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们
2024-06-24朱鸿
朱鸿
大舅八十岁逝世,当时因公务之故,我正处于封闭管理状态,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遂长有遗憾。
大舅是语文老师,1988年从何家营小学退休,教书几十年,桃李甚繁。比起二舅和三舅,他显得整洁,儒雅,有理论理,十足的乡间知识分子的模样。他不以年长就严厉管束我的二舅和三舅,也不以知识为权力训诫。大舅固然温克,也含威严,二舅和三舅总是服气的。
舅家在西寨村成分颇高,在我幼小时难免感到困扰,不过我还是喜欢到舅家做客。大舅招呼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便问我的成绩,鼓励我,在学习的方法上予以指点。他目光清澈,声音沉稳,真心地希望我能领悟。
1977年恢复高考,我也艰苦地准备着。可惜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恰在1968年至1977年之间,没有一个阶段不是荒废的。然而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大舅也很支持。多年以来,每当高考气氛弥漫社会之际,我都忆起大舅为我辅导数学的情状。下班吃过饭,他骑自行车从水磨学校出发,过侯家湾,从皇子坡登少陵原,经西兆余,到蕉村,穿朱家巷,气喘吁吁地进了我家的院子。星月之下,他的自行车铃响,闸响,脚蹬也响。他让我演题,遇我不懂或迟疑之处,他就帮我分析,足有三节课时长,之后再骑自行车返水磨学校。想象他冒着严寒,夜驰一个又一个村子下少陵原,我慨叹不已,更决心要倍加努力。
1959年,大舅毕业于长安区第一中学,那时候还称为长安县韦曲第一中学。他的高考也很成功,根据分数,本可以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或哈尔滨军工大学,然而因为政治审查,他连西寨村也不能出,即便他呼天抢地,遍拍门户,依然无用。
大舅在乡间当了老师。计有几十年,他一直围着西寨村转。这里是明朝时军营所在,为军营要靠聚落补充兵卒,供给粮饷,村在徐家寨西,遂称西寨。舅家居西寨村,周遭羊元坊小区、郭杜农业中学、邓店小学、香积寺学校、申店小学、水磨学校、瓜洲小学和何家营小学,无不响起过大舅的诵读声。他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职务,然而凡吃过他粉笔灰的学生,都对他尊崇有加。
大舅的书法也好,在处处标语的岁月,他的作品频频见于墙上。日子正常了,他便接受邀请,以书法襄理桑梓的红事或白事。春联就更多,不仅是西寨村,周边村落也都有。在晚年,这尤其成了大舅的一种乐趣。
我偶尔自问:如果在十九岁那年顺利上了大学,大舅对社会又会有什么样的贡献呢?我学过一点哲学,知道有观点认为内因很重要,外因需要通过内因起作用。实际上人皆处形势之中,形势显然笼罩着人的命运。形势,是一种外因,有时也可能是一种巨大到恐怖的力量,完全可以决定人的成败存亡。
二舅是老实人,喊他搬砖就搬砖,呼他揭瓦就揭瓦,或曰令行则行,令止则止,不越雷池一步。二舅文化不比大舅,聪明不及三舅,却自有一种可靠和温暖的感觉,且具天赐的福气。
二舅出场,总是寂然的,带着一些羞涩和怯懦。他的手是黑的,鞋面也沾满了土。他在生产队的饲养室上工,总会在回家用餐之后不知何时即悄然而去。我曾看到三舅不知为什么事数落二舅,二舅即起反驳,并没有结巴,不过的确显得笨嘴笨舌。尽管我其时还幼稚,也会同情和可怜二舅。也许是由于家庭成分高,外祖父遭遇批斗,才导致了他的这种性格吧。
1970年,我不足十岁,过年到了舅家。在厨房做饭时,外祖母、大姨、二姨和我的母亲,忽而头攒,忽而头散,一时声高,一时声低,她们讨论的,总是悲伤的事。
我郁郁寡欢,独在垣下玩耍。二舅进门时我问候了他,他遂了解我的期末考试情况,接着示意我随他挪移,避开了窗口。他的军帽萎蔫耷拉,棉袄光里光面,然而满脸喜悦。他缓缓从贴胸的口袋里取出两角钱,微笑着递给我。纸币已经揉皱,不过被二舅用身体焐热。这是我的压岁钱,五十余年过去了,想起它,我的眼睛仍旧会湿。
三舅长我不过七岁,经常逗我甚至惹我。有次我随母亲省亲,在舅家的院子里,三舅蓦地撩起衣襟,露出一只兔子,白若棉花。我刚欲上前一摸,他竟放下衣襟摁住兔子,转身而跑。我更想要兔子了,遂紧追其后。他出门,我出门;他拐到街上,我拐到街上;他钻进小巷,我钻进小巷。等他跑回院子停下来,我虽累得腿软,大口喘息咳嗽,还是扑向他,要兔子。他揭开衣襟,露出的竟是一团棉花。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而我则恼怒不已,因为被愚弄哄骗的委屈,竟大哭起来。外祖母在屋子嘟嘟囔囔地批评三舅,外祖父遽然变色,指着三舅的鼻子喊:“你还小呢!”三舅手足失措,我也立即收敛。现在想起,那时候三舅也只十几岁。
三舅酷似外祖父,个子不高,不过身材匀称,且骨肉坚硬有力,呈发愤必有作为之态。然而,外祖父八十六岁跨鹤西去,三舅因病,六十四岁便离世了。
固然深受成分连累,三舅仍然桀骜不驯,坚韧不拔。三舅体有血勇。他好辩也好斗,语言不合,便拳掌出击。一旦吃亏,就怨大兄二兄不帮他打架。
三舅勤劳,志在发财致富,也极其聪明,懂得如何赚钱。西寨村在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间,潏水流过,能种小麦,也能种稻子,更能种菜。吃农业粮的人不一定食菜,但吃商品粮的人,必要食菜。他看清了这一点,遂决定卖菜给吃商品粮的人。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三舅便已开始骑自行车卖菜了。政策不允许,他就动脑子想办法。他在五点之前即向城南行动,钻到西安工厂的家属区,七点之前卖菜给这里吃商品粮的人,随后再返乡上工,生产队的干部并不知他的口袋已经鼓起来了。放工以后,隔三岔五地,在天黑之前,他还会再到城南的家属区挣上一笔。
改革开放,政策允许了,三舅遂改蹬三轮车卖菜。蹬三轮车比骑自行车累,不过装的菜多。凡城南的草场坡、含光路、昆明路的工厂家属区及电子城一带,曩日皆为优渥之地,生产垄断,销售垄断,收入也始终有所保障。发现了这个消费群,三舅翩然往来,卖菜给他们。
进入二十一世纪,三舅用上了电动三轮车,虽愈发省力,但此时他也年逾五十了。所卖之菜,韭菜、蒜薹、西红柿、芹菜、茄子、胡萝卜、菠菜、白菜和莲菜,应有尽有,一些是自产的,更多的是倒手经营。许慎曰:“贩,买贱卖贵也。”三舅所务,早已合法,且非有深厚经验,未必能够做成。
三舅囤积有道,从不拮据。他比二舅大舅都宽裕。我读了大学,收入也并不如他充盈。大约是1993年,他到我家,转了东屋又转西屋。当时我身处生活的低谷,确实家徒四壁。三舅站在狭窄的客厅,几乎是鄙夷地说:“三十多了,弄了个啥?”我按住火,暗想:此真燕语雀言也。待我英勇翻身,三年不理他。三年以后,他转来了出版社家属院卖菜,再至我宅,送我黄瓜、笋瓜和西瓜,就算是挽回我的尊严,以示和解吧。
三舅希望有阔敞的屋宇,这一点仿佛也承袭自外祖父,外祖父除了置屋宇之外,还广置田亩。得到机会,三舅申请了一块庄地,以卖菜所获,先盖了三间平房。至2000年,再以卖菜所获拆了平房,盖了三间两层的楼房。过了几年又扩建加盖,遂攀升到了四层。2016年继续加盖,楼房便耸到七层了。他豪迈地说:“单是马桶,我就买了五十六个!”
屋宇越来越高,甚至要举目而瞻,而三舅却越来越瘦。旁人知道他太劳苦,太节俭,无不劝他注意身体。三舅听进去了,却做不到。终于胸痛,经诊断竟是夺命之疾。他明白此病的结果,不禁忧戚,然略有精神,还是要继续卖菜。
在某个历史阶段,成分是一个人最大的标志,决定着此人的归属。我上小学时的一个田姓同学,因为家庭成分自卑之至,常常徘徊于群体的边缘或角落,胆小,非常容易脸红。那时候,上学的伙伴穿过田家的院子,会喊打倒他父亲的口号,声震四邻,他也只能忍受。每见此景,我不免暗忖,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也会遭此凌辱吗?然而他们从未表现出田姓同学那样的卑怯。
我家田亩也不算少,不过因为曾祖父有烟瘾,一块一块地卖成了贫农,最后反而得了平安。舅家相反,外曾祖父以田土为宝,一再买之,遂使外祖父成了地主。由于成分糟糕,我的三个舅舅皆娶妻不易,生子也迟。
我的母亲在舅家颇有威望,大舅、二舅和三舅无不钦佩。我家的自留地主要由母亲耕种。收割小麦是很紧张且劳累的农活。当是时也,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结伴过来帮忙。他们戴着草帽,在太阳下挥舞镰刀,捆麦秸,再运至场里。我家盖平房,盖楼房,大舅、二舅和三舅也过来帮忙,抬木料,拉土填坑,什么都干。被他们带动,我的大姨父和二姨父也时常过来帮忙。
外祖父是富户,接受过教育,且参加过县级政府的治理工作。外祖母是四府村的姑娘,家里院子几进,皆雕梁画栋,虽未能接受正式教育,也是知礼的。母亲是长女,生长于斯,自有灵秀之姿。
现在,我只有二舅一个舅舅了。二舅也已年近八十,不过依然颇有精神,终日优游,其命矣夫!
感谢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舅舅们,因为你们,这人世也愈发值得我去感谢。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