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河》审视沈从文的乡土写作
2024-07-01何铭
何铭
【摘要】20世纪30年代,在现实主义文学和左翼文学竭力地表现社会黑暗现实和底层人民困苦的激情创作中,沈从文以自由主义和独特的田园牧歌式书写独树一帜。他笔下的湘西世界充满温情和美好,是对支离破碎的“乡土中国”的一次整合和重构。但同时,受到现代文明冲击下的湘西已不复从前,桃源式的生活也快消失殆尽。本文主要从形象的流变、湘西自然生态和风俗画卷的演绎以及对现代性的批判三个方面针对《长河》中的乡土写作,探讨地方性审美意义的生成,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小说蕴含的时代内涵和对当代社会的启示。
【关键词】沈从文;乡土写作;《长河》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23-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04
乡土文学的创作一直是20世纪以来的作家们集中精力描写的重头戏,从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命名“乡土文学”算起,乡土中国与乡土文学的叙事一直延续至今。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潮影响,中国的乡土社会受到严重的打击,不论是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来看,乡村已然发生巨大的改变。鲁迅被誉为“乡土文学”的开创者,他以强烈的现代理性精神,对延续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国民劣根性展开深刻地批判,塑造了阿Q、祥林嫂等一大批代表旧式农民的形象。而与鲁迅不同的是,沈从文从审美意义的生成上出发,刻画出一幅古朴宁静的田园风俗画卷,发掘出了闭塞蒙昧的乡村世界的诗意和美,开创了审美现代性的启蒙传统。
作为乡土作家的沈从文一直笔耕不辍地描写自己的家乡,他创作乡土小说的初衷在于对自己湘西故乡的怀念,以及自己作为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入侵的反抗。他在作品中宣扬人性的崇高与美好,赋予自然以灵性,试图再现昔日的美好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边城》的出现开创了乡土小说新范式,勾勒了一幅自给自足的田园山水画,通过主人公翠翠与天保、傩送的爱情故事,展现独特的乡土风味。然而,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加剧,古老原始的湘西世界已不似昔日的平静,巨大的改变让沈从文开始思考乡土社会在现代化的影响下该何去何从。
《长河》写于1938年。因为战乱的原因,沈从文回到湘西老家,在大哥沈云麓沅陵的新家“芸庐”住了几个月。在那里生活的几个月中,通过和当地人的接触交往,他看到了许多底层小人物真实的生活经历,这次返乡经历使他真切意识到,《边城》中描绘的世界已经无法对应二十年来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湘西现实世界,《边城》里所构建的宁静和谐的田园牧歌生活快消失殆尽了。在《长河》中,一改往日细腻温情的描述,把自己对湘西故土的热爱和痛心融进作品里,同时,加深了对乡土中国和民族在未来不确定如何走向的思考。
一、从单一到多元:形象的流变
与以往作品较为相似的是,在《长河》中,沈从文依然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刻画一群淳朴善良的湘西人民,但除此之外,还可以窥见人物形象正由单一向多元立体化转变。《长河》讲述了在湖南辰河中部的吕家坪,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一家,还有当地其他农民在“新生活”到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沈从文延续之前的创作内容,描绘湘西美好的人性和自然生态,与此同时他也深切感受到在现代文明的袭击下,古老的乡村生活正发生巨大的改变,“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字里行间透露着作者对乡土社会与民族发展走向的不安与忧虑。
《长河》里的老水手与《边城》里的爷爷有许多相似之处,老水手一生命运多舛,妻子和儿子先后死了,赖以为生的船也毁了,然而他并没有被命运打败。相反,他身上有着常人没有的乐观精神,依然热爱着生活,在祠堂下和歇气的过路人热情地打招呼,邀请夭夭一起去捕鱼,在橘子园帮忙摘橘子时打趣年轻人,老水手的身上蕴含着天然的乐观精神,即使遭遇了种种磨难也能以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生活。《边城》里的老船家同样也失去了亲人,与年幼的孙女翠翠相依为命,他爱翠翠,却不会像老水手同夭夭那样打趣,在他身上始终能瞥见对于失去亲人的阴霾。
橘子园主人滕长顺的小女儿——夭夭,她活泼可爱,勤劳勇敢,在家人的关爱中长大,这也造就了她天真无邪的性格。夭夭身上有不同于翠翠的勇敢,她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希望父亲带她去常德府见见世面;面对保安队长的调戏,她从容应对,微笑着欣赏一出谄媚于己的低劣表演,她幼稚地坚信:“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在摘橘子的时候,其他人为了摘得更多都爬在树上,只有夭夭一个人用长竹竿缚住一个网兜,站在树下摘橘子,她这里看看,那里走走,一会儿去追蜻蜓,一会儿捡蝉蜕。沈从文把夭夭的无忧无虑和天真活泼表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于翠翠的优柔寡断,她显得更加果断。她比作为童养媳的萧萧多了一份小女儿的纯真,也比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三三多了幸福,他们都是湘西古老世界下美好的代表,她们既有共通之处,也有在时代的变化中体现出来的“变”。如果说翠翠是完整地融于神秘的古老原始性文明下的自然产物,那么天天就是俗世中的烟火气息,是经过现代文明浸染以后的“小兽”。
相比于《边城》,《长河》里的人物性格更加鲜明,也更加多元化。距离《边城》里的故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湘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于前者,这里的人接触外界更多、更深,行事风格也有所不同。《长河》中的商会会长和滕长顺是干亲家,他掌管着码头的一应事务,与各个官员打交道时,他会顺应他们的话语,说让他们高兴的话;但是在和滕长顺、夭夭见面时,取而代之的是和家里人说话的温和态度,滕长顺提出送他橘子,他坚决要用钱买,察觉到局势的变化,他果断改变计划。会长身上既有乡下人的朴实,又透露出一丝精明,既有生意人的聪明头脑,也能够圆滑处事,将自己从风暴中抽离出来。而像保安队队长和师爷之流为了自己的利益疯狂压榨农民的也大有人在。
沈从文的笔下,湘西是一个真善美的世界,在这片土地上,这个远离都市的边陲小镇永远保持着最古老、原始的生命力,他深深地被湘西人民的热情和善良所打动,用诗意的语言描绘出湘西的独特魅力,沉浸在一种乌托邦般的理想世界中;与此同时,他也将人性的丑恶刻画出来,人物形象从单一到多元的转变,是沈从文对于乡土的现实主义写作,也是在现代性冲击下乡土写作如何转变的思考。
二、从古朴到现代:自然生态和风俗画卷的演绎
当代生态美学关注人与自然,着重加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和研究。纵观以前的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生态美学的新课题,这个传统问题的现代生态学意义在于:在人与自然的实际关系中,如何去有效平衡二者的关系。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提到乡土小说突出的“三画四彩”,即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他们既是“乡土存在的具体形相,也是描绘乡土存在形相的文体特征”。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有着最原始、最质朴的生态环境。川湘交界的茶峒,辰河流域的吕家坪,无不体现着沈从文的生态意识。他喜欢强调自己“乡下人”的身份,在笔下写着自己对家乡故土的热爱。吕家坪这个地方盛产橘子,两千年前屈原被放逐,乘船来到这里,见过成片的橘林河橘子,故而写出《橘颂》。两岸的人和树靠着这奔流不息的河水,肥沃的土地,“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和河流滋养了万物,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土地上,是延续着远古时期身体里的原始动力,得益于水上交通的发达,所以他们可以依靠河流运输货物。河岸边景色秀丽,赶集的市镇热闹非凡,放眼望去屋舍俨然,农人在地里耕耘,一缕缕炊烟升起,河滩边能看见高高的桅杆上挂着的长幡信,数不清的纤夫忙碌了一天后围坐在一起互相说笑,祠堂前的枫木树叶子随着风翩翩起舞。细腻的笔触下尽显乡村的宁静,自给自足式的生活是沈从文对于湘西的眷恋,他在构造自己笔下的湘西世界的时候,倾注了大量的美好与浪漫,呈现出浓厚的地域色彩。
将肉体的生命寄托在土地耕种上,将对远方的幻想寄托在水面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水永恒,而朝代更迭,一代又一代的人过着简单质朴的生活。人、地、水是沈从文乡土写作里永恒不变的话题,生于斯长于斯,物质层面依靠山水,精神层面依靠神明禁忌,早在屈原时代,楚国一带巫蛊之风盛行,人们敬神祭神,以求人神和悦。在《长河》最后一章里提到的社戏,按照惯例,秋收过后要请戏班子来唱戏,乡村生活的完整性,乡民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健康循环都是有赖于社戏这一类的形式来维持的。与此相关,在橘子树下让一对童男童女问答:橘子甜了吗?甜了,那么下一年橘子的味道就会变甜;滕长顺一家每逢各种神佛生日的时候都会从俗敬香,“一切附予农村社会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天地里新得苞谷新米”。橘子的甜本来是依靠品种和技术的种植,人们却寄希望在童男童女身上,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虔诚地敬神明,将生活与迷信混合,是乡民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如果轻易把这些“迷信”铲除,那么他们的情感、信仰和精神就会失去正常循环的流通渠道,他们的日常起居、生产劳动和生命状态就会变得“枯燥”,从而引发种种问题。
乡土文学对民间神秘文化的揭示呈现一个抛物线的过程,20世纪三四十年代,神秘文化的描写为乡土文学的增添了一抹特别的韵味。夏志清对于沈从文的神秘文化写作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他认为沈从文虽然对资产阶级的生活深恶痛绝,却也拒绝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在他看来,湘西是他不竭创作的源泉,同时也是他过滤提纯后创造的产物。也正是这些民间神秘文化构成了湘西独特的“风俗画”画卷,在自然生态和风土人情之中,湘西的魅力显得别具一格。
三、从理想到现实:对现代文明的隐晦批判
哈贝马斯将“现代”界定为一种“新的时代意识”,这种意识是通过更新与古代的关系而形成的;而“现代性”则是对现代意识的觉悟,它既包含对历史事实的陈述,同时也标志着一种价值诉求和规范。沈从文在竭力表现湘西的宁静质朴时,读者也看到了他对于处在社会急遽变革下的湘西的反思。
战争和政治两大因素使人性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现代”的入侵改变了原有的生活,上等商品流通于乡村之间,人受制于物的变化,在物欲的追求中丧失了自己的本心。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穿上白色制服,一家老小都对之充满敬畏;读书的女子追求自由恋爱,高呼独身主义的口号,却仍然依靠家里的助力,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独行者,只不过是披着新式教育的“新人”享受着他人的顶礼膜拜,他们身上体现出新旧之交中现代文明冲击下的矛盾性。沈从文虽然仍在描述人类的淳朴和纯真,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盲目的崇拜者,纵观其小说,现实主义色彩浓厚,他清晰地察觉到社会形势的严峻。比较明显的是,保安队队长买橘子一事。商会会长在长顺家买了几百块的橘子准备送人,保安队队长借此机会想白拿一船橘子运出去卖,受到质疑后,气急败坏地威胁说要砍掉橘子树。而且他垂涎夭夭的美貌,多次言语调戏。对普通老百姓威逼利诱,面对上司又极尽谄媚之态,他们既是摧残人性的社会恶势力的走卒,同时又因为这一行径做了牺牲者,作者借他们的丑恶来讽刺和批判社会。
“新生活”运动宣传以“礼义廉耻”“生活军事化”等为口号,从改造国民日常生活入手,以整齐、清洁、简单、朴素等为标准,以图革除陋习提高国民素质。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提到过“农民对于政府的原始恐惧”,“新生活”由城市传入乡村,把城市生活的那套规则生搬硬套地转移到农村来,教导农民走路要走左边,衣服得扣好。对于“新生活”的到来,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它隐藏在背后的深意,只有老水手依然关注着这令人不安的事件。“新生活”所倡导的并不适应农民几千年来的生活习惯,生搬硬套西式的方法只会适得其反,对于农民来说它不再是一场文化运动,而是暴力灾难的象征,村民们对“新生活”的恐惧,并不是是一种多余的担忧。
沈从文的这种创作实际上是对现代的一种“反叛”,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乡土写作”中,贾平凹以“商州”系列小说声名鹊起,他在《浮躁》《废都》中大力批判城市现代文明,正如湘西之于沈从文,商州对于贾平凹来说也是他浓厚乡土情怀的抒发场所。二者都将目光集中在现代性话语下的乡土中,在田园牧歌式的叙事中还融入了对现实的思考,对于城市文明的厌恶和回归乡土的热切是他们现实主义创作的集中体现,在书写理想唯美的彼岸世界时并不缺乏对人对社会乃至整个文明的深度思考。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应该看到沈从文的乡土写作并不是单纯地表现湘西之美,其背后隐藏的对于现代性的思考也是值得挖掘的。
四、结论
在乡土文学的创作中,沈从文一直有自己的一套哲学观念,他不断发挥自己的写作天赋,为读者塑造了一幕幕经典的文学胜景,着力发掘那些未被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所污染的人情。他深切感受到乡村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发生的巨大变化,试图从过往经历里攫取美好的片段来重现昔日的美好,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社会安宁的局面越来越难,掩饰不住的乡土情怀和天然的悲悯之心在向世人诉说着湘西的美好,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对乡土中国进行重构,这是他的课题,也是现代性所面临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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