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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短篇小说)

2024-07-03吕志军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张山老三小女孩

吕志军

1

秦客离开我之后不久,就看到了那尊著名的雕塑。

朔风怒吹,铁蹄刨石。锋刃所指,乌云翻滚。衣服被风所破,猎猎寒泣。军旗漫卷,裹住一盔红缨。将军横矛,头后仰,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侧转再看,甲胄洞穿,仅有片甲护肩,那胸口的洞,似深渊,似地狱。

将军胸口洞中的寒凉,瞬间击溃了秦客。他低头走出展览馆,在太阳下瑟瑟发抖。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生,头上这顶耀眼的光环,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上海一家企业抛出了月薪七千元的橄榄枝,这个数字对二本毕业生来说已经不低,然而秦客算了笔账,除去房租两千、伙食费一千五、车费应酬两千,所剩无几。以上海眼下三万多元每平方米的房价,买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需要奋斗二十年,还完款已年届五十,莫说那时知天命,现在就该知天命了。同路求职的女生对他说:“你应该庆幸自己是男生,好多单位给女生设置了更高的门槛,研究生学历才能和本科男竞争,我们更惨。”

每次参加这样的招聘会,秦客都会长叹一声。

秦客于是回到魔羽庄租房住了下来。西安作为西部最大的都市,也有不少机会。他穿上西装,结好领带,把头发梳理整齐,临出门时,扯出屋角的鞋盒,拎起鞋刷,在皮鞋尖头破皮的地方抹上黑油,才提上那个蓝色的提包。

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秦客走到一家公司门口。“你找谁?”门卫问他。“找张主任,和他约好了见王总。”“张主任?哪个部门的张主任?”“他不是在办公室吗?”“办公室是李主任,李主任开会去了。组织部是张主任。”门卫将信将疑。“那就对了,你看他给我的留言。”秦客把手机拿出来,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划拉。“我们约好的九点。”“张主任在三楼。”“好嘞,谢谢您啦!”

秦客不相信网络招聘,觉得他们给出的薪酬条件往往华而不实,说五千,拿到手有一多半就不错了。有的公司更损,三个月见习期,不发工资,甚至还要交押金。

秦客先去了顶楼,然后一层层往下走,他没有看到人力资源部的牌子,于是找到了办公室。招聘一般都是这两个部门管。

“我听说你们前段时间在招人。”“我们没有招聘。还有其他事吗?我很忙。”“那我留一份简历吧,说不定哪天你们有需要了呢。”一次又一次的碰壁让秦客明白,这个世界对他远比他想象得要缺少耐心。

一直在魔羽庄流浪,转眼大学毕业三年。

秦客提着包走在路上,心里想着那位横矛将军,手一挥,手里的塑料扫帚跟着他转了一圈——他不知道何时在何地顺走了谁家的扫帚。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太阳,扫帚扫起的灰迷了他的眼。“我扫不了天下。”他对自己说。伙食费、交通费、房租、水电费,都需要钱,馋嘴吃顿黄辣丁都要省吃俭用一个月。买衣服和鞋,在淘宝上选来选去,得咬着牙才能下手。

“一扫帚倒可以扫出一堆大学生。”那些摊贩,好多都是出了大学门,重进柴米道,为一日三餐熬煎。没有人感觉到秦客的异样,他们自顾不暇。

经过一个漫长的午睡,天擦黑的时候,秦客被肚子里的咕咕声叫醒了。掀开锅盖,锅底已经干硬结垢,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伤疤。他换上一件黑衬衣,戴上口罩往夜市走去。

夜市上人头攒动。烤肉在炉火上吱吱冒烟,铁板豆腐上的芝麻活蹦乱跳;小桌旁的食客品着毛豆,喝着啤酒,划拳猜令声里绽放着一张张通红的脸膛。

秦客从一个个摊子前走过,不停地挥动着手掌,似要赶走那恼人的油烟味,又似在努力挽留什么。

走到一处煎饼馃子摊前,秦客停住了。

煎饼馃子摊的老板娘手中铲子翻飞,在转动的饼铛上划出呲呲声响,一圈圈烟气笼住了老板娘的眉眼。“您要哪种口味?”“麻辣。”“好嘞,麻辣。”“钱付过了,老板。”“好嘞,您慢走。”老板娘的铲子一刻不停,目光全在手上,头也不抬。

“生菜要吗?再加根香肠?”老板娘熟练地舀起一勺面糊,铲子上了手。

“要,都要。”秦客说着,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目光盯着铲子,又挪到老板娘的脸上。

半分钟不到,煎饼馃子从中间折断上下一摞,装袋。秦客接过来,手上一烫。

秦客拿出手机对准付款二维码,然后摁了一下录音,没响;调整了角度再次对准,又摁了一下录音,这次“哔”响了一声。

“好了。”秦客故作镇定地说。

“好嘞,您走好。”老板娘舀了面,接着问后面的顾客,“您要哪种口味?”

秦客拿着煎饼馃子迅速往暗处走,直到街道拐角处才停下。然后他打开袋子,开始狼吞虎咽。街边的树摇晃起来,起风了,衣服黏在背上,湿凉。

2

张山只身穿过魔羽庄最宽阔的那条街。那儿本来应该人山人海才对,到了却发现,临街商铺五家有两家店门紧锁,开门的店里店主也是软塌塌地坐在那里。

实体店生意越来越难做。

张山支起架子。开播十几分钟了,还没有人进来。他讲了一个笑话,直播间还是冷冷清清。“鬼影都没一个!”他嘟囔着自嘲了一句,关了机器。

前一阵,张山扎到了魔羽庄小吃夜市。他本来想直播有点特色的小吃美食,可是这里除了各地都能看到的烤肉烤鱿鱼铁板豆腐麻辣串串,没什么特别的。

有个帅哥正在向两位美女走去,他赶紧支好架子,把镜头对准、拉近。

“好巧啊美女,你们也吃鸡柳?”身材挺拔、五官精致的帅哥把红色领带松开,然后弯腰坐在了两位美女对面。突然而至的搭讪,让着裙装的两位美女愣了片刻,但她们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吃着鸡柳,只是停止了交谈。

“那边摊子上新来了上海的青果,我请客。”帅哥不等美女回话,招手呼喊青果,“来一打!翠绿的皮儿,软糯的米,各种口味的馅儿,跟美女们很相配。”

“如果你是想泡妞儿,那你就打错了算盘。”两位美女中的红裙女孩说。她将两指间的鸡骨头朝盘子里一扔,发出叮当一声响。

“缘分哪!这魔羽庄住着几万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偏偏咱仨今天坐在了一桌。老板,来三瓶啤酒,咱们为缘分干一杯。”

“我们不喝酒。”红裙女孩说,“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

“谁说是陌生人?这不就熟了!再喝上一杯,咱们之间就熟透了。”帅哥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硬卡纸,往上一扬,瓶盖应声开了。女孩睁大了眼睛。“为今天的相遇,干!”帅哥端起杯子来,与她们碰杯。

“你是啤酒销售吗?”白裙女孩舔舔唇边的啤酒沫。

“职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接受了我的邀请。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们上辈子是熟人,说不定还是情……有情人。来,为这份美好再干一杯。”

张山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一边不由自主地打着响指,一边小声对着话筒说:“老铁们,上了上了。”

眼看着一行行字幕弹上来,张山压着嗓子说:“快点啊!花啊,车啊,别墅啊!赶紧上!要搞定了,都喝五瓶啦!你们想不想继续看?想不想知道到底钓上没?上火箭,上飞机!”

一连串夹杂着国骂的打赏划过屏幕。两个女孩脸红扑扑地互相搀扶着说笑而去。直播结束。

男孩嘴里喷着酒气来到张山面前,右手一伸。“给钱。饭钱一百二,工钱一百。”

“工钱就免了吧!白吃白喝,还钓了两个妞儿呢。”

“说好的工钱!但凡有点活路,谁给你卖嘴?”

“明天如果她们不来,我再付工钱。你们都已经加了微信。”

“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

张山给男孩转了账,并且对他说:“明天晚上继续。”

“继续不继续,谁知道呢!”男孩点了接收,转身离开。

张山回到出租屋,把今天手机里的进账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躺下。这时候,他脑子里开始想另外两个房间的住客。

奇怪,半年多了,两个人一个也没碰上。他们仨肯定是一个上早班,一个上中班,一个上夜班,所以恰好都错过了。

“是这样吗?”张山问我。我四脚朝天躺在三个房间的交界处,听到张山的声音,懒洋洋地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跳上了床。

3

我跟在老三后面走。老三把帽子压得很低,脏兮兮的帽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踩着点来到了废品收购站,老板一见到他,便怒睁了眼睛对他说:“你看看,都几点啦?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还是吊儿郎当的!你是百万富翁,还是百万富翁的儿子?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说完,他扔给老三一双手套,然后埋下头去,把一堆废铁扒拉得咔嚓作响。

老三不想申辩。与其说是老板赐给了他这么一个工作,不如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当时老三问老板干一天活给多少钱,老板说不要人。老三说给一半工钱就行。

老三从废电线着手。磨盘大的电线捆好了,搭上切料机,一会儿工夫,就能剥出一堆铜丝铜线。老板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旁人闲。晚上别人休息了,他还在那些废品上敲敲打打,经常被投诉扰民。难搞的是那些小捆的电线,缠绕在一起,光是理顺就让人头疼。老板看铜线捆了好久没有增长,气急败坏地骂他:“你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个是能吃苦的,哪个是能干事的?就知道躲在娘老子翅膀下吃现成!”骂完人之后,老板回到一堆纸箱旁,捏住水管子朝纸箱上浇水,水雾像小雨一样。老三问:“纸箱子是干的,为啥要浇水?”老板把脚下的几根电线踢到废品堆里,没好气地对他说:“干你的活!”老三继续问:“今天的水洒得比昨天多,摞起来不会发霉吧?”老板把半截砖头扔了过来。

老三正在拆一台发动机,铁锤一次次弹起来,震得虎口生疼。他之所以停下手是因为对面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一直一脸惊讶地蹲在他面前。等两个人的目光对上的时候,她说:“哥哥,你的手流血了。”老三看见自己的手套上果然有几个地方被血染红了,他把手套脱下,看到了虎口处的伤口。女孩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棉絮,对他说:“用这个按住,我奶奶说棉絮能止血。”老三把棉絮按在伤口上,问:“你是哪儿来的?”女孩说:“我来卖废纸箱。”她朝他摊开一只手掌,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刚卖的钱。我每天捡废品,攒起来卖,卖了钱买菜买粮食。奶奶捡不动废品了,在床上躺着。这几块钱给你。”“为什么要给我?”女孩指指老三的裤子,说:“哥哥,你看你的裤子都破成这样了。”老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裤腿上的洞是故意打磨出来的。他握住女孩的手,把钱推了回去。小女孩说:“我知道不够,等后面卖了废品再给你。有好多人也在帮我们呢。我奶奶说,要学会感恩,要懂得帮助别人。”

“你们嘀咕个啥,活还干不干了?!”老板远远地朝这边喊。小女孩慌张地站起身,放下钱就走了。

下了班之后,老三把我抱在怀里,我看见他几次抬手在擦眼睛,今天风很大,他也许是被风里的梧桐飘絮迷了眼。

4

小女孩头上扎着羊角辫子,上身宽大的黑色圆领衫一直包住了大腿。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白球鞋,没穿袜子。显然,这双球鞋有些大,走一会儿她就不得不蹲下紧一紧鞋带。

裤兜鼓鼓的,里面明显有内容。秦客决定下手。

秦客看见她背着一包东西进了废品收购站,然后空着手走出来。此刻的魔羽庄空空荡荡,上班的人走了,没上班的人还在睡觉。

秦客悄悄跟了上去。

“哥哥你迷路了吗?”女孩突然站住,转过头来,看着他。

“没,没有,呃……”

“你跟着我走了两条街了,你一定是迷路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这个时候都已经在学校了。”秦客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奶奶说幼儿园太贵了,一个月得一千多块钱。”

“奶奶?为什么不是‘妈妈说?”

“我没有妈妈……听奶奶说好像是因为什么难产,我没有见过妈妈。没有妈妈会迷路呢……哥哥你家住在哪里?”

“哥哥家在……呃,这个不重要。”

“你家也在柳铺街吗?”

“不,在浪潮街。”

“那在前面要拐弯了。”

“嗯,再见小朋友。”秦客站了起来,起身的同时,他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对方的裤兜里抽了回来,手里攥着一沓钞票。

夜幕降临,街灯像约好似的唰地同时亮起。魔羽庄的夜晚复活了。

帅哥投喂美女的视频让张山的直播间一时间粉丝剧增,可是好景不长,帅哥后来应聘到了一家公司,不能出场了。张山试着自己搭讪夜市小吃摊上的美女,可惜,他既不帅,也没有那么好的口才。这个世界太疯狂,实体店眼见着一天天衰败,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少,连送外卖和跑滴滴都人满为患。“要是能像大唐不夜城的不倒翁小姐姐那么火就好了。”他心里嘀咕。

他单枪匹马,他是万千网红大军里苦苦挣扎的其中一个。他背着灯光圈和手机支架不停地从这个热点奔赴那个热点,却总是和热点擦肩而过。没有了帅哥撩美女,不几日,直播间的粉丝已所剩无几。前途渺渺,他觉得现在自己才是那个需要投喂的人。

扎羊角辫、穿宽大黑色圆领衫的小女孩在夜市里穿行。她是专门来收集食客扔掉的饮料瓶的,有时看见食客离开了,也偷偷吃一口残羹,把盘中的鸡柳或者青果装到自己拿来的袋子里。很多摊主都看着她装完之后,再去收拾桌子。小女孩会对那些故意不回收啤酒瓶的摊主们弯腰鞠躬。

张山看到她之后,顿时有了主意。他追上去拦住对方。

“嘿,小朋友。”

“你好,哥哥。”小女孩并不停步,脸上的汗珠子闪着微光。

“我帮你背袋子吧?”

“你也背着东西呢。谢谢哥哥。”

“为什么不买个小拉车呢?”

“我问过,一辆车要五十块钱呢。我还没攒够钱。”

张山夺过小女孩肩膀上的袋子,甩到了自己肩上。小女孩见状,顺手接过张山手里的手机支架,扛到了肩上。

“是你爸爸让你捡废品的吗?”

“爸爸?如果爸爸还在,应该不会吧……我有爸爸的照片,他天天在墙上看着我笑。哥哥你靠什么挣钱?”

“我当网红。”

“网红?什么是网红?”

“就是在手机屏幕里跳舞、唱歌、讲故事……”

“当网红几天能挣一个小拉车?”

“有的网红一天可以挣一火车小拉车。”

“你呢,你能挣几个?”小女孩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不行。当网红要靠有人打赏,你打赏一辆汽车,他打赏几支火箭,厉害的还能收到好多游艇……要培养榜一大哥。打赏你懂吗?”

小女孩摇摇头,一脸懵。“我奶奶说,挣钱得靠踏踏实实做事情。奶奶现在身体不太好,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张山突然问对方:“你想当网红不?”

“不知道。”

柳铺街到了。小女孩邀请张山到自己家里去喝水,张山拒绝了。他听见有咳嗽声从房间里传出。

我从他的眼眸里快速闪过,像是一抹抓不住的浮云。

5

这是一套两居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房子,两间卧室,主卧带阳台。房主退休之后去了新疆,房子由一房远亲代为出租管理。

老三住主卧,秦客在次卧,张山睡客厅。

有一天,我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户跳进了客厅。我首先看见的就是躺在沙发上的张山。张山四肢舒展的睡姿让我很安心。他太像我了,连呼噜声都和我一模一样。天亮了,他猛地坐起,连连大喊:“糟了糟了,我要迟到了!”然后起身下床,慌乱地冲进洗手间。

出门前,张山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软帽,对着镜子看来看去,摇摇头,觉得少了什么,又涂上了口红,这才稍觉满意。“有什么办法呢,挣钱嘛。”他自言自语。

“喵呜!”我叫了一声。

张山似乎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了正盯着他的我,随即转身向我走来,蹲下,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我黑灰色的皮毛。“乖乖,你是来给我壮胆的吗?”我能感觉到张山声音的颤抖,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现在的他让我感到不安了,我赶紧跑开。他追进卧室,瞅着躲进角落的我,然后回到客厅,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袋饼干,放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加油的,伙计!晚上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相信我!”张山说着,又捧住了我的脑袋,使劲揉搓了几下我毛茸茸的脸。然后他就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出了门。

夜色渐渐笼罩住了整间屋子。我是夜视眼,屋子里的任何物什在我眼里都清晰可见。吃饱后,我跳上窗台。远处的高楼大厦灯光明亮,近处魔羽庄里各种嗡嗡声低沉交杂。我决定听张山的话,留下来,等他带回来好吃的。我躺在鸡鸣三省交界处的隔墙前面,以便于将三个空间都尽收眼底,不论张山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等回来的却是秦客。

秦客把袋子里装的半截烤肠拿了出来,很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那是他偷来的煎饼馃子里没吃完的半截烤肠。然后他拿出碗,把另一只袋子里装着的沙子都倒在碗里,在沙子里插了三根香,点燃,对着它们深深地鞠躬、作揖,并把烤肠当成贡品摆了上去。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他做完这些,叹息了一声,随后躺到了床上。床垫吱扭叫了一声,像另一声长长的叹息。

6

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醒来之后的我大吃一惊——主卧和客厅空空如也。为什么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有秦客?我虽然躺在鸡鸣三省交界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三个人,同时见到两个人的机会也很少,这不符合逻辑——三个人早中晚三班倒,我在同一时间内应该会同时看到房子里有两个人。比如,老三去上班,秦客和张山就应该在房内;如果秦客去上班,那张山和老三就一定在房内。但是事实是,一个人去上班的时候,我只看到一个人在房内。

第三个人干什么去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我决心探个究竟,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我首先跟踪的是张山。

这是条背街,少有人聚集。现在,一溜儿木板把街道隔成许多小间,隔三五米坐着一个人。每人旁边都有一盏圈灯,正面则是手机支架。镜头前,有人在唱歌,手舞足蹈;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有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他们无一例外都戴着耳机,有线的无线的,硕大的轻巧的。直播的人服装各异,年龄不一,以年轻人居多。

我从南往北找。穿汉服的女孩在跳舞,不是藏舞苗舞民族舞,也不是恰恰舞鬼步舞——手左边一划右边一划,上面一撩下面一撩,如此循环往复,怪异而荒诞。穿短袖短裙的女子发髻高绾,脸上敷着厚厚的粉,睫毛高翘,嘴唇朱红,对着镜头做鬼脸,头用力向前探,像是要扎进手机里去。披纱的女孩手执纱巾两端,一会儿把纱巾缠到脖子上,一会儿把纱巾绕在指间,露出雪白的胸脯,俯身,抬头,镜头前白晃晃的两团。一脸胡子的男人面前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着《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奔波于江湖,他在镜头前阐释着郭靖黄蓉行为的意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在玩劈叉,双腿下不去,膝盖弯着,就那么僵硬地骑在地上,使劲晃动着上肢,像一株弱草,正被狂风摧折。还有一个女孩,脸蛋漂亮,五官精致,在镜头里却变形为猪八戒,耳肥嘴噘,狰狞而可怕。

我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张山。他也坐在垫子上,斜靠在墙角,却没有打开镜头。灯圈是暗的,支架也是斜的。他在闭目养神,偶尔瞅一眼各种形态的直播同行们。猛一看,他像是睡着了,正沉浸在美梦中,但他确实醒着,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动。那个刚停下直播的“猪八戒女孩”靠着他坐了下来。

“白纱女就要成功了,昨天直播挣了六百多,她的粉丝已经近十万了。”

“别理我,我在睡觉。”

“睡觉?你不好好直播,等着神仙给你打赏?”

张山不出声,用脚蹬了一下手机支架。

“别故意弄出什么响动,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收入,至于是靠嘴还是靠胸,靠美还是靠丑,没有人计较。”

张山朝外挪了挪屁股。

“你听我说啊,咱们得制造一些噱头才行……他们需要刺激。”

“比如……”张山乜斜着眼问了一句。

“比如,制造一场打架,炮制一场偷窃……”

张山坐直身子,捣了一下女孩的肩膀,说:“你这是投机取巧,想靠流量一夜暴富。”

猪八戒女孩被张山的动作吓得一激灵:“我说得不对吗?”

张山又蹬了一脚地上的手机支架,重新靠回墙角,脸上的阴影更重了。

“我没跟父母说过我做直播,你呢?”猪八戒女孩问他。

“鬼才会说!我爸要是看到这些情景还不打死我?他们像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是在田地里劳作,就是在工地上搬砖。”

“这是草根不被重视的时代,也是草根大放异彩的时代,搞直播照样可以实现人生价值。你看,有人觉得汉服美,她们就穿汉服直播;有人喜欢看好身材,她们就尽情展现自己的身材;有人爱怀旧,她们就播放老片子,帮粉丝找回年代记忆。”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张山懒懒地问对方,“你准备做多久?”

“不知道。我纯粹就是为了玩,也不缺吃不缺穿,自己高兴就好。”女孩把手搭上张山肩头。

渐渐地,他们偎在一起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我随张山回到了出租屋。这时,秦客却不见了,此时的他应该继续躺在床上睡觉才对。

我扔下张山,去找秦客。

穿过许多条街道,我在一家文化公司里看到了秦客。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正准备离开。

“紧急通知,所有人马上到四楼开会。”一位女士走进办公室,大声宣布道。本来踢踢腾腾挪动椅凳的声音,一下子被一片嘘声所掩盖。不过很快,大家都纷纷拿出了笔记本和笔,动作快的已经走到门口了。

“为什么开会?”秦客问宣布开会的那位女士。

“总结今天的工作,讨论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女士回答道,刚才的一脸严肃此刻已经换成了微笑。她朝秦客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

“我问的是为什么下班了才开会?”

“这个……工作需要,我说过了。”

“这是第几次了?上班才半个月,天天不是加班就是开会,会不能在上班时间开吗?为什么总要拖在下班后?什么叫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也得是在工作时间之内!”

“加班是因为工作没干完,开会是因为今天的工作有失误和漏洞……”

“工作没干完?工作能干完要明天干吗?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明天干不完还有后天。天天干不完活,那是你们安排得不合理!”

“就你多事!”女士提高了嗓门,拍了一下桌子。

旁边有同事过来拽秦客。

“怎么多事了?就许你们天天占用我们的时间,不许我们指出你们的不合理?你问问,这里的人谁愿意被这样折腾?”

“就你秦客能是吧?好,那我现在问大家,谁不想去开会?”女士眼神威严地扫视一圈,没有人应答。她把目光重新投到秦客脸上,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给了我工资就可以规划我的一切?做梦!今天你规划我的时间,明天你们连我的思想也要规划。同事们,你们愿意做这样的皮影人吗?”

没有人声援。

“我看你是要反了!开会的,现在就去会议室,不愿去的,明天不用上班了!”女士说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秦客面孔扭曲,七窍要喷出火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要跟他一起燃烧。他愤怒地把手一挥,一把扫飞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吓得一旁的我顿时弹跳起来。

7

老三下班后并没有回出租屋。

他去找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了。

魔羽庄在二环外,是当年城郊最早的一批房舍,后来向北扩展,再后来东西方向也大量建房,渐渐成为当地最大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各地来西安务工的年轻人,临近街区的商贩也常常在此落脚。每天早上,有人骑着自行车,车头上挂着瓦工水电的纸牌涌向劳务市场;有人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搬家扛家具,或者贩卖小菜凉皮核桃馍……

柳铺街位于魔羽庄的南部,说是街,其实就是一条仅可错身的巷弄,路面坑坑洼洼。老三将自行车停在一扇铁门前。

门虚掩着,被推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谁?”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黑暗里飘来。

“我,老三,我来看看小朋友。奶奶。”

老三看见墙角里的床板上有东西在动。

“你坐,坐。”老太太轻轻地拍打着床边,手搁在被子上,抖得厉害。很显然,这个动作已经耗费了她太多力气。

老三这才注意到,老太太床边的一把椅子后面站着一个小女孩。

“小朋友——妹妹!”

“哥哥!”看清来客,小女孩的目光里透出喜悦的光。

这就是那个要把自己卖废品的钱给他买裤子的小女孩。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跑了出去,重新骑上车子在巷弄里飞奔。夜已经深了,蚊虫在路灯微弱的光里乱窜,迷了他的眼。他在心里问着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平等?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有万贯家财,而小女孩连一间宽敞明亮的容身之所都没有?为什么他有一个供他走进高等学府学习国际贸易的父亲,而那个小女孩却孤苦无依只有一个生病的奶奶与自己相依为命?

老三的车子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冲撞得整个魔羽庄似乎都在摇晃,撞得天空中的暴雨倾盆而下。

8

每天整整八个小时,老三都在废品收购站里埋头工作。下了班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和小女孩待在一起,给自己和她的出租屋添置东西,带她一起捡废品,再卖给废品收购站。

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场景。

我想我该现身了。那天,当他从外面回来时,我突然站在了他面前。

“爸?”老三看见我,愣怔了一下,但是没有表示出过多的吃惊和意外。他绕开我,继续朝屋里走去,仿佛我跟他毫不相干。

“我知道你对贸易专业没有兴趣。你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挖沙,在沙滩上建房子,你说你将来的理想是要盖许许多多的房子。”

“那都是过去时了。”老三脚步不停。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苗子,即使你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但我认定,你是个优秀的接班人。”

“我?请您不要再费口舌了,自从我搬进魔羽庄的那一天,就已经和您的商业帝国永别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难道你真的要因为走投无路而去偷,去直播当网红?”

我此刻看见的老三,前胸是秦客,后背是张山。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老三突然浑身一颤,我看见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惊惧。

老三的惊愕多少让我为自己一直以来变猫蹲守的行为而暗自得意,可是,这是我的秘密,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他不会知道,我也永远不想让他知道,就像他也有他的秘密:他曾经偷过小女孩口袋里那可怜巴巴的几块钱,他曾经想成为一名靠卖弄噱头和自尊获得“成功”的网红。

“爸,您在派人监视我吗?”

“不,不,我只是这段时间跟你一样,走遍了魔羽庄,走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自己也要作出决定了,正如老三已经作出了他的决定。

离开时,我再一次回首,看见柳铺街已经隐入黑夜,我想起了老三看过的那尊雕塑:将军横矛,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

更远处,夜色下的城市灯火璀璨,西安真正的夜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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