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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竹均:论陈白露与小东西的生命联结

2024-06-29沈一安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联结日出陈白露

沈一安

[摘  要] 曹禺在《日出》这部剧作中描摹了陈白露与小东西(小翠)两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女性角色,以她们的走投无路作为开端,被迫堕落作为线索,自杀身亡作为终局,描摹了一幅当时黑暗社会下的女性生命悲歌,并以此表达其个人抨击“损不足以奉有余”社会的强烈情感,对身处于日出前的悲惨生命予以叹惋之情。《日出》中,竹均实质上从未存在过,但她构成了陈白露、小东西和方达生三人之间关系的联结与心境的转变。陈白露出场时竹均已经是过去式,而小东西的出现再次唤醒陈白露内心深处的竹均。同时,方达生在经历小东西和陈白露的死亡后,最终意识到自己无法找回竹均的事实,这也意味着纯真的女子终将被黑暗的社会和恶势力吞噬。这是曹禺在《日出》中设计陈白露和小东西两个女性形象所隐含的深层思考,即阳光在那个时代终究是不属于她们的。

[关键词] 《日出》  陈白露  小东西  竹均  联结

[中图分类号] J8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112-04

曹禺于1936年十月首次出版《日出》,在卷首罗列了引自《老子》《佛经》和《圣经》中的话,并表示他的用意是“愿望把这群盘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1],这是他对丢弃了太阳的人的控诉。但实际上,《日出》的写作并没有按照曹禺原先设想的发展,他自己也认为“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前的事情”,而陈白露作为全剧的核心女性角色,从纯真走向堕落,从堕落走向死亡的人生历程便是日出前那一类人的典型特征。与此同时,小东西(小翠)的存在也不可忽视,她以牺牲品的形象出现,比陈白露更早地消失在日出之前。小东西在《日出》中出现的次数和篇幅并不多,但她短暂的一生和陈白露存在隐秘的多重联系。本文通过梳理《日出》中陈白露与小东西在各方面的相似性,探讨二人在生命及精神上的关联,并重点剖析这两位女性角色是如何作为日出前一体两面的双生形象来演绎一出黑暗时代的女性悲歌,由此揭露出作者强调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主旨。

一、唤醒竹均:陈白露与小东西的双向救赎

自《日出》出版以来,学者对于陈白露挺身而出保护和收留小东西的原因一直存在争议,其一认为当时陈白露以“鲜明的富有热情和正义感的竹均形象”[2]的出现,另一种认为陈白露保护小东西的行为是“一种对‘可笑而又可怜的动物的怜悯,救小东西就是基于这种廉价的怜悯和交际花的一时冲动”[3]。前者对陈白露的评价褒大于贬,后者更是全然否定她人性中善的部分,从而将小资本主义观念对她的腐蚀渲染到了极致。但陈白露并非扁平化人物,且小东西在她的命运走向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即在一定意义上,她是陈白露理想自我的镜像投射,是陈白露内心早已沉寂的“竹均”的唤醒者,并在陈白露挺身保护她的同时,也对陈白露起到了内心救赎的作用。

作为陈白露理想自我的内心投射,小东西是陈白露内心“竹均”形象的现实寄托。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认为,主体性建立过程有三个阶段,即“先是主体在镜像中进行想象性误认,继而在他人的目光与反指中进行物象化伪造,最后在语言象征的能指链中被彻底谋杀,自此形成贯穿一生的伪我与他者斗争的悲剧”[4]。对于陈白露而言,她的“伪我”也就是“理想我”,即内心的竹均,是她之后“所有次生认同的根源”[5]。而“陈白露”则代表着欺人的社会和命运所构建的“他者”。所以,在这场伪我与他者的抗争中,小东西自然而然地成了陈白露内心“理想我”的现实载体,从而推动陈白露拯救内心“竹均”的进程。

进一步以镜像理论来审视两人的关系,小东西之所以能成为“竹均”在现实中的载体,得益于她与陈白露经历的相似性,即陈白露在小东西身上看见了一个即将被迫堕落的女性的命运,如同过往的“竹均”。曹禺在《日出》的跋中提到方达生和陈白露“一个傻气,一个聪明,都是所谓的‘有心人”[1],而正是因为陈白露的聪明,让她能更加清醒地感知到小东西即将走上的悲剧之路。曹禺在第一幕已将时间线安置在陈白露堕落后,即实际上并未对她从“竹均”变为“陈白露”的人生经历进行详述,仅仅只是在方达生质问她是谁的时候,才简短地概述了自己的出生和经历:“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才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6]。陈白露的少女时期顺风顺水,但随着家道中落,从高台跌落的她必然会迷茫无助。所以当她看到“瘦弱胆怯”的小东西,听说她父母双亡的状况后,很容易和自己当年的经历联系起来。而在现实层面上,小东西也将面临成为商品的命运,她被迫“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被“拿皮鞭子抽”[6]。对于早已看遍风月场玩乐的金丝雀陈白露来说,她“泫然”的表情可能已经超过了普通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和无奈。如此再来看陈白露的举动,恰好能够体现她的清醒、绝望与麻木,她看小东西是“可笑又可怜的动物”何尝不是自嘲和为自己唱的一曲挽歌?陈白露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和小东西没什么不同,都是被商品化的社会角色而已,而如今小东西即将重走“竹均”的老路,作为内心“竹均”的现实镜像投射,拯救小东西也就意味着弥补当初缺失的自己,挽救如今衰朽的自我与灵魂。

因此,对于陈白露来说,她为“伪我”而斗争即想方设法挽救小东西。帮助小东西这件事本身对陈白露来说是弊大于利的:首先她必须求助自己并不想理睬的潘月亭,其次,小东西得罪的是“又是钱,又是势,这一帮地痞都是他手下的”[6]金八爷,以理性思维来看,陈白露和他抗衡是不值当的。所以,这场危机的化解需要的不仅是陈白露的同情和智慧,更重要的是信念。而这个信念的出现便是她内心“竹均”的显现。小东西在逃脱时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陈白露直呼:“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6]在赶走金八的人后,她再次表示“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的事”[6],这便是“竹均”压倒他者形象“陈白露”后展现的喜悦,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认同的实现。

二、寻找竹均:方达生复调对话下的拯救危机

方达生与陈白露在全剧中有三次重要的交集,以两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其一是对话,其二便是在拯救和照顾小东西上达成共识,形成了两条明显且并行的线索,即对话-互相与小东西产生联结-对话;劝陈白露嫁给自己-劝陈白露嫁给别人。这两条线索一方面揭示出两人关系发展变化是和小东西的命运走向息息相关的;另一方面透露陈白露和小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共同构成了推动方达生思想变化的直接动力。

从第一幕到第四幕,方达生对陈白露称呼从未改变,一直唤她“竹均”,但实际上他在第一幕再次与陈白露见面时所见的便早已不是他心中的“竹均”,而是身为潘月亭情人的陈白露,这时的他对陈白露是失望的,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曹禺认为方达生“是与我有同样的书呆子性格,空抱着一腔同情和理想,而实际无补于事的‘好心人”,所以在失望之后他决定找回竹均,救赎陈白露。方达生计划的第一步即和她说“我要你嫁给我”,结果无疑是失败的。然而,小东西将构成他能救赎陈白露的最好证明,且存在双重利好性,即他既能给予自己找回竹均的心理慰藉,又可以阻止另一个“竹均”变成“陈白露”的惨剧。

但是,方达生寻找天真的竹均,救赎堕落的陈白露的美好理想终成了泡影。最可悲的是,当方达生去寻找失踪的小东西,被问到她的名字时,他只能“为难”地说“她没有名字”。这句话也许暗藏两层含义,其一是小东西是被抽象为悲苦的底层受害者形象,她的名字被湮没,是千千万万个没有姓名的受难者的缩影,是绝佳的讽刺;又或者在方达生眼中,她只是凝结为竹均的缩影。最后方达生大失所望地说出“不,不是,不是她”的情景和前文的“你变了”再次照应,前者指向失踪的小东西,后者说的是消失的竹均,两者却奇异地在两个时空联结,予以方达生痛击,使他理想主义的梦被打碎,因为在腐朽阶层的崩溃中,以他一己之力无法阻止小东西和陈白露的死亡,同样也无法找回竹均,这也直接促成了他心境的转变。

在第四幕,方达生和陈白露迎来了她自杀前的最后一段对话,方达生所言相比于第一幕的求婚多了另一重含义,形成一段复调对话。于贝斯菲尔德在巴赫金的基础上确立戏剧复调对话的合理性,认为它“是一些绝对异质的陈述句的拼贴(或剪接)”[7],他说的话语“又可以归类为多种意识形态”[8],在这段对话中,他看似在和陈白露探讨爱情,但在这一重话语形态之外寄寓的是方达生对于“太阳是谁的呢”的思考,所以他劝陈白露嫁给“很结实,很傻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6]的人,这是他的第二重意识在对话中的显现。第三幕小东西的消失意味着找回竹均的理想失败,此时方达生也意识到自己力量微薄,而他的思想正在升华:由此他所能想到的正解便是跟随着那群将看到日出的人,并和他们“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拼一拼”[6],而陈白露却无法窥见他话语中的隐意,这也预示着她必将留在日出之前,和小东西一起成为即将腐烂的阶级的祭品。

三、埋葬竹均:陈白露与小翠的殊途同归

《日出》的第三幕与其余三幕有明显的不同之处,先是主角陈白露与关键人物方达生并未在这一幕中出现,其次地点也从陈白露居住的大旅馆休息室变为下等妓院。这一幕似乎是专为小东西开辟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来书写她的悲剧,但是当我们将她的命运悲剧置于全剧中,便会发现其中和陈白露生命历程的关联。

陈白露和小东西至少在表面上代表着来自两种不同的社会阶层的人。在成为银行家的金丝雀之前,“竹均”是小资产阶级的富家女,受过良好教育。而小东西是穷苦底层群众,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会因为“我知道天亮以后他们还得打我一顿,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6]而回去继续受折磨。再者,堕落后的陈白露有一间华丽的休息室,而小翠所处的环境却是“各种叫卖、喧嚣、诟骂女人、打情卖笑的声浪沸油似的煮成一锅地狱”[6]。这里作者似乎是以物质环境将陈白露和小东西进行了二元对立的阶级分野,但实际上她们共同代表的受害者女性身份不容忽视。陈白露的休息室“整天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一切陈设都是畸形的”[6],这也象征她看不到日出的命运和畸变的人生。而小东西的人生走向也是相似的,即使方达生用尽办法试图改变她的悲剧命运,但最终她还是从小东西变为“小翠”,就像当年的“竹均”变为“陈白露”一样,是一个从活生生的人变为被异化的商品的过程。

进一步说,陈白露和小翠的最终结局也是别无二致:她们终将以死者的身份活在《日出》中,被写进文学史里。第三幕的最后,小翠“挂在那里,烛影晃晃照着她的脚,靸着的鞋悄然落了一只,屋里没有一个人”[6],而第四幕的尾声,陈白露“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6]。陈白露和小翠都选择在日出之前自杀,共同代表着熹微的阳光照不到的一类人。作为被社会欺凌和排斥的女性,她们的死便是控诉吃人的旧社会最好的武器,她们死得越凄惨,便越是能暴露社会弊病,从而揭示主题——损不足以奉有余。

克洛德·布雷蒙提出叙事序列理论[8],并认为任何叙事体可能的网络都是功能的三分式连续体,并按照以下模式出现:

由于现实没有给曹禺提供可供参照的成功案例,就如同鲁迅对“娜拉出走”这个经典议题结局的阐释一样:“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9]这个结局对于陈白露和小翠同样适用:首先,陈白露和小翠无家可回,陈白露家道中落,小东西“父母双亡”,她的养父母不过当她为一个可以买卖的物品,于是留给她们的选择便只剩下堕落。表面上她们的自杀是从A1-A2a-A3b的过程,陈白露选择依附潘月亭而活,小翠被迫接客,但此处A2a被定义为“为达到目的采取的行动”的前提是堕落被认为是一种实现的方案。所以在本质上,陈白露和小翠的命运序列是从A1-A2b的,即她们没有出路可言,所谓“变为现实”的行动不过是死亡的催化剂。再者,陈白露和小翠的殊途也让最后同样的悲剧结尾更让人唏嘘,当小东西处于是否堕落的十字路口,她有过两次抗争,其一是对金八爷“狠狠地在他那肥脸上打了一巴掌”[6],其二是面对胡四的逼迫,她“连着打他两个嘴巴,揪着福升拼命”[6]。但对于小翠来说,她抗争的反馈只有养父黑三对她非人的虐待,如果她没法继续堕落,变成又一个翠喜去“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6],就只能以死亡来抗争。相对应的,陈白露是为了生计主动委身潘月亭,于是过着方达生所批判的“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6]的生活。鲁迅认为,“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9],可是对陈白露来说,经济的唯一来源便是美貌,她除了堕落无路可走。她两次提到“我是卖给这个地方的”便已预示了她必然的死亡,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清醒地沉沦,在这种生活中将自己的求生意志消磨殆尽,直至自杀身亡。

在《日出》中,曹禺也试着提出过几种由A1-A2a-A3a的构想:他曾修改过小翠的结局,中断了她的自杀,但她后续的人生悲剧无法改变;又或者如方达生所言“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6],即从父权的家庭回到夫权的家庭,这和陈白露所想的“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6]是背道而驰的。因此,小东西和陈白露无法看到日出的命运再一次将她们联结在一起,构成对欺压人民的恶势力和资本家的深刻控诉。

四、结语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在社会和历史上的“他者”地位,对于历史上的男性来说,“女人在其中不仅仅是一种享乐对象,而且是一种达到个体在其中自我超越的方法”[10],而陈白露和小东西的悲剧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者”的悲剧。

同时,陈白露和小东西悲剧又可以抽象为当时社会女性命运的缩影之一,她们共同代表着从未见到过阳光的且最终被历史湮没的女性。在一定意义上,陈白露和小东西甚至没能走到子君“拒绝家庭,放浪人间,游戏人生,拒绝承担社会性别角色,投身社会以逃避寄生的命运”[11],便草草了此一生。曹禺在《日出》中设置这样两个同中有异、殊途同归的女性角色,让她们的悲剧构成当时女性的共同悲剧之一,以血与泪的形式向那个吃人的社会宣战,其中又蕴含着他无限的悲观、自嘲与迷茫。太阳是否是属于方达生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太阳一定不会属于陈白露和小东西,这就是她们二者以一体两面的“并蒂花”身份向读者展示的黑暗社会中的女性悲剧。

参考文献

[1] 曹禺.我怎样写《日出》[J].大公报·文艺,1937(304).

[2] 陈恭敏.什么是陈白露悲剧的实质[J].中国戏剧,1957(5).

[3] 徐闻莺.是鹰还是金丝鸟——与陈恭敏同志商榷关于陈白露的悲剧实质问题[J].上海戏剧,1960(2).

[4] 张彦臻.“他者”的自我——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女性的主体性困境[J].名作欣赏,2023(15).

[5] 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6] 曹禺.日出[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7] 于贝斯菲尔德.戏剧符号学[M].宫宝荣,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

[8] 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9]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 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11]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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