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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连精神与运河文化

2024-06-23宋致东高元杰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4年14期
关键词:聊城李白

宋致东 高元杰

摘要:鲁仲连(又名鲁连)是战国时期齐国高士,不但能够以布衣之身成就“却秦兵”“下聊城”的非常功业,更以“义不帝秦”“辞金逃赏”“蹈海明志”的精神为世人所传颂。鲁仲连能够成为李白的崇拜对象,是因为他既能取众家之长,创非常之功,又能保持独立自由之人格的精神内核。在国家大力弘扬运河文化的当下,聊城应积极探讨重修“鲁连台”,深度挖掘鲁仲连文化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基于此,该文尝试以李白诗歌和聊城“鲁连台”吟咏为中心,探寻鲁仲连的精神内核,分析鲁仲连精神的传播与鲁连台及运河的密切关系,并提出聊城在挖掘和宣传鲁仲连精神时应该注意的一些问题。

关键词:鲁仲连;李白;鲁连台;运河文化;运河诗;聊城

中图分类号:K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5(b)-0064-05

The Spirit of Lu Zhenlian and the Canal Culture

—Centered on the Poetry of "Lu Lian Tai" in Liaocheng

SONG Zhidong, GAO Yuanjie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 Shandong, 252000, China)

Abstract: Lu Zhonglian was a distinguished scholar from Qi State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not only achieving extraordinary feats such as repelling the Qin army and taking down Laoying City, but also being praised for his spirit of refusing to be the emperor of Qin and rejecting gold and rewards, as well as drowning himself to express his lofty aspirations. Lu Zhonglian became Li Bai's idol because he not only drew on the strengths of others to achieve extraordinary feats, but also maintained an independent and free personality core. In the current era when the country is actively promoting the culture of the Grand Canal, Liaocheng should actively explore the necessity and feasibility of rebuilding the "Lu Lian Tai" and deeply excavate the culture of Lu Zhonglian. Based on thi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spiritual core of Lu Zhonglian by focusing on Li Bai's poetry and the recitation of "Lu Lian Tai" in Liaocheng. It analyze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issemination of Lu Zhonglian's spirit and Lu Lian Tai and the canal, and proposes some issues that Liaocheng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when excavating and promoting Lu Zhonglian's spirit.

Key words: Lu Zhonglian; Li Bai; Lu Lian Tai; Grand Canal culture; Grand Canal poetry; Liaocheng

鲁仲连是战国时期齐国人,《战国策》和《史记》浓墨重彩地记载了他的言行和事迹,其非常之功绩、高洁之品质令世人倾慕,并被化为“义不帝秦”“一箭下聊城”“鲁连蹈海”“鲁连逃金”等典故,广泛运用在诗歌吟咏之中,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作为鲁仲连的出生地和“一箭下聊城”的发生地,北魏时聊城人民就为了纪念他建起“鲁连台”。到了明代又在聊城东门外运河边另起新台,鲁连精神遂与运河文化紧密相连,为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商旅官宦、游人骚客所瞻仰吟咏,从而得到更加广泛的传播。目前,学界研究多是从史实辨伪的角度考察《战国策》和《史记》对鲁仲连史实记载的异同,或者探究鲁仲连应该归入先秦思想中的何家何派,对后世有关鲁仲连的诗歌吟咏的研究则十分少见。

1 鲁仲连的精神——从李白说起

李白的《古风·齐有倜傥生》写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又有《别鲁颂》一诗:“谁道泰山高,下却鲁连节。谁云秦军众,摧却鲁连舌。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足见李白对鲁仲连的崇拜向往之情。对于李白的这种感情学界早有研究,裴斐在《李白与历史人物》中统计了李白诗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他发现“诗文中出现的战国人物——包括策士、谋臣、君主、卿相、门客、侠士——多矣!出现次数最多,也是他最为倾倒的便是鲁仲连。共见于19首诗文。”裴斐感叹道鲁仲连为后人所共赏,“但谁也不像他(指李白)这样倾慕到了崇拜的程度”[1]。

为什么李白这么崇拜鲁仲连呢?鲁仲连的事迹有辩折田巴、说孟尝君养士、解邯郸之围、一箭下聊城、与田单论攻狄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解邯郸之围和一箭下聊城之事,由二事又引申出排忧解难、义不帝秦、鲁连逃金、鲁连蹈海等典故,人物形象非常立体,跃然纸上。但鲁仲连到底是怎样的人,众说纷纭,有人把他归于儒家,有人感觉他更像纵横家,有人激赏他的游侠之风,还有人认为他有道家归隐的情结,但这些标签都不能涵盖鲁仲连的性格和行为。实际上,鲁仲连不能归于任何一派,他是在“齐地具有独特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并且是在漫长的积累和传承中形成的思想风土”[2]的熏染下,取众家之所长,形成的一种具有独立特色的齐地思想家。

李白在思想上极为自由,他梦想着建功立业,“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他又不能接受为了仕途卑躬屈膝,“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独立自由的人格使得李白的功业十分艰难,使他十分矛盾、十分痛苦。遍览古代人物,唯有鲁仲连能够给李白以慰藉,他不但能够以非常之手段建立非常之功业,更重要的是,他“并不隶属于任何个人,也不服从于任何权力,完全独立地决定自己的行动,掌握自己的命运”[3],“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是真正“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4],他完美地消弭了李白自由精神的出世与建功立业的入世之间的矛盾。所以李白将自己比作鲁仲连,并且不断尝试着成为鲁仲连,虽然他最终失败了。

2 对鲁仲连的纪念——运河吟咏中的“射书台”

鲁仲连最光彩夺目的事迹有二:“义不帝秦”解邯郸之围和“一箭下聊城”,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浓墨重彩叙述的内容,也是后世有关鲁仲连的吟咏、歌颂和议论的主题。在对先贤的纪念上,笔者目力所及,未闻邯郸有何相关建筑,但在聊城,则早有鲁仲连“射书台”(又称“鲁连台”)的建设。

至迟在北魏时期,聊城已筑高台来纪念鲁仲连。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五》记载:“(聊城)东门侧有层台,秀出云表,鲁仲连所谓还高唐之兵,却聊城之众者也。”[5]郦道元创作《水经注》时,聊城的城址在聊古庙一带(今东昌府区李庄东),这是聊城最早的城址,鲁仲连“一箭下聊城”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东门外。后来聊城屡遭黄河洪水的侵袭,不得已而三迁城址,射书台也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被人遗忘,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从隋唐到宋元,人们多是通过《战国策》《史记》,以及李白等人的诗篇来认识鲁仲连,吟咏鲁仲连的诗篇大都可以归类到咏史诗里面去。只有少数诗人在路经聊城时,能够想起鲁仲连的传奇故事,比如,元末的孙蕡,在北上大都(今北京)沿途凭吊古迹时想到了鲁仲连,作诗云“雨浥颓墙草翳空,鲁连千载见高风。愁来自撚鸦翎箭,日落登城射断鸿”。明正德年间,谢迁的《聊城怀古》成为旅行者中较早的专门吟咏鲁仲连的诗篇:“战国信多奇,妾妇良足耻。悠悠千载余,吾重鲁连子。信义屈强兵,坚城书一纸。功成不自居,长揖归故里。诸侯欲帝秦,宁蹈东海死。砥柱回狂澜,流芳照青史。虽非孔氏徒,不愧天下士。聊城已非昔,高山勤仰止。”[6]

这些旅行者们试图去寻找鲁连台遗迹,正德时礼部侍郎王瓒有《题鲁连台》诗“危台百尺控聊城,断础荒芜复蔓荆”,可知此台荒废已久,但仍十分高峻。吴县蔡羽《东昌郡光岳栖楼》诗中有“鲁连下聊城,千秋仰名义。高台尚青青,未识射书地”[7]之句。长乐谢肇淛于万历年间任东昌司理,对聊城古迹甚为熟悉,作《鲁连台怀古》:“日落城西古垒荒,高台野树自苍苍。只今台畔多秋草,犹带当年战血黄。”又有诗云“西郊一抔土,传是鲁连台。遗镞莓苔冷,孤城烟雾开。冥鸿高士意,跃马霸图灰。苹藻年年荐,松风夜鹤哀。”他还在《北河纪余》中更明确地指出“鲁连台在城西北十五里,古聊城地,高七十尺,鲁仲连射书遗燕将即此。”[8]根据聊城城址迁徙的情况,可知当年鲁仲连射书的地方最早在聊古庙的东门外,即宋元以来聊城古城的西北方,与谢肇淛所指之地非常吻合,因此谢肇淛、王瓒、黄省曾这些人应该是找到了当年郦道元所见的“鲁连台”遗迹。

虽然聊城西北郊的“鲁连台”最符合原址,但由于时代的变迁,那里早已成为荒郊野岭,除却博学者和有心人,很少有人能够探寻到那里,这对于鲁仲连故事的传播和精神的弘扬是不利的。在谢肇淛离任后的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新任东昌知府陆梦履未去探寻战国聊城的旧址,只以史乘中鲁仲连射箭书于聊城东门为据,认为“吾不当以台表鲁仲连于往代耶?”于是“卜东关隙地,属杨丞筑之”。据说,中国很多古迹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是一种“于其心不于其迹”的古迹保护传承的本土价值观念。即“不论‘古迹本身是否残缺,甚至湮没废弃,若文化意义重要,其保护传承便备受重视。……即便一些古迹由于年代久远而难以考证其真实性。古人亦有‘虽其事迹,未必皆实,考据未必皆当,然而人心向往,不肯疑其所信焉的传统”[9]。

新修的鲁连台位于聊城东门外,“周覆石甓,握屋三楹其上”“署曰‘高士”。由于此台正处于运河通济桥闸岸边,是从运河入城的必经之地。往来南北的运河商旅,一到聊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必然是这高与城齐的鲁连台。康熙时知府黄汝铨描述:“其高与城等,而廛市关津襟带其下,南航北骑辰酉骈填,过此者莫不徘徊登览,睪然动节义之感焉。”[10]当时的大运河是国内南北交通的主干道,入京赶考、觐见、出京宦游及形形色色的旅人、商贾,往返穿梭于其上,这些人里很多都是不了解鲁仲连事迹,或者了解鲁仲连事迹却没有时间去探寻真正的事发地的。随着运河的畅通,鲁仲连名声大噪,吟咏他的诗篇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鲁仲连的故事和精神便印刻在所有运河旅人的心中了。比如,万历时钱塘人沈守正有题为《舟泊东昌,闻有古楼,不果登,登仲连台而返》之诗,诗人停泊在城东运河上,连城中的光岳楼都没有时间去攀登,自然不可能到城西寻找谢肇淛所说的鲁连台遗迹,那么他攀登的仲连台只能是陆梦履于1607年在城东运河边新筑的鲁连台。据笔者统计,明清时期经过聊城,咏及鲁仲连的诗作超130首,其中,以鲁仲连为主题的有40余首。这些人自然很少能够像李白那样触及鲁仲连的精神内核,但他们对鲁仲连事迹的赞誉和传播对于其精神的发扬显然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

在这些诗作中,比较有思想价值的是明末清初那些殉节者和遗民们的诗。鲁仲连的精神内核,一个是爱国,一个是反抗暴权,两者又是相互依存的。明末清初国家危亡之际,正像遭遇五国围攻的齐国,面对暴秦威逼的赵国一样,可是又向哪里去寻找退燕却秦,排纷解难的鲁仲连呢?明末大儒刘宗周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旧国存亡半纸书,孤城犹属鲁连余。至今草莱英雄尽,何日男儿巾帼除?”[11]东阁大学士范景文曾任官聊城,“会毛伯以使事至,因出吊古二首示予,其意以先生教燕将叛燕,不得称天下士”,范景文虽然尊敬毛伯,但和诗时仍然不客气地加以反驳:“英雄露本色,时时其锋偏。排难别有为,遑计齐与燕。一将易一城,所全岂小然。齐止还其故,燕亦何曾捐。虽然数行字,气应壮千年。不有成功者,血燐断郊烟。相絜试较量,两者孰为贤。奇人好轻诋,侮吾鲁仲连。”又言:“一举两得之,斯名天下士。正中忽出奇,腐儒那得此。”[12]就如鲁连蹈海、义不帝秦一样,国破之际,范景文、刘宗周都殉节而死。

明末清初桐城人方文在明亡后坚守气节,隐居不仕,他在舟泊聊城时茫然发问“纷纷来往者,犹有鲁连无?”还有没有鲁连,帮助田单恢复齐国故土?同样守节不仕的著名遗民诗人彭孙贻,多次咏及鲁仲连,他比较鲁连的高义与时人的蝇营,不禁胸中孤楚悲鸣“仲连先生惜已殁,无人同立斯楼巅。”“鲁连旧迹今谁识?罟客随波自捕鱼。”“千金粪土视,万古高台平。叹息聊城下,纷纭何所营?”“蹈海今谁往,清风只有台。纷纷曳裾客,弹铗一何哀。”[13]侯官许珌在颓唐之下,出仕清朝为官,“月明歌发古聊城,鲁连先生空复情”“眼穿不见鲁先生,英雄到此气空唈。”临漳李继白虽出仕新朝,心底仍在叹息“鲁连祠已颓,义士何其少。”

3 对鲁仲连的质疑——田单屠聊城辨

历史上对于鲁仲连的讨论并不都是赞颂,也有一些争议存在,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司马迁在《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评价他“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中的“不合大义”。司马迁曾向董仲舒请教《春秋》,受儒家思想影响甚深,“不合大义”之言便是出于儒家立场的判断,但在这里太史公更多的还是赞扬。虽然《汉书·艺文志》将鲁仲连划为儒家,后世也有很多学者从是否“合大义”上为其鸣不平,但实际上鲁仲连并不能单纯地划到某家某派,他是独立人格思想之下吸收各派所长的一个人物,他并不需要把自己弄成“合大义”的纯粹儒家。

二是,韩愈《嘲鲁连子》所谓“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开端要惊人,雄跨吾厌矣。高拱禅鸿声,苦辍一杯水。独称唐虞贤,顾未知之耳。”鲁仲连与田巴辩论事见于《鲁连子》,当时稷下名家田巴擅长于“离坚白,合同异”之类的辩论之术,影响很大,年仅12岁的鲁仲连觉得他不切实际,与其辩论,批评他在国事危急的局面之下只会夸夸其谈,毫无救国解难之策。田巴羞愧万分,不再高谈阔论,还对少年鲁仲连夸赞不已。韩愈反感于鲁仲连的咄咄逼人,其实是带有个人情绪的。有人认为,此诗隐含了韩愈与李绅的“台参”之争,说是李绅受韩愈的举荐而晋升,却因韩愈不来参拜自己而在殿前状告韩愈,韩愈心中憋屈愤懑,借鲁连辩田巴之事来发泄[14]。但这两件事之间有相似性吗?笔者对此表示不解。后世也有很多学者文人为鲁仲连作了辩护,详见张艳丽《历代诗歌咏鲁仲连论》。

第三,是《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载鲁仲连“一箭下聊城”引发的后果“(燕将)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令人不喜和不忍。这也是现在宣传鲁仲连文化必须面对的,一个引发屠城事件的始作俑者值得赞扬吗?因此有必要对此做一番探究。

清初大诗人施闰章批评其在田单屠聊城事件中的无作为:“壮夫绝吭死,万姓一何哀。流血溢城闸,积骨高崔嵬。贤愚同白刃,千古伤人怀。”明亡后,出家为僧的曾灿也通过跟北宋开国大将曹彬比较来批评他:“卓尔鲁连子,背君还教诲。有城亦可屠,仁哉曹武惠。”闽县郭起元认为,他是聊城之屠的始作俑者“片词良将泣,一矢畔城屠”。平原董元度把这事与韩愈批评鲁连黄鹞子联系在一起“胡为屠吾民,袖手空坐视?……卓识有昌黎,斥为黄鹞嘴。”[15]在现代学者的研究中也有类似的发酵,如沙野在论著中诘问:“聊城是齐国自己的城市,百姓是安平君(田单封号)自己乡亲,为什么要屠城杀人制造血案?面对如此无厘头涂抹的血腥,我们的偶像鲁仲连竟然不置一词进行批评,反而满嘴自我清高的说辞,你让别人怎么夸奖他!”[16]

实际上,正常人都会觉得田单屠城之事不可理解。这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关于田单屠聊城是《史记》一家之言,《鲁连子》《战国策》都无“屠聊城”的说法。《史记》“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鲁连子》“燕将得书,泣三日,乃自杀。”[17]《战国策》则是“燕将曰:‘敬闻命矣!因罢兵到读(倒韣)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可见《史记》取《鲁连子》之说,但在燕将自杀后,加上了田单屠聊城事。而《战国策》则言燕将退兵而去,鲁连解救了聊城百姓。如果“屠聊城”是我们今天语意上的屠城的话,这两种结果便截然相反了。于是,在相信谁的说法上便有了争执。

元代文论家吴师道指出“《史》又称,燕将得书自杀,单遂屠聊城,尤非事实。连之大意在于罢兵息民,而其料事之明,劝以归燕降齐,亦度其计之必可者,迫之于穷,而置之于死,岂其心哉?夫其劝之,正将以全聊城之民,而忍坐视屠之哉?《策》当得其实,而《史》不可信。孙侍御云‘聊城齐地,田单齐将,何以反屠聊乎?”[18]现代学者王德敏、周立升也认为“《战国策》的记载较《史记》合乎情理”[19]。由于《史记》在鲁仲连生平事迹的记载上有很多讹误之处,如颠倒“义不帝秦”和“一箭下聊城”的时间先后等,笔者也认同《战国策》的记载。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在故事的结尾加上“遂屠聊城”之语呢?他难道不知道这会跟他对鲁仲连的高度评价相龃龉吗?笔者认为,司马迁不是这么矛盾的人,他也不会跟我们开“黑色幽默”。有一种说法能够对此进行解释,那就是“屠城”的语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发生过变化。先秦秦汉时期的“屠城”与唐宋以后的“屠城”存在意义上的差别。如郭俊然在《耿弇“屠城三百”考辨》中指出,“屠城”中的“屠”是指“攻占、摧毁”[20],即攻占城池、摧毁城池之意。郭氏之说可以找到很多佐证,屠字的本意就是“剖开”,如果是说“屠”人或者动物,是指把人或动物“剖开”,那也就是杀人或杀动物了,但如果是说“屠城”,就是把城剖开,则也有“破城”之意。

所以秦汉魏晋时期很多带有褒义色彩的“屠城”也就可以理解了,比如,前述《后汉书》称赞耿弇“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21]。又如,《汉书·项籍传》将《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闻沛公已破咸阳”[22]改为“闻沛公已屠咸阳”[23];《三国志·费诗传》亦云“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王,及屠咸阳,获子婴”[24],可知,“屠”可以替换“破”字(按,刘邦通过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获得了关中父老的全力支持才能与项羽抗衡,此处不可能解读为屠杀关中父老)。又,三国缪袭在歌颂曹操的诗歌《克官渡》中说“屠城破邑,神武遂章”,在《屠柳城》一诗中言“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25]。《隋书·柳彧传》记载,柳彧在北周武帝平定北齐以后,上表歌颂道“屠城破邑,出自圣规,斩将搴旗,必由神略”[26],亦非后来“屠杀血洗”之意。如果屠城确可作破城解,那么《史记》“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就很合理了。

虽然“屠城”在秦汉之时可能仅是“破城”之意,但毕竟千百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它屠杀无辜、灭绝人性的新含义,因此我们在宣传鲁连精神和文化的时候,仍需要避免引用《史记》的说法。《战国策》的史料更为原始,燕将“罢兵倒韣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才更贴近鲁仲连排难解纷的“天下士”的形象。

4 结束语

鲁仲连是一个个性极为鲜明的历史人物,其传奇功业和独特精神广受人们赞誉和敬仰,作为鲁仲连的故乡(据考在聊城市茌平区望鲁店村)和鲁仲连射书故事的发生地,聊城人民感念鲁仲连之恩惠和高义,早在北魏以前就修建了“秀出云表”的“层台”来纪念他。虽然此后聊城屡遭水患,三迁其址,鲁连台虽荒而不倒,到明代后期仍有七十尺之规模。万历时,东昌知府陆梦履新建于聊城东门运河边后,鲁连台更是成为聊城的地标性建筑,伴随着运河南来北往的商旅官宦、游人骚客的钦拜吟咏,鲁连之事迹与精神传播愈加广远。鲁连台在清代经过了两次重修,规模愈加宏伟,与光岳楼东西相望,是为聊城奇景。但在清末,伴随着漕运的废止、运河的沉寂,鲁连台也逐渐荒废。到20世纪初,台上楼阁已经不复存在,但高耸的台基依然完整。1935年,主政聊城的范筑先拓宽东关大街时,将台基拆除,鲁连台就再无踪迹了。当前,正值国家大力弘扬运河文化,投入巨大精力兴创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之际,鲁连台这一运河文化中的璀璨明珠,凝聚着悠久深厚的鲁仲连精神的先贤遗迹,如果能够像黄鹤楼、雷峰塔一样重建起来,当是聊城之幸、运河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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