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
2024-06-30邱力
1
画面略微晃动,镜头推向中年男人双手举着的一张薄如蝉翼的作业本纸,纸张泛黄,墨迹早已褪色,但上面的人名和数字仍清晰可辨。中年男人语音微颤:“这是我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的一张捐款名单。上面写的是几十个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金额……六十年了,我想找到你们,代我母亲偿还捐款并当面向你们说一声谢谢……”镜头拉开,中年男人热泪盈眶,双手将那页纸举过头顶,鞠躬……
苏导摁了暂停,说:“小胡,看出点意思来了吧。说出来吓你一大跳,这个视频播放量五百多万次,粉丝涨了两万多,评论区那个热闹啊!”胡海说:“苏导牛逼!可我搞不成啊。”苏导将额前浓密的黑发朝右捋了捋:“嗨!又不是让你照搬,多看几遍,你找点灵感嘛。”说完摁了播放,把手机放在茶几的手机架上。胡海低头又看。
故事从一个小县城的电视台某晚间节目中插播的一则寻人启事讲起。中年男人九十高寿的老母辞世后,他找到母亲收藏的一张捐款名单,这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六十年前,母亲身患重症,小县城无法医治,必须赶紧转院省城。可家里翻箱倒柜也拿不出那一大笔医药费啊。父亲急得火烧火燎,母亲叹说听天由命。这时候,农机厂车间一伙儿姐妹送来了一个用报纸包裹的纸袋,摊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票和硬币,伍元、壹元、伍角、贰角……中年男人那时还小,可至今记得父母热泪纵横的样子。母亲让父亲将每一笔捐款都一笔一画地记在他的一张作业本纸上,将纸小心放进抽屉里的针线盒,说:“别忘了,这可是大家伙儿从嘴里抠出来给咱的救命钱啊。”母亲活了九十岁。六十年间,母亲搬过好几次家,而这张捐款名单仍然保存完好。中年男人决定回到小县城,通过当地电视台寻找母亲生前的老姐妹们。
“真他妈感动。怪不得会火爆全网。”胡海第三次感叹道,不知是为这个故事本身,还是为苏导剪出的这个视频。他向苏导求证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苏导很严肃:“艺术嘛,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胡海听完笑了。苏导的助理,那个叫阿霞的女孩,坐在沙发一边也咯咯直笑。旋即,她起身给苏导和胡海的茶杯续上水。如果用苏导办公桌上的那台索尼A7S3,可以拍4K,从胡海这个角度仰拍,再推进,茶杯、茶壶以及女孩纤细洁白的手臂刚好成一条直线,水注入杯中……镜头往上慢摇……水汽氤氲,笼罩着女孩的脸庞,如同涂抹上一层朦胧水彩,原本相貌普通的女孩立马变得摇曳生姿。短视频要的就是角度,得角度者得天下。角度决定深度,更决定流量。流量为王。胡海啜着茶,仔细琢磨苏导在他们刚开始聊天时说过的几句短视频界的金科玉律。苏导还说,只要胡海把老裁缝的三集短视频拍好了,进公司当个副总没问题。阿霞可以抽去临时当他助手,设备也可免费提供。苏导正在为扩张自己的新视力文化传媒公司招兵买马。胡海拍的抖音能得到苏导赏识实属幸运。要知道,在池城玩短视频自媒体的圈子里,苏导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因此,苏导交待的三集短视频,相当于胡海递交的一份入职作业。如果视频验收合格,每集可得两千元的酬劳,差旅费全报销。这样的好事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呢。
从苏导的公司出来,阳光铺满大街。胡海心情很好,第一次感到有一层薄薄的暖意罩在身上。年前,一个人从深圳灰溜溜逃回池城,整个人像生场大病一样猫在家里,没心思过年,更没颜面会友。跟他同一年到深圳闯荡的伙伴,有的混得风生水起,有的走得杳无踪影,他属于原路返回那一类,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母亲央人托关系帮他找了家本地新开业的公司跑业务。公司门槛不高,试用期三个月内无工资。每个员工都要签定合同,交纳一千元“职保金”,三年后工作如无重大失误退还。胡海在深圳没白混,瞅那家号称“国际物贸联运公司”的名头就好笑。跟公司副总夹着皮包东奔西跑到处去磨嘴皮子,观察半年,不仅工资短斤少两,业务提成也一拖再拖,更确定无疑其中有诈。这是家包装豪华空手套白狼的骗子公司,他知道早晚要出事,不如先下手为强,跟另一个业务经理联手,用手机暗中取证,视频录音整理到U盘,拷贝两份分别寄到公安工商举报。听到风声的那天早上,公司老总和一班乌合之众作鸟兽散。当天下午,胡海召来邻县一家专门回收二手商品的店子,召集一众聘用员工,将“骗子公司”各大小办公室里的电脑、空调、桌椅柜子、摆件饰品,凡是能变现的全部处理。晚间,大家拿回自己的“职保金”和应得工资外还有额外一笔钱,各自欢喜散去。爹妈知道了这事,紧张好一阵。又过一月,“骗子公司”那伙人如同人间蒸发,这事算了。
胡海闲暇无事,回想自己策划的这起有惊无险的“举报事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导演。他灵感乍现,尝试制作抖音和一些好玩的短视频,发布出来后,竟然赢得上千粉丝关注,点赞量也日渐增多。胡海把玩抖音当作最大的爱好,走到哪里拍到哪里。直到那天他无意中走进老裁缝的生活。
2
一个月前,胡海到渔洞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婚礼无非就是那样,无论池城或者渔洞都大同小异。很多年没到渔洞,小县城变化挺大。傍晚,胡海从喧闹不休的酒席上抽身离开,手里举着才从网上买的手机拍摄稳定器,沿县城老区,一路走一路拍。走进夕街深处,这一天又将落幕,一抹余晖洒在“余记裁缝铺”的牌匾上。光影把这五个字分割成不规则的两半,一半阴影一半明亮。转瞬间,整块牌匾变得黯淡无光,先前的光影仿佛半杯残茶泼洒在干涸的土里。胡海用一镜到底的手法将这一幕拍了下来。推开裁缝铺的木门,正在藤椅上打盹儿的老裁缝缓缓睁开眼,弓起上半身如耳语般问道:“你回来了呀?”胡海一愣,没回答,继续拍。镜头顺着老裁缝恍惚的表情、沿墙堆放的布匹和各种颜色的缝纫机线、默然孤立在墙角的蜜蜂牌缝纫机一直拍到墙上悬挂的一幅黑白像。胡海大吃一惊,像框里的人不是阿梅又是谁。他“啊”了一声,垂下手机,定睛再看。是阿梅没错。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飞速旋转……阿梅和他是在深圳打工时的邻居。那时,他经老乡介绍到一条偏街的三层小楼租房。他住三楼,阿梅住二楼。他每天早九晚五,有时也加班,穿着西装皮鞋腋下夹只黑色皮包,像个冒牌白领。偶尔和阿梅打个照面,都是在早上,二楼那条通往公共卫生间的过道上。有一天,听阿梅在电话里说的是家乡话,他上前去搭讪。果然这女孩是池城附近的渔洞人,正宗老乡。租客们搞了几次聚会,两人熟络起来。胡海几次想找机会提出两人交个朋友,无奈阿梅作息时间跟他正好颠倒,阿梅的夜晚比胡海的白天长,又不肯说上班的地方。胡海只能把阿梅当成假想情人。在深圳,即使是老乡也没必要对别人的私生活好奇,都是打工人,得快乐时且快乐。一天晚上,鸣着警笛的警车突然驶进偏街,三个警察跳下车后分别查访了小楼里的所有租客。一问,竟是阿梅死了。从一家高档宾馆五楼跳下死的。这件事让胡海好一阵子缓不过神,好像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突然不辞而别,留下太多的疑惑。又如同一场好戏刚刚开演,女主角死于非命,抛下男主角在台上茫然四顾。第五天,胡海转租到另一条街。从此,梦中时常出现那个小老乡俏丽的身影和食指中指夹烟吞吐的慵懒模样。
现在,阿梅以一种俯瞰的姿态存在于这间裁缝铺子。照片应该是从手机相册中翻拍出来的,像素不高,放大后显得粗糙,像蒙了块磨砂玻璃。从服装发型推测,大概拍摄于她去深圳前几年。那时候,阿梅的头发还是齐耳短发,镀着一层黑亮的光泽,笑容里有着县城女孩那种青涩。跟胡海第一次在出租小楼见到时比较,相片上的女孩阿梅和深圳出租屋里的阿梅判若两人。老裁缝余伯自然就是阿梅的父亲。听完胡海的介绍后,有些激动,这个神色黯淡的老裁缝好像走出了晦暗的黄昏,孱弱的身子被一簇明亮的追光灯照耀着。他打开所有的窗户和灯,用颤抖的声音招呼楼上的老伴儿下来见客。铺子亮堂起来,刚才打盹儿的那把老藤椅轻微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老旧的裁缝铺在光影中有了生机,仿佛连那些从敞开的窗户飘逸进来的尘埃和蚊虫都在光线里欢欣地舞蹈。晚饭和老裁缝夫妇一起吃,这背离了胡海先前想好拍完视频就走的初衷。从黄昏到傍晚,再从傍晚到黑夜,时间转瞬即逝。
饭前,胡海打开抖音,在屋子内外到处拍,边拍边解说:“老铁们,你绝对想不到,在县城这个偏僻的老街上,竟然藏着这么一家唯一的百年裁缝铺子,好,请你和我一起走进余记裁缝铺,来一场穿越百年的怀旧之旅吧……”老裁缝打断胡海的话,说这铺子传到他手里也才四十多年,城西老东门还有一家年头更老。胡海停下来解释:“余伯,没事的,这样说才有人点赞,粉丝们才喜欢。”老裁缝说:“阿梅跟你一样,没走的时候成天拿手机弄这个玩意儿,在大街小巷东拍西拍的,就是家里没拍过。这个老铺子有啥拍的。”胡海拍了夕街、裁缝铺门头、铺子里的物件、缝制的成衣,一会儿又安排老裁缝按照平常的样子摆弄布料、裁剪、熨衣,坐在缝纫机前踩动脚踏板牵线缝纫,直到伯母将饭菜端上了桌,两人才停歇。
阿梅在墙上注视着胡海。胡海起身去盛饭,阿梅的目光附在后背,一回头,阿梅的目光又正面向自己,仿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老裁缝絮絮叨叨的,说阿梅挣了钱要买台机器,开个干洗店,又能缝衣服又能烫洗衣服,那可是老街第一家干洗店。还说要带男朋友回来,算起来,也该有个男朋友,他们都等不及想要抱孙子了。阿梅的妈在一旁抹眼睛。胡海握住两位老人的手,左边一只,右边一只,说:“余伯,伯母,阿梅是我好妹妹。她走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说完这话,胡海自己先吃了一惊,就好像这话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一样,是一直挥之不去的阿梅替他说出来的。
几天后,这条老街裁缝铺的视频走红,光是获赞就上万,粉丝也涨了一千多,实在出乎胡海意料。
评论区挺热闹,有人说,帅哥你跟老裁缝是一家人吧?要不咋那么卖力替铺子吆喝啊。
胡海回,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有人说,开眼界了,有种瞬间回到从前的感觉。
胡海回,同感。
我的故乡也有这种老铺子,老裁缝师傅手艺真好,可惜如今已成追忆,唉。
胡海回,欢迎亲自来体验。
……
苏导正是看了这条视频后主动联系胡海,让他到新视力文化传媒公司喝茶聊天的。
3
阿霞问:“胡导,咱们啥时候开机呢?”胡海说:“你还是喊我胡哥。这个第一集是关键,得好好策划。”两人将行李和拍摄器材安置在余记裁缝铺二楼的两间房,就四处转转,找一找灵感。
余伯把拍视频说成是“拍电影”,不但让胡海和阿霞免费食宿,还说阿梅要是晓得他们过来肯定高兴得很,他们想拍多久就多久。那样子,简直把胡海和阿霞当成了家人。
第二天一早,胡海拿出第一集拍摄大纲交给苏导。
大意是胡海从深圳回来后,某日到渔洞游玩,无意中发现在深圳认识的女孩阿梅竟是老裁缝余伯的女儿。而此时阿梅已死。老裁缝独自守着一间百年裁缝铺,原打算将自己精湛的缝制古法旗袍手艺传给女儿,但如今这门手艺濒临失传……
“小胡,你太让我失望了!打算这样拍的话,赶紧收摊子滚蛋。拿着一手感情牌不打,偏要打文化传承牌,哪个鬼二哥会睬你?看来,我让你看那个寻找六十年前捐款姐妹的片子你白看了啊!”苏导沙哑的声音从手机传到胡海耳朵里,一震一震的,“给你启发一下,如果你和阿梅是一对恋人呢?如果阿梅的死跟你有关呢?如果你是特意找到老裁缝来赎罪的呢?大胆想,如果你把我说的这些变成现实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咹。”
胡海感觉耳朵被震得生疼,胸腔也被震得起伏不定。晚上,茶饭不思,早早回屋,闭门思考苏导的谆谆教诲。熬一通宵,总算熬出了第二稿。响起敲门声,阿霞拎着一包豆浆油条进屋,挥手使劲扇屋里沉滞的烟味,敞开窗户和屋门,随手整理床上凌乱的衣物。胡海不说话,闷头接过早餐,将笔记本电脑推到阿霞眼前。“果真开窍了。有点咱们苏导的风格啊。”也不等胡海同意,阿霞手指一敲键盘,本子“嗖”的一声就传给了苏导。少顷,苏导给第二稿大纲发来指令:照此开拍,留下后手。胡海按分镜头拍摄,拿着大纲斟酌良久,把要拍摄的内容和台词跟余伯反复说明,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导演跟一个临时群演认真讲戏,又在铺子里外走了几遍机位。余伯似是明白似是糊涂,只一个劲点头。胡海要入镜,在视频中他的名字是福海,身份是阿梅生前在深圳交往的男友。由阿霞掌机。胡海从墙上小心取下阿梅的遗像,用匹白布包裹,收拾干净阿梅灵位上的摆件,再将遗像放入一个腾空的双肩包中,说:“阿霞,我们去客车站踩点,随便拍些空镜,还有些道具要买齐。”途经商贸街,胡海到白事铺买了骨灰盒、香蜡纸烛、鞭炮、黑伞。苏导鼓励胡海把气氛搞得浓重热烈,要像一个真正的导演创作自己的处女作。
拍摄过程比较顺利,只有几个地方不太理想。余伯大概是年老记性差,那两句简单台词总是说得嗑嗑巴巴。一句是“阿梅啊,我和你妈总算把你盼回家来了”,另一句是“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和你妈,我的女儿噢”。余伯说,当时是自己到深圳接阿梅的骨灰回家,嗓子早就哭哑了,现在要自己边哭边喊还要拍打一个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空骨灰盒,心头实在难受,开不了口。胡海掏出包烟塞给余伯,耐心讲解这只是演戏,是戏里需要这么做,又亲自下场示范。演了好几遍,勉强过了。另外,也许是气氛搞得太浓烈,鞭炮一响,街坊邻居闻声而来,左推右挤劝都劝不住,回放镜头,坏了,穿帮了,画面里胡海和余伯悲痛欲绝,一旁的邻居却嘻嘻哈哈。
拍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四个人顶着热辣辣的大太阳朝后山坡上爬,拍最后一组画面,余伯和伯母在阿梅的墓地前摆放供品、燃香烛纸钱。胡海临时起意,添加了一个余伯给阿梅烧纸旗袍的情节。据余伯讲,阿梅生前一直念叨要穿着余伯为她缝制的旗袍当新娘。当天,胡海和阿霞两人分好工,剪辑视频,从网上配好画外音,加上音效字幕,搞完已是下午四点。胡海轻敲键盘,放初剪版本给一旁守候的余伯和伯母看。
故事从男人福海乘坐由深圳返回渔洞的大巴讲起。福海的脸上,满是风尘、疲惫、痛苦。背着灰扑扑的双肩包,拖着疲倦的脚步向夕街走来。老街青石板上空洞的足音,把黄昏的天色踩得潮湿。福海站住,从包里取出阿梅的遗像和骨灰盒,撑开黑伞遮盖住,行至余记裁缝铺前,呆愣片刻,点燃一挂红鞭,走进铺子,扑通一声,跪在余伯和伯母面前,泣不成声:“伯父伯母,我把阿梅给你们送回来了……”余伯二人颤颤巍巍扶起福海,三人哭做一团。当晚,福海在铺子住下。中间用大量裁缝铺景物、福海和阿梅的合影(P图)、摆放阿梅灵位烧香烛、三人沉默的晚餐等画面过渡。深夜,福海从床上翻身坐起,独自喃喃细语。言语中透露出他和阿梅的一段隐情,阿梅的意外死亡福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个老人看得潸然泪下,放到余伯点燃那件纸旗袍时,胡海发现余伯的双手不住颤抖。余伯握住老伴儿的手,互相搀扶蹒跚着走下楼。胡海征求阿霞的意见,阿霞冲两个老人的背影一眨眼,掉脸朝胡海竖起大拇指:“还用说吗?他们就是最好的评语。”胡海松了口气,点击视频传给苏导。三十分钟后,收到苏导微信:拍得不错,加油。文字后送上大拇指和礼花。“走,咱们去庆祝开门红。”阿霞啪地合上笔记本,拉起胡海走出屋门。两人沿着夕街一路走。这条沿河构建的老街,在带着腥味的河水拍打下轻轻叹息。“胡哥,你是个人才,自编自导自演,跟真的一样。嘿,你坦白,是不是和阿梅有一腿?”阿霞左胳膊亲热地在胡海腰上撞了一下。胡海一声叹息:“是有一腿,我单相思。”
阿霞是苏导一个远房亲戚的表妹,人虽长得一般,不过加上一副好口才,成了苏导的得力干将。胡海和阿霞在夜市摊上吃着烤鱼,不知不觉便干完一件啤酒。阿霞醉眼迷离,双手勾住胡海的脖颈说:“胡哥,咱俩强强联手,不受苏秃子那鸟气……”把阿霞扶回来后,胡海回自己房间把门反锁。他不想事情没办完就搅进一团乱麻里,谁知道阿霞给他挖的什么坑呢。
后半夜,胡海被一泡尿憋醒,抖抖索索放完,听见楼下隐约传来断续的低声啜泣。又听,确认是伯母。余伯也在叹息。隔壁屋里,阿霞的鼾声很快覆盖啜泣声。街面上响起几声神经质的狗吠,夜晚复归阒静。胡海再也无法安睡,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直到天亮。
4
胡海在工作备忘录上写道:筹办一场婚礼。
第二集视频里,他要让男人福海和阿梅的姐姐结成夫妻。这样做一举三得:余伯意外收个入赘女婿,晚年生活有保障;可理解为男人福海对阿梅意外死亡的赎罪方式;这种特殊的结合传递了一种特殊的人间情感,一定能让视频流量大增。创意一提出,阿霞立马表示愿意为艺术献身,出演凭空冒出来的阿梅的姐姐阿霞(连称呼都是现成的),跟福海举办一场好玩的婚礼。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比苏秃子还能蒙。”阿霞冷不防抱了一下胡海。这个创意需要苏导提供一定的经费,还要说服余伯和伯母配合。苏导那边没问题,第一集视频播出后的涨粉量让他对胡海信心倍增。余伯和伯母呢,听完胡海和阿霞绘声绘色的解说后,边落泪边点头。阿霞俨然成了女一号。自从见到男人福海,仿佛情窦初开,每天坐在门槛边,眼巴巴盼望福海的身影。福海一来,阿霞又是哼小曲又是穿上漂亮衣服,还奇迹般端出几道像模像样的家常菜。福海和阿霞两人同时入镜的画面,他们请隔壁邻居家一个高中男生帮忙拍摄。胡海许诺在视频后面的字幕上将出现对高中男生表示特别鸣谢的文字。高中男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余伯默着脸,将挂在衣柜塑料封套里的旗袍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大方桌上展示。这件旗袍是余伯用珍藏多年的半匹荷绿色香云纱面料缝制,看上去像件老古董,油光锃亮,在寸寸迥异的龟裂纹间隐隐露出褐黄的底色,阳光透窗而入,旗袍氤氲着一层神秘高贵的气息。余伯回忆:“我花了一个半月才缝制好。告诉阿梅试衣那天,阿梅特意买了瓶好酒,还有条两斤的鲈鱼。阿梅在镜子前转着圈,学着电影里那些大家闺秀摇着团扇,一步一晃地走猫步……”
阿霞迎来了自己的心上人——妹妹阿梅的男友福海,老裁缝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给阿霞也缝制了一件古法旗袍。拍到阿霞试穿旗袍时,阿霞不愿意穿上那件香云纱旗袍。胡海好说歹说都没用。想想也是,谁愿意穿上死者的衣服呢,只好用另一件绿颜色的旗袍完成了拍摄。穿上旗袍的阿霞让余伯恍惚。眼前人影晃动重叠,一会儿是阿霞,一会儿是阿梅。
拍摄阿霞和福海的婚宴时,胡海接受了阿霞的建议:借助其他人的婚宴现场,再补拍些单独的画面,这样既可以节省经费又可以把控好拍摄节奏。关键是,省下来的经费不必向苏导汇报,两人平分。阿霞这种处事风格让胡海联想到那次他和“骗子公司”的业务经理联手谋反的壮举。恰巧有邻居要办婚礼,余伯带着胡海和阿霞上门,奉上红包后,说明要借用婚礼现场拍摄的想法,新郎新娘很爽快,多一个拿着高端相机的摄影师活跃在现场,就多一份喜庆和面子嘛。
视频发布后,评论区留言让胡海心里五味杂陈。
福海用行动来证明他的爱,来偿还他的情,来展现他的义,是个真汉子。
老裁缝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人间自有大爱。
祝福老裁缝一家,阿梅可以安息了。
苏导私信胡海:干得漂亮!和阿霞配合得还好吧?后面附着一个猥琐的笑脸。
但很快,胡海和阿霞在拍摄第三个短视频时发生了分歧。
胡海想让阿霞和男人福海婚后生子,老裁缝两口子抱着孙子喜得合不拢嘴,从此,余记裁缝铺里充满朗朗笑声。阿霞嗤之以鼻:“我简直怀疑前两集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你以为你在拍安徒生童话?”阿霞的创意是让视频中的阿霞在第二年春天难产而死,老裁缝两口子因伤心过度,也相继去世。福海独自抚养幼儿,而这个长相酷似阿梅的孩子患上了自闭症。最后的长镜头是福海背着来时的那个背包,牵着年幼的孩子,关上衰朽的余记裁缝铺木门,踏着傍晚的落日走出夕街。
胡海说:“要拍你自己拍,我拍不了。”
阿霞说:“如果不这样拍,苏秃子那边过不了关,你不但一毛钱别想要到手,按照协议还要赔偿苏秃子一笔违约金。”
胡海说:“不管怎么,我是不会按你们的要求拍了!你们不觉得这样太……太过分了吗?!”
(邱力,贵州黔东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清明》《广州文艺》《青年作家》《小说林》《山东文学》《绿洲》《文学港》《湖南文学》等,曾获第四届奔流文学奖。)
篇名题字:王祥夫
插图:杜李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