的人,她有孩子了,是在姐姐曾经落水的湖边捡到的,是天赐给她的,为的是不让她孤苦一生。这说明一切都过去了,她不用继续赎罪了。

本已走向衰老的阿嬤重新打起了精神,浑身充满力量,细心为我张罗着一切。

她一度十分自卑,并因寂寞且被人排挤的生活养成了温顺隐忍的性情。有了我之后,她化身成护着鸡仔随时炸毛的母鸡,听不得任何人讲一句我的闲话。有人曾暗示说似水市收养的外来孩子都不怎么吉利,尤其是来路如此诡异不明的孩子,最好送出山外去。阿嬤一气之下,断了与那人的一切交往。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属于似水市的似水人。

我与阿嬤相依为命,彼此成为对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我跟着她去卖烤红薯,去帮别人洗衣服赚钱,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直到我长大进入报社工作后,这种境况才好起来。阿嬤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只能每天扶着楼梯下一次阁楼,晒晒太阳,跟胖叔聊天。

胖叔原名叫于得水,就租住在我们的楼下,长得脸圆身子圆,脸和身子之间看不见脖子,像阿嬤蒸的白馒头,两只小而圆的眼睛镶在上面,如同黑纽扣般发光。大家都喊他胖叔,时间久了都快要忘记他本来的名字了。胖叔爱笑,跟谁讲话都乐呵呵的,一笑起来眉眼便消失在白馒头里。

从前,胖叔每天去夙洺湖岸收来新鲜的鱼,在街边现杀现卖。他卖鱼从不缺斤短两,心情好的时候称大鱼还会再送条小鱼。胖叔的妻子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气和面相,脸颊黑瘦干瘪,眼角微微往上吊,头发稀疏枯黄,看上去就是一副刻薄的模样。就算在给最小的儿子喂奶,她也会紧盯着胖叔卖鱼的秤,倘若有人讨价还价,便会怒气冲冲地出来斥责那人。每当这时,胖叔就拉下脸来,把不懂事的女人赶回屋子,回头再赔着笑脸说句抱歉的话,都是熟识的街坊邻居,来人也不介意。

自从胖叔租住了阿嬤的房子,我和阿嬤没少吃他送来的鱼,他当然从来不要钱。有时候是草绳绑的一两尾鲤鱼,阿嬤用酱油和山上采来的香草芽红烧了,去除土腥气,我吃掉大部分,阿嬤只吃鱼尾巴和鱼头;有时候是网眼兜子里手指粗的几条鲫鱼,阿嬤便会拿来摊在竹篾上晒干的蘑菇和豆腐炖汤,再把仔细挑走刺的鲫鱼肉夹到我碗里。

每逢雨季,环抱着似水市的山上会冒出许多蘑菇、竹笋和香草芽。尤其那香草芽,是似水市独有的好东西,炒菜时撒一把,可以让原本平淡无奇的菜产生令人惊艳的味道,许多人背着筐子去山上采来卖到山外去,维持家里一应开销。而雨季过后,山林里一切美好的食物都会消失,只剩下茂盛的树林,那时游客又会接踵而至,似水市人便以此继续维持着日渐富足的生活。

那些年,因为胖叔的慷慨,我和阿嬤在吃食上总算是没有很拮据。胖叔的妻子并不怎么高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时常拿话挤对阿嬤,他们的两个大些的儿子也时常捣乱,故意把阿嬤养的鸡放跑或者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阿嬤为了养活我,通常对施以恩惠的胖叔一家忍气吞声,并不多计较,她辛苦采来的蘑菇和香草芽也总会给胖叔家一份。所以,十几年来,我们楼上楼下两家人相处得还算和平。

似水市不再下雨之后,胖叔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好去讨了一份巡防的工作。天干物燥,谁都不知道哪里会起火,可缺水时的似水市不比从前,连必需的饮用水都要费劲从外面运来,哪里有多余的水来救火?

可以说,雨水是似水市的命脉,盛产各样丰饶物资的青山与夙洺湖,养活了大部分似水人。

所以,时隔十四年的这场雨,让似水市人欣喜若狂,以为又可以回到从前富足热闹的盛景。

大雨下了四天四夜,仍旧不停。当雨水冲破堤岸,漫过街道,漫过房屋门前最高的台阶时,人们开始恐慌,这场给人带来希望的大雨,似乎要脱离控制了。大家去商店里买了易存放的食物储藏起来,并且准备好应对洪水的工具。胖叔他们则被派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巡查可能有安全隐患的危险区域。

为了解雨况造成的影响,采写到最新的报道,我请求跟着胖叔一起去夙洺湖巡查堤岸。

胖叔骑着一辆又旧又小的摩托车,让我总在担心下一刻它就会在他圆胖身体的重压下散架。他身上的雨衣也破旧得厉害,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从下摆处露出来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像一团被揉搓之后早该扔掉的抹布;他的脸上有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头发和下巴上的胡茬灰黑交错。胖叔老了,风雨中的他如同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动物。

到了夙洺湖,湖水已经溢出来,雨势渐大,雷声滚滚。我们躲进岸边一个堆放着各式渔具的旧屋中。自从湖水干涸之后,这些专为捕鱼人而设立的临时休息点都废弃了。

胖叔的衣服早已湿透,身体摊成一团半倚在竹床上。我站在门口,望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雨,偶尔回头,看到胖叔失去血色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渐渐变得模糊透明。外面风雨如晦,屋里一片死寂,他的呼吸轻不可闻。在时间似乎停滞的一瞬间,那团模糊的身影变成打碎的玻璃四散开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玻璃片重新聚拢成他灰白圆满的脸庞,一切都呈现出那种事物即将消亡的颓败景象。

胖叔要给我讲故事,我赶紧搬了只竹凳坐到他身旁,就像我小时候坐在门廊下边瞧着外面的风雨,边听他讲那些关于似水市的神秘故事一样。胖叔的故事总是很有趣,比如讲一百年前的某个雨夜,遥远的天边劈下几道雷光,天亮后,没有人烟的山谷里便出现了一个村落,里面的人没有任何记忆,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家乡,于是勤苦劳作,繁衍生息,终于建成如今的似水市。还讲道,夙洺湖底住着似水市的守护神,既保似水人平安,也会惩戒有罪之人,同时,它还守护着似水市最大的秘密——知晓这个秘密或许就会看到所有人的前世今生。实际上,确实没人知晓似水市的深远历史,它就像凭空出现的一座城市,据说只有那位住在山上从不踏足城市的百岁老人才清楚它的来历。胖叔说这是他去山上采蘑菇时,偶遇那位在浮云里打哈欠的白胡子老先生,用一把糖、两袋茶叶换来的好故事。那时胖叔还叫于得水,还没有娶回那位凶巴巴的黑瘦妻子,是一位正当好年纪的英俊少年。胖叔怕我不信,总是举起手掌朝天发誓,若讲假话便被夙洺湖的守护神带走。

这次,故事的主角是十四年前投湖的少女和那位失踪的游客。他说,那年少女死后,家人无比悲愤,在一个黑沉静谧的深夜,竟然召集了家族中的男人,把隔日便要离开的男游客绑到少女跳湖的地方,推到水中淹死了。这件事在当年并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晓,却无人计较,都认为那人该死。一位外来的游客,吃了喝了似水市的,又骗去了似水女孩的感情和生命,怎么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呢?

因为好奇,胖叔跟随那群人来到夙洺湖,目睹了整个过程。双手被缚,脚上绑了铁块,他将永无解脱之日。当晚,并没有月亮,水面却闪烁着奇异的波光,叫他看清了那人即将沉入湖底时眼里的惊恐和恨意。在那之后,胖叔便再也没有到夙洺湖收过鱼,直到湖水干涸。

而那家人连夜搬走之后,也失去了消息,我们都认定他们在山外重新开始生活了。但胖叔告诉我,其实那家人通过隧道离开山谷后便迷了路,既回不到似水市,也找不到通往外界的路,至今还在某座大山里过着衣不蔽体、食难果腹的野人日子。当然,这也是百岁的白胡子老爷爷告诉他的。

其实,在采写整理新闻的过程中,我发现这十四年似水市再也没有人从山外来过。没有外面的姑娘嫁给这里的男人,更没有山外的男人娶走似水市的姑娘;走出去的人,也好像消失在了迷雾重重的大海上,永远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只有一位看不出年纪的中年男人来回穿梭于似水市和山外,运送着人们需要的物品,他几乎不说话,只做两边世界的桥梁,完成一笔笔维持似水市人生计的交易。没有人认为这事很奇怪,只有我觉察出不对劲,为此,就连阿嬤都说我心事太重,脑筋会变糊涂。

这天,在那个昏暗狭小却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避难所里,胖叔讲了许多故事。讲那位男游客的身体喂养了水中的鱼虾,灵魂却被困在夙洺湖底,日夜诉说着自己的冤屈。谁若不信,夜半时分听那湖面上传来的“呜呜”声,那便是他想要挣脱一切的哀号。胖叔还讲,阿嬤年轻时也是位美丽的、有风情的女子,好几位年轻人心仪于她,甚至不计较她不详的孤女身份,要娶她回家,却不晓得为何她一直未嫁人。

我是一个人回到阿嬤和胖叔家人共住的小楼的。

湖水决堤,岸边的路渐渐垮塌,胖叔带我往回赶时,没有看见雨水里消失的路面,滑进了湖中。我实在拉不动他。在最后一刻,他奋力把我推到了岸边,我眼睁睁地看着胖叔灰黑的头顶悄无声息地没入水里。继而,水面上冒出一个大大的水泡,最后一切便归于平静,只剩下急切的雨打在湖面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去后,迎接我的是那黑瘦女人的狠狠的巴掌。她使尽全身力气,用最肮脏的词汇大声咒骂着我。她的声音因极度愤怒变得愈加嘶哑。她扑到我身上用力掐我的胳膊,扯下我大把头发。看着她身后哭成一团的孩子们,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即使被她打死也是应该的。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此后,胖叔的妻子领着三个孩子每日到阿嬤住的阁楼上哭骂。我愧疚,却无法接受已经老得牙齿都要掉光的阿嬤同我经受一样的侮辱,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阿嬤。若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她则是我的命,她给了我活下去的生机。在我的亲生父母毫不怜惜地扔掉那个包裹着婴儿的竹篮时,我同他们之间的生命之索便已经彻底断开,永无再接续的可能。

胖叔的妻子闹腾得厉害,阿嬤只能隐忍地躺在那张旧床上,一言不发。我能瞧见她胸口急剧地起伏,似乎下一秒就会上不来气。她使劲攥住我的手,低声告诉我,这是她的罪,一切有阿嬤在呢。她告诉我,我是夙洺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灵魂。她还无数次神神秘秘地讲,所有被夙洺湖收走的灵魂,都是有罪之身。

在打砸了我们所有维持生计的物品之后,胖叔的妻子大概终于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又见我跟阿嬤始终唯唯诺诺地在忍受,暂时解了心口的浊气,便不再上楼骚扰阿嬤。

那日清晨,雨终于停了,缩在床上许久未曾下楼的阿嬤突然说要出去透透气。我背着她,沿着破旧的木头楼梯往下走,阿嬤身子很轻很轻,但是搂住我脖子的胳膊却十分有力。

阿嬤让我带她去距离夙洺湖最近的街边,远远地瞧了瞧重新变成海的湖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待看完了湖,回到我们那座看起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小楼时,我们发现四周围了许多人。他们指着我们家大声怒骂,义愤填膺的样子。再一看,我们家门上悬挂着腐烂的动物尸体,地板上淌着流黄的鸡蛋,阿嬤攒了一辈子的丝绸布料也被人翻出来剪成了碎片——那是阿嬤准备给我出嫁时做被面和嫁服用的。

阿嬤看到那满地的碎布片,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添了异常凶狠的亮光,突然变得身手敏捷,推开围在门口的人群,大声呵斥着问是谁这样混账?但是没人理她。混乱中,有个人把她推倒在门外已经生锈的推车上。

阿嬤毫无声息地倒下了,后脑勺磕了碗口大的一个洞,暗红的血液像那几日的倾盆大雨一般喷涌而出。我拿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最后干脆让她躺在我怀里。我把她的脑袋搭在胸口,看见阿嬤的头随着我的大口喘息不断起伏,看见我的衣襟迅速变得一片暗红。

弥留之际,阿嬤喃喃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握住阿嬤的手,问她在说什么。她眼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彩,嘶哑着嗓子问,你是那个孩子吗?一定是姐姐让你来讨我命的!我觉得阿嬤开始神志不清了,便用力抱住她。她仍旧断断续续道,我只是把他约你见面的信撕碎扔进河里了……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有罪……

阿嬤走了。还未来得及到达医院,她就在半路上离我而去。

阿嬤这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似乎都与夙洺湖有关,姐姐的死是这样,我的出现也是这样。她那几句话,我听得真切,却又不甚明白。

阿嬤曾经说过,这是她的宿命,也将是似水市所有人的宿命。

我抱着阿嬤枯柴一般轻飘飘的身体,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空虚,舍不得放下,又哭不出来。

阿嬤走了之后,似水市再也没有了任何我可留恋的人和事。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沿着隧道逃出了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我将小楼上的一切静静尘封,唯独带走了脖子上的那块石头。阿嬤曾说那是解开我身世的钥匙,也是极其灵验的护身符,要我一辈子不要丢掉它。我并不想知晓自己的身世,可是我听阿嬤的话。

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青山,一道雷电冲进盆地里,我看见几簇火光在雨中摇曳狞笑。

雨渐渐停歇,天气又晴了,仿佛从来没有下过雨,路面干燥,尘土飞扬。想起那道可疑的雷光,我心中一动,想要证明什么,调转方向往回走,却发现,竟然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再往前走,天气渐阴,一堵陌生的山矗立在眼前,没有隧道,没有火光中的城市,只有细雨蒙蒙,青山远黛。这是一个平静温柔的雨夜。好像不曾有过似水市,不曾有过一个被它抛弃的姑娘。

我有了新的工作。人们问起我从哪里来,我说似水市,大家都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城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去山上采来野花插到玻璃瓶里的少年,站在长满芦苇的河边,嘴里咬了根长长的草芽,歪头望着水流过的方向温柔地笑。还是少女的阿嬤,躲在长满青苔的石头后面,用手小心拍打着咚咚乱跳的心,胸中弥漫了阵阵甜蜜和苦涩,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闪烁,面若桃花,恰似情窦初开的模样。河中有水,水中有影,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被偶尔吹落的叶子打碎,散开,复又聚拢。一只隐约露出蓝色水纹棉布的竹篮,顺流而去,无声无息。

这一幕,似是隔了许久的时光,终于拼成的一幅模糊发黄的旧画,让人悟出点什么意思,又似乎什么意思都没有。梦醒后,我仍不知今夕是何年,何去何从。

唯有脖子上的那块石头,每逢雨季,会变得湿漉漉的,显出如水的波纹。它一直挂在我心口的位置,不高不低,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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