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频小说中的 “ 反母性 ” 书写
2024-07-01胡龙雨
【摘要】孙频的三部中篇小说集《疼》《盐》《裂》中不乏母亲形象的书写,以母性意识为关照点能够发现孙频笔下母性的书写与传统母性意识的塑造相悖。多数情况下,母亲们的母性本能是淡漠扭曲的,究其原因,一是巨大的生存压力所迫;二是母亲们独立精神的严重缺失。从文学史发展进程来看,孙频的“反母性”书写受到新时期女作家作品的影响,有所继承与发扬。在80后写作中,也显示出严肃的态度,为当代文学贡献了更加多元的母亲形象。
【关键词】孙频;小说集;母性意识;“反母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01
有学者曾以“充满女性幽怨的戾气,怪诞而不近人情的固执,偏取一隅作为绝对真理的不容分说” ①来概括孙频小说创作特征,这在小说集《疼》《盐》《裂》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三部集子几乎都以女性角色作为主人公展开小说叙事,尤其是其中的母亲形象,这些人物普遍是阴沉灰暗的,在她们身上存在着某种偏执,某种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孙频小说中的母亲不同于传统文化中塑造的母亲形象,而是呈现出母性意识的异变。若以母性意识为切入点,深入分析“母亲”的形象建构,或许可以发现“反母性”书写的深层次原因及其文学史意义。
一、“反母性”意识呈现:非传统的母亲形象
何为“母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对于“母性”的界定是“一种自恋、利他、梦想、真诚、自欺、奉献、玩世不恭的奇怪混合” ②。母性具有牺牲精神和利他性,如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中的“她”,被出典的前一晚还会温柔哼歌哄春宝入睡,在孩子面前,她永远是可以依靠的母亲。另有论者指出母性意识的两层含义:一指女性对于母性本能的认知;二指女性对母亲这种角色属性的认知。③由此,“母性”又分为“母爱”与“母职”这两种意识,“母爱”通常体现为一种温暖的皈依,温柔、慈爱、包容……“母爱”汇聚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字眼;“母职”很大程度上被“贤妻良母”所指代,是传统意义上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以及承担家务劳作的任务。
从中国古代神话中造人补天的女娲到“孟母三迁”中富有智慧与决断力的孟母,从“五四”时期众多女作家对慈母的集中书写到当代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文学作品对母亲形象的描写几乎都是正面的,几乎都是倾尽笔墨赞扬、歌颂母亲们表现出来的母性意识,然而孙频笔下的母亲形象却不同于传统文学中的惯常样子,在这些母亲身上,母性意识或极为淡薄,或发生异变,神圣的母性被解构,透过这些迥异于传统的母亲形象,孙频笔下所展开的是一种“反母性”书写。
在孙频的笔下,有些母亲表现出来的母性意识是极为淡薄的。纵观《疼》《盐》《裂》三部小说集,除《圣婴》中的宋怀秀属于为数不多的奉献型母亲形象,其余人物则很难用“慈祥”“宽容”“无私”去形容,母女(子)之间不具有融洽和谐的亲子关系,《乩身》中的母亲扔掉了仅一岁半的女儿,《九渡》中的刘晋芳丢下尚在监狱的养子选择自杀。《东山宴》中采采的母亲离婚再嫁,前提是不许带孩子,于是母亲将十三岁的采采抛弃,当新家庭耐不住女儿两次赤脚找上门来,同意收留采采后,母亲又心虚于自己的毁约,自打女儿住过来之后就对她动辄打骂。这些母亲在做出人生重要抉择的时候,孩子往往不是她们首要考虑的因素,对于孩子,她们的行为表现是淡漠的,有时甚至是残忍的,她们与孩子之间本应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疏离甚至是紧张对峙,她们身上所透显出来的是母性意识的淡漠稀薄。
与此同时,孙频笔下某些母亲形象常常颠覆传统文化中的母亲内涵,母性意识的“坚强”内核被抽空。作品中很少出现坚强的、能够给予孩子安全感的母亲形象。如小说集《柳僧》中的母亲,她生活中一切都依赖于女儿,在女儿面前无休止地抱怨她的痛苦不易,埋怨丈夫生前对自己的冷落疏离,却不了解女儿在工作上遇到诸多难处无从倾诉,婚姻生活也岌岌可危,最终辞职、离婚。她对女儿缺乏应有的关注与关爱,反而女儿在无形之中承担起“母亲”甚至是“丈夫”的职能,要安慰和照顾母亲。此类母亲的行为意味着她们缺失母性意识 “坚强”的意义内核,她们的出现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传统文学作品中表现的母性意识的反叛,由“慈悲”“坚忍”“强大”等词汇垒起的高墙坍塌,露出了母亲们脆弱、利己的一面。
更有甚者,孙频笔下某些母亲形象的母性意识被严重异化,尤其体现在金钱观念上,即为了金钱可以牺牲掉儿女们的幸福,认为只要能够获得利益,那么放弃尊严与廉耻也在所不惜。《因父之名》中的苏月梅就是在金钱的操纵下母性异化的典型。苏月梅经常当着女儿的面与下岗失业的丈夫吵架,在无数次为钱爆发争吵之后丈夫不辞而别,女儿也因此受到影响不得不辍学四处找工作,同时由于父亲在生活中的缺席也使她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认下一个残疾老头作干爸。但是苏月梅却放任女儿如此,没有一句关心的话,直到看到女儿花钱孝敬老头才出于嫉妒加以阻拦,眼见劝不住女儿,母亲便开始数落:“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④苏月梅明明知道王小丽是被煤老板包养的关系,竟还要拿她与自己的女儿作对比,在对金钱的渴求之中,母女间的伦理亲情彻底覆灭,母性意识也彻底扭曲。
二、“反母性”行为背后:母亲们的困境
孙频笔下对“母亲”角色的书写展现出一种残酷与暴虐,母亲丧失了保护子女的自觉意识,漠然对待孩子以至于打骂甚至弃养,如此集中的“反母性”行为显得吊诡,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自然母爱的丧失?
从文本来看,在这几部小说集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往往是北方的小县城或者破败的村庄,小说里的人也都是一些生活在底层的卑微的小人物。众多女性是在生活之海中行将溺亡的一群人,成长为“母亲”的她们并没有变得光鲜亮丽,而是在暗沉沉、令人丧气的环境下行进。如《乩身》里女盲人常勇怀孕后堕胎,被父母抛弃的她也选择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在保证不了生存的前提下难以滋生出“母爱”的能量,即便有也被强行压抑了。《东山宴》中采采的母亲不堪忍受丈夫嗜酒嗜赌离了婚,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她选择丢下女儿再婚。这也是为什么当她发现采采从前夫家过来投奔她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慌张以及紧张,而当她赶走女儿后,便在新家理直气壮地吃了满满两大碗和子饭。母亲首先也是人,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母亲们的生活重心转为获取生存所需的物质,面对孩子们,她们的母爱光辉消减甚至彻底消失了。寄人篱下的现实处境逼迫着母亲首先要保全自己的口粮,额外的关怀与呵护遂显得奢侈。
如果说现实的经济压力是使母性意识悄然收敛的外部因素,那么母亲自身独立精神的严重缺失则是导致母性意识变异的内部原因。从文本来看,尽管有少数篇章展现出母爱的光辉,但大多数情况下母亲们对待孩子很淡漠,她们对孩子的忽视并非因为女性主动出走成为职业女性或是追求自我解放,而在于母亲对丈夫的过度关注。在家庭中她们处于从属地位,依赖男性依附于家庭,并下意识地全盘接受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和看法,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男人的欲望,迎合男人的要求。
《柳僧》中倪慧的母亲二十多岁就跟着丈夫背井离乡,事事依靠丈夫,但是母亲年轻时其实非常能干,很会缝纫,能够做出最时兴的裙子,她是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将生活越过越好的,然而女儿童年印象最深的却是母亲“会在厂里四处向别人哭诉,他根本就不爱我” ⑤。母亲一生都围绕着自己的小家庭,渴望获得丈夫的体贴与关注,丈夫去世后她将婚姻不幸福的原因归咎于自己话多。母亲这种迎合男性的心理甚至还蔓延到下一辈的小家庭中,面对女儿婚姻出现问题,她给出的建议是生个孩子就好,在《第二性》中波伏娃分析了此种心理:“爱丈夫的女人,常常以他的感情为转移,她根据他是骄傲还是讨厌,以快乐或者厌恶来对待怀孕和做母亲。有时,希望有孩子,是为了巩固关系,巩固婚姻。” ⑥母亲甚至不清楚女儿究竟想不想要孩子,只是觉得这样能够讨好女婿,缓和矛盾。在得知女儿离婚之后,母亲第一反应不是安慰和询问原因,而是斥责女儿不该离婚。从母亲到倪慧,母女俩都没有能经营好自己的婚姻,或者说经营好自己的生活。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对丈夫的依赖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她也无力给予支撑女儿精神上独立自主的力量。
母亲们在还未成为母亲时就已经被中国传统的社会文化心理所裹挟,未出嫁时思虑找个好归宿,出嫁后又被教导着做好贤妻良母的职责。正如《圣婴》中的宋怀秀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的痴傻女儿托付给一个男人,像推销商品一样替女儿找归宿。然而这一切都依仗着一位可靠的丈夫,一旦家庭中丈夫缺席,母亲与子女之间的平衡也随之被打破。如《因父之名》中的苏月梅,在丈夫离家出走后日日沉浸于悲伤之中,对于女儿在学校所遭受的屈辱,小说中没有给出母亲的应对方案和一位母亲应该有的呵护与回应。丈夫走后,她便失魂落魄,不再关注周围的一切。在这种家庭环境中生活,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将备受煎熬,尚未精神独立的母亲无力挣脱缚在自己身上的沉重枷锁,女儿从母亲这里得到的永远是对于父亲和自己的埋怨,这种苦涩的爱反射到下一代身上扭曲为异质的精神施压,最终造就了后辈不幸命运的开端。
三、“反母性”书写的意义:母性主题的突围与反拨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母亲,一直是文学人物形象的关注重点。在“五四”的时代话语与启蒙主题下,人们看到一系列被封建礼教戕害侮辱的母亲,如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巴金《家》中的瑞珏以及男权下遭遇冷漠与暴虐的母亲,如萧红《生死场》中的母亲群像。这些作品表达了作家们对女性的关注,对女性问题的观察与思考,然而其着重关注母亲们的特殊命运际遇,母亲们的母性意识并没有得到重点表现。冰心、冯沅君、苏雪林等女作家描写了大量有关母亲的作品,对母爱的赞美和歌颂,是“五四”时代人们对于女性价值的极大肯定,这正是人们开始关注女性并思考女性问题的一种表现。
曹禺的《雷雨》以及巴金的《寒夜》为读者贡献了不一样的“新母亲”形象,繁漪和曾树生都拒绝了“母亲”身份赋予她们的种种道德规范,但是作品的落脚点在于对自由的追求以及个性解放,并未真正从母亲身份出发展现母性意识。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则成为集中探索“反母性”的一位出色作家,她对母亲变态心理的洞察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可以说是由于情欲得不到满足而导致的性格扭曲,变异的人性也吞噬着七巧作为一位母亲的母性本能,使她的行为表现出“反母性”的狰狞面目。
新时期以来,作家作品中的母亲书写逐渐鲜活,尤其是一部分女性作家笔下母亲作为青春故事的陪衬者抑或敌对冲突下的“恶母”形象可以说与张爱玲的描写遥相呼应。如铁凝《玫瑰门》中的司猗纹和《大浴女》中的章妩以及残雪《污水上的肥皂泡》中的母亲,这些形象都是对于传统母亲形象的颠覆,作家们通过这些反母性形象的塑造对母爱的某种自私性有所披露并提出了质疑,某种程度也是对以往母性主题的一种反拨。然而,这种反拨貌似是对传统文学乃至现当代文学中母性赞美主题的反叛,实则是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当批判代替赞美,中国文学对于女性问题的思考也进入到更深的层面。“五四”时期作家们对于母亲形象的肯定性描写的确高扬了女性价值,但从反面来看,对于母亲过高的赞誉与期望,也使得原来自然母性中对后代的爱意转变为对女性自我的压抑,新时期作家们的反其道而行,恰恰是将逐渐失落的不属于男权话语中的母亲形象打捞回文学的世界中。
孙频作为80后作家,在她成长的道路上曾受到过女性文学的启蒙。她在《女人与女人,女作家与女作家》一文中提到,中学时曾读到《苍老的浮云》《玫瑰门》等作品,后来在与谢尚发的访谈中,孙频承认残雪、铁凝等女作家的书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就像是在封闭单调还未成年的中学生活中忽然窥视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充满诱惑力与异域色彩的文学世界以及女性的世界” ⑦。在《疼》《盐》《裂》这三部小说集中,作者对于女性形象尤其是母亲形象的自觉描写也很大程度上承续了这类反叛书写,并没有千篇一律地刻画出传统视野中的“完美母亲”形象。
然而仔细比较发现,孙频并不过于专注于描写母亲对子女的淡漠、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相互抵牾,亦非刻意展现人性的阴暗面,而是试图从这些家庭悲剧中剥离出“反母性”意识背后的深层原因。通过作品中母亲形象的塑造,能够感受到小城女性处境的无奈与救赎的艰难,孙频小说中的母亲们不是单纯的自私自利的“恶母”,也不像曹七巧和司猗纹那样企图操控甚至摧毁小辈们的幸福,而是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她们或迫于生存的压力或战胜不了自我的软弱而无力付出爱,最终导致了两代人的悲剧。作家笔下的“反母性”书写恰恰是对于女性问题思考的深化,无论是母性意识的淡漠还是母亲们独立精神的普遍缺失,这都是中国当代女性深陷困境的表现,这种困境或是由于传统文化的浸染或是社会对于女性独立教育的缺位,作家以她略带偏执的书写向时代提出了问题,人们应当有所反思。
注释:
①谢尚发:《偏执者的精神列传——孙频小说论》,《南方文坛》2018年第1期。
②(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郑克鲁译:《第二性(合卷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页。
③徐绍峰:《颠覆与重写——新时期小说中母亲形象的变异原因及意义》,《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
④孙频:《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04页。
⑤孙频:《疼》,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2022重印)版,第177页。
⑥(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郑克鲁译:《第二性(合卷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395页。
⑦孙频、谢尚发:《以作家之名:80后、女性、悲悯或其他种种》,《写作》2021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孙频.疼[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
[2]孙频.盐[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3]孙频.裂[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
[4](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合卷本)[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
胡龙雨,湖北文理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