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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在水上的影(短篇小说)

2024-07-03子马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淑珍阳台校长

父亲调到乡下教学的第三天,母亲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的语气有些急,说话很快,大意是上午父亲没去上课,电话关机,宿舍没人,在村里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缓了缓,校长又说,就这么一个小村子,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他能去哪儿呢?母亲安慰校长,没事,他就爱鼓捣相机,可能进山照相了,说不定下午就回来了。

母亲嘴上安慰校长,脸色却变了。她赶紧拨打父亲的手机,打了两遍,都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母亲又给父亲打微信语音电话,打了几遍,还是没人接。

父亲失踪得突然,弄得母亲很是慌乱。心情平复下来后,母亲决定到乡下看看。从县城到乡镇,有七十多里路,可以坐班车;下了车,还有几里山路,不通车,弯弯曲曲,上坡下坡,很难走。我想陪着母亲去,母亲不答应,怕耽误我上班。她换了双休闲鞋,拎着包下了楼。屋子里静了下来,我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记忆里,父亲每次调动工作,都会带来不小的波澜。他先是从高中调到初中,又从初中调到小学。小学也行,好歹在城里,可没想到他又从城里调到了乡下。再调,已经没地方可调了。一个三十几年前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沦落至此,也真够惨的。

父亲去乡下的那天,他俩还在吵架。听说,这次去乡下是父亲主动申请的。母亲的意见是,年纪大了,教不了课,到后勤也行,为啥非要去乡下?母亲赌气不搭理父亲,父亲也不搭理母亲。父亲默默地收拾行李,打好包,扛到了楼下。不大一会儿,母亲就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似乎很难发动,父亲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不知蹬了多少下,突突突……摩托车终于打着了。然后,摩托车越走越远,动静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老了,还是这脾气。

父亲走了三天,母亲的心情刚刚好转一些,没想到,父亲又找不到了。

我喝了杯茶,稳了稳情绪,下楼骑车往单位去。一路上,心里想的还是父亲。三十几年前,父亲来到小城,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听母亲说父亲曾经离家出走过,没跟单位请假,没给母亲打招呼,一个人就走了。走前,他在阳台上放了一把火,烧光了自己所有的书籍。幸亏,书不多,没烧到房子。他走得决绝,只给母亲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灰烬和一团未熄的火光。没想到,两天后他自己又回来了。父亲为什么回来,母亲不说,我也不敢问父亲。如果不回来多好,父亲去了大城市,可能我也会跟着有份体面的工作,哪像现在,就是一个地毯厂的工人,整日面对粉尘噪音,身体也熬出了问题。

下午,我忙着手头的活,心里却一刻也放不下。我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安慰我,让我好好上班,不用担心她。机器的声响此起彼伏,扰得我的心更加不宁。快下班时,我又拨打母亲的电话,响了好久也没人接。放下手机,我起身去洗手间,靠着墙角抽了根烟,心情才算平复一些。等我再回到车间,打开手机,看到母亲一下子发来很多信息。

母亲:看看,你爸都干些啥?

这句话下面是几张照片,像是拍的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大概年代久远了,纸张泛黄,字迹也模糊不清。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账本,稀稀疏疏地写着几行字:

六合村三组,王淑珍,200元,1992年3月5日

黑山村二组,张淑珍,100元,1993年1月6日

大岳村,刘淑珍,200元,1994年11月15日

这是第一页的内容。是父亲借人家的钱,还是人家借他的钱?这些地名,我一个也没听说过。往下翻:

清风巷,李淑珍,300元,1997年6月3日

五里堡,方淑珍,200元,1999年12月17日

清风巷,这个地方我知道。巷口有个小学,我在那里读了六年书,巷子里的一草一木,至今我都记着。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在校门口等我的模样。他一个人,孤单地站着,探着身子张望,看见我出现了,似乎才松了一口气。每天,父亲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哪里来的李淑珍?接着往下翻:

丞相府四号门面,李淑珍,500元,2003年8月20日

福顺官邸三号楼,孙淑珍,300元,2006年7月10日

地址一下子熟悉起来。丞相府是个小区,与我们公司隔河相望,站在公司窗口就能望得见。

这时,母亲又发来了信息:按照地址找一找,问问到底咋回事。

我回答:行。这都是我爸记的吗?

母亲:在他学校宿舍抽屉里找到的,真是气死人了。

隔着屏幕,我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焦灼。

终于下班了,我骑上车往丞相府去。这些年,县城新建了不少小区,名字也尽显富贵之气。说实话,如果丞相府不是建在公司对面,我可能真的找不到。十几栋高楼依着河水,水汽氤氲。真没想到,这么一条秀美的河,这样一个高档的小区,竟然和父亲产生了丝丝缕缕的联系。

丞相府四号门面,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家打字复印店,门口招牌上写着:淑珍图文快印。我推开玻璃门进去,老板笑着跟我打招呼,说话很温柔。寒暄几句,我便说明了来意。她告诉我,她就是李淑珍。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她让我坐下,聊起了那天的事。

她说话很慢,很清晰,声音虽不大,但字字都砸在了我的心坎上。十几年前,李淑珍开了这家小店,本想临着学校,生意会好一些,谁知,开业半年就亏本了。她想扩大业务,就到处贴广告,电线杆、十字路口、小区门口,能贴的地方都贴了。当然,广告上尽是些引人注目的话,价格便宜、做工精美、上门取货送货等。不久,我父亲就来了。父亲没带来什么业务,他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叫李淑珍的女孩。不过,父亲看见她就知道找错了,名字一样,人却不是。父亲同她简单聊了几句,放下500元钱就走。李淑珍不要。父亲说,你们名字一样,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她了。李淑珍说,我又不是她,为啥给我钱?父亲说,给些钱,我心里会轻松一些,不然心里压得难受。李淑珍问,你们啥关系?父亲说,也没啥关系,她是我十几年前的一个学生,曾经帮过我,现在想找到她,却找不到了。李淑珍不要钱,父亲非要给。几次推让后,李淑珍只好无奈地接受了。

钱是你父亲的,还是还给你吧。李淑珍说着拿起手机准备转账给我。

我说,既然是他给你的,你就拿着用吧。说罢,推开门就往外走。

她追到门外,大声喊着让我停下来。我上了车,没回头看,只顾使劲往前骑,骑过沿河路,骑过大桥……天黑了,路灯全亮了,夜市开始了。夜市的餐桌就摆在路旁,一桌挨着一桌,密匝匝的。就餐的人围桌而坐,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穿过热闹的人群,悄悄往家走。

到了家,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我跟母亲说了李淑珍的事。母亲叹口气说,一个相机还不够,怎么又来了个李淑珍?

你看看,这都是些啥?母亲说着从包里取出了笔记本和相机。

就是下午拍的那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年代似乎太久远了,红色硬皮已经开裂,边缘处也磨损得厉害。母亲翻开中间的一页让我看,我心里不由一紧。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河流、山脉、道路,清晰可见。仔细看,这绘的不就是小城吗?更让人吃惊的是,很多地方都标注着日期,从三十多年前一直标注到今天。

三十多年,一直藏着掖着,唯恐被我发现。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就是找个人,以前教过的学生,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劝母亲。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找就找呗,为啥瞒着我?

母亲的疑虑不是多余的,我也认为没这么简单。当着母亲的面,我不敢说,只能劝她放宽心。

晚饭后,母亲便躺在了床上。我靠在沙发上想着明天的事。明天还得去找父亲,可是去哪儿找呢?茫茫大山,连个方向也没有。笔记本、相机,也就这么多线索了。父亲为什么没带相机呢?真是奇怪,一个爱摄影的人竟然没带相机。

相机是父亲的命根子,无论走到哪儿,他都随身带着。因为相机,他俩生过很多气。父亲不但拍照片,还要洗照片。房子就几十平方米,搁哪儿洗?父亲想到了阳台,稍加改造就能当作暗室。母亲不答应,小两室一厅,到处都堆得满满的,也就剩个阳台能透透气了,咋能让他打这个主意?这件事僵持了很久,母亲不搭理父亲,父亲也不搭理母亲。后来,还是母亲让步,阳台可以用,但是白天不能用,只能晚上用。洗照片的器材只准放在箱子里,不准摆在阳台上,更不能让她看见。母亲同意的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些夜里,我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想下床看,母亲不让,还说父亲是个神经病。有次,半夜醒来,我发现父亲不在床上,仔细听,阳台上有动静。我悄悄下了床,推开门往客厅去。阳台一角亮着一盏微弱的小红灯,光线朦朦胧胧。父亲低着头,双手浸在水槽里,很陶醉的样子。我悄悄走到他跟前,轻轻推了他一下。

啊,吓死人了。他抬头看见我,佳儿,咋不睡觉?

我说,半夜醒了,睡不着。你玩的啥?

父亲笑了,这不是玩,是在洗照片,你不知道这有多么神秘。

让我也试试!我央求父亲。

行,你试试也行,别跟你妈说。

我肯定不说。

你看,就这样,在水里洗一洗,就能出现小人。父亲比画着让我看。

我接过胶卷,浸在水里片刻,取出来在灯光下看,真的出现了小人。

奇怪不?父亲问。

是真人吗?我问父亲。

不是,这是人的影子。父亲说。

照片呢?

照片马上就出现了。父亲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个三层平台。上面是盏灯,中间放胶卷,最下面一层放白纸。父亲说,注意看,影子马上就变成真人了。那盏灯亮了,光束穿过胶片,落在了白纸上。你看,真人出现了。白纸上出现了人的模样。

父亲问,神奇不?

我说,真是神奇!

阳台上的窸窣声还是搅扰了母亲,那段时间,两人总是吵架。后来,终于不吵了,窸窣的声响也消失了。但我知道,父亲依旧在洗照片。没有声音,没有光,不知他是如何在黑夜中摸索着洗照片的。

夜深了,我还没有睡意。阳台上的箱子依旧摆放在原处,没有上锁。我取了相机,关了灯,小心地往阳台走去。在墙壁上摸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个开关。小红灯亮了。我一边回忆父亲洗照片的流程,一边动手操作。一切都像在梦里,朦朦胧胧的。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父亲。

一切还算顺利,我洗出了十几张照片。对着灯光看,我失望了。十几张照片上见不到一个人,全部是白花花的河水。河面宽广,一座窄窄的长桥浮在湍急的水流之上。河的对岸是山,山的后面还是山,一层又一层,苍苍茫茫。一张一张地仔细看,我也没看出这是什么地方。县城这么小,难道还有什么洞天福地?我把照片放在包里,打算明天带着它们去找父亲。

第二天,来到乡下小学时已经十点多了。校长五十多岁,见我来了,很是热情。他把我带到父亲的宿舍。一间小房,一张床,被子没叠,锅碗散落在床边的小桌上,除此之外,冷冷清清,仿佛一间空洞的禅堂。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校长说了这两天寻找父亲的情况,村里、山上、河湾、沟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点音讯也没有。

村里有叫淑珍的人吗?我问。

有啊,有一个叫李淑珍的人,你们认识?他显出吃惊的样子。

多大年龄?我心里一动。

校长说,年龄不算大,四十多岁,一直在外打工,上个月刚回来。

能到她家看看吗?

校长愣住了,老吴认识李淑珍?

我说,应该认识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校长领着我往村里去。小村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一条路穿村而过,李淑珍的家就在村子的尽头处。到了,敲门,没人应;再敲,一个女人开了门。

校长说明来意。女人很是感激的样子,她拉住我的手问,你是吴老师的儿子?吴老师真是个好人。

你见过我爸吗?我焦急地问。

前天还来过呢。女人说。

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的心怦怦直跳。

他说要去找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没回学校?女人很惊讶的样子。

没有。我说。

吴老师真是个好人,咋会找不到了呢?

校长问,他是你家亲戚吗?

女人说,他是我高中老师,吴老师真是个好人。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既然她就是李淑珍,找父亲的事就有明确的线索了。我们坐在院子里,听李淑珍讲这些天发生的事。父亲的故事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她记得,大概半个月前,我父亲来了。那天飘着雨,李淑珍正坐在屋里剥花生,听到门口有摩托车响,接着就有人敲门。她开了门,看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刚开始,她没认出来是谁。等父亲摘掉头盔,理了理头发,她才认出来,这不是高中的吴老师吗?父亲笑着说,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她很奇怪,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找她。父亲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她。她接过来看,不由得乐了。字条上写着:老师,你别走!我们舍不得你!李淑珍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放着,这些都是随意写的。父亲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该说声谢谢。而后,父亲说了很多话,说那段日子他很难过,多亏了这张字条,是这张字条支撑着他走出了那段艰难的日子。父亲说着,直擦眼角。

快晌午了,父亲要走。李淑珍不让。下着雨,路又滑又陡,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父亲非要走,她劝不住。等父亲走后,她回到屋里,才发现凳子下放着500元钱。她拿起钱跑到门外时,父亲已经走远了。

她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父亲刚毕业,她刚考上高中。一帮新学生遇到一个新老师,那股活泼劲儿可想而知。父亲似乎不会讲课,当然对他们的要求也不严。她记得,父亲身上有股傲气,讲课时总会对书上的一些观点进行批评。大家也听不懂,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等他批评完了,哗的一下,笑声轰然而起。父亲也得意地笑,似乎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她还记得,父亲总是穿着白衬衣,领子却黑黢黢的。有女生提出要帮他洗一洗,他不让,脸都羞红了。

她讲了父亲的很多事。我低头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本想着父亲不会再来了,谁知,没过几天,父亲又骑着摩托车来了。还是个阴雨的日子,天灰蒙蒙的。这次,父亲带来一袋面、一袋米,还有一桶油。李淑珍觉得不好意思,哪能让老师给自己买东西?父亲却说,你帮过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也没带啥,就是一些日常食品。父亲说完神秘地笑了,你看,我还带了啥?父亲解开衣扣,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照片。李淑珍接过来看,呆住了,这是一张二十几年前的班级合影。照片太久了,色彩几乎褪尽,变成了黑白照片。不过,依旧可以感触到往昔岁月的痕迹。父亲说,我记得有这样一张照片,可箱子翻遍了,也没找到,本来不抱希望了,没承想掉在角落里了。

那天中午,父亲留下来吃了饭。两人又谈了很多,都是些当年的旧事。

前天,父亲又来了。这次,父亲来得突然。早晨,李淑珍刚起床,就听到砰砰的敲门声,打开门,看到父亲呆呆地立在门前。他面容憔悴,似乎一夜没睡,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沾着泥水。李淑珍慌忙拿毛巾给父亲,父亲没接,她只好帮父亲擦。父亲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把父亲请进屋。父亲坐下,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感到奇怪,往日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今天是怎么啦?她以为父亲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劝父亲,无论遇到啥事,多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

父亲抬起头望着她,问,你是李淑珍吗?

李淑珍笑了,老师,我是李淑珍。

你不是。父亲声音不大,却说得很坚定。

我不是李淑珍是谁?李淑珍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反正你不是。父亲说完,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

李淑珍笑着说,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年轻,现在人老了,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女孩了。

父亲说,人都会老,不知怎的,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李淑珍。

你觉得我哪儿变了?

我也说不清,反正你不是李淑珍。

李淑珍说,老师,你也变老了。你第一次到我家时,我差点认不出你来。难道你就不是吴老师了吗?

父亲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父亲说,我还得去找。

找啥?李淑珍问。

找李淑珍!父亲说。

李淑珍笑了起来,以为父亲疯了。

父亲问,这里有个十里坡吗?听人说十里坡有个叫李淑珍的。

李淑珍说,有啊,过了河,再走上十几里路就是。

那我还得去找!父亲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李淑珍呆呆地站着,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等摩托车响了,她才回过神来。出门看,父亲已经走了。

李淑珍讲完了父亲的故事。我们坐着,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校长问,老吴去十里坡了?

李淑珍说,应该是,我从屋里出来时,他已经走远了。

又简单聊了一些后,我们回到了学校。我打算去十里坡找父亲。校长想陪着去,我没让。学校事多,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车启动了,校长挥了挥手,嘱咐我路上开慢些。我没说话,也挥了挥手。车沿着山路往前走,小路不宽,仅容一辆车通过。我小心地扶着方向盘,放慢速度,唯恐车身擦到路边的树木。虽然以前走过这样的路,但是心里还是很紧张,后背也湿透了。

说是十里坡,二十里也有啊。父亲到底要找什么?她不就是李淑珍吗?已经找到真人了,偏偏还要去找。想到父亲,我越发担心起来。这样的山路,父亲是如何走过来的?一个人,一辆摩托车,翻山越岭,二十几年找一个人,真够奇怪的。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其他一些荒诞行为来。暑假的前几天,父亲接到了调到乡下的通知。他坐在阳台上,呆呆的,一动也不动。我走到他跟前,递了杯茶给他。我问父亲,要去乡下了,是不是心里不高兴?父亲说,乡下也罢,城里也罢,都一样,不都是讲课吗?我笑着问父亲,你坐在这儿看什么?父亲说,你看,小城老了。我往窗外望去,近处是几排老房子,的确低矮破旧了一些;远处,就不一样了,高楼林立,几乎遮挡了半个天空。那是一处新建的小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问父亲,那是新小区,怎么会老了呢?父亲说,我说的是老房子,这些老房子早晚会变成新房子的。恐怕有一天,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笑了起来。父亲笑着说,那天,去新小区找人,就迷路了,房子一样,道路也一样,进去就出不来了。

当时听来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想,父亲真够可怜的。

汽车爬出了崎岖的山路,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土地;再往前走,道路更加宽阔了,远远地望见一条河,河面真够宽的,对岸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再往前走,道路消失了,河水淹没了面前的一切。

我下了车,站在河边张望,想找一条去对岸的路。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洒下几丝淡黄若白的微光。我忽然想起,这不就是照片上的那条河吗?我取出照片,仔细比对,真是,真是那条河!桥在哪儿呢?河水翻滚着,奔腾而去。在不远的旋涡处,我看到了一段若隐若现的栏杆。那不就是桥吗?原来,连日下雨,桥被河水淹没了。

桥旁边的杂草丛中漂着些什么,似乎是一张小小的纸片;再往前看,又看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不是纸片,恍惚中,我觉得那应该是照片,是父亲多年来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又一张,零零散散的,似乎又连接在一起,沿着栏杆一直铺到了河对岸。

昏黄的日光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桥,一座由照片铺就的桥。那桥是细弱的、瘦小的,泛着黄色的光,摇曳在奔腾的水面上。

我隐约看见,父亲骑着摩托车上了桥,越骑越快,渐渐在水面上飘了起来。那些照片也飘了起来,越飘越远,越升越高,消失在了茫茫的云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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