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京师同文馆风波中的张盛藻
2024-07-01刘灿灿
刘灿灿
【摘要】《红楼梦》中林黛玉将落花埋葬在花冢中,是谓“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黛玉葬花成为文学史上的著名场景,而北京陶然亭公园内的锦秋墩南坡上也有一冢,冢前原有一石碑,上刻“香冢”二字。曾有书把香冢说成是香妃冢,影响了后世许多小说创作。本文根据香冢与鹦鹉冢的碑铭文和晚清文人笔记,串联起诸多线索,认为香冢和鹦鹉冢应该均为张盛藻所立。张盛藻立香冢、作《香冢铭》,正是和黛玉起花冢、吟《葬花吟》一样的行为艺术,表达了他遭受政治风雨摧折的无法直言的悲愤。
【关键词】《红楼梦》;香冢;张盛藻;鹦鹉冢;京师同文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35-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11
一、香冢史料疑云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①
最初读到这首诗是在金庸小说里,金庸本人应该喜欢这首诗,曾先后在《书剑恩仇录》和《飞狐外传》中两次吟写,后经搜索方知这首诗不是金庸原创,而是北京陶然亭内的香冢的碑阴铭文。《红楼梦》的读者看到“香冢”这个词应该会联想起书中“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等句。
香冢在清末民国时期的说法甚多,甚至有传言此处埋着乾隆皇帝的香妃,小说中的诸多说法不一而足,不可取信。再往前搜索,清代的诸多文人笔记都提过陶然亭中的香冢,最出名的是晚清李慈铭(1829—1894)在《越缦堂日记》,其中有两条日记先后二次说起此冢。
一是咸丰十一年辛酉九月初九的一条:
“诣陶然亭,寺寂亭孤,寺后数武有邱隆起,上有亭屋,亭前有小坟,坟有碑曰香冢,碑阴有铭及绝句一首,词致凄婉,不具名氏。亭额曰袭光亭。亭后屋祀花神,询之守亭老妪,云此冢为楚中一侍御曰张囗囗者,有宠姬殁,火之而宅其骨于此,并为筑亭盖祠焉。” ②
二是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六日的一条:
“张御史盛藻,风流自命,尝作香冢于陶然亭后,近以养亲将归,赋古诗八首,求予赠言。初更归。” ③
结合两条日记可以得知,立香冢的人是一名叫张盛藻的御史,当时仍在世,且与李慈铭有交往。冢是立于一座名叫袭光的亭子之前的,亭后又有祭祀花神的屋子。香冢上有碑,碑阴面刻有铭文和一首绝句。
张盛藻这个名字在近代史上并不为大众所知。张盛藻(1819—1896),原名志绣,字君素,号春陔,原湖北枝江县董市老正街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考中秀才,丁酉科拔贡,由户部员外郎补授江南道御史,官至温州府知府。著有《笠杖集》《三雁纪游》。
那么这就是最早关于香冢的记载了吗?
《花月痕》是清朝魏秀仁(1818—1873)所作的言情小说,于清咸丰十年完成初稿。在第二回《花神庙孤坟同洒泪,卢沟桥分道各扬镳》中,作者细致描绘了陶然亭周围风貌:
“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 ④
小说创作时间在李慈铭日记记述之前,这段文字立点出了“花神庙”,应为李慈铭日记中记述祭祀花神所在。这里所提的“小亭”应是日记中的“袭光亭”,而孤坟应该就是香冢。“校书”是一个典故:蜀中能诗文的名人薛涛,时人称之为女校书,后以“校书”为歌女乐妓的雅称,此处又暗合李慈铭日记中所说张御史宠姬死后埋骨于此的说法。奇怪的是虽然魏秀仁点明“春时葬花”“某校书埋玉”,但他并没有明说此处孤坟就是香冢。小说这回后文还有一首诗:
“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 ⑤
“埋香”是葬花,“埋玉”大概还是指佳人葬于此处。
根据《花月痕》对陶然亭周围风貌的描述,可知至少在咸丰十年之前,陶然亭附近孤坟尚无香冢其名,更无碑及铭文,仅为“荒冢”。而到了李慈铭日记的咸丰十一年那一条记载方出现香冢其名其碑和铭文诗句。
香冢的公案到这里并未结束,关于香冢的其他历史记载又引出了更多的疑问。
震钧(1857—1920)《天咫偶闻·卷七》:
“窑台,在陶然亭之东,有香冢及婴鹉冢。相传香冢为张春陔侍御瘗文稿处;婴鹉冢则谏草也。《香冢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婴鹉冢铭》云:文兮祸所生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 ⑥
晚清孙橒在光绪辛巳年也曾于《馀墨偶谈》中写起香冢:
“京师城南陶然亭……旁有香冢一,婴武冢一,为张春陔给谏所遗。闻寺僧云:香冢系张公诗文、谏草,杂以所收桃李落英,痛哭瘗此。” ⑦
震钧记载《香冢铭》为张盛藻所作,但香冢里埋葬的不是落花而是文稿,且香冢附近还有一鹦鹉冢,鹦鹉冢上亦有铭文。孙橒的说法亦是如此。香冢最初的“埋香埋玉”说法到这里变为了“埋香埋稿”,而且还多了一处鹦鹉冢,不变的是主人公张盛藻。
魏秀仁的《花月痕》备述陶然亭周遭风貌,却并未提及香冢其名,更无碑文;李慈铭记述了香冢来源及碑文诗句,却无只言片语提及鹦鹉冢;及至震钧、孙橒,香冢、鹦鹉冢碑文诗句均清晰记载在册。根据史料时间顺序,大致可以推论出陶然亭的香冢演变:最初只有一座孤坟,有说此处是葬花的,有说此处有佳人长眠,后来这座坟冢被称为“香冢”,有了碑文及诗句,再过些年这里又多了一处鹦鹉冢,两冢并立,冢中所埋之物的说法也变成了诗文与谏草。
上述这些文人记载最具权威性的应是李慈铭的日记。原因有三:
首先,从时间上来说,魏秀仁与张盛藻出生年份相近,李慈铭与张盛藻前后去世,震钧所处年代比张盛藻略晚。魏秀仁记载中只有“孤坟”,尚无“香冢”其名,李慈铭的日记是目前已知最早提及“香冢”其名、来源以及碑文诗句作者的文字记载。
其次,从史料来说,魏秀仁的《花月痕》是小说创作,而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是记录现实,学术价值极高,被誉为晚清四大日记之首。李慈铭是晚清大学者,治学严谨,《越缦堂日记》内容涉及咸丰、同治、光绪三朝近四十年间的朝野见闻、人物臧否、亲朋交往以及他本人呕心沥血对史料的考证注释等,为后世研究晚清的政治、历史、文学等提供了大量珍贵资料。
最重要的是,李慈铭与张盛藻是相识的。他在《越缦堂日记》数次提到与张盛藻的交往,除了上文提及的两条日记,还有几条,比如:
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六日的日记中记载:“……在坐者,兵部御史盛藻,及某某辈四五人也……其人短有髭,冠垂緌五寸”;同治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日记:“夜饮初更归,张侍御盛藻来,不值”;同治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记载:“终日小极,旧恙俱发,晡后,诣沽夫小谈,答拜张侍御盛藻,不值。” ⑧
从这几条日记细节可看出他们那段时间有多次来往,而李慈铭揭示香冢为张盛藻所作的那条日记,即上文所提的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那条,正是在这期间。李慈铭如此肯定记录细节,极有可能是听张盛藻亲口所说。李慈铭两条有关香冢的日记,一则为咸丰十一年,那时的他尚不认识张盛藻,所以称其为“楚中一侍御曰张某某者”,听来的说法是张某某把宠姬埋葬在这里,为她建了袭光亭和祭祀她的花神庙。而到了同治三年他与张盛藻相知后,张方向他袒露香冢确为自己所立。
按照晚清诸多文人笔记的说法,香冢与鹦鹉冢两冢均为张盛藻所立,他为何一前一后立此二冢?香冢与鹦鹉冢的碑文诗句传达的是什么含义?香冢与鹦鹉冢的说法来源又是哪里?是否与《红楼梦》有关?
二、张盛藻与京师同文馆风波
提到张盛藻,无法绕开他一生中最大的风波,也是让他被后世打上“保守派”标签的历史事件——京师同文馆之争。这次政治事件的旋涡中心人员是恭亲王奕和倭仁,而张盛藻作为倭仁的门生,因为最先上书而首当其冲。
咸丰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清政府成立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恭亲王奕等主政者在总理衙门之下设置京师同文馆。京师同文馆的最初设想不过是培养翻译人才以有利于清廷的对外交涉。然而,几年后恭亲王奕的一封奏折让京师同文馆在中国历史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日,恭亲王上奏提议在同文馆内添设天文、算学馆,招录满汉五品以下官员学习,聘任洋人作教官老师。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奕等要求朝廷明发谕旨,让翰林院、庶吉士等官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并且广招收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官员入馆学习。⑨
奕的这些提议,引起士林普遍不满,包括大学士倭仁等在内的士大夫上疏反对,引发一系列争议。同治六年正月廿九日,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张盛藻上疏《奏天文算学无庸招集正途折》反对恭亲王。
现代李欣然等学者指出,恭亲王的提议本身就存在很多漏洞,天文算学属钦天监,轮船洋枪则属工部或军营,不是一回事,却都归在同文馆;此外,通过科举之途选上的进士所学的内容与这些东西都不相关,又怎能有效学习。从这点上来说,张盛藻提议让年少聪颖的人去学天文算学,让能工巧匠去学机械制造是非常正确的。
然而,张盛藻反对的出发点落在了“气节”上。他反对科考人员学天文、算学以及轮船、洋枪制造等西方科学技术,斥以为“机巧之事”“重名利而轻气节”。用李欣然的话说,这封奏折触动了保守派担忧洋人之“机数”对“中国”之“道义”的挑战的敏感的神经。⑩
在历史上,张盛藻与洋务运动的群体多有交集,时有书信和唱和诗作。他并没有完全反对推行洋务,也并未反对设立天文算学馆,他反对的是招用科甲正途官员去学习天文算法、器械制造。然而,事情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值朝廷兴办同文馆之际,张盛藻这封奏折实则加重了许多士子报名的担忧,同文馆招生困难。慈禧太后亲自颁发谕旨解释说设同文馆是借西法来图强,并不是不要孔孟之道。但慈禧的谕旨并非使风波停息,这封折子被驳不久,论战升级,倭仁、徐桐、李鸿藻等人纷纷上折。张盛藻反对恭亲王奕的奏折,引爆中国近代史上中西文化的第一次大论战,并因此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张盛藻也被后世打上保守派的标签。
同治六年同文馆之争以后,张盛藻与恭亲王一派势力结下仇怨。他的老师倭仁多次上疏辞官,朝廷不允,最后因称疾笃乞休。张盛藻也开始有了归隐之心,他的诗集《笠杖集》中有多处流露心迹,比如他在同治六年写的《丁卯仲春,乞假归养,和陈筱石同年见赠韵,留别诸同人》一诗中就写道:
“久别衰亲事远游,阙廷依恋尚迟留。投林鸟翮今知倦,过海帆樯早欲收。袜线无长徒卅载,衮衣未补讵千秋。惟应解组归来好,醉卧沱江旧酒楼。” ?
三、香冢
回归香冢。
香冢的说法比较容易理解,《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落花于花冢,焚诗稿断痴情。因此不论张盛藻是葬花,埋骨佳人抑或是烧埋诗文谏草,均可以联想到红楼中的黛玉。再来细读《香冢铭》,“短歌终,明月缺”这句让人想起曹操的《短歌行》;“佳城”指墓地;“碧血”应是指“苌弘化碧”的典故,《庄子·外物》记载:“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忠臣蒙冤,血能化作碧玉,张盛藻借此表达自己的一腔忠愤;“一缕烟痕无断绝”可证前文张盛藻焚烧书稿之说,“化为蝴蝶”则是指向“庄生化蝶”。且这三句的意象典故是相勾连的:左思《蜀都赋》中有“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关汉卿《窦娥冤》写“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可知古人常把苌弘化碧,望帝啼鹃的典故连用。又有李商隐写《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或许张盛藻写至此处不仅想起焚烧书稿的一缕青烟,还融入了“玉生烟”,苌弘化碧,碧玉亦能生烟,最后用化蝶收尾,用典故与意象之间的丝丝脉络串联起诗句,抒发不能剖白的情感,也从形式上实现完美衔接闭环。
香冢上曾有行书七绝一首,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还有41个字的跋文:“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 ?
《瘗花铭》是悼念花的文字,“瘗”就是埋葬的意思。《瘗花铭》相传为庾信所作,到后世已失传。很多人认为黛玉的《葬花吟》,也应该受了庾信《瘗花铭》的影响。红学家蔡义江曾指出:“《瘗花铭》换一个词就是《葬花吟》,意思差不多。”从这首七绝看香冢的性质和《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埋葬落花的花冢相似。“金台始隗”,是化用《战国策》中燕昭王为郭隗筑黄金台的故事,指贤能受到君主认可;“毷氉”意为烦忧愁闷,“十年毷氉,心有余灰”,大概指的就是张盛藻数年在官场风云中的愁苦;“葬笔埋文”则点明了香冢下埋藏的是他的诗文书稿;“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再次抒发忧伤心境,表明自己的心迹已经埋入地下寄托给灵禽香草,后人不必再向他问询什么了。结合历史,张盛藻给皇帝上过许多奏折,但均杳无回音,又害怕得罪恭亲王的势力,无处可说,不可言说,只好将书稿谏文焚烧,葬入地下,化作碧玉生烟,愁绪如烟痕无断绝。臣子的忠愤,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可上溯到屈原,这里是隐晦用香草美人的楚辞遗意。
俞平伯认为,林黛玉起花冢葬落花的灵感来源应该是唐寅,唐伯虎。唐寅用自己的藏书做抵押,借钱买下荒废的桃花坞,取名桃花庵。《六如居士外集》卷二上记载:桃花庵门前,有半亩牡丹花田,每逢花开时节,唐寅便会邀请祝枝山和文征明前来临花雅集,饮酒赋诗,“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
可以说,葬花习俗的发明人就是唐寅。他是使“葬花”这一行为彻底转型并诗化的人。唐寅作为当时的文坛名人,拾花、盛以锦囊、修花冢、葬落花、作诗悼惜,这一连串的文人行为堪称最好的文学素材,俞平伯等红学家也都赞同唐寅葬花就是曹雪芹描绘黛玉葬花的蓝本。
《红楼梦》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的林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对宝玉说在她在畸角处立了一个花冢,把落花扫了装在绢袋里,再埋入花冢中,日久就能随土化了。(此处庚辰侧批:宁使香魂随土化。) ?
由此可见,林黛玉葬花的方式和唐寅是完全一致的。
唐寅修花冢、葬落花还写了《落花诗》,表达自己对韶华易逝的惆怅,对失意人生的落寞与感伤,还有对现实风雨狂虐的控诉与悲愤。黛玉起花冢葬花后同样吟出了名篇《葬花吟》,其表达的思想内核和唐寅的诗是非常相似的。而张盛藻给香冢写的碑文《香冢铭》和这两篇相比,虽然篇幅短小,表达的思想感情却也和他二人一致。结合张盛藻生平和时局——他身处政坛风雨摧折下自身的无奈与悲愤,《香冢铭》中的“飘零风雨可怜生”,就是表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落尽夭桃与秾李”则更明显是脱自“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经过前文梳理可知,“葬花”通过唐伯虎和林黛玉的“发扬”,已经成为清朝文人所熟悉的一种诗化行为,他们修花冢、葬落花、作诗悼惜,表达自己的种种情感。所以,晚清的张盛藻起那样一座“香冢”来“葬花”,并非是突发奇想,而是有迹可循。
香冢和《红楼梦》的联系不止于此,还有一处巧合。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和魏秀仁的《花月痕》均提及在香冢附近还有花神庙,用以祭祀花神,而红楼中唯一一个明着写死后封花神的是“寿夭多因毁谤生”的晴雯。根据红楼原文,晴雯是芙蓉花神的说法,是小丫头编出来骗宝玉的。红楼素有晴为黛影的说法,根据脂砚斋批语,《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实诔黛玉。《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大家掣签饮酒,黛玉掣出的正是芙蓉花,众人也笑说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曹雪芹安排小丫头编了晴雯是芙蓉花神的故事,贾宝玉遂作《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偏偏这个时候,林黛玉来了,而且就这篇诔提出了修改意见,贾宝玉又在黛玉启发下将原文改作“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而黛玉所住的潇湘馆的窗纱就是茜纱。
看至此处,即便没有脂批,读者也能看出这篇祭文暗伏黛玉之死,实际祭祀的就是黛玉。而李慈铭咸丰十一年的那条日记中记载,张盛藻为死去的姬妾起香冢,并为其筑亭盖祠,这个祠就是指香冢附近的花神庙。张盛藻用葬宠姬的幌子立香冢时,除了想起黛玉焚诗稿、葬花,应该也想到黛玉就是花神,所以又在香冢后建了亭子和屋子祭祀花神。
四、鹦鹉冢
香冢畔是鹦鹉冢,鹦鹉冢也并非张盛藻原创。
《太平广记》卷四六零《雪衣女》载:开元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聪慧,洞晓言词。上及贵妃皆呼为雪衣女……上令以近代词臣诗篇授之,数遍便可讽诵……鹦鹉方戏于殿上,忽有鹰搏之而毙。上与贵妃叹息久之,遂命瘗于苑中,为立冢,呼为鹦鹉冢。?唐人郑处诲撰写的《明皇杂录》亦有类似记载。
从上述史料可知,唐明皇与杨贵妃有只心爱的白色鹦鹉叫雪衣女,可诵诗词,死后葬于鹦鹉冢。清人李希圣有诗感慨:“天宝旧人零落尽,陇鹦辛苦说华清。”《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也养了一只鹦鹉,时常教它背诵自己所作的诗词,如同杨贵妃的雪衣女可诵诗篇一样,这只鹦鹉甚至可以背《葬花吟》里的诗句。
鹦鹉冢与红楼的意象勾连不止于此。黛玉从扬州带来的侍女叫雪雁,而她身边最常出现的丫鬟是紫鹃,原名鹦哥,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女使,后送给黛玉使役。雪雁、紫鹃(鹦哥)与鹦鹉意象叠加起来就是雪衣女。
花冢是葬花,鹦鹉冢是葬鸟,红楼中黛玉与湘云联句时吟有“冷月葬花魂”名句,又在《葬花吟》写:“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很难说张盛藻将两冢并立不是受了红楼启发。
但鹦鹉冢所包含的意象又不仅仅指向红楼和雪衣女,鹦鹉最为文人所熟悉的典故应是三国名士祢衡的《鹦鹉赋》。祢衡恃才傲物,先后得罪过曹操与刘表,因为击鼓骂曹,祢衡成为反抗强权的代表,后又被遣送到江夏太守黄祖处,在宴会上即席作《鹦鹉赋》,这是一篇有名的托物言志之作,假借鹦鹉以抒述自己怀才不遇的遭遇和忧谗畏讥的心理,鹦鹉洲即以此得名。黄祖看到《鹦鹉赋》后因妒才嫉贤将祢衡杀害,后世诗词中的鹦鹉意象遂包含着才高累身的叹惜,寄托了文人才子的孤愤之情。这一类诗词多是写鹦鹉洲,历史上关于鹦鹉洲最著名的诗句是崔颢《黄鹤楼》中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李白则在《望鹦鹉洲怀祢衡》一诗中发出“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的慨叹。而张盛藻正是湖北人,他在身处政治旋涡想起家乡的鹦鹉洲,想起《鹦鹉赋》中的鹦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所以又于花冢侧立鹦鹉冢。《婴鹉冢铭》:“文兮祸所生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正是解释了张盛藻这才高累身、殚诚毕虑的复杂、忠愤心理。
张盛藻借立香冢和鹦鹉冢的行为表达自己在政治旋涡下的无奈与悲愤,这也能解释为何光绪年间的震钧和孙橒笔记中会详细记录香冢与鹦鹉冢的碑文诗句,而与身处张盛藻同一时代且有交情的李慈铭却没有记录详细。其时恭亲王势力尚在,张盛藻先借口埋葬宠姬立香冢,在京师同文馆风波后更是忧谗畏讥,又立一鹦鹉冢。到了后来的光绪年间,方有文人墨客通过碑文和政治风波传闻推测得出两冢真正所埋的是张盛藻的诗文谏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关部门迁移荒坟,专家对两个冢深挖丈余,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想来不管张盛藻有没有将文稿谏草烧掉,百年后人们找不到痕迹也是情理之中。
五、张盛藻与王希廉评注的《红楼梦》
论证了这么多香冢、鹦鹉冢与《红楼梦》的联系,那么张盛藻是否读过《红楼梦》 ?答案是肯定的,不仅如此,他对于清代红学著作的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红楼梦》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诸多版本,据学者段江丽考证,最初影响较大的是嘉庆十六年由东观阁书坊刊印的《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到了道光十二年,王希廉评点的双清仙馆本《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一经初版就动摇并逐渐取代了东观阁评本的垄断地位。此后几乎所有的翻刻本和合评本都附有王希廉评,王希廉评语是包括脂评在内的所有《红楼梦》评点中影响最大的一家。王希廉也被人们视为是清代红学评点三大家之一。
鲜为人知的是王希廉点评的版本问世之后,历经咸丰、同治两朝,未再见发行,更是在咸丰年间一度毁于兵火,民间很少见到原书了。王版本得以继续流传,是因为同治十三年金陵吴耀年据张盛藻抄本重刊,而张盛藻的抄本是他同治年间做御史时在北京琉璃厂书肆所得。
张盛藻的朋友沈锽为张盛藻复刊《石头记评赞》作序。沈锽花了大量笔墨描绘《红楼梦》的精妙,夸赞张盛藻的才华与付出心血,剩下的寥寥数句也能看出张盛藻和《红楼梦》版本的缘分。“吾友张春陔侍御,钞弆《石头记评赞》一帙,洞庭王雪香孝廉之所作也。”张盛藻,字春陔,王希廉,字雪香,这句说明王希廉的《石头记评赞》是张盛藻抄录收藏的。“春陔侍御,嗜古如朐,爱香成癖。索从燕市,诧为未见之书;购乏齐金,愿下阿难之拜。”张盛藻非常爱收藏古书,在北京书肆发现了王希廉评注的《红楼梦》,他非常喜爱这本书,却没有足够的钱买下来。
张盛藻的朋友“剑舞山中人”为张盛藻复刊《石头记评赞》所题的词中也隐含了大量信息。题记中的“春陔侍御以手录洞庭王雪香先生《石头记评赞》见示”,点明张盛藻亲手抄录了王希廉的《石头记评赞》。诗中有“一朝谏草尽焚弃,摭拾稗史非荒唐”,这一句立刻就和前文探讨的香冢与鹦鹉冢中埋藏的是张盛藻所焚烧的谏文书稿的结论联系起来,再次为前文结论添一强有力的佐证。诗文这两句是写张盛藻官场失意焚烧书稿后转而采集研究稗史。“洞庭王郎好才调,异书到眼勤雠校。奇缘参透死生关,妙悟凿开混沌窍”,这两句是夸赞王希廉点评版本的精妙。“同心喜得京兆张,言归楚泽搴兰茳”,这句是表达张盛藻的归隐之心和高洁品质。“楚泽”是指楚地的云梦泽等湖泊,云梦泽就在张盛藻的家乡湖北。搴是拔取的意思,楚地的方言,茳是水泽中生长的植物,这句明显是脱自屈原的名句“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此句和香冢铭文中的“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一样,都是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的弥散与勾连。
民国以来甚至有传言张盛藻是参与《红楼梦》再创作的作者之一,但无论张是否有对《红楼梦》进行修改,他是这本书的忠实读者是毋庸置疑的事。同治十一年至十三年,张盛藻在曾国藩创办的金陵书局供职期间,刊行了一批红学著作。同治十三年,金陵吴耀年因为得到张盛藻的抄本,经过重刊才得以继续流传。目前国家图书馆所收藏的王希廉的红学著作中有七部注明系据同治十三年“枝江张盛藻”的抄本重刊。
注释:
①金庸:《书剑恩仇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763页。
②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三册,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版。
③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五册,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版。
④魏秀仁:《花月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4页。
⑤魏秀仁:《花月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5页。
⑥震钧:《天咫偶闻》卷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6页。
⑦孙枟:《余墨偶谈节录》,国学扶轮社民国时期出版。
⑧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五册,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版。
⑨李欣然:《争于庙堂的道器与中西——同治五、六年间的天文算学馆之争》,《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4期。
⑩李欣然:《争于庙堂的道器与中西——同治五、六年间的天文算学馆之争》,《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4期。
?张盛藻:《张盛藻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页。
?张中行:《张中行全集 负暄琐话》卷一《负暄续话·香冢》,北京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俞平伯:《红楼梦辨》十五《唐六如与林黛玉》,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206页。
?曹雪芹:《〈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3年版,第303页。
?曹雪芹:《〈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3年版,第1114-1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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