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舅会酒

日与月

大舅始终丰富着我的记忆，而且在我的记忆中大舅又始终与酒联系在一起。

那天，泽口镇的天空蔚蓝无限，也使横渡汉水河的场景显得更加壮观。

大舅是第一个下水的，他牵动着河岸边的所有目光。当时的我因为有这样的大舅而感到满脸生辉，便在人缝里穿来穿去，说：“你知不知道，那个游在最前头的人，就是我大舅。”满场飞过一阵后，就在最热闹的地方等候大舅从对岸游回来。

大舅一身河水站在我面前时，仰天发出一声很响的喷嚏，接着又是几声。大舅感冒了，且当夜就发起高烧。我摸着他的额头，手被烫了回来。劝他到镇卫生所拿几粒药丸子吃，他说，“那东西太苦，也用不着。”我有点怪他，既然感冒了，还去横渡汉水河干啥。大舅告诉我，集体活动，哪能不去呢。说着说着，大舅便喝了一口酒。大舅笑了笑，又说，这酒治感冒。我当时不解，酒哪会这么神奇？

大舅是靠善良与酒生存的。

外婆作古时，大舅严格按古时的程序尽孝，而且事无巨细，安排得滴水不漏。妇人们脆弱，哭时拍胸顿足，似雀之跳。这时的大舅就劝了这个，又劝那个。等妇人们泣住，大舅却躲到汉水河边的芦苇荡里大哭不止。外婆的作古，唯有大舅的悲痛至深。但大舅怕自己的泪更是加剧了妇人们的哭声，按他的话讲，男人哭几天伤不了身体，而女人一哭就会耗尽奶水，又如何去奶孩子？

大舅很喜欢我。我十六岁时，他还给我洗脸梳头。再看看他的头乱糟糟的，似乎从来就没有梳洗过，我便叫他自己也梳洗，可大舅却说：“太费香皂了，梳子梳我的头会断齿的。”大舅的家境贫寒，外人一见大舅拿青菜去卖，并从镇上换回几根油条，就知道我准上大舅家了。

这样，我就极不情愿再上大舅家了。

那年，我从省城回老家过年，怕大舅太破费，不敢去給他拜年。但大舅知道了我心事，专程来接我。大舅给我请了很多陪客，见他从附近人家借来餐桌，扛在肩头，像是即近匍匐于地的姿态，我就只想流泪。大舅老了，再不是从前如日中天的大舅了。

大舅说他好几年没像今天高兴了，便一杯杯与我喝酒。这次与大舅会酒，从下午五点钟一直延续到七点半……就是这样，我终于有了人生醉酒的烂漫。

是大家送我回的家，躺在床上，我恍惚中听到了大舅的声音：“我这当大舅的，怎么会把国儿灌醉了？”我想爬起床，再与大舅喝两杯，但力不从心，只是说：“这酒的味道不错呢。再过春节，我要带着酒再和大舅喝。”

过后，据母亲讲，大舅听了我的这句话，热泪盈眶。想想大舅寒风中送我的场景，我便明白了自己已拥有了人间最厚的一片情。为此，真想还醉几回，乃至永远。大舅在向我滋润灵魂之雨时，我就只想醉，或者只有接受醉。

对于渐渐老态的大舅，我常写信，请他不要放下酒杯——酒是验证生命力的东西。

大舅，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