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当日和第二日
2024-06-24安石榴
安石榴
起先就不算是雨,天气预报说冻雨,的确窗外下着水滴,却不能说是雨。看起来它沉甸甸的,可比夏天的雨重——假若把这点当作评判标准,那它可是太重了,落下的方式都应该用“砸”这个词的。还冰凉,一看一哆嗦,你隔着窗子也知道。冰冷沉重,冻雨,就是这么一个感觉。
就这样下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风也起了。风大不大你得看树。楼下就是南湖,岸上一圈都是树,有榆树、柳树、松树和杉树。榆树柳树枝条摇摆得特别厉害,最后你猜怎么着?凝固在摇荡的姿态上,就是定格了。非常神奇,没见过的。你倒是见过芦苇啊,没有放倒的玉米大田啊,冬天里它们就从西向东飘摇着,你知道它们被风吹得一边倒了,回不来了。但你心里觉得它们都是柔软的植物,扛不过西风的坚硬,你根本不知道一棵大树也有这样的时刻。一棵棵真正的大树,十几米高的大树,几十厘米长的枝条就在空气中凝固了,仿佛失去了重力,或者各种我们不熟悉的力,甚至脱离了时间、空间等等,或许,还有尊严什么的,全部被否定,然后就那么停住了。起先,你就是讶异:哎呀还看到这样的景致了,真是开了眼了。慢慢地,你开始觉得并不一般,然后心里猛地一惊,悟了:这是风的姿态,都说风无形,其实是有的。
忘了说了,冻雨也并没有那么纯粹,也夹杂着雪花。还是隔窗观察着,视角没有变。起先,雪花落下来就不见了,一颗颗完完整整地飘下来,但最后一刻改了主意,不想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了,于是一翻身,头朝下钻进地缝。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雪,仿佛你所经历的事情中没有被承认为事实的那一部分,只是出现过又转眼消失了。后来慢慢地留下了一些雪,落在这里,落在那里,斑斑驳驳,却也不难看——大自然有灾害是真的,但大自然有丑吗?大自然好像全都是真善美吧?雪也落在姿态被定格的那幅“画”上,那幅画就被银色又勾勒了一遍,突然醒目了。又是一惊:美,它还递进了呢!
南湖也在变。起先是个什么样子呢?像个镜子,晨光充满房间时几案上的一个镜面——必定是被一排书架遮挡了阳光后,房间依然通透,锐利却淡褪了,这时候的案子上的一个精巧的镜面。当时的湖面就是那么个样子,看起来舒坦,干净。你并不确定那是什么颜色,此时非要确定颜色也毫无必要。它照得见人最温柔真实的一面吧,有这么个感觉就妥了。熨帖,这时候的湖面给你的,就是这个感受。
渐渐地,湖面开始有些花纹出现了:起先只是杂乱无章的白色线条,隔了一会儿再去窗前看,那花纹已经生长开来,交织、变化,现在就像一个个正在生长的超大树叶。这会儿还不是很多,东一个,西一个,超大个头的镂空的树叶,穿插在干净的浅灰色的湖水中,或者说——正画在湖面上。再去看,嚯,生长得更多了,湖面上只留下几个小块零星的平静,但是呢,那些美丽的大叶子也并没有增多,反倒是减少了。为什么?因为风和雪嘛,它们应该是有权力的,虽然你并不知道这权力从何而来,反正它们一边画出一片片美丽的大叶子,又一个个地将它们抹去,最后整个湖面冰封,叶子就全不在了。
这是下午两点之后的事,冻雨停了,风没停,雪大了起来,成为绝对的主导。湖水被风横扫了不知道多少次,冰面上划出一层清雪跑过的姿态—— 一道道、一片片被搅动过的遗存。你看它们的布局、样子,就知道风在哪里用了力,在哪里只是轻轻一过或者被什么阻挡,甚至抵抗过——都在湖面上留下了可揣测的痕迹。说到底,依然是风的姿态,只是有些地方风也妥协了,并不都是硬“刚”。在人们自说自话的想象中,狂风总是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事实上并不一定。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候,再暴烈的风也会做出其他的选择——狂风的选择应该更多些吧,因为力量更大,多数时候,力量的确是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应该是。
有一只鸟突然从窗前划过。那迅疾之势,真的无法描绘。你根本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鸟。麻雀?不会,没有那么大。海东青?好像也不是,它们从来都不靠近人类的“巢穴”。反正根本看不真切,只是一个惊喜,倏忽一过的一个惊喜,却根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你还是特别高兴,因为毕竟还是知道一些。难道这不足以惊喜吗?它就和你隔着一个窗户,几寸距离,这是不是你与野生鸟最近的一次遭遇?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
这样默默琢磨了一番,再做一会儿家务,又一次站在窗前。这一次变化大了:雪花翻飞,漫天漫地,看架势仿佛它决心就这样了,永远这样了,循环往复不休不止。想到这一层,你心里突然一沉。当然,也就是一下,或者一会儿。因为到底是明白的,这些事情无论想与不想,都没有结果和答案。此刻,你可能很轻松地就放过自己了,你知道你驾驭不了这些大问题,你懂得放弃,转寻一些简单的事物去琢磨。待到后来夜幕降临,华灯闪烁,天地之间,暗影和温柔暖色杂糅,又是一番动人的画面。这你是明白的,只是可能并没有表露过,你知道,成年人同样也是需要童话的。
半夜也隔窗看了一会儿,雪依然纷纷攘攘,不休不止,那架势仿佛永远就这样了——你心里也许还愿意这样再重复几次呢。但这一次有点难,你仿佛不能放过自己了,你可能终于还是陷进去了,无法像平常那样放过自己,转去找点别的乐子。此时的你只有一招:忍。这可是一个好招啊。此时,只不过隔着一扇落地窗,你却感觉像是在看着别的星球,它和你相距参商,而不是在窗外、楼下或者你目力所尽的地方。外面高低远近形象各异的房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能单纯说长高了、长胖了,来暗示大雪或者暴雪,虽然那样说大概也对。但并不是完全那样,因为实际上,在开阔的视野之下,想要一个事物膨胀扩大,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起码对于下雪这回事来说,是要看背景的。但你得承认,夜半你站在窗前看到的,的确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不能寻常见到的世界。或许是因为暴风雪,又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你像是在观望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来没有到过、也无论如何到达不了的地方,那些城堡、阳台、幽深的街道什么的。这时候,你不忧伤才是怪事呢。暴风雪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啊。
第二天睁眼一看,又不一样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不单是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高贵的白银装饰起来,单纯且华丽。这当然又是一个童话,但和昨晚的那个已经不是同一个主题。如果说夜晚的昏暗与朦胧中有故事暗暗流动,比如继母、小女孩、白马王子之类,那么此刻就已经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一切并不都是白雪覆盖所致,不过原因也非常简单:经过一整天的坎坷与折磨,终于阳光灿烂!
这就必须出去了。
当然,看风景和实际进入风景完全不一样。首先是,很难,美的事物从来都不是容易得来。冷,难行。这就不必形容了,因为感受这种东西,不管形容得怎样生动、真切,也是形容的、描绘的,这时候就需要真实地去试一试,用肉体去感受它。人生之中,总有一部分是不能经由通感获得的,永远不能。
唉,你只不过是下个楼,去楼下南湖走上一圈嘛,这样是不是夸大其词了?可能也不是。大灾大难的启示、警醒、异常,固然可以写入历史,但它们对个人而言意义微乎其微,它们超越个人所能担当,要以地球为单位加以应对。个体因之被泯灭,不是说个体不可以作为,而是毫无意义,即便你为这些杞人之忧体现出高尚的个人素质,也依然毫无用处。反倒不如获得这样的发现更加愉快——比如,你围着南湖艰难地在雪地里走上一圈,看到遍地被风雪折断的榆树、柳树枝条,有些甚至是既大且壮的,令人触目惊心。你看着那些被风劈开的树的伤口,那些新鲜的白茬儿,仿佛感觉到了疼痛。但你又马上发现,松树、杉树不在受害者之列,就是说,你仔细观察了每一棵松树和杉树——这是一个小小的湖,周长不足一千五百米——你确定每一棵松树和杉树都被你观察到了。即便大雪最终在它们的枝条之间凝结成团、成块,并兜头压迫,重量超常形势严峻,每一棵松树或者杉树也都依旧完整挺拔,对,它们巍然屹立,并从容不迫。这也还不是全部的情形,同样是榆树、柳树,依然有一些优雅地保全了自己。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它们长得端端正正——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事实陈述。它们树形完美,你看得到粗壮笔直的树干,如同中轴线,把蓬松茁壮的枝条、树冠分成均匀而和谐的几部分。
一边绕湖行走,一边心想:的确是这样吧,端方的质地与行为,到底还是可靠的呢。
然后就什么都不想了,只享受这一刻——穿行琼枝玉叶之间,在空旷辽阔如同太初一般的碧蓝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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