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
2024-06-23吕虎平
风是蒲庄的图腾,没有风,蒲庄就是一潭死水。蒲庄人祖祖辈辈靠风活着。新打的粮食,风干的;新洗的衣服,风干的;晾晒的萝卜干、地瓜干,风干的;就连七八岁的孩童,在沣河里“扑通”两下,爬上岸,身上的水,也是风干的。
蒲庄人摸准了风的命脉,知晓了风的性格。有了风,蒲庄就灵动起来,飞扬起来,仿佛一匹不知疲倦、昼夜奔腾的马。因为有了两丈高的土围墙,再狂躁、再迅猛的风,到了蒲庄,也会变得温顺了、和畅了。“惠风和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风把母亲的头发拧成了麻花》,这是比喻,也是写实。自打记事起,母亲就梳着两条大麻花辫。有一张照片,是我两岁时拍的。母亲揽我入怀,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一阵风吹来,一条被风吹上肩头,另一条在我头顶摇摆。照片的精妙,在于摄影师抓住了风的瞬间,捕捉到了风的灵魂。这是我儿时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与风有关的照片。谁说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透过照片,我能看见风的样子、风的飞扬。还有一张照片,是母亲收割稻谷的剪影。母亲一手握镰,一手揽着金灿灿的谷穗。风将母亲的头发扬起来,她笑得灿烂,有些做作。很明显,这是一张摆拍的照片,大多数农村妇女都会有这样一张照片。在蒲庄的宣传栏上,这样的照片起名《丰收》。从美学角度讲,这张照片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条红纱巾,或者黄纱布。母亲说,大夏天的,谁围纱巾?后来,我以《丰收》为题,画过一幅水粉画,我在母亲的脖子上,添了一条长长的、迎风舞动的金黄色长丝巾。这幅画,我是采用了夸张的表现手法,虽然几易其稿,也未能画出“喜看稻谷千重浪”的精髓。
蒲庄是关中大地极为平常的村落,不会像乔家大院、乌镇和镇北堡,可高粱肥、麦苗鲜,风车跟着东风转还是会有。古道西风瘦马不会有,但古朴、沧桑和岁月遗存,是蒲庄的基本元素。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我回到了蒲庄。阳光透亮,仿如水洗。俯瞰田塍沃野,从灵魂深处与阳光默默絮语。蜻蜓从头顶划过,蜜蜂来回穿梭,偶有几只蝴蝶,翩然来去。走在蒲庄,逐渐聚涌的情感,流淌在每一寸土地上。
风是多变的,“吹面不寒杨柳风”“布谷声中夏令新”“八月秋高风怒号”“北风吹雁雪纷纷”,不同季节,风呈现出不同情状,给人不同的心理和生理感受。我们姑且绕过风,来说说人,说说事。十三岁以前,我生活在一个叫蒲庄的地方。蒲庄有一围土墙,村人叫它城墙。城墙是绕村挑壕修筑起来的防匪工事,始建于哪个年代,没人能说得清。不过,在和平年代,城墙已成摆设,甚至有人说,蒲庄人禁锢于墙内,安于现状,最缺的就是求变。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却为后来拆去城墙找到了借口。村东住着同学王光定,名字写起来没毛病,叫起来尴尬。光定的父亲在西安钢厂工作,他和母亲廖桂花生活在乡下。他家的房子依着城墙盖起,挑檐搭在半墙腰。光定贪玩,时常忘了回家,他母亲便站在城墙上喊“光定、光定”。廖桂花是四川人,发出的音极像光腚,令人耳热脸红。她的声音尖而细,尾音上翘,随风翘到很远的地方。听到喊声,光定就像当头挨了棒子,一路小跑。他怕回家晚了,挨母亲的笤帚。其实,儿时的我们,顽劣成性,时常在田间河沟来无影去无踪,谁没挨过打?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蒲庄人教养子女的不二法门,千年不变。
城墙由黄土夯筑,青砖箍基,墙顶长满酸枣树、野枸杞,也有槐树、榆树,就连各种杂草,也以无限复活的方式,拥挤在城墙周围。无论杂树,还是野草,都是自然生成的,或许是一场风带去的种子,或许是一只飞鸟留下的痕迹。既然城墙给了杂花野树滋生的土壤,那么,想长就尽情地长,想开就尽情地开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时常从光定家的山墙缘上城墙,春天摘槐花、捋榆钱,秋日打酸枣、采枸杞。城墙开四面门,对着四条通向庄外的路。路上各有一个风楼。风楼,就是瞭哨的岗楼,当然,这是早年间的事。我和光定时常在风楼周围捉迷藏。北风楼旁是我家的祖坟,黑夜里,祖坟那边总有乌鸦呱呱的叫声,让人恐惧。后来,祖坟平掉了,风楼也改作变电站。两个很大的变压器,整日“嗞嗞”作响。大人警告我们,不能去那里,会要人命的,有个耍猴艺人曾被电死在那里。于是,风楼成了我们内心的另一种恐惧,风一样如影随形。
和刘涛一起出现在我视野的,是一群蜜蜂。刘涛是个放蜂人,他从江南出发,一路上追赶着花季而来。黄土塬畔的油菜花,挨挨排排,相互纠葛。望着浓稠得化不开的金色花朵,我想到了怒放,想到了喷涌。养蜂人头上罩着纱网,当他打开蜂箱,蜜蜂们便疯狂地扑向油菜花,像千军万马开始了一场对花朵史无前例的猎杀。刘涛是个帅气的年轻人,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江苏宿迁人,还说蒲庄的油菜花真好。我学着大人的话说,野花千万莫要采。他哈哈大笑,阳光的笑,纯粹的笑,净如水的笑。刘涛像个指挥官,娴熟地指挥着蜜蜂们一次次向花丛发起冲锋。我问刘涛到哪里去?他说到北方去、到内蒙古大草原去。他每年要跑很多地方,从南方的二月,一步步往北赶,赶上五月的草原,才是最美的花季。幼时的我,没出过远门,对草原没有什么概念,养蜂人陶醉的样子,给了我无限遐想。
没过多久,刘涛带着蜜蜂们离开了。据说,王光定拎着一把杀猪刀,威胁刘涛趁早滚蛋。刘涛为人开朗,真诚,时常将蜂蜜装入瓶,以合适的价格卖给蒲庄人。他也有个毛病,说话好像专给女人听,总有蒲庄的女人围着他,和他打情骂俏。廖桂花也时常去,不过,她只是坐在土丘坎上听刘涛讲段子。刘涛见多识广,能说很多方言,他用幽默的陕西话,讲出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她一边听,一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有一次,刘涛给了廖桂花一瓶蜂蜜,没收钱。王光定心里不爽,怕这个外乡人,拐走了母亲。
眼前是一溜儿的小吃店:扯面馆、拉面馆、家常菜馆、牛羊肉泡馍馆。再往前有一家加油站,一家修车铺。一家KTV厅,好像很少有人光顾,门面被尘灰覆盖了,像风尘仆仆的人。还有一家杂货铺,里面有袋装食品,有糖果、香烟、刮胡刀片、矿泉水、手套、毛巾、洗发水。这是蒲庄典型的杂货铺,杂货铺里飘出炖菜的香,隔帘后面,火炉上蹲着锅,锅里炖着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土豆、粉条、白菜、豆腐和大肉混合的味道,随之弥漫开来。
一个女人站在一只倒扣的铁桶上,倒腾着货架上落满尘灰的杂货。一个邋遢的男人把门撩开一道缝,用一只眼睛往里瞅。女人谨慎地移动脚步,身子扭得像麻花,稍微不慎,感觉就会摔下来。男人对着门里说,扶稳了,小心摔下来。女人先是一愣,回头骂了句:“放屁,把臭尻子夹紧!”
男人是蒲庄的闲人,人们私下里叫他“二道毛”。二道毛,在蒲庄人眼里,就是二流子。女人是王光定的母亲廖桂花。廖桂花是个丰韵的女人,她用风一般轻柔的声音传递着顾客的需求。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我时常看见她拿着抹布在柜台上画着圆圈,好像要擦拭出木柜的质感。无论谁看见她,都能从她的美中发现新的意蕴,像一部书,需要一行行读,一章章读,读出它的韵味,读出它背后的风景。
有一天,杂货铺关门了,有人说杂货铺被砸了。再问,却问不出原委,后来才断续知道了大概。二道毛想占廖桂花便宜,遭到拒绝,他便找来几个混混,三下两下砸了店面。据说临走还撂下话,再开店,还来砸。杂货铺关张了,廖桂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我的玩伴王光定。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不知它们在争吵什么,也许,只有风能知道答案。
回到蒲庄,我喜欢沿着沣河河堤散步。沣河袒露真实,看到流水,就能看到泥土,看到生命的滋润感从大地深处弥漫开来,有种水波不兴、从容淡定的安详笼罩全身。有人说,淡定是内心最强大的力量。而我,并非内心有多强大,只是因为沣河流淌不息的水,像母亲一样,哺育了我,润泽了我。
夏天刚刚过去,好像还在昨天,秋天的气息便如约而至。风时疾时缓,有树叶飘落了,一片、两片。树叶在枝梢的地位竟是那样不稳,经不起风的蛊惑。去秋,我在沣河河滩散步,厚厚的落叶堆积在道边,踩上去,仿佛一段原始的、无节律的音符在大地跳荡。河对面,有一群孩童在嬉闹,笑声荡漾在水面,一波一波的。
河面漂浮着数片落叶,是苎麻叶。我对苎麻的认知是从夏布开始的。夏布是什么?就是手纺的苎麻布。夏布吸汗、透气,多宜夏天穿,人们习惯称夏布。在蒲庄,女人们大多会织布纺线,但能用苎麻的人不多。主要原因还是程序繁琐,需经过浸麻、剥麻、漂洗、浆染等十多道工序。苎麻的纤维长,韧性强,有弹力,布料看似粗糙,穿上身却光滑柔顺。母亲手艺好,能纺出粗支线和高支线,粗支线织出冬天作棉服的布,高支线织出轻薄爽滑的夏布。十多岁的时候,我看过新凤霞主演的电影《刘巧儿》,有句台词就是“纺线织布手儿勤,养蚕抽丝都认真。大家伙儿齐心努力搞生产,日子过得如意又称心。”再后来,看到大型歌舞剧《东方红》,剧中军民大生产,男女老幼齐纺线的镜头,的确让人震撼。母亲纺线织布,全然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她时常点灯熬夜,累得腰酸背疼,也落下病根,至今,一至深夜,母亲的腰便会隐隐作痛。
蒲庄的坡地多,适宜苎麻生长。春天,苎麻开花,开得低调,像一个讷于言的人。秋天,苎麻籽成熟了,风吹铃铛似的果实“哗哗”响。那时,我们时常躲进苎麻地,摘苎麻籽吃。苎麻籽极易上火,吃多了,舌尖生苔、裂口。苎麻成熟的时候,村人摘下籽实,砍下麻秆,一捆捆扔在水中浸泡,直至麻皮和枝干脱离,然后捋出麻皮,用棒槌捶打,捶出纤韧的线。我喜欢吃祖母用苎麻籽烙的饼,苎麻籽在铁锅上烤熟,用石凹捣碎,拌上调料,裹在发面里烙馅饼,烙出的馅饼香味十足,至今还弥散在我的记忆里。王光定也喜欢吃祖母烙的饼,时常拿他家店铺的糖果、花生和我兑换。十三岁那年,我考上了县中,王光定也转学到了西安。在农村,跳出农门的背后,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人青春的代价,大多与我的经历类同,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人、两人,一旦考取学业,走出农门,一个家庭的命运也许从此改变。王光定与我们走着不同的路,他父亲在钢厂工作,因为“二道毛”的缘故,他转学进了钢厂子弟校,直至升学、进厂,也算一路坦途。
生活兜兜转转,我考学进入省城,挣脱了穷乡僻壤的羁绊。受限于当时的交通和通信,我没再见过王光定。偶尔也有些许消息,但大多不一致。有的说他接替了父亲的班,有的说他上了大学,还有的说他辞职单干了。各种说法风一样,忽而东,忽而西,让人摸不着北。
2006年春,终于有了确凿消息,王光定工作不顺,辞职后在渔化寨建材市场租了门面卖建材。我还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但因各种原因,未能联系。后来,我迁居成都,更没了机会。原本以为与他的缘分,至此已算完结。有一天,突然接到刘涛的电话,说是王光定住院了。王光定做生意,诚信,本分,客户愿与他往来,生意越做越大,钱也挣了不少,身子却累坏了。风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术师,挥动着手臂,主宰着一切,包括人的命运。你、我、他,还有王光定,谁也无法逃离命运的摆布。我为王光定感到惋惜,通过电话表达了问候。接到我的电话,王光定有些惊讶,之后,便是沉默,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是的,三十多年过去,各自已不甚了了。蒲庄虽是连接我们的脐带,但一场风吹去,一场雨过后,我们之间交流的通道早已壅塞。放下电话,我在想,若干年后,我们能否沿着白发苍苍的记忆,追回童年的时光?
冬天来得太突然了,寒冷出其不意。一片雪花飘了下来,又一片雪花飘了下来,更多的雪花被风裹挟着,飞上屋檐,挂上树梢,铺满大地。迁居成都十余年,难得有这么大的雪。有了雪的纷扬,生活便有些许奢华。
【作者简介】
吕虎平,作家,居成都。西安市首批签约作家。作品获《延河》杂志2016年度、2019年度最受读者欢迎奖,第二届长江文学奖、“厦门杯”全国文学大赛金奖、“华人杯”全球华人文学大赛三等奖、首届《手稿》散文奖、《十月》《延安文学》杂志散文奖、全国散文论坛征文二等奖、中外诗歌散文大赛二等奖等三十余项散文奖。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棉花》《吹进院墙的风》《散碎阳光》《篇十二》,诗集《镜与像》,长篇小说《单面人》等。作品收入《2010年中国散文年选》《九作家散文选》《诗篇(散文卷)》《中国散文名家散文精选》《何似在人间》《纸上花开》《我的恋爱》《镜像的妖娆》《稻草人笔记》《陕西文学60年》等。作品被《新华文摘》《中外书摘》《中外文萃》《中外博览》《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意林》《意林文汇》《小品文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