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湾汉简《孝经》残文考论

2024-06-25张固也田雅宁

出土文献 2024年2期
关键词:简文文子孝经

张固也 田雅宁

摘 要: 《地湾汉简》编号为86EDHT∶17的残简正面为《孝经·诸侯章》经文,背面为其传文。残简经文语句顺序与今本《孝经》有异,而与今本《文子》相同,但后者为东汉时人所伪造,故残简不可能是“《文子》残章”,而应该

属于汉代的今文本。《孝经》

与今本《文子》分别对竹简《文子》相关论述进行过改编,其将王者不骄不溢的论述,改造为诸侯“制节谨度而能分施”的主张,反映出晚周天子衰微诸侯力征的时代背景,也适应了汉代王侯“制节谨度以翼天子”的时代要求。

关键词:地湾汉简 孝经 文子

汉代皇帝号称以孝治天下,文帝时已置《孝经》博士,《孝经》成为当时最流行的儒家著作之一。出土汉简中与《孝经》相关的,包括1973年河北定县的八角廊汉简、【八角廊汉简整理者题名为《儒家者言》中,有三章与“孝”有关,即第22、23、24三章。胡平生先生曾指出这些简可能是《孝经》的传注或解说。具体可参考胡平生:《〈孝经〉是怎样的一本书》,《孝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前言”第9—10页。】2013年公布的肩水金关汉简,【甘肃简牍研究保护中心等:《肩水金关汉简(叁)》,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215、227页。】已有不少学者做过研究。2017年出版的《地湾汉简》中有一枚残简,是否属于《孝经》,学界尚有争论。本文在时贤已有论述的基础上,对一些具体问题做进一步讨论,重点通过分析残简经文与今本的异同及其成因,对《孝经》成书问题谈点粗浅的看法。

一、 地湾汉简非“《文子》残章”

《地湾汉简》大部分是边塞屯戍吏卒的簿籍文书记录,也有少数供吏卒习字学书之用的典籍残简。其中编号为86EDHT∶17的残简正背两面文字风格一致,当是同一人书写,且笔迹工整优美,是典型的汉隶,比较符合河西汉塞出土典籍简的特征。该简正面右行残去,存字不识,左行所书文字为:

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富贵□□□□□【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地湾汉简》,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56页。】

朱赟斌指出:“此简文字与《孝经·诸侯章》不甚契合,但与今本及敦煌抄本《文子》中的相关内容合若符节。因此,我们更倾向于此简为《文子》残章。”【朱赟斌:《地湾汉简〈文子〉残章初探》,简帛网,2018年6月20日。】蔡万进亦指出此简语序与《文子·道德》相近,并认为其与《吕氏春秋·先览》、今本《孝经·诸侯章》可能存在文字渊源关系。【蔡万进:《居延汉简整理添新作——〈地湾汉简〉评介》,《光明日报》2018年6月25日,第14版。】今本《文子·道德》篇第七章说:处大,满而不溢;居高,贵而无骄。处大不溢,盈而不亏;居上不骄,高而不危。盈而不亏,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富贵不离其身,禄及子孙。古之王道具于此矣。【彭裕商:《文子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101页。按,敦煌抄本《文子》残卷、《正统道藏》默希子注本《通玄真经》、杜道坚《文子缵义》并同,下文通称为“今本”。王利器《文子疏义》本偶脱“居高贵而无骄,处大不溢”二句。】

地湾残简正面可以辨识的十五个字中,除了“所以长守贵”下没有“也”字,当属汉简漏抄以外,文字和语序确实都与今本《文子》完全相同。从这一点来说,朱先生在已知“此简内容确与《孝经·诸侯章》具有较高的相似度”的情况下,更强调“此简中尽管出现了传世《孝经·诸侯章》中的部分文字,但两者语句顺序明显不同”,因而得出“此简为《文子》残章”的判断,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仍然说,“笔者关于此简为《文子》残章的初步结论也是试探性的,仅仅是由于简文与今本《文子》关系更胜”,这是由于“至迟从唐代柳宗元开始,学者就开始怀疑《文子》一书为伪书”。然而他又以河北定州出土竹简《文子》为依据,认为“《文子》真伪问题已得到初步解决”,并援引王三峡“传本《文子》”的说法,认为“如果地湾汉简中确有《文子》存在,可为王三峡先生的相关论述提供有力的佐证”。

朱先生断言“《文子》真伪问题已得到初步解决”,并不符合实际。今本《文子》为东汉以后人所伪造,经柳宗元以来历代学者的考辨,基本成为学界公论。1973年河北省定县八角廊四十号汉墓竹简《文子》出土后,不少学者以为今本伪托剽窃之说已经不攻自破,其为先秦古籍确凿无疑。但是1995年竹简《文子》释文发表以后,多数学者重新论证今本确为依据古本《文子》和《淮南子》割裂拼凑而成的,王三峡则认为其中四枚简文引用“传曰”,是指战国中期成书的“传本《文子》”,刘向将其与战国后期成书的竹简本汇编为九篇本,后世演变为今本。【王三峡:《文子探索》,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6—160页。】这种解释很少有人相信。其立论前提,以为《文子》引用“传曰”当为《老子》之传,就站不住脚。王利器说:“凡古书言‘传曰者有二端:一则传其言,……一则传其事。”【王利器:《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页。】这种记载评论远古人物言行的传说,大多经过孔门师弟子口耳相传,然后书之竹帛。故传世古籍引用“传曰”者,以《墨子》《孟子》《荀子》为最早,这三位诸子人物或曾入儒门,或为儒家大师。竹简《文子》所引“传曰”,很可能也是儒门之传。笔者初步复原出竹简《文子》九篇三十六章,【张固也:《定州八角廊简〈文子〉复原》,《吉林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三十周年纪念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5—173页。又,修订改题为《定州汉简〈文子〉复原》,见于简帛网,2014年12月22日。】更加证明了《汉志》著录的九篇本与竹简本相同,根本不存在“传本《文子》”。因此,今本《文子》确属伪书,此简不可能为其“残章”。

那么,它是不是竹简《文子》的“残章”呢?先看定州汉简相关简文:

0806 也。大而不衰者,所以长守□

0864 高而不危,高而不危者,所以长守民

2327 有天下,贵为天子,富贵不离其身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文物》1995年第12期。】

从这三枚简文来看,竹简《文子》这段论述与今本《文子》有几点显著差别。一是今本“盈而不亏”,简本作“大而不衰”;二是两“高而不危”在今本中被隔开,而在简本中则相连;三是今本“守贵”,简本作“守民”;四是简本多出“有天下,贵为天子”两句。且仔细体味文意,竹简《文子》是由“守□”“守民”推导出“[富]有天下,贵为天子”的,不可能出现“守富”“守贵”的说法,今本则是删除了后二句,直接将前二者改成“守富”“守贵”。

参考上引今本《文子》对应文字,可以将竹简《文子》这段论述复原为:

[圣王处大,则满而不溢也;处大不溢,故能大而不衰]也;大而不衰者,所以长守[社稷也。居高,则贵而不骄也;居高不骄,故能]高而不危〈也〉;高而不危者,所以长守民[人也。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富贵不离其身,[禄及子孙。古之王道,具于此矣。]

显而易见,竹简《文子》这段论述与今本《文子》的差别是比较大的。因此,这枚地湾汉简也不可能是与其基本同时的竹简“《文子》残章”。那么它与《孝经》的关系又是如何的呢?

二、 地湾汉简《孝经》经文臆补

今本《孝经·诸侯章》说: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47页。】

正如魏振龙所说,这枚地湾汉简“正面文字语序与之有异”,但他不赞同朱赟斌的“《文子》残章”说,而称之为“《孝经》残文”。他指出,“此简之体例当是正面书写经文,简背则引述相关文献解说正面经文”;“与出土于邻近遗址肩水金关同时代的《孝经》残册具有很大的关联性,不论是文意还是篇章编排顺序,均表明此简可能是金关残册所未见之部分内容,两者或是抄自同一种《孝经》”。【魏振龙:《地湾汉简所见孝经残简试解》,《敦煌研究》2020年第4期。以下所引作者意见均出自该文。】这两点结论比较可信,但其中有些论述尚欠准确深入,特别是未对除残简正面十五个字以外的缺佚经文作全面推测,这里作几点补充。

首先,根据肩水金关汉简,可以补出地湾汉简《孝经·诸侯章》开头四句。肩水金关汉简T31∶44A+T30∶55A号简说:

上而不骄者,高而不危。制节谨度而能分施者,满而不溢。《易》曰:“亢龙有悔。”言骄溢也。亢之为言【甘肃简牍保护研究中心等:《肩水金关汉简(叁)》,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215页。】

刘娇认为简文大部分“应属经文,自‘亢之为言起才是‘说的内容”,其中引《易》与今本章末引《诗》不同,“简文所反映的《孝经》跟今传本《孝经》有可能属于不同的传本”。【刘娇:《汉简所见〈孝经〉之传注或解说初探》,《出土文献》第6辑,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297—298页。】黄浩波认为“简文与《孝经》经文异文颇多”,“不宜再以经文视之”。【黄浩波:《肩水金关汉简所见〈孝经〉经文与解说》,《中国经学》第25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3页。】常燕娜认为“从语气、文意来看,显然是对《孝经》的解说”。【常燕娜:《居延书籍简分类整理与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西北师范大学,2015年,第59页。】魏振龙也赞同“此简是对《诸侯章》相关语句的传注或解说”。但根据

本文随后的分析,“而能分施者”不必为汉人之辞,所以前四句当为经文;汉简此章与今本同样引《诗》,所以自“《易》曰”以下当为传注或解说。

其次,地湾汉简经文十五个字,除语序不同及漏抄一个“也”字外,并无其他文字上的实质差异,所以前面可据今本补“满而不溢,所以”六个字,“富贵”后也很可能与今本相同。但朱赟斌在上揭论文中说:“据今本或敦煌抄本《文子》,此简‘富贵后漫漶不清之字当为‘不离其身(整理者认为有五个字未释,从文字间距来看,似以四字为宜),但据笔者观察,此四字似非‘不离其身。”魏振龙也认为:“‘富贵下数字磨灭不可识,若与《诸侯章》相对应,则此处当为‘不离其身及相关语句。‘贵下一字图版作,字形与‘不相异。故此简正面语句与《诸侯章》不仅语序不同,且具体用语亦当有别。”其实把这个字形放大来看,上下两横中间隐约还有一横,中为两竖,右有横竖弯之意,应该就是“弗”字,古代常与“不”通用,所以这个唯一用语有别的证据不能成立。

《孝经》与竹简和今本《文子》都有“富贵不离其身”一句,三者之间应该存在因袭关系。由于《文子》即便在竹简本出土后,其成书年代仍被学界定得比较晚,而《孝经》虽然也曾经被辨伪学家说成汉初人所作,但近几十年来比较通行的看法是其来源于孔子、曾子论孝文字,而由战国儒门后学编撰成书,因此人们普遍以为应该是竹简、今本《文子》因袭《孝经》。如张丰乾一再说:“传世本《文子》是综合了《孝经》和竹简《文子》中的思想。如‘处大不溢一词,‘处大来自竹简《文子》,而‘不溢来自《孝经》。传世本《文子》和竹简《文子》都讨论大和高的问题,大者谓功大,高者谓位高,而《孝经》中讨论的却是‘在上和‘节度的问题。同时,传世本《文子》的落脚点又在‘守富贵上,与《孝经》一致而与竹简《文子》关注‘守民不同。”“竹简本引用了《孝经》,而传世本在沿用竹简本的同时,又做了损益。”“其‘在上不骄‘处大不溢的思想,受《孝经》和《吕氏春秋》的直接影响,并综合了二者的思想。”【张丰乾:《出土文献与〈文子〉公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0、154页。】这种解释停留在文字异同的表面描述上,未能发现其异同产生的原因,并正确揭示三书之间的因承关系。参照笔者的复原,竹简《文子》在讲了“守社稷”“守民人”后,才说“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富”是指拥有广大国土,“贵”是指高居万民之上,“守社稷”“守民人”是“富”“贵”的前提和表征。其“富贵不离其身”句下,接以“禄及子孙”,由“身”而及“子孙”,文理十分顺畅。而《孝经》先言“守贵”“守富”,后言“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则“富贵”反过来成为“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的前提。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通之甚的文字呢?很简单,因为它要把原本要求天子不骄不溢,说成“诸侯之孝”,所以不得不删除“富有天下,贵为天子”两句;然后为了导出“富贵不离其身”一句,于是将前面的“守社稷”“守民人”改成“守贵”“守富”;最后又暗中把前面删掉的“社稷”“民人”夹在“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两句话中,替换掉“禄及子孙”一句。这种先说“守贵”“守富”,再说“富贵不离其身”的做法,倒也简洁痛快,故又为今本《文子》所因袭,然其前后文句仍据竹简《文子》改写,因而又与《孝经》多有不同。

至此,我们可以回头再来分析一下本文开篇所说地湾残简正面十五个字,为什么其语序与今本《文子》相同,而与今本《孝经》相反?是汉代《孝经》原本如此,还是汉简抄写者随意改变了语序?在上一段论证了《孝经》对竹简《文子》的因袭以后,就可以意识到前一种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因为竹简《文子》这段话分为两层,上一层始于“处大”,终于“守社稷”,下一层始于“居高”,终于“守民人”。既然《孝经》“守贵”“守富”由其“守社稷”“守民人”改动而来,那么像地湾汉简这样先言“守富”,再言“守贵”,是顺理成章的,由此引出下一句开头的“富贵”二字,也比今本《孝经》更加合理。

然而《孝经》章首四句中的“高”“满”分别寓有“贵”“富”之义,其语序先高贵、后满富,为何与先“守富”、后“守贵”的顺序相反呢?这是由于《孝经》讲“满”“富”时,没有保留竹简《文子》包含“处大”二字的前提句,需要上承讲高贵时的“在上”二字,所以只能放在后面。另外《孝经》作为儒家经书,更多反映的是儒家思想,其先“高”“贵”、后“满”“富”的语序,实际上受到孔子言论的影响。《孔子家语·三恕》记载子路问持满之道,孔子说:“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损之又损之之道也。”其事又见《荀子·宥坐》、《韩诗外传》卷三等儒家文献。诸书所载文句多有不同,但“富有四海”都放在四者之末,《说苑·敬慎》末尾小结更作“此所谓高而不危、满而不溢者也”。最后,根据地湾汉简背面传注,可以证明正面经文当与今本同样引《诗》而非《易》。背面简文整理者释作:

圣王□□解祐,吉凶忧或,卒至毋时。君子不敬,何以辅之?毋

其中有些关键文字的释读,学界有所讨论。孙占宇说:“第一字作‘耳形,明显不是‘圣,暂缺释。第二字作‘王形,暂存原释。‘王下一字,仅存左部‘厶形,我们怀疑是‘以之残。”【孙占宇:《地湾汉简研读札记(六)》,简帛网,2018年6月16日。】李洪财将“圣王”改释为“百天”,并说:“百天以解祚,疑指百日解除福祚。因此才有了下面的‘吉凶忧我。卒至毋时,意指吉凶来去没有定时。君子不□,则是说君子应采取的行为,但这个行为可以在解祚后防备吉凶,但未必是‘敬。”【李洪财:《读地湾汉简札记》,简帛网,2019年3月4日。】魏振龙第一个字“存疑不释”,其余多从李洪财改释。汉代以前只言“百日”,无“百天”的说法,古书也从无“解祚”之说,若理解为“解除福祚”,则与下句“吉凶忧或”文意重复。“解”下字迹漫漶作,似乎左从“示”,右下为“口”,故原释作“祐”,李洪财、魏振龙释为“祚”,实不可从。仔细观察,左部上下当皆有残泐,右上更接近“尸”,故疑为“锯”字之残。出土文献中“解”与“懈”、“居”“裾”与“倨”经常通假,【白于蓝编著:《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5、285页。】此简“解锯”,可通“懈倨”,虽然并无其他用例,但古书中常见“怠傲”一词。如《孟子·公孙丑下》“般乐怠敖”,《管子·君臣上》“戏豫怠傲”,《荀子·儒效》及《荣辱》“不敢怠傲”,《礼记·哀公问》“荒怠敖慢”。而“懈”与“怠”、“倨”与“傲”也是经常可以合成词语的同义字,如《汉书·酷吏列传》“丞相条侯至贵居也”句下颜师古注云:“居,怠傲,读与倨同。”故“解锯”显然与“怠傲”同义。又,“怠傲”一词可以用在百姓身上,如《墨子·非儒下》“倍本弃事而安怠傲”,但一般用来指王公贵族,如《韩非子·备内》“人主怠傲处其上”。故此简“解”字前两个漫漶不清的字形,完全可能是“王公”二字。下一句末的“或”字,李洪财改释为“我”,但无论从其所列字形对比,还是从文义上说,都应以原释作“或”为是,可通读作“惑”。《论语·子罕》云:“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淮南子·诠言》云:“故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云:“忧惑溃乱,非贤人所宜。”“忧”“惑”二字,或相对为文,或相合成词,足为佐证。又《史记·南越列传》太史公曰“怠傲失惑”,与此简“王公解锯,吉凶忧或”的意思,更是契合无间。

上引魏振龙所谓此简正面为经文、背面为传注之说的理由,是“正面简文意在告诫众人如何长守富贵,简背之语则更进一步强调如何趋吉避凶、避祸求福,俨然是对正面简文的解说以及延伸”,即以为背面简文是直接解说正面简文的。根据以上对“王公解锯”等字句的全新释读,更准确地说,它们应该是对今本章末“《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反面解说。今本《文子·道德》“夙夜不懈,战战兢兢,常恐危亡;纵欲怠惰,其亡无时”当由竹简《文子》删省而来,足以说明“战战兢兢”即“不懈”的外在表现,其反面则为“纵欲怠惰,其亡无时”,就是此简所说的“王公解锯,吉凶忧或,卒至毋时”。其实古书中经常引用此诗,来表达类似的意思。如《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荀子·臣道》、《韩诗外传》卷七等引此诗时,上下文有“敬”“备”“恐骄”等字眼,与此简“君子不敬,何以备之”文义相通。残简的“敬”字漫漶不清,似乎更加接近“务”字。简帛《五行》都有“敬而不解(懈)”的说法,“敬”“务”二字虽字义有别,在这里都是指努力做到不懈怠、不骄傲。

综上所述,可以将肩水金关汉简和地湾汉简《孝经·诸侯章》完整复原如下:

[在]上而不骄者,高而不危。制节谨度而能分施者,满而不溢。[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富贵[弗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三、 由汉简《孝经》推论其成书时代

上文曾介绍,对于肩水金关汉简T31∶44A+T30∶55A号简与今本《孝经》的文字异同,有人认为二者“属于不同的传本”,有人认为是“改编后的《孝经》文句”。我们将“《易》曰”之前

的文句看作《孝经》经文,并认为其未必经过汉人改编。汉简与今本《孝经》在文字和语序上的较大差别,对于讨论《孝经》成书等相关问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启发意义。

据史料记载,秦始皇焚书时,河间人颜芝曾私藏《孝经》,汉初其子颜贞出之,由河间献王奏上。《汉书·艺文志》说:“汉初,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各自名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颜师古注引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隋书·经籍志》说:“至刘向典校经籍,以颜本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为定。”可见汉代《孝经》经文有出自颜贞的今文和“孔氏壁中古文”两大系统,“今异者”竟达五分之一以上,其中除用字不同外,当时的五家今文经应该还有多出的文字,其总字数或许接近两千。汉成帝时刘向合并今文和古文本,“除其繁惑”,流传至今,正文字数比汉古文经少七十三字,比汉今文经当减少一二百字。以上复原汉简《孝经·诸侯章》八十一字,比今本仅多出七字,与汉今文经比较相符。

张英梅曾经指出,肩水金关汉简T31∶44A+T30∶55A号简“第一句与《孝经·诸侯》之‘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简文除强调诸侯要制节谨度外,还应该做到能‘分施。结合上面的分析不难理解‘分施的确切含义,即诸侯王应能把自己的封地分给他人。《孝经·诸侯》中并没有‘分施的要求”,“简文的大部分内容来源于《孝经》《周易》,但其中加入了汉王朝‘能分施的思想,可能正是在‘分施思想的推动下,推恩令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的”。【张英梅:《试探〈肩水金关汉简(叁)〉中所见典籍简及相关问题》,《敦煌研究》2015年第4期。】从以上汉代《孝经》各本字数的推算来说,汉简多出“而能分施者”等字比较正常,那么从内容来说,《孝经》此五字是否必为抄写者增加的呢?今本此章前四句作“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全是四字句,显得对仗整齐。而汉简四句各为六、四、九、四字,显得比较零乱,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改编所致。但是与竹简、今本《文子》对照一下,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以“处大”“满而不溢”与“居高”“贵而不骄”相对,而与“高而不危”相对的,竹简《文子》作“大而不衰”,今本《文子》作“盈而不亏”,所以《孝经》“高而不危”与“满而不溢”虽处在相对的位置,但其文意本来是不能对仗的,【《国语·越语下》:“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管子·形势解》:“天之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明主法象天道,故贵而不骄,富而不奢。”《盐铁论·褒贤》:“满而不溢,泰而不骄。”《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志不溢,行不骄。”《风俗通义·声音》:“不骄不溢。”足为佐证。】而“在上不骄”与“制节谨度”更从字面和文意上都完全不能对仗。反观汉简,以“在上而不骄者”与“制节谨度而能分施者”相对,即用“……而……者”句式相对,不会引起整齐四字句导致的对仗误解,应该更符合《孝经》原貌,后人不察,整齐句式,辜负了作者深意。

当然,关键问题是“分施”是否专指“诸侯王把自己的封地分给他人”?其实“分施”一词先秦文献中习见,是指国君或贵族将财物普遍分施给臣民,而汉代的“推恩令”是分割诸侯王的土地,由汉朝廷分封给诸侯王子弟,将二者联系起来是很牵强的。

《大戴礼记·文王官人》“贵富虽尊,恭俭而能施;众强严威,有礼而不骄,曰有德者也”,以“能施”与“不骄”相对,已与《孝经》的说法相当接近。值得注意的是,先秦用“分施”一词最多的是荀子及其弟子韩非。《荀子·君道》云:“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其《大略》篇又云:“从士以上皆羞利而不与民争业,乐分施而耻积藏。”其《非十二子》篇则以“乐分施者”与“贪利者”相对。《韩非子·八说》也说:“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可见先秦诸家思想中的“分施”思想强调的君与民以及士与民之间的关系,即劝谏统治阶层要给民众分施利益恩惠。另外,毛传认为《诗·大雅·抑》是“卫武公刺厉王”之诗,已有“谨尔侯度”之句,孔笺谓“度”指“为君之法度”。荀子则是诸子中最重视礼法制度的,如其《儒效》篇说:“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其《王制》篇说:“衣服有制,宫室有度。”黄中业曾经指出,“《孝经》的基本内容,原为孔子的七十子之徒及其后学们论礼的‘丛书的组成部分之一”,“七十子之徒的后学们把礼书中有关孝德的论述辑录出来,编成一书,用以宣扬和强调孝德”,其“成书年代应当在《荀子》成书之后”。【黄中业:《〈孝经〉的作者、成书年代及其流传》,《史学集刊》1992年第3期。】

事实上,“不骄不溢”原本几乎是先秦诸子对所有王公贵族共同的人格要求,其中当然最主要的是对天子诸侯等各级君主的要求。如竹简《文子》假托与周平王对话的口气写作,其中2376号简又说“天子以下至于王侯”,可谓典型代表。上引《孔子家语》所记载孔子“所谓损之又损之之道”,也同样如此。只有《孝经》却把这当作“诸侯之孝”加以强调,这是为什么呢?应该是由于战国以来,周天子名存实亡,当时最有权势的是七大诸侯国的君主,所以《孝经》才会把本来主要是对天子的要求专门改写成对诸侯的要求。所谓“制节谨度而能分施”,是要求诸侯严守人君法度,对臣下不骄不溢,反而普遍分施财物,这样才能得到民众的支持,永远保持其富贵的君主地位。汉代受封诸侯远远不如周代诸侯的地位,更与东周以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背景完全不同,不可能出现《孝经·诸侯章》这样的论述,所以有些辨伪学家说《孝经》成书于汉初,可能性不大。但随着时代的变化,这段论述被赋予新意,持续发生着重大的影响。《汉书·东平思王刘宇传》记载刘宇“骄奢不奉法度”,汉元帝曾下玺书申诫说:“故诸侯在位不骄以致孝道,制节谨度以翼天子,然后富贵不离于身,而社稷可保。”【《汉书》卷八○《刘宇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21页。】这是化用《孝经》的文句,其背后隐含的意思却已发生极大变化,是在警告诸侯不要骄纵,要完全服从天子,奉行国家法度,只有这样天子才能继续让他做王侯,永保其富贵的地位。其中说“制节谨度以翼天子”,并不强调“而能分施”,这与今本《孝经》删除“而能分施者”五个字,同样都是由于汉代以后乐善好施逐渐成为对普通人的道德要求。《汉书》载张临【《汉书》卷五九《张汤传》(第2654页)载:“(张)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杨恽【《汉书》卷六六《杨恽传》(第2890页)载 :“初,恽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皆予恽,恽尽复分后母昆弟。再受訾千余万,皆以分施。其轻财好义如此。”】、郇越【《汉书》卷七二《鲍宣传》(第3095页)载:“郇越、相,同族昆弟也,并举州郡孝廉、茂材,数病,去官。越散其先人訾千余万,以分施九族州里,志节尤高。相王莽时征为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使裞以衣衾,其子攀棺不听,曰:‘死父遗言,师友之送勿有所受,今于皇太子得托友官,故不受也。京师称之。”】三件“分施”故事,张临死后其财分施宗族、杨恽以继承父财分施宗族、郇越因病去官后分施其先人资产,凸显的都是他们“轻财好义”的形象。而元朔二年(前127)汉武帝接受主父偃的建议,“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史记》卷一一二《主父偃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961页。】,后世称之为“推恩令”,各种相关史料中绝无称诸侯这种行为是“分施”的,这是由于所谓“推恩”是由诸侯向汉王朝推荐子弟,由皇帝赐封为侯,虽所“分”为诸侯王的土地,但“施”者名义上是汉天子。因此,《孝经》“而能分施者”与推恩令无关,更不可能是汉人窜入经文的。

综上所述,汉简《孝经》中“制节谨度而能分施”这句话,并未经过抄写者改编,其不仅反映出晚周天子衰微、诸侯力征的时代背景,也适应了汉代王侯“制节谨度以翼天子”的时代要求,对解决西汉初年的诸侯王国问题具有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田颖、杨珂)

猜你喜欢

简文文子孝经
玉 佩
《孝经丛书》与《孝经总类》异同考
——从明代朱鸿《孝经》类编著来看
《孝经郑注》辑本三种平议
在“简文深教”中提升阅读教学效率
蒙古文《孝经》及其词语释义研究
简文深教,让阅读更加有效
文子
简本《文子》与黄老道家思想体系的构建
十五年来《文子》思想研究述评
《孝 经 纬》述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