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缝隙中的平凡与伟大
2024-06-30应允福
文明和历史时时相伴着铁与犁、血与火的洗礼。战争如此沉重残酷,又如此如影随形。文学是历史的见证,是时代的晴雨表,文学记载了人类在战争幽灵笼罩下的挣扎和坚韧、忍受和呐喊。对中华民族来说,持续14年的抗日战争记忆尤为刻骨铭心,这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反抗外敌入侵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牺牲最多的民族解放斗争,[1]也是文学应当反复书写的主题。
如果说大人物占据更大版面成为常态,那么普通人的坚忍和承受理应得到更多的提醒和铭刻。军旅作家陶纯的中篇小说《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2],就挖掘出抗战叙事下,“藏在汗牛充栋的党史和军史的缝隙中,很容易被人忽略、遗忘”[3]的一支编外民间武装,如何从无到有、从弱到自立的过程,呈现出宏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抗日图景,与官方史恰成一种补足和对话。
一、逼出常轨的平民英雄
托尔斯泰有言:“人同河流一样,天下的河流都是一样的,每一条河流都有窄的地方,有宽的地方。有的地方流得很急,有的地方流得很慢,河水有时澄清,有时浑浊,冬天凉,夏天暖。人也是这样。人身上有各种品性的根苗,不过有时这种品性流露出来,有时那种品性流露出来罢了。人往往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其实,他仍旧是原来那个人。”[4]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亦是如此。
小说主人公陶其亮是一名老兵,也是文中叙述人口中的“祖父”。整篇小说以叙述人讲述“祖父”陶其亮往昔的抗战故事展开。从叙述时间的设定推算,他于1915年出生,山东冠城人,1934年考入山东大学。1936年大三时因恋情受挫羞愤退学,在青岛机电厂当翻译。是年其父病重,在返回老家途中与国民党清水县县长兼警察局长高占东相遇并相谈投机。受高延揽,处理好其父后事后,任清水县中学校长,乃下定决心投入教育,将学校办得颇有声色。
小说处处可看出陶其亮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他高度近视,身材单薄,瘦长到有点走形,以致有个外号叫“麻秆”;知识上,大三肄业,会英、德两门外语,数理化皆强(不过后续没有他将这些知识付诸实践的情节);感情上,他有小布尔乔亚式的浪漫,其肄业原因乃是其同班初恋女友移情别恋同班军阀子弟,于是羞愤之下退了学,可谓也曾“小不忍”;事业上,1938年日军到来之前,他完全沉浸于教书育人,以“摒弃各种杂念,倾心归隐于一隅,不问世事,抛却红尘,在琅琅读书声中了却一生”为此生归宿。如果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算起此时已是抗战第7年,如果从1937年“七七”事变算起此时已是全国抗战第2年,联想“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1935年底华北危机中北平学子《告全国民众书》)的呼声,此时的陶其亮还不是投入一线的战斗青年,仍是只安于自己精神园地的普通人。
作者没有追求陶其亮的传奇化,就行文而言,这就面临一个转折点的设置问题:本来颇具小知识分子性情的陶其亮,因何以及如何迅速成长为义无反顾的平民英雄?这需要细节上的雕琢而不能生硬:第一,主人公如何从小布尔乔亚儿女情长转变到无惧无畏;第二,这种无畏无惧既要突出,又不能分外拔高。作者采取的手法,是打碎主人公惯常处境,将他拖拽到另一个轨道和危机中,使他的深层心理浮现出来。1938年11月,日本人侵占清水县,征用校址建设炮楼。陶其亮作为校长进行交涉,他的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日军打飞,“没了眼镜,祖父是个睁眼瞎。眼睛飞落一旁,他眼前一片茫然,只好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在地上来回摸索。在他的手快要触摸到眼镜时,鬼子伸出刺刀把眼镜挑开。如是反复,祖父不停地被戏耍着,就是寻不到眼镜,其状狼狈不堪,像被耍的猴子一般。鬼子们见状,哈哈大笑,笑声像牛吼一样。鬼子官儿大声咕噜一句,胡翻译赶紧大声翻译道:‘瞧!这就是东亚病夫”。陶其亮的脸涨得紫红,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那样,冲着天空吼道:“狗日的欺负中国人!老子要抗日!”虽非天生英雄,但当陶其亮被逼出常轨逼入极端时,性格中潜在的自尊倔强、壮怀激烈的一面被彻底激发出来。
陶其亮拉起的武装力量中,绰号“小眼”的张二根,原为校工,被伪军打折三根肋骨前来投奔;王七原为屠夫,因老婆被鬼子侮辱上吊前来投奔;被称为“大嘴”的,原是路边快要被冻死的乞丐;而“哑巴”至死众人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家乡;绰号“大牙”的孙铁匠屋子被日本人烧了,老娘气得跳了井。他们曾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人,忙于生、忙于死,自生自灭,为了生存有着超强的忍耐力;就连他们的绰号“小眼”“大嘴”“大牙”之类,比起《水浒传》中“豹子头”“活阎罗”“混江龙”之类的霸蛮,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乡土味,他们是中华大地土生土长的地之子。如果说他们曾经活得卑微、低到尘埃,那么面临侵略者对家园的侵占和毁坏,他们以普通人的血肉浇筑起新的长城。恰如萧红《生死场》所记,“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那(哪)国的国民”,在敌人铁蹄之下,从“我是个老亡国奴”转而发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要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的疾呼呐喊。[5]这些“老中国的儿女”[6],超越“为死而生”,转为“为生而死”,燃起复仇火焰。
陶其亮其貌不扬,也曾安于现状,他不是横空出世的大人物,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文学不同于历史,历史研究往往更看重“帝王将相,佳人才子”,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社会主流”,以此标准衡量,陶其亮他们显然在传统英雄谱之外,难入历史学家法眼。这篇小说中作为背景出现的两位大人物,从正反两个侧面足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判断:坚守聊城阵亡的范筑先和放弃济南奔逃的韩复榘。范筑先是近代爱国将领、抗日将领、民族英雄,1938年11月在坚守山东聊城抗击日军中阵亡,2014年列入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而韩复榘身为国民政府高级将领,负责山东及黄河防务,面对日军不战而退,连续放弃济南、泰安、济宁等多个战略要地,后果严重,影响恶劣,后被下令枪决。
范、韩二人在中国近代史上都是风云一时之人,后世也各有多本传记详加记述。相形之下,陶其亮“小眼”“大嘴”们在历史著作中难以被聚焦。但文学所重之处有所不同,这些于峥嵘岁月中挺身而出、在艰难境遇下坚忍一心的平凡人,虽在历史缝隙中泯然,但凭其内蕴的中华民族精神,同样配得上和大人物一样获得浓墨重彩的书写而毫不逊色。中国古代向来有“精金喻圣”之说,金之珍贵在其成色,哪怕分量不同有轻重,但只要成色足,便都是精金,一镒和千金同是珍贵,[7]恰如人的价值不在地位显赫还是寂寂无闻,而在其赤子之心。
二、熬出来的伟大
现实主义小说营造真实感,重要且有难度。这篇小说篇幅不长,但故事很密,8个战斗故事一个接连另一个,每个战斗故事基本上都包含死亡高潮,必须要借助作者的匠心结撰,将分割的、细碎的内容合理建构起来,才不会引起阅读倦怠。
作者的笔墨紧紧围绕着“如何杀死一个鬼子”,着力描写队伍开创时期的窘迫,“不怎么会打仗”“大多数的故事不那么精彩,甚至还挺窝囊、狼狈、可笑、寒碜人”。最初,队伍只有陶其亮和学生吴炳章二人,原本答应跟着干的4个学生一个也没有来,吴炳章还受到家庭阻挠。二人最初藏身之地是一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关帝庙,周边是稀拉拉的野苇子、荒树林,还有一些无主坟。没有进项,最初的立身靠吴炳章从地主父亲瓷坛子里顺出的500大洋,后来又靠打劫队员吴炳章和徐大奎家得来的200多个大洋解燃眉之急。打鬼子要有武器,队伍最初的武器是一杆鸟铳、两把大刀、三把菜刀。陶其亮买武器,讨价还价之后用200大洋买了一把汉阳造,一把每次只能发射一发枪弹的“单打一”盒子枪,100发子弹,6枚木柄手榴弹,这就是全部起点。用这些武器和装备抵抗日军,难度可想而知,以至于成立半年多没有打死过一个敌人,没缴过一支枪。直到两年后,1940年春同日军白刃战时,面对清一色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队伍对战所用的仍是五花八门的刀枪剑棍、铁锨鱼叉镰刀锤子。
小说中写了8次战斗故事,直到第5次才成功杀死醉酒的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第一次,在西王庄村外设伏,己方9人,敌方一个鬼子和两个伪军,战斗结果是己方一死一伤,敌毫发无伤;第二次,在桃花坞遭遇征粮伪军,己方十几个人,敌方4个伪军,战斗结果是己方三死两伤,敌两人轻伤;第三次,在胡家寨埋伏,己方有3人,敌方两个伪军,战斗结果是己方夺得两把枪;第四次,在队员的县城亲戚家设伏,己方有3人,敌方一名鬼子,结果是己方牺牲一人,敌方无伤亡。之所以不避重复,讲述这些细碎的战斗结果,缘于个中艰难险阻实在同近年来诸多“爽剧”“爽文”给人的观感天差地别。战争年代里,死亡如此轻易,死亡如影随形,并不畅快,也不轻松,它残忍、残酷得多,也征途漫漫得多。陶其亮们略显悲壮的起步和坚守,也许事迹不够辉煌,身姿不够伟岸,但这些普通人身上流淌的意志和精神终究肩起了千钧闸门。
作者无意给读者一个抗日奇侠,也没有刻意美化和拔高,行文按照正常的发生发展顺序,极力营造现场真实感,对日军形象也没有刻意进行丑、矮、蠢的脸谱化。陶其亮诚然是英雄,但小说没有回避他的煎熬,接连的牺牲受挫甚至逼得他试图用粗布腰带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上吊,想要一了百了,令人感喟。真实的力量最能打动人,鲁迅说,大时代的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8]如果说宏大叙事围绕着英雄力挽狂澜的丰功伟绩,那么平民叙事分明透露出时代裹挟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充满对个体伦理的尊重,个人与民族、世俗与崇高、凡庸与伟大在历史时空中共存。
三、不可忘却的纪念
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故事情节多源于作家的精心设计。即如此篇,作者陶纯完全可以使“如何杀鬼子”有更多戏剧性,而不是现在呈现的挺“窝囊、狼狈、可笑、寒碜人”,这在文学上当然是允许的。只是,良工心独苦,作为军旅作家的陶纯这样设定并非随心,娓娓道来背后意有所重。研究者指出,任何文学作品的创作都是有特定的文化诉求的,一部小说的写作,绝不仅仅只是向别人讲一个故事这么简单,在这个故事的背后总是有关于故事的一些价值理念、文化传统、社会问题等。[9]
小说开篇和结尾,特意以有限视角聚焦了已经年老的陶其亮。当80多岁已经中风偏瘫、吐字不清的他,看着电视里“大姑娘小媳妇光屁股的孩子都能轻松杀敌,鬼子个个比猪还蠢,比牛还笨,比驴还傻,比鹅还呆”的抗日剧时,口齿不清又认真努力地骂着“狗屁”!他忧心,过不了几年打过鬼子的人都不在了,如何让人们记住抗日岁月的真相。他谆谆告诫后辈,不要老想着贴金,“吹大牛不好,千万不要让人以为打鬼子很容易,那是会贻害子孙后代的”。当事人如此看待自己往日抗战事迹,那么今人又该有怎样的抗战叙事呢?
小说中,在陶其亮的指挥下,7年间“与日伪军作战50余次,共击毙日军14人,伤数人;击毙伪军30多人,击伤数十人;我方牺牲60余人,伤者无数”。现实中,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民伤亡多达3500万人,中国军人常常是整营、整连战死,中日军人伤亡比例高达5∶1,[10]真可谓“一寸山河一寸血”!黑格尔认为,历史题材中有属于未来的东西。历史关联着未来,抗日战争胜利已近80年,亲历者当在百岁上下、人生暮年,渐行渐远渐少。当年血写的、墨写的千万计、百万计的牺牲数字俱在,但不可否认,随着历史语境的转换,数字背后鲜活的人和事开始模糊和抽离。
钱穆的《国史大纲》指出:“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尤必随附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11]面对令人痛心的抗战过程轻松化、抗战事迹娱乐化、抗战英雄武侠化、抗战价值边缘化,我们能获得深长绵远的感召和启示吗?这值得每位中国人深思。
作者简介:应允福(1985—),男,武警士官学校教员,研究方向为大学语文教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习近平.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2〕陶纯.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J].十月,2022(4):158.
〔3〕陶纯.聆听历史的回声(创作谈)[J].解放军文艺,2021(5):23.
〔4〕托尔斯泰.复活[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5〕萧红.生死场[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4.
〔6〕茅盾.茅盾全集第十九卷(中国文论二集)[M].合肥:黄山书社,2014.
〔7〕王守仁.阳明传习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8〕鲁迅.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9〕杨宁.看不见的文学:文学如何“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
〔10〕蔡仁照.历史无言,我们的意志不朽——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启示录之三[N].中国国防报,2015-6-4.
〔11〕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