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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短篇小说的结尾艺术

2024-07-01莫浩

今古文创 2024年23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汪曾祺

莫浩

【摘要】汪曾祺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知名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将中国短篇小说的发展推向了新的高度,其小说结尾处也是承载着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这种艺术构思,或是对主题的颠覆——意外却不突兀;或是对意境的营造——言虽尽而意无穷;又或是对悬念的设置——引发读者深思与共鸣。这些都被看作他小说中的“点睛之笔”,不仅深化了作品的主旨,还丰富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引导了读者洞悉世俗人情。

【关键词】汪曾祺;短篇小说;结尾艺术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5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17

在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中,他尤其钟爱短篇小说的创作,早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生智慧的一种模样”[1]的重要论断,并以此来启迪自己的小说创作。而他之所以偏爱短篇小说,是因为他认为短篇小说有一个好处,就在于“作品的实际容量比抻长了要大,你没写出的生活并不是浪费,读者是可以感觉得到的”[2]。而他的小说只是开启读者生活的“钥匙”。在汪曾祺的短篇小说结尾处承载着作者独特的艺术追求,他也将自己短篇小说的结尾方式评价为“煞尾”与“度尾”,“煞尾”好似“骏马收缰,寸步不移”,“度尾”就似“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3]。汪曾祺这样的自我评价是非常合适的。本文通过具体文本来归纳分析汪曾祺短篇小说独特的结尾艺术。

一、颠覆反转——意外却不突兀

汪曾祺的第一类短篇小说有意在结尾处设计“反转”。这种“反转式”的结尾,并非源于作者的凭空想象,作者往往会在前文为结尾处的“颠覆反转”做足铺垫。这样的结尾方式主要表现在他的《复仇》《故里三陈》等小说中。

《复仇》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篇,《复仇》是汪曾祺20世纪40年代早期的作品,也是以“复仇”为题材的名篇,这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的父亲在遭到仇人杀害之后,由于主人公母亲的怨念,在主人公的身上刺下仇人的名字,以此告诫他勿忘“父仇”。由此,主人公日夜习练武功,为父报仇。然而小说最后的反转却耐人寻味……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处,有这样一段文字描述:

“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4]

在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选择放弃了仇恨,因为他看到了仇人身上赫然刻着他父亲的名字,他明白了仇人为什么要杀害他的父亲。同时,他也相信“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放下了仇恨的“包袱”,他并没有丝毫的内疚,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这束光也象征着他内心终于得到了真正地解放。

我国自古以来的思想都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在面对“杀父之仇”时,儿子理当选择手刃仇人或与仇人同归于尽。这也正是之前所有以“复仇”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的结局。但是,汪曾祺在小说《复仇》中,却打破了这类传统文学作品“复仇”的主题,这不禁让读者对作品的合理性进行思考。这乍看之下不合情理的结尾,才恰好是汪曾祺的高明之处。仔细阅读文本会发现,文章首先就引用了庄子的“复仇者不折镆干”,意思就是“复仇的人也不会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既然复仇者连伤害过他的宝剑都可以放过,还有什么理由放不下手持宝剑的人呢?追溯前文,文章不止一处有反映主人公挣扎心理、神态的描写:“他之前都有好的胃口,一生也没有呕吐过几次,但想到复仇,他就会感到恶心,他的嗓子里不时‘泛出酸味‘一切描写着静的,这一会全代表着动,他想做一个货郎来增添一点声音‘他一身都是力量,一半是骄傲,一半是反抗,他大声喊出要走遍天下所有的路。”这些无疑都反映出主人公对于“复仇”的反感以及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这样的描写都为结尾处主人公放弃报仇埋下了伏笔,这既是主人公对传统的反抗,也是对个性与生命意义的追求。因此,相较之前的文学作品而言,汪曾祺在小说结尾处的“颠覆反转”非但不会显得突兀,而且还反映出作家独特的人性关怀,这是以“复仇”为题材的小说的一大突破。

《故里三陈》是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之一,是汪曾祺描写人性人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惜墨如金,仅用短小的篇幅就写出了“男产婆”陈小手、瓦匠陈四、水手陈泥鳅的三个普通人的故事。“三陈”中的“第一陈”是陈小手,小说在这个故事中塑造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男性接生婆陈小手,但由于他“男产婆”的特殊身份,也最终导致陈小手好人没好报的结局:在他帮助团长夫人顺利接生之后,遭到了团长无情地枪杀。这看似意外的结局想来却也在情理之中。在故事的结尾处,团长将陈小手枪杀之后是这样说的:

“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能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4]

团长这样的回答也成功解答了读者的疑惑,这看似“恩将仇报”的结局却在前文早有暗示,前文描述到,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产婆都是固定的,陈小手虽然接生技艺了得,奈何他性别不一样。同行的医生也看不起他,不认为他是一个医生。由于我国几千年来的封建伦理制度的影响,“男女有别”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因此,陈小手的命运注定是不幸的。汪曾祺用这种“反转式”的结尾方式将人性的复杂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陈”中的第三陈是陈泥鳅,他是一位极通水性的水手,他能在水下获得视野,因此,他经常帮助打捞溺水人员。同时,他是一位非常淳朴的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只赚死人家属的钱,而不赚遇难人员的钱。故事最后讲述了陈泥鳅因救人被回馈了十块钱,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拿着这笔钱进赌场、酒馆之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将这笔钱资助给了苦难的陈五奶奶一家治病。这看似出乎意料的决定早在前文的描述中便能洞悉到陈泥鳅的人品,比如他从来不乘人之危,当救助到濒临破产的家庭时他会分毫不取;他也不选择结婚,因为他深知他这份工作的危险,不想在自己不幸遇难之后连累妻儿,汪曾祺以“反转式”的结尾方式将人性之美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样的反转,在汪曾祺的诸多小说作品中都能看到。在汪曾祺的笔下,这些看似出乎意料的结局,往往是作者的匠心之处,汪曾祺洞悉世俗人情,才能在谈天说地中书写人间冷暖之事。而这些看似简单的反转之笔,却更能加强作品的深度。

二、营造意境——言虽尽而意无穷

在汪曾祺的笔下,有一类短篇小说会在结尾处营造意境,营造意境的方式往往是通过一段极致的景物描写,以此让读者产生不绝如缕的意味,从而深化文章主旨。这一类小说,也被称为诗化小说或是散文化小说。主要体现在《受戒》《岁寒三友》等小说中。

《受戒》是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的名篇,这部作品的优美程度可与他的老师沈从文的《边城》比肩,《受戒》讲述的是十三岁的明海在舅舅的介绍引荐之下在荸荠庵当上了修行僧,在途中结识了农家女孩小英,二人相识、相知、相恋的故事。两人都是淳朴善良而又情窦初开,因此两人的爱情是美好而又纯洁的。王震曾经对《受戒》有这样的评价:“小说重在诗意化的叙事抒情,体现出对自然景物的精确观察,对声音、色彩的敏锐感觉,充分显示出作者善描写的艺术才能。”[5]对《受戒》的叙事特点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小说结尾处极致的景物描写,大大丰富了作品的意境: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4]

自然景物在汪曾祺的笔下栩栩如生。这短短几句话看似只是在对景物进行描写,实则却是作者有意地将作品的意境引向更加优美的程度,“吐新穗的芦花”体现了明海与小英子爱情的青涩与纯粹。此处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讴歌,也没有大胆叛逆的爱情私奔,在爱情与前程的选择中,明海正如这只受惊的青桩鸟,果断选择奔赴爱情。这些描写还原出爱情最美的样子——简单而又纯粹,这也正是汪曾祺向读者展现爱情原本的样子。这一切的景物在汪曾祺的笔下栩栩如生,被赋予了相应的内涵,让自然与这种青涩的爱情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汪曾祺采用“意境式”的结尾方式不仅升华了小说中的爱情主题,还赋予了自然万物相应的尊严与意义,更让读者感觉到“郎骑竹马来,绕船弄青梅”这种两小无猜的美好爱情,让人回味无穷。

《岁寒三友》也是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名篇之一,主要讲述了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小人物在高邮城的波澜命运。三个人都曾经生活困窘,三个人也都曾经在命运的安排之下变得富裕。故事最后当王瘦吾的帽子店被人恶意竞争而濒临破产,陶虎臣的炮仗店面临大问题的时候,靳彝甫果断施以援手,将自己一直视若生命的三块田黄卖出去,解救两位朋友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种“雪中送炭”的情谊,让读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挚友之情。在小说结尾处,汪曾祺是这样描写的: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外面,正下着大雪。”[4]

真正的朋友,是雪中送炭的。汪曾祺用大雪纷飞的腊月三十作为三位老友聚会的时节,大年三十,本该是阖家团团圆圆的好日子,汪曾祺却将三人的聚会安排在这一天,暗示他们三人之间的友谊像家人一样牢不可破。而在古代被称为“岁寒三友”的分别是“松”“竹”“梅”,然而在这三个人的身上,人们能够发现他们“如松”“如竹”“如梅”的高尚品质,而正是由于他们的优秀品质才让这份友情显得如此珍贵。同时也为寒冷的天气增添了几分人间的热情,让读者感受到了“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的优美意境,产生了不绝如缕的意味。

这种结尾方式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汪曾祺对这类“诗化小说”的情感注入与意境营造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汪曾祺在创作短篇小说时最关注的地方。他认为,“抒情,不要流于感伤。一篇短篇小说,有一句抒情诗就足够了。抒情就像菜里的味精一样,不能多放。”[6]小说结尾处这些恰到好处的意境营造,同时也大大深化了小说的主题。

三、设置悬念——引发读者思考

最后,在汪曾祺笔下还有一类小说会在结尾处为读者设置悬念,这些悬念的设置不仅仅是引导读者对小说主题内容的探讨,而且还蕴藏着作者丰富的人生经验与人生阅历,这一类小说主要包括《鸡鸭名家》《大淖记事》等等。

《鸡鸭名家》是汪曾祺20世纪40年代创作中最成熟的一篇,是作者结合个人经历、地方民俗、历史传统等之后创作出来的。《鸡鸭名家》讲述了两位“奇人”——余老五与陆长庚的故事。“下炕”是当地的风俗,而余老五则是当地闻名的“炕房师傅”,负责小鸡孵化工作,每年一到祭祀的时间,家家户户都会燃放烟花爆竹,以此来祭拜神明,余老五是这行的状元,他能将孵小鸡时需要的火候掌握得十分准确,因此,他孵出来的小鸡市场价都会翻番,他因此成为地方上的一宝。而陆长庚心灵手巧,他在“放鸭”方面当属佼佼者,他的本领在于可以将丢失的鸭子召唤回来,而且能在众多鸭子中准确指出最老的那只鸭,精确地道出其斤两与年龄,他也因此被称作为“陆鸭”。但是这两位神通广大的“天才”,各自的命运却是不一样的。余老五可以一把酒壶,一把紫砂壶地悠闲度日,而陆长庚却是由于运气不佳,不但没能赚到钱,还由于瘟疫亏得血本无归。这正是汪曾祺人生经验的自然流露,不需要过多的雕琢。在结尾处,汪曾祺也为读者留下了悬念:

“这两人都老了,时候过起来真快。两个老人怎会到这里来呢?现在在作甚么呢?”[4]

汪曾祺最后也没有直接指出两个老人之后的命运具体是什么样,而是很自然地提起父亲房东家养的那只大公鸡:又到了“风鸡”的时候了,鸡的命运会怎样呢?作者通过对两人命运的追问,不禁让人感慨世事无常,同时也将人的这种“花开一朵,各表一枝”的命运展现给读者,让读者不禁思考自己的命运是否也如同两位老人一样不可预测呢?这种对于人生哲理的思考,在汪曾祺谈天论地的悬念设置中走向尾声,引发了读者的共鸣。

如果说在《受戒》里,明海和小英子的恋爱是简单淳朴、水到渠成的,而1981年创作的《大淖记事》中的十一子与巧云的恋爱,可称得上是困难重重。这部作品也是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小说讲述了一个名为大淖的地方,分别身处大淖东西两面的十一子与巧云相爱的故事。然而,他们的自由恋爱却由于家庭因素不被认可。同时,水上保卫队的刘号长却对巧云起了歪心思,从中作梗,还将十一子险些打死。最终在老锡匠的帮助与巧云的努力下,十一子被救活,众人也成功将刘号长赶出了大淖,两人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汪曾祺洞悉世俗人情,将刘号长的无赖,十一子的淳朴,巧云的善良,老锡匠的正义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小说的结尾处,汪曾祺为巧云与十一子的命运设置了悬念:

“巧云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会。

当然会!”[4]

汪曾祺肯定了巧云的成长,她已经变成了能干的媳妇了。由于十一子的受伤,老爹太过年迈,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已经丧失了劳动力,然而为了全家人的生存,巧云必须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汪曾祺在肯定巧云的同时,也对她表达了无限的同情,因此,在小说最后提到十一子的伤势时,作者有意采用了设问的手法,肯定了十一子的病会好转起来的,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一气呵成,没有过多的拖沓。这既是汪曾祺对读者的一个交代,也体现了汪曾祺对于人性与生命的关怀。

“以悬念结尾”的方式在汪曾祺的小说作品中不乏多见。同时,汪曾祺在此类小说结尾处设置悬念时,并不仅仅是对小说主题与内容进行追问,而更多的是向读者传达自己的人生经验,流露出作家对现实人生强烈的人性关怀,引发了读者对现实的思考,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四、结语

从叙事的角度上看,结尾是小说构造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他不仅关系到人物塑造的成功与否,而且对于升华文章主题、加强作品的思想深度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对此,老舍先生认为,“光想开头,不想结尾,不知道‘底落在哪里,是很难写好的。”[7]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是十分注重结尾的,他的短篇小说在结尾处有着独特的艺术构思:或是通过对小说的颠覆反转来提升作品的深度、或通过对意境的营造来深化文章的主题,或是通过设置悬念的方式来引发读者的思考。如此种种,不仅达到了深化小说主旨、强化人物塑造、洞悉世俗人情的效果,而且还极大地加强了作品的深度与现实反思力度,取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

参考文献:

[1]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J].北京文学,1997,(08).

[2]汪曾祺著,邓九平编.汪曾祺全集(第三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306.

[3]汪曾祺.书趣三则——书到用时[J].时代文学,2009, (3).

[4]汪曾祺著,邓九平编.汪曾祺全集(第一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王震.论汪曾祺小说《受戒》叙事艺术[J].读与写(教育教学刊),2007,(02).

[6]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56.

[7]老舍.人物、语言及其他[A]//老舍全集:第十六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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