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耻》中殖民主体权力的解构
2024-07-01赵庆丹
【摘要】白人与黑人种族长期存在着一个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但在库切的《耻》中,反映了一种新的关系。长久占据殖民主体关系的白人权力被解构,被殖民者成为霸权者。这种不同于传统关系模式的权力置换,是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的特点。运用福柯的权力理论进行分析,可以对后殖民时代下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传统二元对立的框架关系的转变,以及作者在这种转变描写背后所蕴含的种族融合的理想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关键词】库切;《耻》;权力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10
南非作家库切出生于南非开普敦的一个阿非利堪人家庭,是荷兰裔南非白人。他生长在一个以英语为母语的家庭,在家里接受的是传统的英国式教育。但是外面的环境又是充斥着阿非利堪语。他分别经历了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和后种族隔离制度时期。周围同胞对种族隔离制度的赞同,自身家庭对种族平等的崇尚,使他们与同胞格格不入,又无法融入黑人群体。这种特殊的身份及成长经历使他关注种族压迫对人性的摧残和造成的精神困境。所以在《耻》中可以看到,他既有对种族压迫的批判,又有对黑人在权力兴起后所开展的新一轮的压迫的批判。南非是一个具有深远的殖民历史的国家,一个曾被英国和荷兰轮番统治的国家。虽然历史的车轮早已碾过,但车轮碾下的创伤依旧存在。种族隔离制度的解除并不能消解黑人被奴役被压迫的创伤以及横绝在迫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巨大仇恨。而受害者选择抚平这种创伤的方式则是选择变成施害者采取暴力行径进行疯狂发泄和报复,历史又开始一个新的轮回。库切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殖民主体诸如在身份、话语、土地等权力方面的解构正是对种族压迫所带来的人性摧残和精神困境的控诉。
一、身份权力的解构
在小说的开头描写了戴维·卢里教授的两段情事,分别是他与妓女索拉娅和自己的学生梅拉妮。在这两段关系中,他都具有优越意识,认为自己是掌控者,但这两段关系的结局都是以失败告终。他也因为侵害学生的丑闻而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而这两段关系的走向,从侧面反映出白人作为权力中心地位的时代已经逐渐远去,卢里无法再利用自己的白人身份,占据着关系的掌控权。
在第一段情事中,卢里和索拉娅长期保持着肉体与金钱的交换关系,有着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双重生活。“只要涉及妇女的肉体、妇女的服务、妇女的权利,全世界大多数地方在意识形态上、法律上和经济上仍然固守着传统的观念:权力应该由男人来掌握;选择应该由男人来做;女人的肉体应该由男人来控制。”[1]在男权社会思想的影响下,卢里本能地认为索拉娅从属于自己,连她的孩子,他也自动地代入父亲的身份。
但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使他僭越了他们之间的边界,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他甚至找了私家侦探企图去介入索拉娅的现实生活。最终,索拉娅拒绝了与他交往。卢里教授虽然作为支付金钱的主顾,但在这段关系中他并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他不再是权力的掌控者。在此时,男性话语权力中心的地位遭受了解构,女性由被动转向为主动,推翻了以往的从属地位。卢里与妓女索拉娅的关系也暗含了黑人与白人之间所存在的“边界问题”。黑人和白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屏障,白人不再能够像此之前一样肆意侵入黑人的生活。
在第二段情事中,卢里身为教授和学生梅拉妮之间存在着上位者与低位者的权力不对等关系,他利用自身的权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福柯认为,规训在现代社会中无处不在。所谓规训,就是那些使“肉体运作的微妙控制成为可能,使肉体的种种力量永久服从的,并施于这些力量一种温顺而有用关系的方法”[2]。而他作为权力主体者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对自己的学生进行规训。他也并没有意识到,梅拉妮在这段关系中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并没有选择权,梅拉妮是迫于他的地位与他发生关系。他却以为这就是爱,他自动地为自己开脱,忽视掉梅拉妮的不适。“不是强奸,不完全是,不过终究不是两厢情愿的,绝对不是两厢情愿的。”[3]这样的关系也隐喻着殖民者与当地原住民的关系。原住民因为力量悬殊,无法抵抗殖民者的入侵,而作为高高在上的殖民者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此时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卢里强暴了梅拉妮,自己的孩子露西也同样遭遇了强暴。不同的是,露西在得到不公正的对待后只能保持沉默,无法捍卫自己的权益,还要忍受着耻辱嫁给黑人彼得勒斯。而在梅拉妮男友和父亲的介入下,卢里被告上了法庭。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将自己置于白人殖民时代的位置,高高在上,不惧审判,没有忏悔。就像殖民时代,白人对黑人进行了残忍的迫害那般,没有丝毫的悔恨和愧疚之心。
但如今,身为白人的卢里并没有因为他自身的身份得到宽恕。这桩丑闻人尽皆知,也令他名声尽毁,最终被学校开除。黑人女性状告白人的成功,在殖民时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而卢里的处理结果和露西与梅拉尼遭遇了相同的事情得到的确实不同的对待,正是预示了白人作为殖民主体的地位的逐渐没落话语权力的解构。卢里被学校开除后,前往萨勒姆镇投奔自己的女儿露西。而露西她是后殖民社会的白人后代,也是后殖民时代种族关系改变的标志。在露西的农场可以看到在后种族隔离时代下,白人殖民主体地位的消解的许多细节描写。
二、话语权力的解构
在小说中有大量的“失语”现象。福柯曾说过:“话语即权力,权力通过话语而在文化机制中起作用。”[4]话语权的掌握也代表权力的掌握。权力是一种力量关系,它构成了一种相互交错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既可以成为权力的掌控对象,也可以成为权力的服从对象。“在东开普省,语言的选择是更多种的,包括英语、南非荷兰语、科萨语,还有科萨人说的非正式英语。《耻》中的白人,在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多语言环境中不得不做出语言上的极为困难的调整。”[5]卢里作为一个正统的白人,他代表着欧洲殖民者的声音。他所使用的语言是代表着白人身份的英语,可是在萨勒姆这座小镇里面,他坐在起居室里面看球赛,“解说交替使用索托语和科萨语,这两种语言他一个字都听不懂”[3]。作为现代语言教授,他会意大利语、法语,但这些都救不了他和女儿露西的困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伤害,而自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任凭那些黑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来决定自己的最终命运。在露西被强暴后,卢里和农场的帮工彼得勒斯展开了一场对话。而这场对话了也象征了话语权的转移。代表着黑人的彼得勒斯在这场对话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而代表着以白人为中心的卢里却处处受制。彼得勒斯并没有对露西的遭遇进行安慰和询问,反而是卢里主动开展有关暴行的对话。彼得勒斯的回答并没有像卢里预期的那样,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让卢里大为恼火,最后他们两个陷入沉默当中。“(卢里)发现自己陷入了说话的困境,因为说话的规则变得难以捉摸。对话双方岌岌可危的关系处于深不可测又不断变化的状态之中。在处于种族隔离时期的过去,白人拥有绝对的地位和话语权,他可以凭借自己的特权地位轻松地从黑人奴隶中套出真相,并有权利对不配合的黑人奴隶做出惩罚。彼得勒斯说到底是‘他自己的主人。他的这种新式且又十分矛盾的主体地位表现在他拒绝服从过去的对话模式,拒绝按照提问与回答、命令与反应的模式对话。”[6]卢里和彼得勒斯的这场对话标示着黑人从提问——回答、命令——反应的被动对话模式的脱离,开始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白人的话语权由主动转为被动。
在小说中,库切对狗进行了大量的描写。“‘白种狗不仅是白人政府的战争机器,而且也成为白人普通家庭在种族隔离时期对付黑人的标配,因为这些狗经过专业训练后会尊重并捍卫白人特权,见到黑人就大声吠叫并在白人主人指令下发起攻击。”[7]狗的存在代表了南非黑人屈辱的被殖民史。它们也被根植了种族歧视的思维。狗的生存状况的变化也反映了白人地位的变化。在露西的狗舍和贝芙的诊所里有大量的被遗弃的“白种狗”,这些狗都是它们的白人主人在逃跑时遗留下的。这些狗的存在正是表明白人殖民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但时刻在农场四周响起的狗的吼叫,对黑人的排斥,都在表明白人殖民过的痕迹,殖民所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而露西在遭到强暴后,三个黑人对狗的虐杀,正是他们对白人仇恨的宣泄。露西见证了狗的惨状,在遭受三个黑人的侵犯后,她选择了沉默,并没有将自己的所遭所遇诉诸警察。因为她知道黑人的行为是对过去白人殖民罪行的报复。而她要想获得生存空间,就必须要保持沉默。这样的沉默也代表着白人地位的衰落,因为没有权力,她的发声将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的权益也无法保证。
三、土地权力的解构
土地作为人类生存的空间,从多方面体现了人的身份、地位、权力、关系等。在殖民时代,白人占据了黑人大量的土地,导致很多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1906年至1961年之间,白人当局者制定了一系列支持种族隔离政策的法律法案,包括《土地土著法》使白人侵占土地合法化。”[7]在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之后,黑人开始意识到,白人的财富是通过不正当的方式从黑人身上掠夺而来的,他们理应将本该属于黑人的东西还给黑人。在黑人领导下的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撤回了以前白人垄断的矿产,并要求凡是与政府有合作的白人公司,黑人必须占有25%至40%的股份。但是有些白人并没有按照法律规定将土地归还给黑人。
露西作为农场的拥有者,自然受到了黑人的觊觎。在强暴露西的三个黑人中有一个男孩是彼得勒斯的亲戚。彼得勒斯作为露西多年的合作伙伴,不仅没有帮助露西去惩治罪犯,反而包庇那个男孩,让那个男孩与他们住在一起,每天纵容着男孩对露西的窥视。所以彼得勒斯是这场暴行的知情者甚至是谋划者。目的就是为了使露西屈服,夺回原本属于原住民的土地。
白人对土地的占有相当于曾经对黑人进行掠夺所遗留下来的历史证明,而土地也代表着白人的殖民地位。在暴力事件发生后,露西拒绝了卢里卖掉土地远离野蛮与罪恶的要求。她选择接受彼得勒斯那在卢里看来是白人之耻的要求。即成为彼得勒斯的第三个老婆,将土地送给彼得勒斯,来获得他的庇佑。土地是生存空间的象征,将土地送给黑人,已经说明,白人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挤压。白人殖民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到来的是与曾经相反的以黑人为主导的种族隔离时代。
历史开始了一个新的轮回,陷入到了一种新的循环。以前拓殖农民养牛种玉米。现在露西作为后殖民时代下的白人后代养狗种水仙。历史的主体开始发生了新的变化,所犯下的罪恶却在重复。以前白人冲进黑人的家中,掠夺他们的财产,杀害他们的生命,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现在黑人冲进露西的家中,洗劫了农场,轮奸了露西,烧伤了卢里,残杀了狗群。以前黑人为了生存下去,成为白人的奴仆,为白人干活,依靠白人生活。现在露西为了获得生存空间,依靠于彼得勒斯的庇佑。放弃土地代表着殖民主体权力的解构,被殖民者成了殖民者。
四、结语
历史再次上演,受害者终成迫害者。殖民者的权力的解构代表了后殖民时代下的社会变化,但是殖民者曾经犯下的罪恶不会消失。露西清楚地认识到白人与黑人之间无法跨越的矛盾冲突。为了弥补曾经所犯下的过错,找到黑人与白人共处的解决办法。她成了历史的替罪羊,为白人在殖民时期所犯下的罪恶付出了代价。她选择生下强暴者的孩子,在耻辱中从零开始。企图弥合种族之间的矛盾。这是后殖民时代下白人后代与黑人磨合的尝试。
而卢里在女儿遭受了暴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梅拉妮所造成的伤害。这就意味着白人在自身遭受到伤害之后,才明白自己所做的剥夺行为是多么的残忍。他也认清了自己从主体逐渐成为边缘性的他者的现实,并对此做出了妥协。到了农场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他不再保持身为白人所带来的优越感,为此他做出了一系列的改变。从曾经的大学教授到去动物救助站做以前所看不起的工作,去梅拉妮家做出真挚的道歉,放弃对女儿的掌控,放弃离开这个罪恶的地方,选择留下来同她一起扎根在南非农村。
黑人和白人在这个只有奴隶和主人这两种划分类型的国家中互相充斥着仇恨,无法寻求平衡,无法去爱。库切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种族制度的隔离,殖民主体的解构并没有在这个国家带来自由平等,反而依旧在重复之前犯下的罪过。露西背负了白人殖民所犯下的原罪,在她身上孕育着种族和解与融合的希望,这样的设定是库切对南非处处存在的压迫带给各类人的困境的理想描写。他不断地推翻男性支配女性、黑人听从白人这种传统的二元对立关系。希望黑人与白人有一天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沟通。
参考文献:
[1]理安·艾斯勒.神圣的欢爱:性、神话与女性肉体的政治学[M].黄觉,黄棣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4:391.
[2]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城,杨远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3](南非)JM·库切.耻[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95,273.
[4]罗伯特·C·艾伦.重组话语频道[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63.
[5]Rita Barnard and J.M.Coetzee.“J.M.Coetzee's ‘Disgraceand African Pastoral”,Contemporary Literature, 2003,(2):199-224.
[6]See Lance Van Sittert and Sandra Swar.“Canis Familiaris:A Dog History of South Africa”.p.165.
[7]曹田田.论库切《耻》中的创伤书写[D].西安外国语大学,2021.
作者简介:
赵庆丹,女,汉族,河南周口人,西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