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域下乌热尔图作品意象研究
2024-06-30李莹方永洁
李莹 方永洁
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主要以地理环境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在我国,最先利用文学地理学解决文学问题的是梁启超先生,其1902年发表的《中国地理大势论》一文更是提出地理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化特色的形成。
地理意象研究是文学地理学的众多研究方法之一,文学地理学学者并不认为地理意象应当是对客观世界存在的事物的客观书写,认为其更强调作者的个人化感受。因不同人的文化教育背景、人生阅历以及个人敏感度等不同,个人对客观的书写也有所不同。同时文学作品需要对现实加工再造,达到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目的,注重意象的选择,重视反复书写。
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出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常年生活在黑龙江。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民族文化的影响,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乌热尔图的书写当中。我们现今无法将乌热尔图的小说归纳到某种单一的类别,似乎说什么都有道理,无论是儿童文学、动物小说,还是生态文学、少数民族文学等,皆不可单一论之。乌热尔图这种集体性以族群共同体文化面目出现的小说作品,更是为后期拜金主义、过度强调个人化导致人的精神异化等社会问题提供了一个精神栖息地。
乌热尔图的作品多写于20世纪90年代,在个人主义浪潮崛起的年代,作家反而在作品中强调集体性质的部族,于是作家创造了独属于他个人的全新的意象——猎人与森林。在文学地理学的视域下,用地理意象研究方法去阐释乌热尔图的写作,更能体会作家对自己民族以及生活的地点的独特思考,为研究乌热尔图提供新的视角,寻找和发现自然、社会、人的价值,更加深刻地理解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意义。
一、自然地理环境所构成的乌热尔图作品的自然意象
地理环境是指一定社会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各种自然条件的总和,包括气候、土地、河流、湖泊、山脉、矿藏以及动植物资源等。乌热尔图曾长期生活在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并且也在黑龙江生活过一段时间。前者的自然环境存在寒潮、霜冻频发的情况,冬季寒冷干燥,夏季炎热多雨。后者则拥有茂密的丛林,多样的野生动植物,这些都给作家的创作带来灵感,影响了乌热尔图的意象选择。阅读乌热尔图的小说会发现,被其反复书写的自然地理意象分为两类,一类是森林,另一类是动植物。
(一)森林地理意象在作品中的集中表达
鄂温克的意思是“住在山林里的人”,旧称通古斯或索伦。北方鄂温克民族擅长打猎,在《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组织》一书中就有详细的介绍:除了适宜于牲畜饲养、农业和驯鹿饲养的地区外,在所有地区,鄂温克人的主要职业是狩猎。鄂温克人猎取各种能够食用和提供毛皮的动物,他们以猎取灰鼠作为每年收入的主要部分,所以森林对鄂温克人极其重要。
在乌热尔图的作品当中,我们可以频繁看到森林的身影。一方面,森林是温暖且静谧安宁的代表。《老人和鹿》讲的是老人对森林的怀念,对每年都去相同的山坡和老人见面的鹿的怀念。书中大篇幅描写森林的“静”,“在这寂静的山林中,夜风送来河水的流动声,它很有节奏,哗啦啦地响着,这声响时隐时现、时远时近,真能使你想象出水浪的波动”。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点点声动都会被放大的丛林。老人等待鹿出现时的失望、喜悦、绝望的心情也表现出他对鹿和森林的喜爱。同时这种对森林的迷恋也传达了某种使命,衰弱的老人在生命之火将要熄灭时,进行了痛苦的反思,用良知、用经验完成了对孩子关于爱护自然、保护自然的传承教育。
另一方面,森林在乌热尔图小说中则代表苦难与危险。北方森林中猛兽繁多,狼、老虎、黑熊等,虽然这是鄂温克人赖以生存的条件,但同时象征危险。例如黑熊,黑熊个体都非常高大强壮,雄性体长正常都有170厘米,体重在120千克左右,而且它们属于杂食性动物,领地意识极强,正常除了交配期以外都是独居,会根据猎物身体情况来制定不同狩猎方法。除了野生动物的攻击,自然气候同样对鄂温克人具有非常大的挑战,东北地区冬季气候寒冷,冻疮时有发生,雪地更是难行。但也正是这样的气候条件,塑造了鄂温克人民勤劳、勇敢、纯朴、爽直的性格。
《越过克波河》中的森林就是危险苦难的代表。卡布坎面对蒙克拍了拍自己胸膛告诉卡布坎他老了,就在一声声的“蒙克说卡步坎老了”的话语当中,卡布坎误伤了蒙克,将其当成野鹿射穿了大腿,可这个老了的卡布坎却一枪射中,讽刺当中也向我们展示了在森林打猎,什么意外和危险都有可能发生。《七叉犄角的公鹿》中也书写过森林环境的恶劣,其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地上的雪一片灰暗,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响声。这声音不知是在嘲笑我,还是他们在严寒里呻吟。寒冷的北风穿透我的皮外衣,针一样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我挺直了腰,迈着大步,朝那还没醒来的黑黝黝的树林走去。”这段文字充分表现出了冬季森林对猎人的挑战。
(二)动物地理意象在作品中的集中表达
《文心雕龙·物色》曾记载:“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刘勰认为人的心境会随着景物的变化而变化,哪怕是一片叶子的变化,也会引起作家创作情致的改变。鄂温克族自治旗位于大兴安岭山地西北坡,处于大兴安岭山地向呼伦贝尔高平原过渡地段,属高原型地貌区。野生动物种类丰富:走兽49种,其中列入国家保护的稀有动物12种,有马鹿、驼鹿、黄羊、黑熊、雪兔、猞猁、紫貉、旱獭等;飞禽140种,其中受国家保护的鸟类有49种,有天鹅、丹顶鹤、沙鸡、乌鸡、大雁、鹌鹑、鸿雁、百灵、杜鹃、白鸳、云雀、野鸡、野鸭等。
《七叉犄角的公鹿》以作者最熟悉的生存环境,以及北方丛林特有的“鹿”作为切入点,生动地描绘了鄂温克人的生活习惯。鹿是完美的猎物,体型够大,不会显得狩猎太简单;气质安静又优雅,不会显得狩猎没有成就感;同时又没有攻击性,不会显得狩猎门槛太高;同时,鹿头可以作为装饰品,肉食用很美味,皮草很漂亮可以放在小屋当地毯,这些都保证了狩猎不是滥杀而是充分利用了猎物的一切资源。小说中主人公由一开始和继父赌气,扬言自己要去打猎,用那把他爸爸留给他的枪,第一次射中了鹿的腿,但是被那只鹿跑掉了,第二次明明可以捡漏那只被狼伤了的鹿,但看到那样勇敢、充满战斗力的鹿,主人公心软放过了它。最后一次是主人公和继父一起去打鹿茸,发现鹿掉入了猎人的陷阱,“我”帮它解开了绳索,放跑了它,但“我”自己也被那头雄鹿踢了一脚,伤得不轻,胸前都是血糊糊的。但是当主人公看到七叉犄角的公鹿像匹脱缰的烈马,朝着林子深处飞奔而去,它奔跑的姿态还是那么带劲,它把大犄角扬在脊背,高昂着头,四蹄生风,就像一道闪电,转眼就不见了时,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主人公对雄鹿怀抱着无尽的崇拜,欣赏它那坚强不屈、勇敢无畏的品性。在某种程度上,雄鹿仿佛就是主人公自身境遇的写照,它的存在不仅促使主人公不断成长,更在精神层面给予了主人公无尽的鼓舞。同时,鹿的形象在作品中已然成为鄂温克人精神的象征,它代表着这个民族面对困境时坚韧不拔、永不言败的精神风貌。无论环境如何恶劣,敌人如何强大,鄂温克人都会为了生存而奋勇抗争,永不退缩。
除了鹿以外,乌热尔图作品中最多体现的动物就是马。可以说,鄂温克人也属于马背民族,马作为重要交通工具,深受鄂温克人的喜爱,他们宁肯让马老死,也绝不轻易宰杀。鄂温克人还善于驯马,青壮年男子汉们在马群中穿梭,专门制服性子刚烈的生个子马。鄂温克族民间故事中,较为详细地流传着捕捉野马、驯马的全过程以及时代特征。民间故事是人类童年轨迹的缩影,特别是没有文字的鄂温克族,更为重视口头流传下来的民族民间文化。
在《马的故事》中,乌热尔图就写出了鄂温克人对马的关心和喜爱,以及马对鄂温克人的重要性,同时,马在一定程度上拥有鄂温克人的情感投射。小节《兔褐马》讲的是兔褐马被牧人卖去偏远的山谷,在新的牧场煎熬着度过时光,几次三番跑回曾经的主人所在的牧场,最终成功的故事。故事中将马对家的怀念表达得极致,多处细节体现出兔褐马的坚韧,例如它被生牛皮编的蹄绊牢牢地连在了一起,使它只能踏着碎步一寸寸向前移动,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兔褐马就像天涯重归故里的浪子,重回故乡的怀抱。这种恋群与恋家也感动了老牧人,鄂温克人有着基于万物有灵论的强烈精神传统,相信所有事物,包括动物、植物和自然现象,都具有精神本质。鄂温克人相信,土地、动物和祖先的灵魂引导他们踏上旅程,保护他们免受伤害。
二、人文地理环境对乌热尔图作品意象及艺术风格的影响
在过去的20年中,地理学者们对各种文学形式的兴趣不断增加,他们把这些形式看作是研究地理景观意义的途径。文学中充满了对空间现象进行描写的诗歌、小说、故事和传奇,它们体现了对空间现象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努力,所以考察描写地区的作家来探索和揭示人与地理之间充满感情的关系非常重要。如达比关于哈代笔下的西撒克斯的评论: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点和空间。任何一部小说均可能提供形式不同,甚至很有价值的地理知识,从对一个地区的感性认识到对某一地区和某一国家的地理知识的客观了解。
如果我们想获得对某个地方的“感觉”的描述,我们更会选择小说而不是地理读本,人文地理学的学者们很快意识到,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同样涵盖了对地区生活经历的分析。在这一方面,我们可借助小说研究描述中的地方的感受,或领略用文字描绘出的地方。这些充满想象的描述使地理学者认识到了一个地方独特的风情,一个地区特有的“精神”。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地理学者不会从诗歌里的山谷中去探索河流的源头。”
乌热尔图的作品极具民族特色,一个主要的表现就是对民族生活的描写,展现了浓郁的鄂温克族文化。他的作品主要描写了鄂温克人的生活、传统文化和历史传承等方面。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鄂温克族的传统服饰、食物、住房以及民俗活动等元素。他的小说《最后一次出猎》中,生动地描绘了蒙古族牧民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广袤的草原上放牧、生活,与自然和谐共处。《猎犬》中,则展现了蒙古族妇女的生活状态和传统文化,描写了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此外,乌热尔图的作品还突出了鄂温克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七叉犄角的鹿》中,通过描写主人公继承父亲的猎枪,同时也象征着继承父亲的打猎手段,展现了鄂温克人生存技能的一种传承。
《萨满,我们的萨满》则直接书写了鄂温克人的信仰,萨满文化形成于原始公社后期,具有明显的氏族部落宗教特点。萨满文化的内容有祖先崇拜、图腾崇拜和自然崇拜。各族间无共同经典、神名和统一组织,但有大致相同的特征。相信万物有灵和灵魂不灭。《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组织》中记载,一旦鄂温克人的孩子身体衰弱,像是要生病,鄂温克人就会请来一位好萨满,让他将孩子的灵魂取走,一直保管到孩子康复。
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老萨满达老非的故事,最终这位具有超常感知力的达老非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归宿”。小说中生动形象地描写了达老非的装扮以及施展“神力”的过程。首先提到了达老非本人的氏族谱系和萨满的师承关系,还有达老非的装扮,“站在显露出一角的圆锥形桦树皮帐篷旁,身着萨满神袍,那很有气势的神帽上嵌着铁制的三叉鹿椅角,一把密集的缨穗遮盖了他的脸,只有他的右眼从一指宽的缝隙中闪露出神秘的目光”。“他是为我,为我那可怜的难以预测的未来举行的仪式。他身着神袍,将那表明他作为萨满等级和神威的镶有铁制的六叉特角的神帽戴在头上”。“我”感受到了萨满的力量和权威,“站在孤寂的松林里,迎着破碎的落日,他对我说。在那一片血色的余晖中,我的心灵一下子领悟到‘萨满的神威,体味到在人和山野,还有在你不可触摸的神秘时空之间,‘萨满到底意味着什么”。作品将萨满文化以传神的笔触书写出来,有利于深化读者对这一古老而神秘的文化的理解和认知,成功地展现了萨满文化的独特魅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关注这一文化遗产。在当今社会,随着现代化的推进和全球化的冲击,许多传统文化都面临着逐渐消失的风险。而作品通过艺术的形式,将萨满文化呈现在读者面前,无疑为这一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作品所展现的萨满文化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它所蕴含的敬畏自然、尊重生命、追求和谐等价值观,对于我们当今社会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三、结语
乌热尔图作品传达出的民族特色与地理之间密不可分,这种联系不仅体现在他对自然环境的细腻描绘上,更体现在他对民族精神的深刻诠释中。他的作品常常将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与广袤的森林、草原紧密相连,通过对自然景观的生动描绘,展现了鄂温克族人对自然的敬畏与依赖。同时,他也深入挖掘了鄂温克族的文化传统,将其与地理环境相结合,展现了这个民族独特的生存智慧和精神风貌。
地理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使人类能够反复地出入于自然和人文之间。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地理意象与特定的地理具象相对应,融合创作者主体的情志,因此产生特定的情感。但是每一篇现在所能观赏到的具体文本都在不断接受着当时以及后世接受者的建构与解构。所以,在乌热尔图的作品中,作者不仅在描写一个地理意象,同时以个体的审美经验和生命体验为地理意象赋予多重内涵。
作者简介:李莹(1997—),女,硕士研究生在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方永洁(1998—),女,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