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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性” 视角下的乡村书写

2024-06-28景习妍吴妍妍

今古文创 2024年21期

景习妍 吴妍妍

【摘要】《笨花》是一个内蕴丰富的作品,铁凝在小说里运用含蓄和温润的叙述手法对乡村进行书写并实现了“第三性”的创作实践。小说结合宏大叙事和日常叙事来观照乡村社会,采用了中性化的手法来塑造乡村人物,同时对乡土社会的出路进行了深入思考。第三性视角下的《笨花》兼男女性叙事的长处,更加客观、中性,在观照社会历史与现实、个人与集体的同时,表达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

【关键词】《笨花》;“第三性”;乡村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1-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01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西部当代作家方言写作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020H008)阶段性成果。

随着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和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国内文坛上越来越多女作家从女性视角审思人生,表达对男性中心地位的反叛;也有一些女性作家认识到女性视角本身的局限性,从而采取超越性别的视角,例如铁凝。铁凝在创作《玫瑰门》时提出了第三性视角,她说:“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作‘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景况……进而你也才有可能对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质展开深层的挖掘。” ①“第三性”视角是兼顾女性细致与男性宏大的超性别视角,是一种把两性力量融合起来的写作姿态,以平等、坦然的心态理解人的生命本身,从而表达更宽泛的人类共通的情感特质。《笨花》是铁凝“第三性”视角叙述方式的成功实践。

一、宏大叙事和日常叙事下的乡村社会观照

通常,男性作家侧重宏大书写,女性作家更倾向于日常生活。在叙事文本的审美特征方面,男性作家笔下多显粗犷、诡谲、凌厉、恢弘之征,建构大气磅礴、宏阔厚重气象。而女性作家的乡土叙事常见细腻、平和、温婉、纤柔之风,营造含蓄温情、浪漫诗性品格。②《笨花》融合了日常叙事和宏大叙事,日常叙事涉及琐碎的现实生活,宏大叙事关注历史,主要为向家的家族史、中国的民族史和个体的生存史。

首先,小说叙写了向家的家族史。小说以向氏家族三代人的命运跌宕为主线,以城乡两条线索同时发展来构建全文,展现了向氏家族近五十年的历史浮沉。第一代是向喜,他走出笨花、走向城市,通过他将笨花这个普通村落与外面的大千世界勾连起来;第二代以向文成、向取灯为代表,向文成温润儒雅,取灯进步热忱,兄妹俩待人亲和、正直善良,在战争中起重要作用;第三代以向有备为代表,有备在抗战中得到锻炼、不断成长。面对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向家选择了伟大的解放事业,以积极主动的姿态投入到抗战的洪流之中。向家对社会历史方向的把握和选择与国家的发展紧密相连,体现了作者“家国同构”的思想。

其次,小说展示了中国的民族史。具体为乡土中国从清末民初到抗战胜利这五十多年间的历史变迁,主要有四个时间节点:一是清末,甲午海战失利,中日两国之间的民族矛盾进一步加深,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感觉醒,中国开始了一些改革和现代化的努力。二是军阀混战,帝国主义支持下的各大军阀明争暗斗、抢夺地盘和资源,使得政局动荡、社会秩序混乱,也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三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社会形势整体严峻,中国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共产党带领以笨花为代表的广大乡村为反抗侵略和争取民族独立在奋力抵抗。四是抗日战争结束后,作为全中国社会缩影的笨花村热烈庆贺抗战胜利,并努力回归战争前的正常生活。

第三,小说展现了普通民众的生存史。抗日战争爆发前,受小农经济影响下笨花村的普通农民自由又闲散,当日军入侵时,那些素日“闲散”的笨花人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在危难面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为国家的生存发挥作用:向文成把自家的大西屋改成分区后方医院,并帮助医院购买和运输药品来支援八路军;向有备本不愿行医,因抗日需要主动进入后方医院;西贝时令积极要求进步,成为尹区长的助理员;平时爱说大话的“瞎话”叔,为了保护笨花人的生命死于日军的屠刀下;走动儿也在笨花的黄昏中消失了,成为一名抗日的交通员;留日归来的外科医生佟继臣自愿加入后方医院,救死扶伤。在面对灾难变故、社会动荡时,笨花村民团结齐心,坚守住了民族性和根性,彰显了民族文化价值。

日常叙事关注和展现乡村女性的生活,主要是从家庭内部和家庭外部两方面书写女性命运,找寻女性、发现女性之美。一方面,小说书写女性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呈现彼此和谐的生存状态。小说以同艾为代表展示了乡村女性在婆媳、妯娌、母子、夫妻、叔嫂之间的复杂关系。同艾是中国乡村常见的女性,心灵手巧、待人宽厚、贤惠善良,在处理家庭内部关系上有自己的智慧。婆媳关系上,她理解尊敬长辈、识大体,在婚礼当天包容公公犯病,也会织代表巧手家庭的四蓬缯;妯娌关系上,她理解和同情被抛弃的聋扔子,劝说安慰她,也保护小妮子,让向桂进城带上小妮子离开笨花;母子关系上,她关爱和支持向文成,关心爱护取灯、视如己出,努力做好母亲角色;夫妻关系上,她和向喜相敬如宾,她包容理解新婚不久离家参军以及年老在在粪厂隐退的向喜;叔嫂关系上,她识大体,尊重和引导向桂,做好“长嫂如母”的本分。温和善良、宽厚包容的同艾,一改女性作家笔下敏感多愁的女性形象,积极调和各种家庭关系、实现家庭和谐。

另一方面,小说关注女性日常琐事,客观呈现女性特质特点。小说开篇选取乡村生活的横截面:女人们用鸡蛋换了葱以后,还要再揪下一两根葱叶作为“白饶”,表现了妇女的勤俭持家与贪图小利;西贝梅阁、小袄子和同龄少女之间的闺房聚会,描摹了少女的清纯和美好情态;信仰基督教的西贝梅阁,体弱多病却坚信主会带给她解脱,虔诚又愚昧;元庆媳妇与走动儿之间的越轨行为,伤害了各自的家庭也违背了伦理道德;女性为了生存钻窝棚,以身体换取花主的棉花,她们勇于承担家庭责任却无视贞节、逾越了伦理。铁凝在塑造这些女性时,客观理性,既不含主观感情,又不美化歪曲,尽量还原乡村女性的真实面貌。

陈染在《我的女性观:超性别意识 》里说:“一个作家只有把男性和女性两股力量融洽地在精神上结合在一起,才能毫无隔膜地把情感和思想传达得炉火纯青地完整。” ③《笨花》是以男性为主角的宏大叙事文本,主体却是温润的日常叙事,既有对大时代的关注,又有对日常凡俗人生的兼顾。第三性视角使得铁凝在宏大叙事和日常叙事之间找到了一个叙述的缝隙④,并展现了人性的善与美和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

二、乡村人物形象塑造的中性化

一般来说,男性作家笔下的男性多粗犷、野性,女性或丑恶或淫荡或圣洁,两性之间主要表现为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女作家笔下的男性多孱弱单薄,女性则强大。铁凝“三垛”中的人物亦有此特点,但从《玫瑰门》到《笨花》,人物经历了转变:男性人物由缺席到在场、从平面到丰满、由被遮蔽到展示,由孱弱到健康;女性人物由呈现幽微隐秘的内心世界到走出小我,融入社会。尤其在《笨花》中,人物塑造呈现出中性化特征。

首先,《笨花》里的男性身上具有女性特质,他们多中庸温和、温柔细腻。如在战场上经历生死的向喜也有多情、细致的一面。作为丈夫,出门在外他都带着结发妻子同艾织的四蓬缯棉被包袱,他无时无刻不想念家乡的饸饹、甚至野花野草。包袱、饸饹以及花草象征故乡与亲人,携带与想念代表他对妻子对家乡的思念。作为父亲,在妻子施玉蝉离家后,对女儿取灯关怀备至,因无力抚养把她托付给顺容时做细致交代,担心取灯没有得到应有的教导。作为军官,在战场上他把打仗当作干活儿,拿到军饷和拿到工钱一样对主家言而有信。走动儿表面看是一个薄情郎,已有家室却爱上了有“活犄角”身世的元庆媳妇,实际上却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表现在对待元庆媳妇上。后者生病乃至去世,是走动儿张罗一切事务,使她得以安心离世,且在元庆夫妇死后引领其儿子走上抗日正途。向桂朴素良善,作为花主,他对钻窝棚的小妮儿有恻隐之心,怜惜她的身体并送给她大量钱财,甚至最后娶了她。这些男性人物身上的女性特质是一道温暖结实的景观,让人看到人性中沉重中的轻盈、保守中的宽容。

其次,女性人物身上具有男性特质,她们多坚韧包容、清醒明理。如操持家务、照料家庭的梁同艾也有深明大义的一面。作为妻子,她虽不忍仍应允新婚的丈夫入伍从军,自己守好笨花的家;也悄悄看望晚年在粪厂隐退的丈夫。作为原配夫人,她隐忍自尊,包容丈夫的其他太太,维持自己和丈夫的体面,具有莫大的胸怀和气度。作为母亲,她关心和爱护儿子,并赞成儿子的各项事业,同时对取灯视如己出,支持女儿参与抗日。尽管她不了解战争局势,她仍不惜放下尊严全力营救因抗日被捕的革命同志。寡妇大花瓣儿以钻窝棚挣花为生,以身体为手段换取生存资源,但在关乎民族尊严、大是大非面前她清醒而有觉悟,女儿和汉奸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她多次劝说未遂直至母女分家、互不来往。施玉婵本为杂技名伶,有一身好本事,她独立要强、能屈能伸,不愿做向大人的依附,也不囿于家庭的狭小生活,独自离开家庭去追求事业和自由。取灯勇敢坚定,对中国革命有着崇高的信仰,她满怀热情投入到抗日斗争中,为保护家人、保护家乡奉献着自己年轻的生命。男性特质的存在使得这些女性身上具有现代女性意识,闪烁着理性和智慧的光芒。

第三,具有中性化特征的两性之间关系和谐稳定。向家具有完备的家庭结构和伦理秩序,向喜的三个太太梁同艾、汤顺容和施玉蝉的婚姻关系虽不同,但均稳固和谐。为农民的向喜在笨花村与同艾结为夫妻,新婚不久他弃农从戎,同艾则守在笨花,照顾公婆、抚养儿子、处理家庭关系和照料向家花坊,维持向家的和谐安稳,是向喜的贤内助,同时两人都接受南方有三房四妾,这是一种“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婚姻模式。成为军官的向喜与汤顺容彼此吸引而结为夫妻,两人的婚姻以爱情为基础,向喜迷恋汤顺容的现代气息;汤顺容仰慕向喜的军人气质,其时汤顺容对向喜的婚姻并不知情,当她知道真相后大闹,却也无济于事,最终做了二房,过起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这是一种表面现代、实则传统的婚姻模式。成了向大人的向喜因倾慕杂技演员施玉蝉而展开追求,后者因事业失利被迫投靠向喜。彼此都有强烈事业心的两人组合成家庭,最终,施玉蝉因追求事业和自由放弃家庭与孩子,两人的婚姻表现为两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的结合,这是一种现代型的婚姻模式。三个太太,三个地域,三种个性,向喜的家庭整体上呈现和谐的两性关系,这与男女双方的中性化性格不无关系。

铁凝的《笨花》以中性化的写作融合男女两性特征,实现了两种力量融合的理想状态,以此来深度思考男性、女性以及两性关系,达到了超越性别的写作理想,这是铁凝两性重建之愿景的体现。

三、对乡土社会出路的思考

《笨花》运用第三性视角,站在广阔的社会语境上思考传统乡村的出路,铁凝从文化和精神层面上建构了作家心中理想的乡土社会图景,尝试着为传统乡村探索出路。

《笨花》从文化角度为乡村社会的发展揭示了三条文化路径,即宗教文化、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20世纪初,刚刚传入笨花的基督教成为部分农民唯一的精神寄托,如梅阁,她虔诚地信仰上帝,但信仰并没有使她摆脱悲剧的命运,最后,她唱着天国之歌死在了日本兵的枪下。在梅阁的命运中可以看出基督教在拯救民族危亡中的苍白无力,梅阁的死意味着外来的基督教文化与中国农村的水土不服,这也是铁凝在中外文化碰撞和融合的背景下对宗教意义的深入思考。比起梅阁等待上帝来拯救自己的消极行为,儒家文化中“志存天下、以天下为己任”的积极入世思想,在国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可以激励人们奋起抵抗外来侵略。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下笨花村民仍然保持着根性和韧性,他们面对强敌无所畏惧,纷纷以自己的方式投身革命、保家卫国。革命文化是时代主题,是共产党领导人民在反侵略的斗争中锻造出来的文化形态,是指引和支撑人们战胜强敌的强大精神力量,在中国革命斗争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由此看,《笨花》所要表达的是,宗教文化不能救世,只有优秀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相结合才能拯救当时的中国。

《笨花》从文化影响下的精神层面为乡土社会探索出路。铁凝认为文学“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 ⑤第一,小说赓续了传统文化中向善的品德,关注到人类共通的情谊,如母女情,大花瓣无法劝诫女儿与汉奸的不正当关系而与她分家,但当女儿生病求到门上时,她仍悉心照料,展现了母爱的宽容;邻里情,病弱的西贝梅阁信奉基督教,为邻的向文成不仅竭力为她求药,还排演话剧来支持她的受洗仪式;医患情,向文成葆有仁爱之心,他接纳并救治受人歧视的元庆媳妇,并给元庆的儿子讲科学做解释,引导他对母亲放下偏见。第二,小说坚持了革命文化影响下的启蒙和抗争精神,抗日背景下的笨花人拒绝冷漠、奋起反抗:在认识到抗战的严峻形势后,取灯对革命坚定又赤诚,夜校得到锻炼后成为一名脱产干部;向文成积极筹办夜校支持抗日工作,同时教授知识配合政府教育村民识字,并把自家大西屋用作后方医院,来支援基层根据地建设。小说对人类共通情感以及乡土社会的发展路径进行书写,蕴涵了铁凝对人类社会的深入思考。

“第三性”视角使铁凝将性别意识和社会意识、民族意识融合在一起,“超越一切性别的限制”,将关注视角从女性转向普通民众,在宏大处下笔,在细微处雕刻,创作出凝重又温润、结实又轻盈的《笨花》,实现自我的艺术超越。

注释:

①铁凝:《铁凝文集·玫瑰门·写在卷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②余琼:《1980年代以来女性作家的乡土叙事研究》,浙江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

③谭湘、荒林:《花雨飞天卷》,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05页。

④铁凝,王干:《花非花人是人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南方文坛》2006年第3期,第36-38页。

⑤贺绍俊:《启蒙叙事与日常叙事的优美和声》,《铁凝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

参考文献:

[1]王春林.凡俗生活展示中的历史镜像——评铁凝长篇小说《笨花》[J].小说评论,2006,(02):73-78.

[2]刘婧婧.新世纪女性小说的超性别写作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19.

[3]丛琳.植根于当代乡土中国的“笨花”——读铁凝的长篇小说《笨花》[J].文艺评论,2007,(04):59-63.

[4]铁凝,王干.花非花人是人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J].南方文坛,2006,(03):36-38.

[5]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01):2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