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外一篇)
2024-06-30谢志强
篝火
跑长途货运的司机,最怕途中抛锚。南疆北疆就一条国道。沿途有干沟,有戈壁,开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一个客栈。陈静飞把车开翻了。
陈静飞是我高中无话不谈的同学,他的眼力好,脑子灵,动作快。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司机很吃香,尤其是开长途运输卡车的司机。他就是个开车的料儿,他说:撑着方向盘,就来感觉。
我们农场运输连,有三个驾驶员姓陈,以示区别,陈静飞叫小陈,还有一个老陈。陈静飞的师父年纪最大,资格最老,叫大老陈,1949年王震率部进疆时,他就开车,开的是“道奇”。
大老陈冷,似乎舍不得说话,是个闷葫芦,小陈热,嘴甜,很讨人喜欢,是个话匣子。小陈忘乎所以了,大老陈偶尔说:看路。
陈静飞找到了路子,被师部运输公司调去,还带走了高中时的一朵校花,结婚生子。他很少回我们运输连,渐渐地,他从我的记忆里淡出了。我是运输连的修理工。
陈静飞说:那天开车,驾驶室像蒸笼,穿着背心,还热,热得擦根火柴也能着,开了好久,两边还是千篇一律的戈壁荒漠,热糊涂了,昏了头,方向盘就不听使唤了。
货车翻在了路边,幸亏有一个沙包挡着,沙包上长着一丛红柳。半车尿素飞出去。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拦车,一辆辆车呼啸而过,留下一溜沙尘。
陈静飞说:头顶的太阳,也在跑,跑到西边,眼看要落下,我看见一辆油罐车,已不抱希望,但仍然招了招手。
那辆油罐车刹住了。司机下来,说:把车开成这么难看?
三年不见,陈静飞喊:师父。
大老陈绕着侧翻的车走了一圈,说:要不是开油罐车,就可以拖回去了,看样子,你没吃饭吧?
陈静飞说:本来打算开到天黑,前边找一个客栈住下。
大老陈说:你稍等,我先弄点吃的。
不出一个钟头,油罐车返回。大老陈在一个牧羊点买了馕和热羊肉,还有一壶奶茶。那是客栈定点的羊群。大老陈跟沿途的客栈混熟了。陈静飞说:我只顾开车,吃了,住了,继续开车。
大老陈说:我已给你的公司打了救急电话,明天会来拖车。
陈静飞好奇:牧羊点还安装了电话?
那是客栈的老板图个方便,需要羊了,打个电话,牧羊人就赶上羊送过去,或者,老板派车拉羊。这样可以现宰现烧,很新鲜,大老陈说。
大老陈还带了铺盖。那是戈壁滩难忘的一夜。拾了红柳枝,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照着两张脸。柴烧成灰烬,大老陈清理出来,说:这是天然的热炕。
戈壁滩烤火,一面热,他记得大老陈做过示范,转过身,烤着背。陈静飞第一次看到师父的另一面:热情。戈壁荒漠,日夜温差大。大老陈本该赶路,竟陪了他一夜。那堆篝火一直亮到现在。
大老陈说:常年开车,谁没个出故障的时候。
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却倒不出,陈静飞对我说,他第一次嘴巴不好使了。
早晨醒来,陈静飞发现,师父已不在了。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他第一次关注地平线尽头的旭日初升,好像心里升腾起一团火焰。
算起来,途中出事故过了三天,陈静飞借了师部的一辆吉普车来运输连拜访大老陈,带着铺盖和礼物。
我们以为一个大首长来视察呢。童连长是大老陈的战友。他对陈静飞说:我们以为你忘掉了老连队有你的师父呢,大老陈一年前已到十三连去了。
眼看要撞路上的小孩,刹车失灵,打方向盘,车翻进路边的排碱渠——一年前,大老陈就那么牺牲了。
陈静飞不相信,因为,戈壁之夜历历在目。
十三连是团里不在编制内的一个连队,其实是一片坟场,农场葬死去的职工的地方,俗称十三连,在绿州和沙漠的接合部。
我陪陈静飞去祭大老陈,早晨,沙漠的太阳在挣脱地平线的一刹那,仿佛还沾连着稠稠的铁水。陈静飞跪下,喊:师父。他哭得像个小孩。
小木椅
1951年夏,晚饭后,团部的张干事叫我出来一下。站在地窝子上边,张干事直接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是个连长,二十八岁,连里推荐上来,条件不错,我首先想到了你,你考虑一下,要是合适,我给约时间见面。
1950年秋,我从湖南新宁县报名参军。在家乡,二十岁的女孩也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不过,刚到新疆,还没站稳,对象这件事就显得突然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想说啥,抬头,空了。已经不见张干事的踪影。
老家,牵线的是媒婆。张干事是团部的宣传干事。他说:我就是上情下达,下情上达,传个话。我们说他男人干女人的事。他说:这不是人手不够吗?
张干事来喊谁,“出来一下”,谁就有“好事”了。没料到“好事”这么快就落到我头上。父母不在,没人替我做主。我笑过姐妹,现在她们该笑我了。我的心乱了。
隔了一天。吃过晚饭,张干事一喊,我慌了。他领着我来到一间土坯屋,推开门,里边一盏羊油灯,一个小战士。
张干事说:小鬼,你出去一下,这房子我们要用二十分钟。然后,他说:你待一下。
显然是值班室兼宿舍。一张小方桌,一张单人床,还有一把小木椅。我坐进小木椅,还算有余地——身体和扶手之间有空隙。那个连长来了,床上坐算什么?我像怀揣了一个兔子,心中扑腾扑腾跳,起身坐在床沿上,把小木椅搬到小方桌旁。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其中一个像打夯。张干事的脚可走不出那种力量。我赶紧把小木椅放在门内一侧,坐到床沿上,中间隔着桌子。
门张开。张干事说:人我给你带来了,他开荒有力气,可嘴巴不太会说,别着急,慢慢聊。
我想,急的又不是我。
张干事朝门外喊:老赵,进来呀。
一个人影从夜色里钻出来,立在门口,披着月光。我害羞地低下头,不敢正眼瞧他。张干事笑了,推了他一下,说:黑暗和光明,隔着门咋说话,我不打扰你们了。
赵连长迈正步,其实门槛很低,他的腿却抬得高,进来。门被张干事拉上。
我的脸像烤火一样,发热。我挪了挪身子。他干咳一声,似乎表明他已在屋里。他还站在门背后,标准的军人姿势,双腿绷直,两手下垂,一副听候命令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在屋里了。风吹着窗户,像要闯进来。
终于,他说:你叫赵芳?
我应了一声,抬起头,他却低下了头。灯光到达他那里,弱了,好像掩护他。又恢复宁静。我的脸发烫。几分钟,似乎比垦荒半天的时间还要长。
我问:你多大了?
他像背诵课文,跟张干事说的内容一样:1944年参军,现在二十八岁,当连长。
问一点,说了一串,“一下”把话说完了。我说:门边有椅子,坐下吧。
他的屁股似乎凭感觉找到了椅子。我听见椅子发出响声。他立刻站起,竟然带起了椅子。他像摆脱什么那样,褪下椅子,慢慢地重新坐下——硬把自己往椅子上塞。他嘀咕:这椅子,经不住考验。
大概我一笑,他放松了精神,他说:我还没结婚。
我笑了。结了婚,还用得着张干事忙东忙西地张罗吗?我掩着嘴,不让笑声发出。看得出,他虚坐着,双腿支撑着身体,像练功。
张干事叩了叩门。我舒了一口气,第一次见面,二十分钟就这么过去了。相互之间交流的简单经历,其实已由张干事传达过了。
赵连长起身,又带起椅子,他的双手握着扶手,往下按,挣脱出臀部,站起,又恢复了军人的姿势。
我差一点要笑出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望着百米远的夜色里,两个男人——张干事和赵连长悄悄说着话。我听不见。但是,我看见赵连长方正的背影、高大的个头,像一棵胡杨。
第二天,我们扛着软土曼出门,张干事远远地招手,叫我“过去一下”。我以为他要问“进度”。他说:赵芳,咋回事?那个小鬼来告状了。
团部称那个小战士小鬼。我说:我离开那屋子,小战士还没回来呢。
张干事说:小鬼说,他那把小木椅被你们弄坏了。
我笑出声。
张干事严肃地说:小鬼非要我赔小木椅,要不,你去找一找老赵,他人高马大,小木椅咋受得了?
我说:你打个电话,传达一下嘛。
张干事说:你们自己的事,用不着我出面了,你只要发个话,老赵一定把椅子修好,他可是半吊子木匠。
三天后,一把椅子放在地窝子门口。姐妹们疑惑:谁送来了椅子?我走出去,地窝子上边站着赵连长,还是军人的姿势。姐妹们趁机退离。
他说:我把椅子修好了。
我一看,完完全全是新做的椅子。我说:不是那天晚上的小木椅。
他说:修好的椅子已经还给小鬼了,这把……送给你。
我仰头瞧了瞧天窗,挤了一堆姐妹们的脸。我转过脸,想说什么,地窝子已空了。赵连长动作那么快。
姐妹们轮流坐——检验椅子。我说:使劲坐。
椅子又稳当又牢固,一声不响,毫不动摇。姐妹们说:你已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开垦的荒原,长出了庄稼,一片青纱帐。我与他结为夫妻——集体婚礼,张干事张罗,团长主婚。我们的婚房,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箱子,散发出白杨木的香气。团长说:赵连长,还会这般手艺?隐瞒了那么久,现在发挥作用了。
他说:我爷爷、父亲都是木匠——祖传手艺,日本人来扫荡,家都没了,东躲西藏,谁还订家具?我就参加了八路军。从小看他们做家具,现在一动手,也做得像那么一回事呢。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有小说集《塔克拉玛干少年》《大名鼎鼎的越狱犯哈雷》《会唱歌的果实》《老兵》,文学评论集《小小说讲稿》《向经典致敬》等。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曾获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