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2024-06-30郭银灏
毛笔对于书家来说,是艺术创作的物质前提,因此书家需要选择能够符合自身技法特点,充分发挥艺术技巧的毛笔,书法才能臻于精妙。苏轼作为北宋“尚意”书风的代表性书家,所使用的毛笔也受到各方的关注。明人娄坚就注意到“东坡于诸葛笔之外,颇称程奕及吴说父子,且谓‘散卓笔非诸葛不能制”。[1]本文试讨论苏轼在北宋中晚期笔制丕变下的工具选择,以及其中出现的“尚法”倾向。
一、苏轼择笔的标准——耐久入用与终有家法
苏轼择笔首选诸葛笔。苏轼对于诸葛笔的喜爱,与苏轼亦师亦友的黄庭坚当属第一见证者。黄庭坚与苏轼在元祐初相会于开封,期间诗文唱和甚欢,交游过从甚密。此间黄庭坚曾向苏轼学书,甚至从书写姿势上进行模仿,采用与苏轼一般的单钩着腕书写,黄庭坚也正是在这段学习中,客观地指出了苏轼择笔的首选与标准:
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者犹胜他处工者,平生书家每得诸葛笔则宛转可意,自以谓笔论穷于此。见几研间有枣核笔必嗤诮,以为今人但好奇尚异而无入用之实,然东坡不善双钩悬腕,故书家亦不伏此论。[2]
可见在黄庭坚看来,苏轼对宣城诸葛笔情有独钟是由于书写姿势决定的。苏轼不善于悬腕书写,故对适应悬腕书写的枣核笔作出“无入用之实”的评价。而黄庭坚作为双钩悬腕的书写者,诸葛笔显然无法满足其要求:“提笔去纸数寸书,当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无憾。”[2]743因此黄庭坚也难以认同苏轼。
苏轼首次使用的诸葛笔是杜君懿所赠,此时苏轼21岁(嘉祐元年1056年),正准备参加科举。此前苏轼常用的是笔工郎奇所制的笔,直到得杜君懿赠送的两支诸葛笔,并以此笔应试。诸葛笔的耐用显然令苏轼印象深刻,因此在元丰三年(1080年)见到杜君懿的儿子杜沂所保存的诸葛笔时,感叹道:“杜叔元君懿善书,学李建中法。为宣州通判。善待诸葛氏,如遇士人,以故为尽力,常得其善笔。余应举时,君懿以二笔遗余,终试笔不败。”[3]7991-7992对于古代文人来说,佳笔并不易得,文人们往往希望佳笔在适应个人书写习惯的同时还能保持良好的耐用性。
苏轼对诸葛笔的偏爱远胜他笔,直言“宣州诸葛氏笔,擅天下久矣。纵其间不甚佳者,终有家法。如北苑茶、内库酒、教坊乐,虽弊精疲神,欲强学之,而草野气终不可脱”[3]7985。若是诸葛氏所制,即使是品质稍差者,也能因工艺传承有源头而适合使用。这种技艺的传承,来自诸葛氏笔工世代经验积累,不能被轻易模仿获得。这份经验即是苏轼所说的“家法”。前文引明人娄坚记苏轼所用毛笔中,程奕鼠须笔与吴说笔亦得苏轼喜爱。苏轼元祐六年(1091年)即将离任杭州时,购买程奕制作的鼠须笔,称赞其云:
近年笔工,不经师匠,妄出新意,择毫虽精,形制诡异,不与人手相谋。独钱塘程奕所制,有三十年先辈意味,使人作字,不知有笔,亦是一快。吾不久行当致数百枝而去,北方无此笔也。[3]7986
苏轼所言“不经师匠,妄出新意”的毛笔,不能满足苏轼的书写习惯,而程奕的毛笔则能使苏轼进入到心手相忘的书写状态,显然极为适用。让他回忆起30多年前应举时所用的诸葛笔,故言“有三十年先辈意味”。虽然程奕所制毛笔并未见更多关于形制与制作过程的文献,但从其名称和苏轼的使用体验来看,不妨大胆推测程奕笔的形制与制作方法与诸葛笔相类。苏轼晚年自儋州北归,发现此时的文人早已习惯使用新形制的毛笔时,不免感叹道:“去国八年,归见中原士大夫,皆用散毫作无骨字。买笔于市,皆散软一律。惟广陵吴说独守旧法。王定国谓往还中无耐久者,吴说笔工而独耐久,吾甚嘉之。”[3]8001无心散卓笔在苏轼贬谪岭海的八年间悄然风行于市,散软的无心散卓笔自然不是苏轼心仪之选,可喜的是旧识笔工吴说仍然以旧法制笔,耐久可用。可见苏轼择笔,始终以入用与守法为标准,入用与否以客观书写需要和实际书写体验为根据,自不必多言;而守法对于苏轼来说,应当包含了对笔工制笔工艺传承的肯定与笔制丕变下对古法的坚持。
二、诸葛家法与东晋遗法
诸葛笔对于北宋士人而言,是毛笔中的明星产品,价格不菲。宋人陶谷《清异录》中就记载南唐李从谦学习二王书法即是使用十金一支的诸葛笔。宣城毛笔之所以如此受士人书家的喜爱,不仅因为品质出色,更因为在宋人眼中,宣城笔工在东晋时即为王羲之制笔,对北宋人而言,诸葛笔是从东晋一路传承至北宋的名笔。苏易简《文房四谱》中载:
世传宣州陈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帖》,后子孙尤能作笔。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城,先与二管,语其子曰:“柳学士如能书,当留此笔,不尔,如退还,即可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为不入用,别求,遂与常笔。陈云:“先与者二笔,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矣。”[4]
除此之外,蔡绦《铁围山丛谈》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吾闻诸唐季时有名士,就宣帅求诸葛氏笔,而诸葛氏知其有书名,乃持右军笔二枝乞与,其人不乐。宣帅再索,则以十枝去,复报不入用。诸葛氏惧,因请宣帅一观其书札,乃曰:“似此特常笔与之尔。前两枝,非右军不能用也。”是诸葛氏非但艺之工,其鉴识固不弱,所以流传将七百年。[5]
二文虽然版本有所不同,但也有“非右军不能用也”的评价,无疑已将宣州笔提升至右军之笔的地位。北宋人离晋代较唐为远,但北宋人似乎比唐人更热衷于探究王羲之所用的笔。苏易简的《文房四谱》中就收录了三国魏书家韦诞的《笔墨方》以及传为王羲之所撰的《笔经》,韦诞是张芝的弟子,张芝除了是“草圣”外,还是善于制笔的名家,而韦诞的制笔很可能就传自张芝。王羲之的制笔技艺,又在韦诞的基础上有所精进。《笔经》为王羲之亲撰虽不敢言必,但写作的时间也并不会与王羲之生活的时间太远。如果将韦诞与王羲之的制笔法相对照,不难发现当中的相同点:
韦仲将《笔墨方》:先于发梳梳兔毫及青羊毛,去其秽毛,讫,各别用梳掌痛正毫齐锋端,各作扁,极令匀调平好,用裹青羊毛。毛去兔毫头下二分许,然后合扁,卷令极固。痛颉[之],讫,以所正青羊毛中截,用裹笔中心,名为“笔柱”,或曰“墨池”“承墨”。复用青毫,外如作柱法,使心齐,亦使平均,痛颉,内管中,宁心小,不宜大。此笔之要也。
王羲之《笔经》曰:……先用人发抄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毳,裁令齐平。以麻纸裹柱根令治。次取上毫薄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惟须精择,去倒毛,毛杪合锋令长九分,管修二握,须圆正方可。[4]9
可见韦诞与王羲之制笔都有“笔柱”的部分,韦氏提出了笔心宁小不大的要求,而《笔经》中则以麻纸缠裹笔柱根部,目的在于使笔柱能够吸水而不膨胀,可见东晋时所流行的还是作柱披毫的有心笔。而这种制笔法流传至北宋,已经成为诸葛氏笔工恪守的家法,宋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载:
世言歙州具文房四宝,谓笔、墨、纸、砚也。其实三耳。歙本不出笔,盖出于宣州。自唐惟诸葛一姓世传其业,治平、嘉祐前有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云“一枝可敌他笔数枝”。熙宁后,世始用无心散卓笔,其风一变。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法不易,于是寖不见贵,而家亦衰矣。[6]
当中记录下诸葛氏在面对无心散卓笔的冲击时,以三副笔作为应对,而所谓三副笔,宋人诗文多见其名,但未有详细的描述,故不妨引元人孔齐《笔品》中记载,以为补充:
予幼时见笔之品,有所谓三副二毫者,以兔毫为心,用纸裹来年羊毫副之,凡二层。正所谓兰蕊者,染羊毫如兰芽包,此三副差小楷用,笋箨叶束定入竹管。[7]
孔氏对三副笔的用料与制作方式做了详细的说明,可见三副法仍是以纸缠柱的方式制作笔心,而之所以将副毫的步骤重复制作,目的就在于提升毛笔的蓄墨量,以弥补有心笔相对无心笔书写时蓄墨不足的问题。
诸葛氏笔工除了制作笔头时坚持制作带笔柱的有心笔外,在安装时也采用韦诞的深纳原则,据学者研究,于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网疃的西汉墓中出土的毛笔,与江苏省江宁县下坊村的东晋墓中发现的毛笔头,均以深纳于笔管的方法安装,西汉墓中的毛笔笔头长4.1厘米,有2厘米置于杆腔内;而东晋墓中的束帛笔头如果安装在笔杆上,将有三分之二的部分深入杆腔之中。可见深纳之法应是晋代的独创。[8]这与黄庭坚对诸葛散卓笔的描述相同:“宣城诸葛高系散卓笔,大概笔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出其半削管,洪纤与寸半相当。其捻心用栗鼠尾,不过三株耳,但要副毛得所,则刚柔随人意,则最善笔也。”[2]1689诸葛高将笔头深藏管中的方法与东晋古笔如此相似,可见诸葛氏对传自东晋的制笔古法有较好的保留。
诸葛氏作为自东晋传承而来的制笔世家,在经历笔制丕变,直面无心散卓笔的挑战中,原本所保留的东晋遗法,成为诸葛氏独有的制笔家法。而苏轼也敏锐地觉察到诸葛氏家法的不同之处,故云:“散卓笔,惟诸葛能之。他人学者,皆得其形似而无其法,反不如常笔。如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3]7991
三、苏轼在无心散卓笔风潮中的择笔
无心散卓笔适用以双钩执笔悬腕作书,故而受到黄庭坚等的书家追捧。其风行的节点,大约从熙宁间开始流行,到大观年间则完全占据了主流市场,蔡绦《铁围山丛谈》载:“及大观间,偶得诸葛笔,则已有黄鲁直样作枣心者。鲁公不独喜毛颖,亦多用长须主簿,故诸葛氏遂有鲁公羊毫样,俄为叔父文正公又出观文样。”[5]236可见到大观年间,诸葛氏也不得不向市场妥协,根据士大夫的需求,制作各种无心散卓笔。
期间,苏轼个人始终保持自己对于择笔标准的坚持,他并未像老师欧阳修一般坚定地选择某一家的产品,面对无心散卓笔的流行,采取开明的态度。元祐初苏、黄交往中,苏轼多次在黄庭坚处试用新的毛笔,当中就有黄庭坚珍藏的徐偃笔,苏轼形容使用起来“笔锋如着盐曲蟮,诘曲纸上”[3]7995,显然是长锋软毫一类的笔,但苏轼却欣然将之记录下来,与之前见枣核笔必嗤诮的态度可谓截然相反。又有钱勰从高丽带回的猩猩毛笔,黄庭坚诗跋中还记载了苏轼对于这支笔的喜爱:“苏子瞻爱其柔健可人意,每过予书案,下笔不能休。”[2]256据黄庭坚所说,这支猩猩毛笔还被其友人重新解开笔头,精选笔毫后撚心改进过,可见对于苏轼来说,这无疑是一支材料与工艺都进行了创新的毛笔。
但苏轼出于对制笔工艺熟悉与选择毛笔的原则,也曾对此间笔制创新泛滥表达不满,如批评笔工制笔妄出新意;又对笔工制毫太熟表示担忧:“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虽软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辄衰,盖制毫太熟使然也。鬻笔者既利于易败而多售,买笔者亦利其易使。惟诸葛氏独守旧法,此又可喜也。”[3]7988 苏轼曾记载下古人制毫的方法:“系笔当用生毫,笔成,饭甑中蒸之,熟一斗饭乃取出,悬水瓮上数月乃可用,此古法也。”[3]7989此法与《笔经》中的制毫方法步骤相同,仅在蒸毫与悬挂的时间上有所不同,可见苏轼对古法的了解。苏轼直言:“前史谓徐浩书锋藏画中,力出字外。”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时笔工虚锋涨墨,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用吴说笔,作此数字,颇适人意。 ”[3]7997苏轼在试写吴说笔时,直接指出了此时流行的熟毫工艺对时人学书产生的阻碍:笔毫太熟使书者作字软肥无力。他认为制毫太熟的毛笔往往让书者初觉笔毫易控,但书写一段时间后便会让人作字缺乏骨力,这无疑会对书者的技艺产生消极影响。故试图借杜工部之口使时人警醒。
总而言之,对于新式毛笔的出现与风行,苏轼选择毛笔的标准并未有大的改变,这与他选择诸葛氏毛笔的原因正是一致的。苏轼对于诸葛氏保留东晋遗法的赞扬以及对诸葛笔的推重,其初衷是对当时那批既不入用也不得法的新式毛笔的批评。可见苏轼对于制笔古法的坚持不仅是出于实用角度的考虑,也是针对新兴无心笔风潮下出现的制笔刻意求新现象的矫正。同时,他也保持开放的心态,在诸葛有心笔逐渐式微的环境下,不断发现新的制作各有家法又满足书写的程奕、吴说、张武等毛笔。
作者简介:郭银灏(1994—),男,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苏轼书法。
注释:
〔1〕娄坚,李流芳,周顺昌,等.学古绪言(外三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3〕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4〕苏易简,顾宏义.文房四谱[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
〔5〕蔡绦.铁围山丛谈[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6〕叶梦得.避暑录话[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
〔7〕孔齐.静斋至正直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8〕王学雷. 古笔考[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