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词中花卉意象的象征举隅
2024-06-28向佳佳
向佳佳
【摘要】“花卉”一词本原指生物领域中的草本植物,但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出现于文学领域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已可见端倪。先秦时期《诗经》《楚辞》多以花寓意象征着文人的美好寄托;唐宋以来,花卉已成为诗词中具有美学色彩的象征客体;近代时期,在生态批判视域中,借助花卉,弥合工业化伤痕、寄寓对自然的返璞归真。花卉作为中国古典诗词与现代诗歌的意象,彰显着文学的深层意蕴,折射出独特的中式美学,黏合着可持续发展理念与生态批判的时代主流思想。中国诗词中的花卉意象通常代表着四种不同的文化象征,分别为情感象征、人格象征、理想象征、国家形象象征,对花卉意象的象征的举隅,为花卉在文学领域的文化价值多元性拓展提供了可能性。
【关键词】中国诗词;花卉意象;象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12
先秦时期,《周礼》记载“园囿毓草木”,既人已经有意识地进行了花卉草木的种植活动,为文人墨客关注花卉提供了环境基础。花卉作为中国传统诗词的文化象征,其寓意已然从自然植物嬗变为具有象征性的文学客体。花卉单独作为一种文学意象与文化象征的历史同样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例如《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借桃花寓意新婚吉祥[2];再如《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以荷花象征屈原的忠贞高洁[1];甚至是近代诗歌《雨巷》中“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3],以丁香借喻戴望舒的迷茫忧愁之歌。古往今来,花卉成为文人墨客寓情于景,托物言志的客体。花卉也逐渐成为中国精神文化的表征,独立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以弥合文人的精神世界,中国诗词中的花卉意象与精神文化的双向互动,赋予了花卉从自然界的植物转向到文化领域的象征物。
花卉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对于花卉的认知首先要建立在对于自然的理解之中。东汉时期王允在《论衡·自然篇》就提出“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万物自生,此则自然也”[5]。意为自然而然天地万物生长,这便是自然。近年来,对于文学与自然的思考以及绿色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提出,让生态批评成为关注热点。生态批判的概念最早于1978年由威廉·鲁克特在《文学与生态学:生态批评的实验》提出,他认为生态批评主要研究的是文学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生态批评是把以地球为中心的思想意识应用到文学研究当中。因而在此背景下,花卉意象的研究是探寻文学精神内蕴与人文思想情感的重要窗口,深入挖掘花卉作为精神文化在文学领域的价值是建构具有中式美学的重要任务。
一、情感象征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中提出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4],既文学的演变与社会变更是相关的,文学的盛衰是与时代相连的。花卉作为与农耕文明伴生的自然产物,广泛存在于农耕生产、农民生活之中,因而花卉自古以来就常被文人赋予浪漫、忠贞、美好的寓意,用于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厚重情谊、深情寄托。与此同时,古典诗词中花卉意象的嬗变、象征情感的变化与社会环境是有迹可循的,花卉寄托与象征的情感既是文学的内蕴的表达,又是文学外延的载体。
《汉书·艺文志》阐述了《诗经》的“采诗说”,既认为《诗经》是周代通过从民间采集诗歌后汇编而成,因而《诗经》中对于花的诗词具有典型的农耕文化色彩,折射出纯粹的情感色彩。《国风·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2],译为“桃花盛开,色彩艳丽,姑娘即将出嫁”。以比兴的手法借桃花盛开的茂密与艳丽,寄托着对出嫁新娘幸福美满的愿望。《国风·郑风》中“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彼美孟姜,德音不忘”[2],译为有位姑娘和我同车,其美貌如同舜华花,姑娘姓姜,如此令人难忘,表现了男子对女子朦胧的爱意与欣赏之情。《国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2]以芦苇花起兴,表现强烈而执着的爱慕之心。诸如此类还有《小雅·棠梨》中的棠梨花象征亲朋好友;《小雅·苕之华》借凌霄花象征忧愁悲伤等。《诗经》作为最早诗歌总集取材丰富、主题多样,涉及青年爱慕、友人思念、军旅纪实等多种题材,而作为意象的花卉,也就被赋予了多种意义。同时诗经在艺术手法上多用比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因而花卉在艺术手法中又多作为比兴的客体出现。通过比兴的手法,花卉承载着诗经中多种题材的情感寄托,成为先秦时期古典诗词的主要意象,象征着亲人对远方游子的思念、将士对戍守边疆的苦闷、青年男女互诉朦胧的心意等多种情感。
汉末时期,随着社会动荡和思想嬗变,《古诗十九首》以朴素的语言抒发着普遍的情思。《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7]烘托女子对乱世中丈夫相思之情,《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以采摘江边芙蓉芳草却不知赠予何人的迷茫之情,昭示心爱之人在时代下的无奈。《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7]以朴素的蕙兰花等待采摘,象征着妇人苦苦的等待。《古诗十九首》中花卉意象的转变折射的是汉末时期社会的苦难,其象征意蕴也由先秦时期的多元化逐步嬗变为离愁别绪的情感。
唐朝贞观之治后,社会稳定国力繁盛,文学创作也呈现繁荣局面,花卉的情感象征也再次展现出多元性,诗风也广泛涉及宫体诗、讽喻诗等。李白《清平调·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将花卉用于描绘杨玉环的容颜,其意象描绘与象征浪漫率真,手法磅礴大气;白居易《牡丹芳》借喜爱牡丹的风气,讽刺达官贵族奢侈生活;晚唐五代之后,婉约风格成为主流,赵崇祚《花间集》,温庭筠的花间词派等出现,均呈现出婉约明丽,朦胧柔媚之感,花的意象多以“落花”“残花”为主,多以花写情爱,象征温婉柔情的个人情感体验为主。
二、人格象征
文艺理论学者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判传统》中认为,文学的产生是与环境、作者、读者、文本本身四要素密不可分的。花卉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其产生与嬗变的过程中同样与文学四要素紧密相关。
首先是文学与环境,楚怀王时期,屈原因当朝吏治腐败而受奸佞之人谗言,流放途中而作《离骚》。《离骚》的创作与楚国的整体社会环境是遥相呼应的,诗歌中猛烈抨击了当朝的黑暗统治,以“嫉”“谣诼”“偭规矩”等词汇,表现了楚国环境中存在的“嫉妒”“诽谤”“违背”等社会现象。面对如此困境,屈原巧借“芰荷”“芙蓉”等花卉出淤泥而不染的特征,阐述尽管“芳草”与“污浊”杂糅,但自我“昭质其犹未亏”,以荷花象征自己高洁的人格。又借“香草美人”意象而抒发他的“美政”理想,尽管“虽体解”“虽九死”,但仍然“未变”“未悔”的浪漫主义色彩。以此可见,将花卉作为美政理想的意象,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动态反应社会存在后在文学的表征,并将花卉赋予文学与社会的双重价值,荷花成为独特的文学意象,象征着高洁伟岸的人格形象。其次是文学与作者,魏晋时期,陶渊明感世俗污浊不愿同流合污,在《归园田居(其一)》中所作“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8],表达他对世俗的厌恶,对田园理想生活的渴求。田园生活之中,陶渊明又在《饮酒(其五)》中,借悠然采“菊花”于东篱,抒发闲适之心。《饮酒(其七)》中描绘“秋菊”盛开,表现菊花不畏严寒的品格。陶渊明的诗歌中,“菊”成了具有代表特征的花卉,陶渊明赋予了菊花不慕世俗名利,悠然自得的品质,而菊花也在传统诗词中成了士大夫的精神象征,将菊花从一般意义上的意象上升为精神形象。再次是文学与读者,周敦颐《爱莲说》罗列了陶渊明爱菊、李唐之后世人爱牡丹等现象,正是在他阅览陶渊明菊花诗词、唐宋牡丹诗词之后有感而发,他以文学批判的角度借菊花、牡丹花烘托出莲花的特别。他认为对牡丹的爱慕是“宜乎众矣”即大部分的人,从而确立他对“莲花”爱慕是鲜有耳闻的观点,赞颂了莲花洁身自好的品质。同样在宋朝辛弃疾在《浣溪沙》中所写“自有渊明方有菊”,从读者角度阐释了菊花对后人的文化影响力。最后是文学与文本本身,古典诗词中的花卉意象被书写为文学文本之后,成了独立的文学意象,具有独特的文学品格。花卉从自然领域的分类演变为具有人格化特征的象征物,它通常寄托着文人墨客的思想内蕴、情感寄托、人文关怀。例如菊花象征着不慕名利,莲花象征着高洁傲岸,荷花象征着美政理想等。
三、理想象征
自然崇拜是原始先民对于自然的有限认识,通过崇敬自然与自然和解的方式,意图消解人与自然的对立,进而得到自然的庇护。在基于“天人合一”理念的古代社会,花卉作为自然崇拜的一部分,在古代成了文人墨客寄托理想的象征物。
宋朝之后,梅花作为文学意象的主要象征花卉,对梅花高傲品格的象征寄寓着北宋以来,社会思潮的再次嬗变,以及儒学的社会影响力构建。花卉作为理想化的象征,是将花卉赋予人格化,将理想主义寄托在花卉的某种特征之上,并借咏物诗词加以描绘。其中“岁寒三友”作为古代理想的典型象征,最早见于南宋林景熙《五云梅舍记》“种梅百本,与乔松修篁为岁寒三友”诗人赋予植物高尚的品质作为理想的象征,蕴含着自然崇拜的现实价值,既彰显着古人对自然万物的崇敬,又借自然意象阐释自我理想。梅花作为岁寒三友之一,在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得到了传神写照,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①将梅花“疏影”与“暗香”的写实与夜空湖水浑然一体的意境巧妙融合,孤芳自赏的梅花成了文人自我关照、自我理想的象征。梅花在宋朝逐渐替代牡丹的地位,成为文学中的象征。与此同时,随着理学兴盛,格物致知的哲学思想使诗词中的花卉意象的思辨性得到增强。然而理学作为一种抽象概念的集合,需要借助生活中的意象进行阐释,花卉作为古典诗词的意象,更多承载了诗人的格物理想与理性精神。南宋之后,理学家朱熹在《念奴娇梅》《忆秦娥·梅花发》《怀山田作二首·梅花》等多篇诗词中描绘梅花凌寒开放,孤芳自赏。但朱熹对于梅花的书写不仅是在文学领域,而是基于理学角度,朱熹提出“性体情用”的哲学思想,既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重构文学与礼乐制度,以梅花寄托着朱熹的哲学理想。
明清以来,市井文化不断发展,在荷花、菊花、梅花等花卉之外,对于多种花卉的发现与文学创作,使花卉文学呈现丰饶之姿。清朝严兆鹤作《百合花》,不同于梅兰竹菊等名贵花草,作者开篇“学染淡黄萱草色”,以萱草一种花草起兴,将百合花与萱草的“淡黄”色泽进行对比,又借《诗经》中“萱堂”典故寄予母子情谊。然而百合只能“学染”萱草,发出“ 自怜入世多难合,未称庭前种此花”,暗喻自我对世事的感慨。杜达《金银花》“声名非是羡,臭味独堪亲”,译为喜爱金银花并非因为金、银指钱财,而是因为它独特的花香,赏花的人不能以功利之心看待花卉,如果以世俗的视野而不发掘它独特的样貌,便失去了花卉的意义。最后发出“试煮贪泉酌,知难易性真”的感叹,以“贪泉”的典故,抒发自我爱“金银花”并非对钱财的贪婪,而是自我清正廉洁、不被世俗污秽的高尚理想。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花卉被文人寄予思想寄托,在花的精神品格基础上,塑造具有理想象征的客体,将花卉从精神层面延伸至具有某种理想象征的情感寄托,赋予花卉理想化的象征。
四、国家形象象征
唐宋以来,随着花卉园艺与文学艺术的逐步繁荣,花卉文学的文化内蕴与审美意识不再简单追求花卉的自然特征,而是转型为关注具有人格化属性的花卉精神特征,借花卉的风格特征与不同韵味,追求花卉品格与文人风格的投合契应。在此基础上,花卉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无论是在民间大众或是翰林学士中均形成了一种普遍性认知,进而在“集体无意识”角度形成了“集体记忆”,花卉文学成了具有集体认知与普遍认同的概念,为民族群体提供了坚实的文化共性,在文化领域塑造出具有精神品格的国家形象。
花卉意象作为国家形象象征,其一是具有普遍性与共同性的认同,基于唐宋时期农耕文明的兴盛,市井大众在农耕中培育花圃,寄托生活追求,士大夫阶层抒发精神文化,寄予理想追求。游园赏花、吟诗作赋成为一项文化活动,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说“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9],展现了唐朝时期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玄都观赏花时的热闹场面,以此可见,赏花活动在当时已经颇具规模,成为一种普遍性的文化活动。刘禹锡《赏牡丹》写牡丹花开时的“动京城”,巧用动词“动”来渲染牡丹开放时的盛大与影响力,彰显着唐朝时期人们赏花的情致。而白居易的讽喻诗《买花》“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展现了极其奢靡的花卉交易活动,一株花的价格等同于十户人家的赋税,也从侧面显现了当时人们对于花卉的痴迷与竞购。其二在普遍性的认同与参与之中,花卉意象是民族文化观念的意识集合,因此形成了具有时代特征的国家形象。古代诗词中的花卉意象,是基于自然崇拜中对于自然的认识,也是宋明理学中的理性求知,花卉文学在文化领域彰显的是浪漫主义的抒情,也是实用主义的理性思考。进而在不同时期中,社会集体文化的差异通过花卉意象折射出不同时期的国家形象。唐朝时期,牡丹的雍容华贵契合了唐朝的繁荣兴盛,唐朝时期的诗词记叙了花开时节游赏活动的盛况,反映了当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而游赏之风盛行,上至翰林学士下至文人墨客前来游玩赏花,故常通过赏花活动的描述来歌颂太平盛世。刘禹锡《赏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9]展现了牡丹作为唐朝国家形象的大气磅礴,体现着在太平盛世下的国泰民安。到了南宋时期,国家偏安一隅,缺乏磅礴雄壮的文化风格,以梅花为代表的花卉成为文学主流,其高洁傲岸,孤芳自赏的风骨代表着南宋时期,国家收付失地无望,现实理想的困境只能通过寻求内心的精神寄托实现,精神世界的扩充与理想的追求成为南宋时期的国家形象。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诗词中的花卉意向,寓意着情感象征、人格象征、理想象征、国家形象象征,传承着独特的古典诗词文化,彰显着厚重的时代精神与文人风骨,黏合着古典诗词歌赋的艺术形式与情感意蕴,呈现出古代诗歌创作者的美好愿望与真情寄托。
注释:
①林和靖:《林和靖诗集》,鸿宝斋书局发行。
参考文献:
[1]林家骊译.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王秀梅译注.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戴望舒.戴望舒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4]王志彬译.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邱峰校注.论衡[M].北京:中华书局,2024..
[6]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7]胡涛,曹胜高等.古诗十九首汉乐府选[M].武汉:崇文书局,2023.
[8]陶渊明著,郭维林等译注.陶渊明集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9]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