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金砂【太宰治与“斜阳馆”】
2024-06-24洁尘
洁尘
一
乘坐JR从鹤冈至秋田,再从秋田至大鳄温泉,入住“仙游馆”温泉酒店的“椿之间”,一段跟太宰治相关的旅程由此开始。
太宰治曾经与家人在“仙游馆”这家温泉酒店驻留过。早年的大鳄温泉这个小镇,没什么特别像样的旅店,仙游馆算是讲究的。所以当时那些到这里度假的文坛名士,也有选住这里的。我们入住的椿之间,老板就说是森鸥外住过的房间。
两层楼的酒店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但楼梯挺阔气,双向上下,交会处的上方挂着一块森鸥外题写的“仙游馆”匾额,大门口上方挂的标牌就是根据这幅字刻印的。我抬头看时,老板在大堂看到了,走过来说这是森鸥外专为他们写的。然后把我带到二楼顶角处另一块署名“恽毓鼎”的“仙游馆”匾额前,说这也是专为他们写的。我问:是在这里写的?老板很肯定地说:是的。
恽毓鼎是晚清闻人,生于1862年,殁于1917年,担任晚清宫廷史官十九年,历任翰林院侍讲、国史馆总纂等职。一百二十万字的《恽毓鼎澄斋日记》,起笔于1882年,收墨于去世时的1917年,跨度长达三十五年,全面而详尽地记录了清王朝最后的时光,具有非常高的史料价值,其中光绪葬礼和宣统登基两件大事的很多细节,都被恽毓鼎记录在日记里,相当宝贵。
我没有告诉老板,恽毓鼎根本没有到过日本。这幅字估计是老板的先辈收集的各种字画中的一幅。至于说是恽毓鼎给中国的哪家“仙游馆”题的,就不知道了。恽毓鼎除了是宫廷史官,还是四处行医的大夫、精于版本目录学的古籍收藏家、跟很多名伶有来往的京剧票友,也是被时人誉为颇得东坡风采的书法家,一生中散落坊间的字画数量估计不少。
老板来了兴致,把我带到餐厅,指着墙上署名“侯爵伊藤博文”的“瑞气满天地”题字给我看。我再问:在这里写的?老板说:是的。我暗笑,当然不信了。这是一个对家族产业充满了自豪感但学业不算精良的继承者。
温泉酒店的早餐都是和食。到日本次数多了,已经习惯早餐端着一碗白米饭就烤鱼、豆腐和各种渍物,第二碗一般是把味噌汤泡进米饭里,吃上一碗泡饭。仙游馆的餐厅,太宰治、森鸥外等一众名人曾经在此用过餐。洁净的榻榻米、简洁的桌椅,面对窗外的庭院,晨光中就着一园青绿默默地吃完面前一堆小碟小碗里的所有食物,心情安静妥帖。
到这里的头一个晚上,因为酒店没有置备晚餐(这在温泉酒店里算是很少见的),我和东东、艳宁步行几百米,到小镇桥头一家叫“大福”的和食餐馆吃晚饭。饭后步行回酒店,眼见正门相当朴素甚至有点凄寒的仙游馆,从桥上看过去,背面居然是金银交融的景象。这是桥上的灯光造成的效果。这桥灯实在是厉害,不仅把桥边临河的仙游馆镀了银,还把深秋时节浅浅的河水以及河床上大片灌木丛一起给镀了金,看上去相当超现实。我对东东和艳宁说,看,这是金木哦!
我们第二天就要去金木,太宰治纪念馆“斜阳馆”就在金木。
二
从大鳄温泉至弘前,转车五所川原,再到金木町。在大鳄温泉驿上车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东东和艳宁在站前的专门泡脚的小温泉里泡了脚,然后对从四周乱转回来但啥也没看到的我嘚瑟说,浑身都暖和了,舒服极了。
我是后来翻看照片才发现,就在车站对面,一家土特产小店挂着出售萩饼的招牌。秋天的萩饼、春天的菱饼,是时令点心,名字一样,但各地各有不同。好可惜啊,在东北青森县的这个小地方,萩饼会是什么样的呢?居然错过了。
有趣的旅程,在我来说,要足够远,但又不会远得绝望;要足够安静,但不会太偏僻让人紧张。另外,旅程中各种交通工具的接驳也要便利顺畅。这一点,在日本的旅行中是可以实现的。而去探访“斜阳馆”的那一路,这些要素展现得相当完美。当然,在“接驳”这个问题上,完美得有点勉强。第三趟转车是从五所川原到金木,只有五分钟转车时间,提着行李,上下台阶,在两个站台与过线天桥之间奔跑。居然成功了,坐到座位上都觉得不可思议。
坐定之后四下一看,居然是只有一个车厢的窄轨小火车。这种感觉太日式电影了。居然就这么入了电影场景之中。
这趟小火车叫“津轻铁道”,是日本最北端的私营铁路,只有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其根据不同时节而变换主题的车体和车内的情境非常有名,春之“樱花”,夏之“风铃”,秋之“铃虫”,冬之“暖炉”,每一个季节都相当贴切而美好。
一个车厢的小火车,出现在电影《东京塔》里。男孩要离开家去附近城镇上高中了,和妈妈在站台上默然告别后上了车,不知如何应对自己茫然的情绪,怔怔中掏出包里妈妈塞进去的饭团,啃着啃着,逐渐找到了情绪的落脚点,原来,这个时候是想哭的啊。
《东京塔》这部电影我很喜欢,成年的主人公是小田切让扮演的,老年时的母亲是树木希林扮演的。电影早就看了,小说原著却是前不久才看的。原著作者利利·弗兰克,本名中川雅也,是个全才人物,身份包括绘本作者、作家、演员、摄影师、电视节目主持人等等。我对利利先生作为演员的那一面要更熟悉一些,他出现在各种日剧日影中,质感各异,这跟他跨领域创作的深厚积累有很大的关系。是枝裕和很欣赏他,让他出演《如父如子》,还有获得戛纳金奖的《小偷家族》。作为作家的利利先生的代表作,就是自传体长篇小说《东京塔》,写一个儿子和他母亲之间一生的故事,沉郁,忧伤,各种羁绊和艰难,各种深情和不舍。其中有一段话我很喜欢——
仍感羞涩,仍有畏缩,偶尔也让僵持略起波澜,就让这一切缓缓被推平,纺出柔和而又顺滑的日复一日。
进了电影再出来,我们也身在只有一个车厢的小火车上。窄轨铁路两边的坡地全是“杂树林”,那些披拂靠近的枝条似乎随时会戳到车体上,感觉火车是在破路前行。如果有幸在春天上了这趟火车,会猛然醒悟到那些秋冬时节里杂乱萧索的“杂树”竟然大部分都是樱枝。我没有上过春天的“樱花列车”,只见过好些照片。那里面的小火车像个孤独的小男孩,默默不语心事重重地穿行在繁花茂枝之间。
车头处司机室旁边,挡风玻璃的下端有一个白色的铁柜子,柜面上竖摆着一堆书,柜门上贴有一个标识:津轻文库。还贴有说明,可自行免费取阅,阅后可以在其他班次的车上或者车站返还。我在这堆书里看到好几本太宰治,从中抽出一本《斜阳》,逆着车头泼进来的天光,拍照。
是的,我们去的就是“斜阳馆”,太宰治的老家。
三
车站土黄色的外墙上挂着标识牌,白地黑字,准确的说法是“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芦野”,墙面上最为显眼的是太宰治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的纪念海报,用的是最为有名的那张托腮照片的简笔画,苦着一张脸,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橘红色的短途火车停靠在站台边,台基很矮,就像停在路边似的。我们从这趟车下来,它歇一会儿就会返回五所川原。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而我们会在几个小时后再坐上这趟车。一座小房子,就是车站建筑的全部,远处是蔓延出去的铁轨和深秋天空里的厚云。
站台上有太宰治文学碑,是他在《津轻》一文中的选段。第一句话就说:
金木,是我出生的小镇。大致位于津轻平原的中央,尽管不是具有人口五六千这样的特性的大都市,却处处都有着都市的气息。说得好听点,如水一般淡泊,说得不好听点,便只是没有什么底蕴的虚荣小镇。
太宰治向来都是说到什么都有点没好气,金木把这个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文学碑立在车站,真是大气也有幽默感。
这块文学碑还说到津轻的山。
“……我叫着:‘啊!富士山。真好呢。并不是富士山,而是被称作津轻富士的1625米的岩木山,轻飘飘地浮现在满目水田的尽头。实际上,是轻轻飘浮在水面的感觉。像水滴一般苍蓝,比富士山更加女气,像将和服的下摆或银杏叶倒立一般,哗地打开,左右匀称,静静地浮在青空之上。尽管并不是什么高山,但却是如婵娟那般清澈的美女。‘金木再怎么说也并不坏吗?我用像是慌了一般的语气说道。”
以上文字,是我拍下照片发给伊北,请他翻译的。
对文学碑起固定作用的铁质外框已经锈迹斑斑,铁锈和铁管上原有的白漆混在一起,陪衬着白地黑字,也显得很有味道。
离开站台往金木町里面走去,沿路“斜阳馆”的路标越来越明显了。作为金木最大的旅游资源,外来游客基本上都是冲着这一处来的。金木是要好好感谢太宰治。
到了。一座砖墙围起来的豪宅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现在看来都相当突兀,可以想见一百年前更是鹤立于周遭的低矮民居。这座宅子外西内和,占地两千二百平方米,楼上楼下加起来共有十九个房间,还有好几个存放粮食的仓库和阔大的庭院。一楼的大广间是津岛家族的土地产业和金融产业的工作场所,设有银行办公室,每年秋天雇农们交租也在这里,大米堆得满坑满谷。太宰治的曾祖父在明治初期就已是金木的大地主,父亲津岛源右卫门除了拥有巨量的土地外,还兼任众议院议员和贵族院议员等职,集财富和权势于一身。1909年6月19日,原名津岛修治的太宰治在这个宅子出生,是家中的第十子,在男子中排行第六。1923年,津岛源右卫门去世,长子津岛文治继承家业,虽仍担任众议院议员和青森县知事等职,但家族势力已经不如往昔。
在文学馆的意义之外,“斜阳馆”在建筑上也有一定的说法。其设计师是被称为“弘前栋梁”的堀江佐吉。弘前是金木町所属的市,出身于此地的文艺界的文艺名人,据我所知,除了早年的堀江佐吉和太宰治,还有奈良美智。
堀江佐吉设计监造的津岛宅邸在1907年竣工。歇山式屋顶上铺的是赤炼瓦,整个宅子的木制部分全部使用桧木,是当时最高级的木材。二楼家人起居的房间,大部分为和式,也有一两间在当时最为时髦的西式房间。一百多年过去,因为所用木头太好,随时光流逝反而越发华贵闪亮,楼梯、扶手、地板都因为反复摩挲包浆而熠熠生辉,奢华到令人吃惊。太宰治在这座豪宅里长到十三岁到弘前去读书,之后离开青森去了东京。因父母有很多外出事务和应酬,童年的太宰治大部分时间是和佣人以及哥哥们在一起,这座豪宅在他眼里也就颇为寂寥和无趣:“这位父亲造了一座很大的房子。可是毫无风情,大而无趣。……这座房子坚固得可怕,但真的没什么意思。”
“二战”后,日本政府施行土改,废除贵族,征收了大量的土地,很多大地主和贵族因此失去经济来源,景况一落千丈。津岛家族也未能幸免,“斜阳馆”易手他人,最后收归国有,现在所有权属青森县。这一时段,也正是太宰治小说《斜阳》的故事背景。
“斜阳馆”内,二楼太宰治母亲居住的房间被解读为《斜阳》的书名来历和灵感源头。这个房间的隔扇上贴有很多书法作品,其中就有“斜阳”这个词。学者们认为,童年的太宰治出入这个房间,这个词以及黄昏时洒满整个房间的斜阳余晖,让太宰治得到了准确呈现小说主题的意象。《斜阳》的写作并不在金木。1946年,太宰治回到了东京三鹰的家。不少文学评论家认为,位于武藏野的三鹰,其夕阳西沉的景观尤其有着强烈撼人的视觉效果。这一点,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创作《斜阳》的太宰治来说,触动可能更为直接吧。在《斜阳》中,太宰治写道:“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种感觉吧。”
“河底金砂”这个意象确实跟斜阳很有联通感。现在的“斜阳馆”,门口也是巨大的招贴,跟金木车站那幅一样,纪念太宰治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津岛家的父兄们显然没能预料,最终为津岛家族以及整个金木町光耀门楣的,竟然是当年那个让他们头痛不已甚至要除名于族籍的废材老六。
四
在离“斜阳馆”几百米远的小街上,另有一处太宰治纪念场所,倒是很有写作的安静气息,这里是“旧津岛家新座敷”,针对游客的说法是“太宰治疏开之家”。座敷,意为榻榻米的日式房间。疏开,则是疏散的意思。
1922年建造的“旧津岛家新座敷”,最初是太宰治长兄文治夫妇的新居,1944年,主持家务的大哥原谅了屡次作乱带来很多麻烦的太宰治,恢复了他的族籍,允许太宰治携家人回乡居住,躲避战乱和空袭。太宰治一家人就在“旧津岛家新座敷”住了有两年的时间,太宰治在此创作作品二十三部,是其创作的高峰期。
此处宅邸后来随津岛家族衰落而易手他人,现在为白川家族所有。白川家将此开设成了太宰治的一处纪念馆。
《知日》杂志为太宰治做了一个专题,到访金木各种存迹,也采访了“疏开之家”现在的房主。我们去时,白川先生很高兴地为我们展示《知日》杂志对他的专访。
“疏开之家”是一个传统日式住宅。现在的起居间由一道纸拉门隔开里外,纸拉门的上方挂有“鹤龟”的斗方书法,拉门两边各一幅鸟居清信的浮世绘美人图。从外间看过去,榻榻米上,依次是木质小桌、桌上的笔和稿笺纸、桌前的棉坐垫、炭炉以及炉上的铁壶。这个空间,就是太宰治曾经使用过的书房。现存的这些物件当然不是原有的东西,是房主后来专门添置的,参观者由此可以盘腿坐在书桌前假扮一下写作的太宰治。我也假扮了一会儿,并想起了太宰治的一段名言:
我假装说谎,大家就说我说谎,我显出一副有钱人的样子,大家就说我有钱,我假装冷漠,大家就说我是冷淡的人,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大家都说我假装痛苦。
我盘腿坐在小桌前,一面心想这个姿势可以保持多久而不致腿脚酸麻到无法起身,一面把目光抬起,用视线将庭园的绿意、白色格子的纸拉门和外廊的阴影牵引进室内。光影之中,幽暗和明亮浮沉交混,太宰治在这里的时候是这样,七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也还是这样。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