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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次要人物的观照意蕴书写

2024-07-01郑晓宣王井辉

今古文创 2024年23期
关键词:曹雪芹红楼梦

郑晓宣 王井辉

【摘要】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除了对宝、黛、钗等主要人物进行了精雕细磨的刻画,对芥豆之微的次要人物也进行了别出心裁的描写。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均衡笔墨,而是依据次要人物身份、处境等不同情况进行针对性描写,其中有浓墨重彩的丫鬟奴才,有略加点染的道士尼姑,还有一笔带过的清客农民,他们如同镜像般观照情节、人心、自身、他人以及现实社会,体现着曹雪芹独具匠心的创作巧思和警世箴言。

【关键词】《红楼梦》;曹雪芹;次要人物;观照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05

曹雪芹织罗了庞大的人物谱系,其中次要人物颇多,曹雪芹也对这类人物委以观照意蕴。“观照”一词在李贽《焚书》中记载:“然则观者但以自家智慧时常观照,则彼岸当自得之矣。”[1]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说:“我知道伟大的人物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2]两人虽不同期,但皆意指观照即主体静观世界(客体)以智慧而照见事理。正因世界由人、事、物三者构成,所以这三者均可作为观照的媒介,如此便借有代表性的丫鬟奴才、道士尼姑以及清客农民来探求他们在小说叙事过程中的观照意蕴。

一、浓墨重彩的丫鬟奴才

丫鬟奴才是《红楼梦》次要人物谱系中最大的刻画群体。全书除第一回外,在之后的章回中,曹雪芹不仅描写主子之事,而且也濡染各色丫鬟奴才,其中细数约有五十回是描写丫鬟奴才的故事。下面便以傻大姐和焦大为例,阐释他们作为丫鬟奴才这一重社会身份时曹雪芹在他们身上寄予的观照意蕴。

(一)观照情节:天真烂漫傻大姐

傻大姐在第七十三回粉墨登场,由于生性愚钝,说话让人忍俊不禁,为此也得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3]570。在曹雪芹的叙事安排下,有些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是借助“傻大姐”的无心行为而推动的。例如,贾琏私下和鸳鸯借当,鸳鸯办成此事后却被邢夫人知晓,邢夫人以此为由责难贾琏,向其讹了二百两银子。蹊跷的是为什么会被邢夫人知道呢?在文中曹雪芹借凤姐之口发问平儿,平儿听了回道:“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3]575因此,平儿的回话意味着傻大姐的娘对这一大箱子东西定会有印象,而鸳鸯一人无法搬动箱子,自然会叫自己的手下——傻大姐来帮忙。所以当娘两个说起此事便会有所觉察,原来是鸳鸯偷搬老太太财物给了贾琏,这也就明了为何邢夫人会知晓此事。

在叙事中,曹雪芹对傻大姐寄予着一体多面的观照情节意蕴,除上述外,还描写了傻大姐无意捡到绣春囊的故事情节,这也成为后来抄检大观园的导火索。傻大姐在抄检大观园中作为引子,使抄捡情节中象征着虚幻世界的大观园彻底毁灭,点破了封建阶级必将灭亡的内在原因。可见曹雪芹在次要人物傻大姐身上暗埋引线,这不仅对今后情节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且又观照了故事情节所表现的主题,可谓双重递进观照。

(二)观照人心:贾府的“屈原”

曹雪芹对焦大的描写大致集中在第七回,虽用笔墨仅有上千字,但依然值得反复咀嚼。焦大自小跟着宁国公(贾演)上过几次战场,极尽忠心。在一次战争中他把身受重伤的主子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逃出来后,因为没有食物,就去偷些吃食,又将费力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却喝马尿。随后,宁国府的主子知道此事后对焦大很是敬重。但时过境迁,当贾敬出家后,那些后辈子孙不知感恩,竟让焦大去做粗活累活,为此曹雪芹在文中顺理成章地引出焦大醉酒大骂的情节。鲁迅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中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4]因此,可以从焦大醉骂的情节看出贾府内部上下淫乱不堪,也通过其反观出偌大的贾府面对这些不堪之像,无人真心制止、切实发声,最后只有一位忠心老仆在无可奈何之下破口大骂。所以鲁迅才说焦大的骂是要贾府好,并不是想要打倒贾府。

在焦大醉骂这一情节中,那些在平时使唤焦大做粗活累活的主子奴才,以及在焦大醉酒大骂之后贾蓉为了制止焦大,竟用土和马粪填了他一嘴,可见贾蓉的表现更加无耻,从种种细节看出以贾蓉为代表的诸多后辈是怎样的忘恩负义和心狠手辣,同时又说明曹雪芹是在借助相应的次要人物把人心这一抽象事物具象化,切实做到了透过其人观照其心。

二、略加点染的道士尼姑

除了上述浓墨濡染的丫鬟奴才,还有一类人在《红楼梦》中也不可轻视,那就是道士尼姑。在文中引人注意的道士有张道士、王一贴、马道婆等,而对于尼姑这一形象,曹雪芹塑造较多,有净虚、智能儿、圆心等等。其中观照意蕴更为明显的是王一贴和智能儿。

(一)观照自身:“经世故未失心”的王一贴

曹雪芹在第八十回塑造了一个让读者眼前一亮的次要人物——王一贴。他常在宁、荣二府走动,并且都说他的膏药十分灵验,只需一贴就可药到病除,便给他起了个诨号,名叫王一贴。在这一回中,宝玉陪贾母去天齐庙,而在宝玉独自休息时王道士走进屋来,说来陪宝玉说话,由此两人在后面的故事中引出“王道士胡诌妒妇方”[3]628的一连串笑话。无论是宝玉让王一贴猜病,还是宝玉问王一贴有没有治女人“妒病”的方子,从他与宝玉的对话中都可以看出,他能把别人沉重的负担转化为开怀大笑,致使宝玉暂且抛开了对香菱的担忧情绪,得以放声大笑。

进一步说,曹雪芹对王一贴虽仅是着墨几笔,却使其形象立体可感,而在这寥寥几笔中又使简单的卖药故事耐人寻味,给人以发人深省的观照思考。从王一贴与宝玉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王一贴幽默风趣的性格特点,而这种幽默风趣一定是在社会上饱经风霜而来,但他并没有落入愤世嫉俗的负面情绪,仅仅是想在当时社会中以卖药谋利,从未想过害人性命。随之反观大观园中的人物,王夫人抄赶晴雯、贾珍葬送尤三姐等情节,他们都没有将人命看在眼里,令人唏嘘不已。王一贴虽然久经社会世故,但始终未因自身困苦选择伤人性命。曹雪芹这是在以王一贴为尺,观照王一贴自身,用这一“标尺”告诫后人无论所处何种环境,坚守正道、恪守自身底线永远是第一要义。

(二)观照他人:偷尝禁果的智能儿

在贾府中,贾母等人都喜好佛道,所以便与水月庵等寺院往来密切,致使年幼的智能儿常到贾府来玩,三来二去,竟与秦钟打得火热。在第十五回中写道:“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3]99两人的“错缘”从这便有了显露,以致最后两人的结局以悲剧收场,智能儿不知去向,秦钟命归黄泉。反复思考,智能儿与秦钟的镜花水月足以体现秦钟的荒诞不经,因为智能儿的悲惨结局与秦钟的引诱是分不开的。首先,从引诱对象的角度来看,秦钟引诱对象为尼姑,这是有悖伦理的;其次,宝玉在十五回中说道:“智能儿越发长高了”[3]100,宝玉发现智能儿长高这一细节代表着智能儿的年纪尚且不大;最后,秦钟只想着和智能儿云雨快活,却没想过为她安排未来。可见秦钟虽谐音“情种”,但实则是大讽刺处,暗讽其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伪君子。

细细解剖智能儿的悲剧,值得进一步推敲的是曹雪芹除了借智能儿观照秦钟这一浪荡公子以外,还观照了另一个人并且其自身也需承担相应责任,这个人就是净虚(智能儿师傅),她在智能儿的生活成长中没有起到正确的引领和教导作用。此外,净虚不仅不是一位合格的师傅而且还唆使王熙凤贪赃枉法,可见其本人的利欲熏心,因此又可清楚身处当时环境的小尼姑们是多么可怜与悲哀。

三、一笔带过的清客农民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为了使各色人物悉数登场,他对社会上的清客们也进行了真实的还原与塑造,除此之外,大观园这个封建贵族的美好乐园其实是建立在清客们的无奈心酸和农民们的痛苦劳作之上的。因此,即使曹雪芹对这两大社会群体的描写较少,但大家从中也可以反观出其所蕴含的观照书写。

(一)观照现实:“不清”的清客

《红楼梦》着重描写了围绕在贾政身边的多数清客,如:单聘仁、卜固修、詹光、程日兴等等,这些人充当着一类特殊的政治群体,不同于《红楼梦》中其他的阶层。他们作为贾府的清客主要是用自己的一技之长陪主子们闲谈凑趣,或者用出卖尊严的方式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这可以反观出每天围绕在主子身旁的清客们为讨好主子而表露出的毫无君子之德的丑陋行径。

以清客中的詹光为例,他首次出现在第八回,紧接着在贾府兴建大观园时,因擅长园林设计便参加规划,以及在大观园需题写匾额对联的时候,他也为主子出谋划策,在无事时则会陪主子聊天下棋。此外,每当他见到宝玉时就会到其旁边阿谀奉承,丑态尽出。但当贾府后期落败之时,他也早早离开明哲保身。从他的名字中,可以了解到曹雪芹在借名赋意,詹光是为“沾光”,这也代表着曹雪芹的好恶。曹雪芹将自己的态度不着痕迹地暗含于他们的名字中,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当时社会上清客的反感与鄙夷,像单聘仁实为“善骗人”、卜固修意指“不顾羞”,以及程日兴是讽刺其成日兴风作浪。

更重要的是,曹雪芹身处封建社会的大背景下,只能在以人写人的同时用“假言村语”(贾雨村)来将真事隐去(甄士隐),含蓄地揭露现实,是在用以点带面的方式书写当时现实世界确实存在着像他们这样的一类政治群体,他们是一群名落孙山的知识分子,为了“体面”的生活迫不得已依附仕宦豪门;为了生存无奈选择陪人凑趣,甚至偷奸耍滑,谄媚示人。那么,也正观照出落榜文人的现实生存境遇。

(二)观照社会:夹缝中的农民

透过《红楼梦》的故事情节,曹雪芹对于农民这一群体的描写从琐处着笔,每处又一笔带过,但将所有片段拼凑起来,就可以明晰当时农民的社会生活状态。如在第一回就描写了百姓正遭受“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3]6的天灾人祸,致使甄士隐迫于无奈携妻子丫鬟投靠岳丈。再如第五十三回中描写了乌进孝冒着四五尺深的雪来交账的情节。乌进孝拿着禀帖和账目来到贾府,贾蓉和贾珍看着单子上罗列的金银、粮食,和各种山珍海味,以及在单子末处写着“共折银二千五百两”[3]396的字样。但贾珍仍嫌弃太少,乌进孝连忙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3]396在这两则片段中了解到百姓的生活本就如此艰难,而仕宦豪门的骄奢淫逸生活却又是建立在对贫苦百姓的残酷剥削上,因此劳苦大众除了应对自然灾害还要面对人为盘剥,这两种情况均使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毛泽东曾指出:“《红楼梦》是部政治小说。”[5]以此观之,曹雪芹实则是在跨过农民这一次要群体,让读者看到广阔的社会实景。具体来说在描写宝黛爱情故事外,还对封建社会官场的腐败现象进行了深刻揭示。官僚地主从广大农民身上得到越多的财富,也就意味着当时的社会贫富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同时,也是借描写农民群体的话语暗含当时清政府沉重的赋役。赋税的加重不仅增加了贫苦百姓的生活负担,而且为官者在收税的过程中更会中饱私囊,而这也会成为引起社会动荡的一大诱因。

此外,不仅曹雪芹对《红楼梦》中的次要人物委以观照意蕴,而且穿梭在文中的具体街巷也饱含着独特的观照意义。第一回中,曹雪芹引入甄士隐这一人物之前,写道:“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3]3这就意味着人们要去仁清巷内的葫芦庙或者甄、贾两人要回家时,进入巷子前都需要经过十里街。其中“十里”谐音“势力”,而“仁清”又谐音“人情”。曹雪芹将《红楼梦》刻画在一个纸醉金迷的封建社会背景下,在这个社会中没有绝对的势力也没有纯粹的人情,在人和人的交往中总会带有不同程度的势力与人情。由此从一街一巷结合当今社会可以联想到在涉及利益冲突时,“双赢原则”由此产生,只有在“双赢原则”的基础上才能减轻势力的压榨进而更大的维护人情。回看《红楼梦》,观其全书无不充斥着势力,但其中最令人动容的人情莫过于刘姥姥归结巧姐。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中道:“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6]所以曹雪芹是在这势力社会借“刘姥姥归结巧姐”一事给予后世慰藉,避免让人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总之,次要人物的观照,实质上是曹雪芹创作意识在作品人物和自身思想的游移投射,是作者与人物之间的观照,亦是人物与人物的互照。曹雪芹以次要人物为媒介底本,希望自己流露出的好恶倾向获得真实的表达效果,希望自己表述的见解令读者信服以产生特定的社会影响。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曹雪芹对次要人物不吝笔墨,并将他们在叙事过程中承担的观照意蕴注于笔端,依托他们表情达意,浅读看似写人状物,细读实为暗藏要旨,在完成故事书写的同时,乘势警人喻世。进一步说,挖掘这些次要的人事物,是探寻旧时社会潜在的人情世故,联系现今社会实际,挖掘作品更深层意味的必由之路。

参考文献:

[1]李贽.焚书·续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0:100.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

[4]鲁迅.鲁迅作品精选[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 2002:433.

[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六卷)[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506.

[6]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580.

作者简介:

郑晓宣,女,齐齐哈尔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王井辉,通讯作者,男,硕士,齐齐哈尔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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