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与高鹗笔下王熙凤形象的比较研究
2024-06-28李汶星
【摘要】脂评本和程高本是《红楼梦》的两大版本系统,程高本无视曹雪芹本意与伏笔,扭曲人物形象,捏造“兰桂齐芳”结局,每呈续貂之相。本文以典型形象王熙凤为研究点,串联人物关系,对比脂、程本的文本内容,从性格、情感、智商、结局等方面入手,探究曹雪芹与高鹗笔下王熙凤形象的差异,意在厘清两种《红楼梦》,破除全本执迷,回归曹红真相。
【关键词】《红楼梦》;王熙凤;脂本;程本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62-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19
基金项目:“薄命司人物形象的脂程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3Y0928)。
脂本《红楼梦》是保留有脂砚斋评语的八十回手抄残本,后由程伟元和高鹗收集整理,加工补写,成为广为流传的一百二十回程高本①。针对典型形象王熙凤,程本不仅无视前文伏笔,改变命运结局,而且将她从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借杀尤二姐的精明老练,扭曲成设谋调包计的掩耳盗铃和力诎失人心的软弱无能等。若非区分“曹凤”与“高凤”,必因程本的篡改,将王熙凤视为与宝黛情感对立的反角,成为大观园众芳的戗害者,将是非复杂的人物形象贬为概念化的否定对象,悖离“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小说主旨,让王熙凤的形象意义大打折扣。
一、从威严之虎到懦弱之猫:扭曲的性格
王熙凤无疑是《红楼梦》最具鲜明性格的人物,她处在矛盾的交叉中心,置身事内如履薄冰,代替男子成为贾府的支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管家理事。众人认识的王熙凤就像王昆仑先生所说的“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1]127一样,用独特的魅力诱敌深入,让人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王熙凤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2]81的金陵王家,王家从事的外交贸易开阔了凤姐的视野,其礼仪制度也未过分苛求。出于对长子王仁的失望,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凤姐侧重于管家理事和往来贸易。如贾珍所说的“杀伐决断”,让凤姐更多了几分豪爽大方和男儿郎的气魄。王熙凤作为长房贾琏的妻子,却与二房王夫人一同受到贾母的喜爱,打理二房事务,反倒与邢夫人疏远了。贾母作为贾府的最高权力统治者,其喜爱的偏向于宁、荣二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也因此王熙凤能越过一众长辈来接管贾府治家大权。管家后的王熙凤手中握住了实权,行事也就越发大胆,这与此后贾府垮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凤姐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病后果断下放权力,全力支持李纨、探春的改革。即使是侵犯到自己的利益,也不忘暗中提点平儿。凤姐深感探春之忧虑,对她怀有惺惺相惜之情,毫不在意被压过一头的威风。也因她知道探春终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对自己造成威胁,故此时放权于探春正是明智之举。在贾府男儿都不堪重用的情况下,凤姐以女儿之身,撑起将倾的大厦,勉强维系住这个大家庭。
对比王熙凤主持的两场葬礼,尤氏的葬礼在贾府声势尚盛的前八十回,凤姐据贾珍之意,办出了与尤氏身份辈分不相符的场面;贾母的葬礼则在后四十回,此时贾府被抄家后已是摇摇欲坠,以前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接二连三地暴露出来,没有银子再加上人心失散,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协理宁国府是凤姐第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她先用一句“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2]282,暗中抬高王夫人的位置,成功揽下此事。接任后的王熙凤,大刀阔斧改革弊端,以身作则执行任务,呈现出一个精明能干的管理者形象。而府中奴才们个个皆是用钱办事的势利眼,凤姐本信心满满地想把贾母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却困于要节俭的老爷太太们发不出银子。就如贾琏说“你想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3]748,里头一团乱,鸳鸯也不免犯嘀咕。再加上邢夫人的挤兑,凤姐吩咐众人时是含悲忍泣的,让大家可怜她。底下人讥讽她的时候,凤姐也只顾说自己没法儿,并无更多言语,虽强打着精神,但已力诎心衰。再看和众人的对话,第一回主持时,凤姐直接将任务分发下去,没有一点迂泥之感;第二次却整整和底下对话了七回,用足耐心向众人道尽苦楚,把自己摆在低位,请求奴才的帮助。以凤姐之性,即使在家族衰败之际,也能镇压众人,至少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和判断果决,何以被逆境所困,失去反咬能力?
二、从爱恨分明到一味狠毒:扭曲的情感
王熙凤作为大观园的保护者、内外的连接者,虽身处男子世界,心却向着园内女儿世界。凤姐滋生于男子世界的阴狠毒辣,是为了生存的被迫之举,其出发点和归结点自始至终都指向男子世界,从未想过将黑暗渗入园内。即使大厦将倾,她仍旧肩负起守护者的作用,把保护伞倾向大观园。在诗社需要金钱资助的时候,凤姐花钱逃脱“反叛”称呼;在天冷之际,她主动提出让姑娘们在园内吃饭,以防来回跑禁不住冷风朔气;她因岫烟的人格暗中照顾,也因司棋的勇敢另眼相待;在邢夫人替贾赦打鸳鸯主意、王夫人主张抄检大观园时,凤姐都采取消极逃避不合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然而正是嘴上不饶人的黛玉也真心赞赏的王熙凤,后四十回竟提出“调包计”,在黛玉病至准备后事时,仍只找大夫瞧瞧,自己却和老太太、太太一起,到薛姨妈那边去商量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将黛玉置之不顾,可谓费解至极。
身为贾府掌权者的王熙凤,是奴才讨好的重点对象,也是贾府处事的风向标。前八十回的黛玉已是贾府默认的宝二奶奶,而王熙凤也成为公开的“挑头”,多次调侃。在向黛玉询问前日送的茶叶时,凤姐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将内心所想表现出来,再说道“‘你替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2]572这段话直接把黛玉放在宝二奶奶的位置上坐稳了。婚姻大事尚且需要三书六礼,而凤姐直接在公共场合讲出,并以人物、门第相提并论,必是心里早已认定的主意,不是为了取笑而信口开河。同时凤姐的谨慎表现在作为靠山的贾母身上,是不会做出有违其心意之事,尤其在宝玉婚事上,这样的行为背地里也定有贾母的默认。更何况黛玉的人品性情和才识样貌,哪一点撑不起宝二奶奶这个名头呢。在宝黛二人正因小事闹脾气时,凤姐不以为然,只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2]691,于贾母处也如此解说,这已是过了明面的。后贾府逐渐败落,凤姐与平儿商议省俭事宜时说起二人婚事,“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2]1303过礼的物件从园里送回园里,自己的人送又自己的人收,直接就相互抵消了。而若是另有人选,就像程高本所写的由贾母牵头、王熙凤配合所出的“金玉良缘”,虽也是亲上加亲,但毕竟不是自家人,礼数必不可少。同时黛玉的嫁妆,就算父母给她留好了,官中又怎会不填上一份呢。
但是到了第八十四回,情况却急转直下,贾母突然与贾政商量宝玉定亲之事,并说“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3]575。后又与薛姨妈说:“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不宾服呢。”[3]578两家何必言此客套话,突然提起此事,只能说心里自有想法,同时也难保旁人据此发散思维,于是凤姐在薛姨妈走后马上提出所谓天配的“金玉”之说。虽有讨喜之说,但其转变未免太过生硬,而且还是以程高本对贾母情感倾向的扭曲为前提的(此处暂不讨论)。凤姐对宝黛爱情的支持由来已久,怎会因贾母模模糊糊的一句话,而冒着猜错心意的风险惹贾母不高兴呢?若因别人之事牵连己身,尚非王熙凤所为。凤姐也清楚,因乱点鸳鸯谱而受伤害的三人,皆为她平日珍视的“姐妹”。而且相对于薛宝钗来说,黛玉这个人选明显更有利于她。黛玉一直病痛缠身,“出门风一吹就倒了”。其本身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性格,即使在学识上能与宝钗一较高下,也不适合治家,自身更无夺权的欲望。再加上黛玉的情绪常表现在脸上,虽偶有小别扭,但都是女儿心态,让人一目了然。再看宝钗决定搬出大观园之后的行为,既能照顾彼此礼节,又有警醒他人之用,这样的治家人才,凤姐何能不防?
再看以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凤姐让不惯张罗的湘云先吃去,自己承担起东道主的责任。在小丫鬟桌上,关于主仆的尊卑礼仪已被抛至脑后。对于鸳鸯的取笑,王熙凤不以为意,以“好姐姐”直呼,一仰脖子吃了唇边的酒;平儿手中掰开的满黄螃蟹,躲开了鸳鸯,撞在凤姐腮上,也引起众人大笑;她们还答应着贾母,说满桌子的螃蟹腿给凤姐管够。这尚是生活中的小插曲,王熙凤和丫鬟们的嬉笑打闹,至少在这一刻里,她们是平等的朋友,而凤姐也像爱护大观园中的小姐们一样,爱护着身边地位低下的女儿。即使是在深宅大院中小心服侍的丫鬟,也不曾被磨灭内心的天真烂漫。
面对过气不得脸面的老嬷嬷,凤姐也保持着对她们的尊重,及时拉走惹宝玉厌恶的李嬷嬷,和她回家吃酒;奶妈赵嬷嬷来讨差事,凤姐一边让拿酒端菜,一边三言两语安排妥当;面对来“打秋风”不好意思开口的刘姥姥,王熙凤先巧言缓解,后拿出自己的银子相助,举手之劳亦是雪中送炭。在宫内的夏太监来“勒索敲诈”时,也是凤姐将自己的金项圈拿去典当,暂时搪塞过去。而高鹗却写“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3]727。此情此景,谁能不为凤姐一哭?
你说王熙凤贪吗?贪。她克扣全家的月钱去放债,翻出上千的收入;收三千两银子,拆有情人一对;典当贾母物品,借机索取好处费;设计大闹宁国府,白赚二百两。你说王熙凤毒吗?毒。草菅人命,不仅设局引诱贾瑞,而且借杀尤二姐,打下成形男胎;利用张华告状后,立马斩草除根;对丫头、小道士一个不如意,上去就是一巴掌。王熙凤可以是贪婪的,也可以是毒辣的,但任何一部分都不是王熙凤,不能以偏概全来看待她。王熙凤对女儿们的善意是无法抹去的,她左支右挪支撑贾府也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这些复杂因素组合在一起,才绘成我们所见到的八十回前的凤姐。
三、从精明老练到自欺欺人:扭曲的智商
在王熙凤火速转变对宝黛婚姻态度的同时,也积极给正为宝玉心意犯愁的贾母出谋划策。“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调包儿的法子”“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3]656这个计谋是一次试探,而高鹗似乎没有理解宝黛的爱情基础,所以他们两人痴傻了,凤姐愚昧了。
这法子可谓是漏洞百出,首先拿薛宝钗来说,众人皆以宝二奶奶为耀,宝钗却不以为然,她最初为选秀进京,其眼界何曾局限于贾府。且宝钗是有主见有坚持,为保持自己房屋陈设得罪贾母,不顾邢夫人劝解搬出大观园,皆不因外人言谈而改变自己想法。但在薛姨妈告诉宝钗自己应承了这门亲事后,宝钗只是“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3]662,她何曾是柔弱认命之人。再说在第四十五回时,黛玉与宝钗剖开心结,结为金兰,“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2]1040黛玉直言自己的误会和后悔,宝钗也用行动说话,说:“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劳师动众的”[2]1043,用行动说话。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也被宝钗每日看在眼里,她绝不可能插足二人之间的感情。以宝钗其性其情,绝非为图嫁玉,甘心委屈自己,充当他人替身,伤害金兰姐妹之辈,却被程高本如此糟蹋,情何以堪!其次,封禁全家上千人的口谈何容易。人人皆有八卦心,尤其在茶余饭后、夜晚值班时,皆为有力谈资。贾府内的亲戚大多滥竽充数,王熙凤应是最清楚不过的,再严厉的警戒也不是无缝的鸡蛋。一旦传出真相,这个计划就会彻底破灭,而无回转余地,这与王熙凤平时的行事作风相差甚远。
回想贾瑞对王熙凤见色起意之时,凤姐先是屡次戏弄,见其不改,再逐次巧设妙计,让他身心俱疲、大病不止。从贾敬生日的初见,至冬至再会,后局终人亡,王熙凤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放出长线,一步步将贾瑞引诱进更深的陷阱,看似贾瑞的所走是自己的抉择,其实暗地里都是王熙凤设计成的必然。再看对自己产生巨大威胁的尤二姐,凤姐吸取鲍二家的教训,调整计划,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法。她并未直接带人闯进房里质问,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而是趁机将尤二姐假意接入,操纵官司大闹宁国府,借此“敲诈”。之后带尤氏去见贾母,树立贤妻良母形象,改变旁人看法,并从始至终将尤二姐瞒在鼓里,给自己留有退路。在整件事情中,王熙凤把自己置之度外,不仅轻而易举地得到钱财,而且还成功“洗白”。两个类似的事件,却演变出截然相反的结局,王熙凤的谋略智力在一次次的挑战中得到的是增长,而非倒退。在王夫人拿着绣春囊去质问王熙凤时,慌乱之下的凤姐仍能很快稳住阵脚,有逻辑条理地列出五条理由来澄清自己的嫌疑,并使之信服,此乃临危不惧之辈。最重要的是她派人在事后刺杀张华,这种斩草除根的魄力岂是常人所能企及。以凤姐在前八十回所表现出来的狠毒、缜密和魄力,何以大脑进水,设计出这样一个可以说是与掩耳盗铃毫无二致的方案,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再看被贾母亲切地唤为“泼皮破落户儿”的“凤辣子”,王熙凤的语言将这一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宝玉在焦大口中听到“爬灰”“养小叔子”等话,并询问凤姐时,凤姐脱口而出“混唚”一词,其严重程度比骂人“胡说”更重;贾环输钱后,凤姐直言“亏你还是爷”,最后以喝命的“去罢”收尾,一连串泼辣之语一针见血地指出贾环的毛病,也让听者无可反驳,彰显管家气势;面对众姐妹找王熙凤做诗社的监社御史时,凤姐用玩笑之语直指其目的,却也不曾引起反感;而对于贾母头上摔出来的稍显不详之意的窝,她用“盛福寿”一语硬将局势扭转,讨得老太太欢心。前八十回中的王熙凤,其巧言妙语、缝补迎合之话无一不让人记忆犹新,深感说话的艺术之美。但是到了后四十回,凤姐连一句让人眼前一新的话也说不出了,高鹗也在书中找补,说她“不似先前爽利”,其言语的本质只是“爽利”吗?宝钗的生日宴上,凤姐在人尤未齐时说出齐全之语,针对“江燕引雏”说雏鸟飞了好些了,对众人的沉默疑惑而一言不发。不知是因为王熙凤未曾感到这莫名的气氛,还是不知该如何补救?
四、从父权牺牲到善恶报应:扭曲的归宿
《红楼梦》并非纯粹供人一乐的世俗小说,曹雪芹留下暗示、谶语,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将故事缓缓道来。在第五回中出现的金陵十二钗图册,是由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展示出来的,他在薄命司中翻阅家乡金陵的柜子,三册记载皆为宝玉的身边女子,内中判词已将薄命女子的生平结局一一述尽。阅及王熙凤时,只见“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只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2]109此后听得金陵十二曲中的第十支聪明累也是对她的描写:“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2]118
从程高本看,凤姐因一次小产未调理好,仍旧强作声势,因此落下病根。八十回之后,其病情反复以至愈发严重,而自己费尽心力积攒多年的财产因抄家而一无所有,还连累家人,内中惭愧也结郁在心,再加上贾府家道衰败,奴才们的反弹不服管,手中的权力也逐渐散落。最后是邢夫人对凤姐的冷嘲热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财、权、人皆是一场空。在此本中,王熙凤最终以贾琏妻子的身份病死在家。王熙凤身处被封建礼教浸染的社会,男人是社会的主体,女人只是作为男人的附属品而存在,虽从小作男儿教养,但封建女性的准则也是凤姐必须遵守的。故不能单从字面意思来解读判词,也要结合当时社会环境,再加上脂砚斋所说的“拆字法”,作为贾琏“附属品”的王熙凤,其判词可从她与贾琏关系的角度来探讨。“一、二、三”指的是夫妻生活的三个阶段,从最初贾琏对凤姐保持新鲜热情的“蜜月期”,对她百依百顺,是“从”;到贾琏被凤姐的强势将情挥霍一空的“冷淡期”,对她阳奉阴违,是“令”;最后是贾琏将凤姐一纸休离的“死亡期”,对她忍无可忍,是“人木”,即“休”,意为婚姻尽头的休离。此事在第六十八回凤姐大闹宁国府中已埋下伏笔,却与程本结局迥乎不同。当时凤姐对尤氏说:“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见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2]1665在凤姐死后,贾琏手足无措,仍念凤姐素日的好处,为她悲哭不已。但凤姐的醋意让贾琏没脸,为“妒”;自己小产后不能生育,也不让旁人有孕,将爱妾甚至腹中男婴杀害,为“无子”;背着贾母太太们拿府里的月钱去放高利贷,成为抄检宁国府时的重要罪证,为“窃盗”。种种行为都让贾琏对她的恨意日益加深,还几次说出杀死凤姐、为尤二姐报仇的狠话。再加上他们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色侍人何能长久,贾琏又岂有怀念她、哭她的道理。
再看第一阶段的王熙凤,作者从未出场时极力渲染,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再至见其人绘其形,一个精明能干受宠爱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这是她一生中极辉煌的时期。凤姐利用自己的才干和美貌,受到贾母的宠爱、丈夫的疼惜和奴仆的尊敬,手中不仅玩弄着府中的实权,还抓住了丈夫的心,这却极不合常理。封建时代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协理宁国府一事中,凤姐所展现的治家才华,是果敢决断、一针见血的。而她只是府中一位受宠爱的年轻奶奶,即使能力出众,也必须遵守尊卑长幼秩序,大权怎样也不该落到她手中。而且王熙凤与小叔子、侄儿的日常交往和工作往来,被贾琏看在眼里,或许这也是失妇德的一种表现。这些反常事件与这个封建社会和钟鸣鼎食之家相悖,成为王熙凤得意路下的定时炸弹。封建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七出”之罪,是男性休离妻子的重要准则,也是给予男性或夫家单方面要求的权力。女性被禁锢在条条框框的规则之中,而男子却无任何束缚可言。贾琏多次与女人狼狈为奸,以贾母为首的众人则习以为常,不能引起任何重视,反而是凤姐的妒妇行为得到否定。王熙凤拒绝贾琏身边有其他女人的出现,这极大地挑战了当时的男权主义,而这种文化的评判是以两性为划分的双重标准。王熙凤想要奋起反抗,想要获得和丈夫同样平等的地位,也让她站在了整个封建伦理道德的对立面。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但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个人的力量势单力薄,无法与封建统治秩序所抗衡。看似风光的王熙凤,从一开始就没有逃离封建社会带给女人的压迫和束缚。自以为能够凌驾于众人之上,却无法认识到身上的绳索,也无法看清脚下的深渊。王熙凤尚且如此,其他软弱如迎春的女子又怎能逃过这悲剧呢。
贾府抄家之后的没落,让王熙凤从最高处陡然坠落,这种致命的落差仅是她悲剧的开始。在程本所写的结局中,王熙凤的生命在悲剧来临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而脂评提及的“扫雪”“拾玉”“回首惨痛”这些揭示她命运结局之语,在续书中均无体现。高鹗笔下的王熙凤,失去昔日大权在握的威风凛凛、待人接物的高傲矜贵和遇事处决的镇定自若,只因续写者的主观厌恶而增删修改,试图在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羞辱下获得快感,有何高明之处?同时为了迎合善恶报应的俗套口味,从甄士隐口中说出“福善祸淫,古今定理”之语。本是不信阴司地狱报应的王熙凤,也从见鬼之后的怀疑逐渐走向迷信,最终忏悔所做之事。因此手握好几条人命的王熙凤便恶有恶报,在丢尽脸面后因病黯然退场,借此宣扬宿命论和因果报应,对读者进行惩恶劝善的古板说教。从男性文化观念来看女性价值,是以男性价值观为基础来衡量的,女性需要遵循男性所制定的标准尺度,用这一套制度来规范女性的思想行为。“一从”阶段的王熙凤,她身上拥有的与封建社会相悖的东西,是超脱于封建妇女身份,而产生的一种不自觉的现代性思想;是站在封建伦理反面,而蕴育的一部分类似男性特质的观念。随后的“二令”阶段,此前所有反常现象的反噬逐渐显露,凤姐的现代思想进一步剥离,她也回归到传统封建妇女弱小无助的地位。或许其中还残存着一丝新思想,却也很快被第三阶段中女性的严密枷锁所束缚,这是王熙凤悲剧的完成时。贾府男儿皆不及的王熙凤,在这场斗争中输尽了身体和人格的立足本钱,于男权社会中寸步难行。她是曹雪芹寄托希望的“补天者”,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逃离不了被男性玩弄、被伦理道德压迫的悲剧。王熙凤身上的一切权力都是男性赋予的,一旦脱离男性的掌控范围,就会立马进行回收,她从未真正地凌驾于任何男人之上。这不仅是王熙凤个人的悲剧,也是被笼罩在封建社会下的所有女性的悲剧,她们的才华得不到施展,人格被无情践踏。曹雪芹以王熙凤作为典型,是对父权文化及其社会的揭露否定,是为被压迫的封建妇女一哭。
历代学者和读者忽视曹凤与高凤之异,而作捆绑理解者不在少数,但二者笔下的王熙凤形象却呈现出较大反差。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虽在与其利害相关的事情上有着不同寻常的狠辣,但也掩盖不住她作为女儿时的机敏灵动,从中揭示封建礼教社会的“吃人”本质;高鹗伪全本中的王熙凤,不仅远离了曹雪芹所设定被休而死的结局,而且把人物性格和处事行为进行了扭曲,内容的注水和文字的滑坡,将其弱化为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宣扬恶有恶报的宿命因果观念,显示出曹高之间思想境界、审美水平的差距。唯有正确区分两种《红楼梦》,才能做到正本清源,破除全本执迷,回归曹红真相。
注释:
①关于脂本与程本孰为先后,迄今存在两种相反意见,多数学者相信脂本先于程本,然亦有欧阳键等极少数晚近学者否认脂前程后。本文认为否定说法存在明显破绽,故持原来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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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汶星,女,汉族,重庆潼南人,昆明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