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平 武 记

2024-06-23杨献平

剑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平武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现居成都。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等刊。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沙漠的巴丹吉林》;“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成都烟火日常》以及诗集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等。先后获得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

唯有大地乃是人和万物的来处和去处,也唯有深入大地及其越来越罕见的秘境深处,才能冲洗尘俗之中越来越沉重的精神和灵魂。与几位朋友同去平武,一个川西北深山之中的小县城。多年前,我还在遥远西北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一地名,并心生向往。我想,这就是人心的力量,也是人和人的某种无可回避、必定相会、熟稔并热爱的机缘。

沿着京昆高速一路北行,两个多小时后,我们一行人到达德阳市罗江区白马关,拜谒庞统墓。庞统自然是三国名士之一,诸多后人之典范。白马关的森森碑林之中,古树之下,香火旺盛,这令我觉得欣慰:时隔千年,还有人祭奠庞统,当是一种美德。“忠”“诚”二字始终叫人心生敬意,尽管有无数的助纣为虐、杀人如麻,但人类的历史本就是一种残酷的演进过程。其中的“忠诚仁义”“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作为个人的美好品质,还应当坚持并无限地发扬光大。而在这个时代,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多人已经丧失了这一条基本的道义和品性。我们习惯了当代思维,独独忘了人之根本。中午时候在白马关吃饭,是那种农家菜,有些像新疆大盘鸡,还有四川人常吃的耗儿鱼,麻辣味道十足。店老板看起来也是一个实在人,憨厚、腼腆,俨然中国农民的标准形象。

只是没去看落凤坡,庞统丧身之地。

庞统之人,据说是三国最丑的。先天的形貌也可能带来厄难。几次投主,皆因长相丑陋而不得用。人之以貌取才陋习久矣!太史公言,“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素来天不生无用之人,以庞统之才,当然不在诸葛亮之下,而诸葛亮也好,庞统也罢,人有所长也必有所短。“凤雏”过于心切,带兵取西蜀,行军至落凤坡不幸罹难。只能以时也命也来慨叹。倘若庞统没有殒命于此,日后与“卧龙”诸葛亮同殿事君,小小的西蜀,说不定还要发生一些什么奇怪的事情。两个有才之人一起共事,恐怕是很难的。庞统早夭,哀荣不大也不小,一生可圈点的功绩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代名士高人。每一个时代之中,类卧龙凤雏者,古来世不二出。

由罗江而绵阳、江油,一路上,车子沿着某一座无尽之山根部奔行,河水虽小,但沟谷奇大,两边的山坡被绿草、巉岩、繁树、流水、村庄、田地不断披挂和占据。山谷之水,乃涪江之支流,曰通口河、平通河、清漪江等等。古人说,两山之间为谷。谷狭长而又曲折蜿蜒,水从各个山坳流出,于低处峡谷汇聚,继而奔行,沿途又吸纳和接受了更多河流的加入,起初涓涓,继而潺潺,再而哗哗,大者轰轰,一路遇山掉头,越险滩而飞溅,于平陆则泱泱,入江河而急湍,奔大海则汪洋。水之润泽、潜隐、喧哗,自是因势利导,因地制宜,诚如老子《道德经》所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路途婉转,多处山体陡峭,悬崖垂直。我想,这平武之地,果真生猛、奇崛,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于其中,如蚂蚁之于大象,微尘之于土丘。四顾之间,可以明确地感到了一种高耸与雄伟。川西之地,奇崛绝伦,参差凌厉,古人说蜀山幽深繁复,鬼神莫测,很有道理。也如李白的《蜀道难》所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清朝初期,平武隶属于龙安府,《清史稿·四川土司》记载:“顺治初,因明制,领县三。雍正九年,改绵州之彰明来隶。西南距省治六百五十里。广七百七十里,袤五百二十里。北极高三十二度二十二分。京师偏西十一度四十九分。领县四,土司一。平武、江油、石泉、彰明。”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车行这一地带,皆为历代王朝重兵把守的要津,其中,隋唐和元明清时期,朝廷在这里设有威州、松州等军事单位,强盛时驻军数万。川西之地,多为藏以及党项羌、吐蕃、回纥等民族之后裔居住,常一族一山一寨,分割盘错,长期以来,为各种资源利益,自相雄长,历代都有借助川西地区之深涧峻岭、狭窄谷地,相互攻伐的民族力量。

沿着涪江支流持续上行,路边的村庄像极了这世上的卑微之人,蹲在威武雄壮的大山根部林木繁茂处,临河而居。对面也是山,危崖高耸,连绵如巨扇,有的高达几十丈,有的斜披倒立,有的伸头缩胸,有的身披茅草荆棘,有的光秃并直立如铡刀。我惊呼自然造化之神奇莫测、天地人间之奇崛多变,也不由得心里暗想,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虽说山水尽有,土地肥沃而不缺稻米蔬果,飞禽走兽,用以吃喝,但其地势却是凶险逼仄的。倘若再有大的地质灾害,其中诸多生灵着实叫人担心。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借助地势而求得生存发展的能力和智慧也早已足够。

其中一段路程,好像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急弯很多,向内,岩石峭壁,向外,则是数丈深渊,稍微不留神,后果难以设想。到平武已是傍晚,见到了范晓波,江西散文家,闻名久矣,今日得见。随后杀出大胡子诗人蒋雪峰,此人略胖,一脸美髯。大致是2005年,我与他在北京邂逅,言谈甚是投机。晚餐见到阿来、舒婷和陈仲义。言谈间酒杯往来,尽欢而散。平武夜间的安静好像很蓬松,蓬松之中更有清新,那种空气,是诸多草木气息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万物吐纳的汇合,诸多生命在夜间交融。在这种环境中睡眠,一切都是安谧的,甚至接近神境。

阿来本就是川西人,其家乡位于马尔康梭磨河畔,他的文学书写基本都和川西北、横断山脉有关,当然还有成都的。读他的作品,总是思绪万千,生出更多的想法甚至冲动,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阿来已经在逼近罕有的高度。舒婷的诗歌早些年读得甚多,在朦胧诗歌的年代及同代诗人之间,她是最明亮的那一个。

次日一早,日光好像很吃力,在平武县城显得有些疲惫和无可奈何。去看报恩寺。这深山之中的古刹,规模之大,保存之完整,也匪夷所思。当地人说,此庙乃是明朝时期龙州宣抚司土官佥事王玺有图谋为王之心,在龙州即今平武县龙安镇,仿北京故宫修建宫殿。后被朝廷发觉,改名报恩寺。在明代,土官佥事似乎是一个地州级的巡视员,最多正六品。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官,何以有谋逆之心与举事之才?

但从整个平武的地形地貌看,若是在这里有一个小皇帝,也是有可能的。地利可却十万精兵于山外,联合川西各地的地方武装,左右可以伸缩到甘孜、西藏、青海和甘肃等地,虽偏安的性质严重,但国人历来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王寇之志”。王玺当年被派驻此地之后,见此山水屏障,进而萌发此意,也不无可能。再加上“龙安镇”这个名字,若以古老的风水之说,当也是一个龙兴之地。

此庙为清一色楠木结构宫殿式建筑,这在川西地区极为少见。它的雕刻绘塑,极尽精工巧制,超凡绝伦,各个佛像造型也别具特色,姿势、神态优美生动。最叫人惊喜的是大悲殿内的那尊千手观音,高有八米之多,正面由一根巨大楠木雕成,纹路精到、巧妙,身后还有1004只手,姿态万千,壮观不已。

再去王朗,白马藏族聚居地。关于这一民族的由来,至今没有定论。如果他们的先祖果真是氐羌的话,起初的发源地和驻地应当在青海、西藏交界处。唐帝国建立之初,李靖等人曾率军大败吐谷浑。而氐羌最初依附的部落便是吐谷浑。吐谷浑一部分内迁,还有一部分归附了当时颇为强大的吐蕃。白马藏族自称“藏王的士兵”,也可能是吐蕃王朝强盛时期派驻在这里的守边人的后裔,他们一定不是原生吐蕃人,而是被吐蕃击败并归附于它的其他部落,年代久后,便以此为使命,祖代相传,为表忠心,改族而入。

道路凶险异常,车子越走越高,笨重的车辆,载着满车的人,但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反而以为,在高山之上的行走,有一种越升越高的冒险乐趣蕴藏其中。其实,无论在何时何地,危险无处不在,天地之间的事物,尤其是人在很多时候的某种遭际和厄难,其发生只是瞬间,根本无法预料。眺望窗外时,我才有点害怕,这一天的行程几乎都在半山腰上,还是那种松软的、随时都有可能塌陷的土石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看到,四面的山上植被依旧繁茂,诸多的草木覆盖了大地的每一寸,就连巨大的石头,也被植物的根茎和藤蔓攻陷了,成为草木的一部分。

有一段路程极其坑洼不平,使得车子剧烈摇晃,好像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车上的人们不由得发出惊呼。司机却说,到平武来,必须学会胆大,高山行车,哪有不惊险的呢?众人无语。司机也是全神贯注,开着坐了几十人的大巴车,从低地逐渐向上,一路攀山越岭,居然把我们带到了海拔三千一百米左右的雪山,只见雪如刀之壁立峰刃,似天神昂然屹立。雪洁白得让人心如水洗,灵魂也似玉石一般晶莹剔透。

这就是雪宝顶,藏语为“夏旭冬日”(东方海螺山),为苯波教七大神山之一,海拔5588米,为岷山主峰,西南为卫峰玉簪峰,东南则矗立着海拔5359米的四根香峰和5440米的小雪宝顶峰。这样的地方便是岷江、涪江发源地。我在了解乾隆年间发生的大小金川之战的时候,曾记得,阿桂、傅恒、岳钟琪、张广泗等指挥官曾派出军队,由此一带向着金川等地进发,因为山高,寒冷异常,再加上莎罗奔之部堵截,部队在翻越此山的途中死伤惨重。任何历史都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只是,天地的本质就是“无胜于有,有生于无”,如此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这不仅是人的宿命,也是天地之大道。

站在林中,借着松林的缝隙,仰望雪宝顶的时候,我身心肃穆。那无数的白雪组成的世界似乎真的充满了神迹。凡是人无法企及之地,必定是高贵的和圣洁的。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存在,其运行的轨迹和奥秘至今秘而不宣。山峰之上更有山峰,朝着不同方向,每一座山峰都是象形的,如龟背的,人就称之为龟背山,如鹤顶的就称为鹤顶山。

时值中午,太阳隆重,但感觉还是很冷。在高大的松林中行走,时不时可以看到动物的粪便,水塘和水洼边缘印着诸多动物的蹄印。转到一道山沟里,阴冷,树林庞大,金黄的松针足有数尺之厚。作家阿贝尔说,这片庞大的松树林至少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是青羊、山鹿、牦牛、棕熊、熊猫、狼、雪豹等动物的生存场所,当然还生长着翠雀花、杜鹃、珙桐等植物。这时候,遍地蒿草已经开始发黄,远看如黄金铺地,天造地设的灿烂金帐。清澈流水不停地穿山越谷,声消石击。我们几个人在其中大声叫喊,声贯长空,万山回应。在空旷之地最美的事情是安静地放纵想象,渴望一场绝妙奇遇。复而再入深林,青苔结满树杈,如铁生锈,苍老之人裹衣。苔藓湿滑,汹涌地面,年年摔落的松针竟然不见。

夜宿白马藏乡,篝火、羊肉、蜂蜜酒,最美的该是那些白马女子了。初见宁夏女作家阿舍,她也是多年旧友,散文和小说尤其好,而且是那种成长型的作家。在这样的地方,面对如此美好的人,不喝点酒,显然是一种冒犯和辜负。白马女子每一位都很漂亮,落落大方,我也觉得,生活在高地的人们,骨子里都有一种天生的好嗓音与好悟性,歌声高亢、嘹亮,一呼百山应,一跳万物动。而我自己却是那么笨拙,即使有人带着,还是不会唱不会跳。

晚上和吴佳骏、李存刚同居在三人大间,隔壁是著名的阿来。三人或严肃或诙谐或调侃地说了一些话,关于你我他,还有大家,关于写东西,关于爱情婚姻、当下的现实生活、世道人心,甚至人类的终极命运等。只是喝酒多了,不住喝水,厕所远还是旱厕,连续起夜三次,每一次都觉得自己被冻得缩成一团皱纸。

早晨七点醒来,吃饭,再上车返回到虎牙,凶险之谷,狭窄之谷。我再次想到,此地长期为唐帝国与吐蕃的边疆,剑南道节度使崔宁、李德裕等曾在这里大败吐蕃;另一个节度使章仇兼琼为在朝中有内应,将杨国忠送到长安。历史之中的人,总是千奇百怪、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恰当的历史时空的某个节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暗含了所处时代的恰当环节。这细思极恐,人和人类的一切,似乎都是早就被设计好的,一切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细想起来,却又缺一不可,甚至严丝合缝,恰如其分。

按照这个思路,我觉得,到平武,肯定也是我个人生命早就预设了的,有着无可推脱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想到这里,蓦然觉得,世间一切,都是神奇的,也都很有即时性,甚至还有点宿命的感觉。跟随众多同行者,踩着厚厚的青草和歪斜的石头,直入涮涮河,只见峡谷幽深,巨石高崖,流水湍急;只是植被丰盛,草木苍然。及至瀑布处,更觉新奇。数道小瀑布自山崖溢出,继而激射,如同上帝流泪;另一瀑布则显得暴烈浩荡,由半山崖一黑洞中涌出并纵身向下,分成四小股,坠于崖底巨石上,水粉四溅,如重度之雾,数米之远仍润人脸颊,也使人心生甘泉。

夜晚的平武龙安镇也是极其安静,连旁边山坡上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空气清新得叫人有瞬间禅定的感觉,身心顿然轻盈,凡尘俗世如梦如幻。第二天返回的时候,有些恋恋不舍。对于纯粹的生命来说,平武之地,绝对是一个适合人生活的地方,恬淡,自在,与喧嚣隔绝,而又能自给自足;与山水同体,与草木相依,才能真正融入自然,从中获取和感受到一种无上的灵性、安静、放松、美好、觉悟。在这里,极容易让人想到海德格尔在“大地上的诗意安居”之说,诗意的安居,是一个理想化说法,只是对少部分人的内心起到鼓励和安定作用。而我们面对的大环境则是,人的欲望从无止境,世界和人类的文明也会由此而不断嬗变和递进。

次日一大早,原班数友告别平武县城,再次路过报恩寺时,古刹庄严,清静清凉,不由心生禅意。四周山峰高低不一,纵横如龙。沿着通口河向下,道路依旧曲折而凶险,诸多的村镇在山间坐落,河水于门前向下流淌。这就是汇聚的力量,就是水的“道”与“德”,也是万物的“常”和“无常”。我知道,这条河一直到江油,继而以灵巧和丰沛的原生姿态,汇入涪江,而涪江流域之广之深,俨然一曲自然和人的颂歌,由低吟而高亢。沿途之曲折,之吟诵,之弹唱,在每一段或激越或低沉或优雅,或铿锵或美妙,或悦耳或急湍,都是那么道法自然,自然而然。

记得也曾在绵阳城中见到涪江弯绕而流的姿势,看起来似乎不动,但持续归海乃是所有水的渴望以及使命,当然,沿途润泽和浇灌万物,是水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本能。中午时分,再回到白马关,吃饭的时候,站在山顶上,仰望深邃高大的川西平武和整个横断山脉,有一种强劲的威压之感,也倍觉亲切,尤其是雪宝顶以上的雪,还有神秘而朴素的浩大天空,好像一只朴素而又温暖的手掌,在心上甚至灵魂之中不住摩挲。

猜你喜欢

平武
平武:监督助力跑好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接力赛”
土司遗珍
——四川平武明代土司家族文物精品展
非遗口述史系列之十六 平武剪纸的写意与传情
平武县举办助力脱贫攻坚文学创作采风活动
锅铲交响曲很踏实
音乐地理学视角下的四川平武白马藏族音乐
私享城市:最远的夜城
平武天麻
游平武虎牙大峡谷(外一首)
我在平武遇见你(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