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寺的圆月
2024-06-23江剑鸣
江剑鸣,男,四川平武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以乡土散文创作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小说集《一路风尘》一部,曾多次获得省市级奖励,并有作品入选高中语文“新人文”读本第四册。
正月十五晚上八点,朋友斌电话邀约,赴城外北山半坡上的天宁寺喝茶,拜访演普法师。年初第一个月圆之夜造访山寺,有几分浪漫,几分神秘。那轮皓月,有点像特意为我们营造出的一派明净而清凉的意境。
初春的夜风,裹挟着寒潮的凛冽,迎面吹拂,在耳边呼呼作响,寒意直往脖子里灌。这几天寒潮来袭,涪源山区的大山顶上全是皑皑白雪。我紧了紧围巾,把手揣进裤兜里。路边的荆棘和草丛里,没有鸟鸣,没有虫奏,山峦、房屋、树木、荆棘和石头,一切都酣眠在淡淡的元宵月下。
玉盘似的明月,悬在头顶,似乎在跟我们一同前行。我感叹:“今夜的月色金黄。”朋友何说:“月色本就这样。”我辩驳:“我还见过银白色的、血红色的呢。”北山上下,涪江两岸,对岸的镇南山树林,镇南山背后药丛山的轮廓,都沐浴在淡淡的清辉里。山下龙安城,灯火辉煌,山上却听不见一丝声音。一路上无声无息,一派寂静。整个涪源山区之夜,似乎也一派寂静。这寂静,恰与我们拜访寺庙的气氛契合。
我是第一次见到演普法师。一袭僧袍,衬托出法师高挑的身影。一顶蓝色线帽,简单而朴素。一副眼镜,闪烁着睿智和善良。僧袍的袂角,在夜风吹拂中,飘飘欲舞,给人飘逸之感。双方作揖寒暄后,法师领我们一同享受寺庙的寂静和月夜的美妙。
相对于山下龙安城里有五百七十年历史的报恩古寺,天宁寺只是婴儿。报恩寺在古城中间,天宁寺在城东北的山坡上,依山而建,状若塔形,故而之前名曰宝塔寺。报恩寺是朝廷命官的献礼式作品,而天宁寺则是纯民间的宗教建筑。报恩寺是国家4A级文物保护单位,不准有僧侣和烟火,老百姓偶尔燃几炷香蜡烧几把纸钱,也只能在山门外。报恩寺下辖的十几座寺庙,早已荒破颓圮。三十年前,老百姓自发募资捐款,举信众之力,城外山坡上才有了这座红墙碧瓦的建筑,也才有了我今夜的寺前赏月之行。
站在寺前小广场,龙安城夜景尽收眼底。老城区的灯火,明灭闪烁,东皋湾的灯光,整齐明亮。汇口坝的高楼,轮廓上的霓虹灯不停变幻色彩,楼内居民住户的灯光,或明或暗,异彩纷呈。南桥、飞龙桥和彩虹桥,以及江堤两岸的五彩路灯,形成三纵两横四条明亮的彩色光带,涪江水在灯光里安安静静地缓缓流淌。月光伴着灯光的倒影,在江面上诠释一个活动着的成语——“流光溢彩”。沿涪江十里,新旧三块城区,正好形成了一条灯光的巨龙,安静地躺在涪江岸畔,尽情地享用龙安城元宵夜的一轮明月。
小广场跟前的佛堂、罗汉堂、大雄宝殿,高大巍峨,耸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毕竟是夜晚,看不清仿古建筑屋脊走兽的雄姿,只能望见翘角飞檐在夜空天幕里的几幅刀法简洁的剪影。由于寺庙还在建设中,尚没有传统意义的晨钟暮鼓,飞檐上也没有风铃的叮叮当当。除了微微风声,只余万籁寂静,一片安宁。这是佛门净地应有的氛围吧!
演普法师带领我们参观小鱼池。闻见人声,或者是受灯光惊扰,几尾红鲤,远远游来,停在我们眼前,张望着我们这些来自红尘的凡夫俗子,又似在欢迎我们的月夜造访。透过玻璃的灯光,投映在水池上,有几分朦胧,几分神秘。几尾弱小的生命,轻轻游动,搅动了水面的平静,为孤寂的山寺添了几分灵动。我觉得那些小生灵们,似乎也正在赏着这山寺的夜月呢。寺庙里的春梅,应该是白如雪,红如火,也许还有蜡梅,金黄满树,开得正旺,可此时,它们却隐入了夜的暗里,不示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只是偶尔飘出几缕淡淡的暗香,传递着几缕令人心旷神怡的音讯。
鱼池侧旁是一处憩园。砖墙边种着美人蕉,枯黄的茎叶掩护着蕉根在泥土里冬眠,恐怕它们正在储蓄新一年蓬勃生长的精力吧。冬眠蛰伏的也还有蟋蟀、蝼蛄和蚯蚓吧?一切生物的休眠,都是为了新的生长。几丛本地品种的篪竹,高洁,茂盛,掩映着半个园子,似乎正在拔节生长。竹叶在夜风中唰唰作响,似乎在轻轻地吟诵,或在赞美这初春的夜月。倘若盛夏炎热时,走进这里,会顿生凉爽,从肌肤,到腠理,到血脉,到内心。朋友斌说:“取名竹缘吧,谐音园圃,又含缘分。”大家称妙,另一长于美术的朋友波立刻表态:“哪天我弄块大石来,刻上这俩字,立在这里。”演普法师作揖:“阿弥陀佛。”
突然想起梁人刘效先的半首诗:“幽人住山北,月上照山东。洞户临松径,虚窗隐竹丛。”南北朝的梁人刘效先,距今已经一千四百多年了,但这些诗句,不正是今晚月夜山寺的写照吗?
演普法师简朴而雅致的茶室,在竹林之下。大家围坐在茶几前,他招待我们喝上佳的普洱。那茶几是一根雕作品,不大不小,简单,古朴,自然。法师背后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美术作品,是国画,水墨残荷,透着浓浓禅意。我们背后墙上,挂着一件木刻作品,大悲咒,竖排版,黑底黄字,庄重,典雅。雅致的小黑陶茶杯,深红的普洱茶水,飘起袅袅轻烟,散发出浓浓的香气,熏染着茶室,和茶室里的每一个人。我们似乎就笼罩在一派祥云中了。除了窗外偶尔传过细微的风声,一切都很安静。一口暖茶,周身同泰。窗外照明月,室内饮香茶,这是何等闲适的享受啊!
窗外有风声,但我们在室内,感觉不到寒意。屋子里没有空调,没有电炉,没有生炭火,但主人热情,我们的谈话热烈,连窗外的圆月,也似乎在羡慕我们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呢。
我告诉法师,我这六十岁的生涯里,与寺庙有缘。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在磨刀河畔一座掀了菩萨的名叫观音寺的破庙里,居住了十四年,初中毕业后,才搬离。到读师范时,又在报恩寺万佛阁里读了半年书。可惜,我至今都不是佛教徒。我家里曾有过虔诚的佛教居士——妻的祖母。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婆,居然能够徒步登峨眉,朝普贤,坚持十多年。后来我坐火车,坐汽车,坐缆车,登上峨眉金顶,尚且感觉劳累不堪。不知道祖母当年的徒步朝拜,是何等艰苦啊!谈到这里,我眼前浮现出祖母的形象,亲切,和善,简直就是一尊菩萨。
我读过几本书,但算不得儒生。也读过道教常识,但我不敢说了解道教。我虽然不是佛的信徒,也没有皈依木鱼青灯的打算。我鄙视社会上有些人,项上挂一长串,手里玩一大串,说是佛珠,某处高僧大德开过光,但那项上或者手指上,还同时戴着黄灿灿的俗物,令人感觉不伦不类。有人成天价口不离阿弥陀佛,却懒惰自私,贪婪成性,恃强凌弱。在我眼里,把玩珠子,念几句佛经,他们未必真向善向佛,未必能立地成佛。尤其是当今的滚滚红尘中,许多人迷失了自我,丧失了应有的本性,堕入万劫尘埃。人心浮躁,邪恶肆掠,魔鬼猖獗,与人类共同向往的和谐幸福,相去甚远,造成许多莫名的痛苦甚至伤害。
演普法师给我们续上热茶,茶香继续在屋子里弥漫。我们还谈到了儒家君臣父子仁义礼智的理学,道家阴阳五行顺其自然的无为,以及农村的端公和传统的巫文化。法师耐心地听我啰里啰嗦的倾诉,而后,他告诉我:“佛无处不在。儒释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宜截然分割。我们生活在红尘里,完全摆脱其扰, 不大可能,但我们保持心距,修炼自我,即可成佛。”
是啊,悟出善良慈悲的本性,拂去尘埃,远离邪恶,回归善良悲悯本真情怀,寻求内心的清净,积德行善,是历朝历代各个民族各种社会制度所共同倡导的精神目标。在追求三观认知方面,儒释道几趋相同。比如梅花,腊梅春梅,红梅蜡梅,名字虽异,但都能给人视觉和嗅觉的贡献。
我曾经造访过宝光寺、峨眉山、乐山大佛,都是白天去的,在喧嚣嘈杂的氛围里,作为人文景观的热闹参观欣赏,没有当是寻求心灵的安慰之行。只有今天,月夜造访佛门。我已经不把法师当做普通的僧人,而是当做文化上可以交流的一个智者,一个知音。今晚,他的“心距”一说,让我受益匪浅。他那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给人许多鼓舞,令人难忘。
今夜,淡淡月光下的天宁寺,别有一番风韵,天宁,地宁,心宁,因为这境地清净无比,因为有我们四个茶客不期而至,因为有演普法师的香茶热情招待,因为有月夜畅谈的快乐。
古人曾经月夜勃勃兴致访戴,没有访着,就兴尽而归,居然还说毫不遗憾。今晚,我们四人没有在家看联欢晚会,没有在牌桌上“杀家搭子”。我们乘着金黄的圆月,披着淡淡的月色,造访寺庙,拜会演普。在清净之所,有醇香的普洱茶佐伴,庸俗杂念下沉,心佛自然上升,我这六十多岁生命的内心,顿感平和,顿觉宁静、神爽、气清。
亥时将过,我们走出茶室,告别山寺,准备下山。北山的寒风已然不再凛冽。灯明亮,夜不黑,心不暗。回望对岸的镇南山,山下龙安城林立的高楼,一江不息的流水,两岸的万家灯火,都沉浸在月色里,好如一幅壮美的巨型油画:涪江夜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