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芽
2024-06-23袁卓婷
袁卓婷,女,90后,现在绵阳市三台县某学校工作。本小说为处女作。
1
一粒一粒的雪,拥挤而排斥,它们规规矩矩地行进于天地之间。没有目的,也不知道结局,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雪。它们赶了一整夜的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铺满了整个山谷。米芽伸展四肢,像一只经历了漫长冬眠的乌龟。接着,她从石板一样坚硬冰冷的被窝里钻出来,穿好衣服鞋袜,高高兴兴地走到了屋檐下。落在泥地里的雪已不复存住,只有柏树横生的枝丫上和邻居家低矮柴房的青瓦上,再就是还没入冬就尽数枯黄的茅草上,铺陈着一团团的雪,像一群困着的肥润慵懒的白猫儿。
水都冻上啦。米芽走向院墙下的水桶。她把手伸进去,轻轻敲击冰面。她用力按下去,水翻个面儿涌上来,就得到了一个圆圆的、透明的月亮……把它举起来,两只手捧着,去照太阳的光。月亮里有许多小泡泡,米芽想要凑近去瞧瞧。可是越靠近,反倒看不清后面的世界。月亮在米芽的指腹下融化了,水像蚯蚓一样顺着米芽的手臂扭动、爬行,钻进了她的衣袖里,她打了个寒战。
米芽!米芽!
奶奶总要大声地呼她。
因为她八岁了,仍旧不说话,奶奶时常怀疑她是不是听得见。那喊声把米芽吓了一跳,冰月亮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迸裂开来。奶奶的脖子上系着一件旧衣服,手中拿着一把裁布用的黑色大剪刀。
刚开始,米芽总是把奶奶的头发剪得坑坑洼洼,像狗咬出来的。剪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奶奶拿起掉落在腿上的一缕头发,对米芽说,你瞧它灰扑扑的样子,像不像鸽子的翅膀?她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应。
米芽的妈妈在生下她的那个雾气迷蒙的深夜——也可能是凌晨离开了。那个女人在漫长的初产中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呻吟。奶奶什么也不知道。是祖祖首先发现了这个光溜溜的可怜孩子,她浑身青紫地躺在干涸的血斑上,一只小手还抓着肚子上的一小节脐带。祖祖连忙扯下枕巾把她擦干净,捂进怀里。她软绵绵的,像一小坨面疙瘩。
米芽从生下来就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就算是哭声都从未有过。奶奶想起了米芽的父亲,她的二儿子。那个孩子从落地开始就整夜整夜地哭,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就连含着乳头也不能完全敛住哭声。或许他把米芽的这一份儿也哭完了吧。
奶奶时常像挑棉籽儿一样去捻开那些过往的日子。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希望自己空空荡荡,像灶膛里的火,默默燃尽,最好灰都不留。她理解女人的不辞而别,她担忧那个孤身上路的女人,她希望女人能够早日归来。
米黄的油菜秆整齐码放在屋檐下,旁边搭了一张绛红的圈椅,祖祖坐在那里。情况好的时候,她是一个长久等待的姿势。衰老使她的动静越来越小。她的喉咙里仿佛塌着一块厚实的石板,声音从这块石板缝里钻出来,既含混又无力。比如说,当她想呼唤奶奶瑞秋的时候,发出的却是“喂——啾——”。这怪异的声响和她抻长的脖子使她像极了一只抱着膀子坐在圈椅上的大鹅。但是没关系,奶奶不会令她等待太久,反而是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快速把东西递到祖祖的手里。
医生是奶奶请到家里来给祖祖看病的,奶奶从不涉足对岸。就算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就算那棵曾在风中鼓掌的小白杨已经长得高大且伟岸,已完全显出一副值得信赖的样子来,奶奶仍旧对那条小河充满了恐惧。
医生说,引导老人产生更多的自主思考,能够有效减缓她的遗忘。也只是减缓而已,没有更好的办法。奶奶说她知道了,可实际上却从不干涉祖祖的遗忘。她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她甚至希望这个过程能够更快些。
她甚至希望祖祖就活成个婴孩儿,不再总问她那个问题:他好久回来?
堂屋中有一张木梯。那些原本要留着给大儿子盖房娶妻的宽阔平整的木板如今仍安放在梁上,只在楼板的一角开出一扇向上的门。那次米芽玩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明黄的光从楼梯口洒下来,透过长长的走廊望去,她几乎以为自己窥见了另一个世界。
米芽是推不动这扇半空中的门的,她力气不够。所以,为了上去,米芽费了不少心思。她先爬上杏树,再跳到茅草屋顶上,接着是偏房的二楼……伴随着松脆的断裂声,米芽踩在挤挤挨挨干透了的玉米秆,还有卷成一把把的竹枝上,尽管它们会生出看不见的虫子,米芽仍喜欢躺在里面。溽热的夏天里,风穿过柴草,温和地吹拂着她。
奶奶不会让祖祖长久地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像祖祖的影子。
奶奶去收谷子时,也会给牛套上板车,把祖祖拉到田埂边去坐着。这时米芽就会抱着小黄狗钻进阁楼。她在其间探险。她盘腿坐进笼屉驾驶飞船,谷仓就是她的末世避难所,阳台外面住着的鸽子就是她的通信兵。浩渺无常的时间尽头是一个阁楼,此刻它包容着一个女孩和她的小狗,慈爱地看着她如何征服世界。
最先被征服的是一个笨重的红漆木箱,米芽把它拖到了亮瓦下面。她看见了一张黑白照片,于是对着光,仔细辨认。哦,这个是奶奶。田野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奶奶站在水田里,弯着腰不停地用镰刀收割稻子。米芽一蹦一跳地去抓草蜢子,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怀中的照片。它的一角从米芽的兜里探出来。
奶奶责备米芽。
她一时看不出来奶奶是不是真生气,只好束手束脚地站在水田里,等待奶奶给她更多的信号。终于奶奶笑着指向照片中穿着立领黄呢中山装的男人说道,这是他上战场之前留下的。
奶奶把米芽抱到田埂上坐着。
她要讲述了。
这年初春,老祖爷不顾爷爷的反对,带着一家逃离十里洋场,溯江而上,终于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初夏来到这里。老祖爷吊了喉,以此忏悔,以此和自己的家庭、和那个时代做一个切割。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表明这个家庭还可以为新的时代奉献更多,爷爷去了前线。除了祖祖和奶奶,整个村庄都曾因他而由衷喜悦,人人称赞他是英雄,人人礼遇他的家人。
半个月后,奶奶发觉自己怀孕了。
这就是祖祖的记忆停留的地方。奶奶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板车上晒太阳的祖祖,她正用两只手指捻着盖在膝上的薄毯。她愿意记着的永远都是那年初秋,她二十岁的孩子,戴着红花,穿上军装的意气风发。送行的鼓点振奋人心。
再往后,再往后就不说也罢。奶奶提起镰刀走进水田。
2
祖祖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无论是她的肉体还是灵魂。她的生命从这一端走向另一端,已近乎一个圆圈。这个圆圈或者是她整日抱在胸前的一双手,又或者是她空空如也的背篓。
祖祖总是要背着背篓,摇晃着她的一双小脚去寻找柴草。黄狗会跟在她的身后,她并不能走出多么远。她的气力背着她一点点溜走了,像泉眼前的细沙,像深秋的清晨被阳光照散了的雾。而她全然不知。她的目光往往落在那些匍匐的枯叶上,而对于林中屹立的树木,她是毫无办法的。像她那样老的人,只有平躺下来,才可以看得见天空。
下了一场大雨,米芽站在屋檐下。小河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条大江,两岸的稻子全都被淹没了,只有那棵高大的白杨树还端站在风雨中拍打着手掌。米芽猛然记起奶奶的那句话。她说,那可不是一条小河。千千万万向往着自由的大鱼小鱼顺流而下,也或许,它们是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但不管怎么样,它们至少看起来是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的。却在一个无名山坳中的一条无名小河里,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俘虏了。
米芽拎着一篓鱼儿兴奋地跑到奶奶面前。奶奶脸色一变,把她按在膝头真心实意地抽打了一顿。闪电鞭打山脊,米芽仿佛感受到了切肤的疼痛。她从来没有挨过揍,她把牙齿紧紧咬住。她想哭喊,或者求饶。可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剧烈地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奶奶却又迅速地钳住她的双臂,对她说,那可不是一条小河。
洪水退去之后,米芽的学校没了。它消失在了这一场雨里。从前米芽上学的时候经常得背着盆儿。屋顶的茅草棚上漏下来的雨,一会儿滴答一下,一会儿又滴答一下。教室里的脸盆何其之多,搪瓷的、塑料的,花的绿的,清脆的、沉闷的,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她哪有心思听课呢?她想出去看看美人蕉都开了没有,要是都开了,那就把它红艳艳的花儿摘下来,倒个面儿放进嘴里嗦一下,甜丝丝的。皂角树上的皂荚掉下来了没有?捡一些回去,就可以给奶奶洗衣服用。那面山上的野柿子熟了没有?甜的只有那么一点儿的皮儿,却要吐出多么大的几个核。米芽总是想着。
现在小学校没有了。她每天都得趟过小河,走路去镇上上学。镇上有青石板路,屋檐下的雨穿过了好几个世纪将这小巷冲刷得无比熨帖和干净。也有一条河,它要大得多,桥下盛开着淡紫色的清香的凤眼莲,它肆意妄为地铺满几乎整个的河面。可是,米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升起喜悦,新学校的围墙太高了,也没有鲜红的美人蕉,也没有皂角,也没有野柿子。米芽独自一人在路上,她走得很慢,常常还没有走到学校,人家都已经放学了。
她在小镇上飘荡。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庄。
3
有那么一个天亮之前,米芽醒来了,祖祖还在熟睡。她轻轻地翻下床。猪圈屋里的大铁锅扑嘟扑嘟地往外冒泡,黄色的火光在奶奶的脸上轻轻跳跃。她的头发扫着肩膀,平平整整,仿佛比着木工的墨斗剪出来的一样。她看见了米芽,接着垫着帕子把煨在锅边上的搪瓷碗取出来,里面是一个红薯和一只鸡蛋。这是奶奶每天给米芽准备的早饭,红薯偶尔会换成玉米,换成面饼,鸡蛋永远是鸡蛋。米芽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她早就吃腻了鸡蛋了。奶奶没有看见米芽思量的目光,她站起身,把挂在柱子上的煤油灯递给米芽,让她去看看祖祖。
米芽撩开帐子,祖祖还睡得香着呢。
于是米芽轻手轻脚地走向偏房。这里曾经是她父母的居所,而现在里面住着一群鸡。米芽猫进了鸡圈里,她要把碗里的这一颗鸡蛋拿去藏起来。她把鸡蛋藏进那个废弃的土灶,又从墙角抓一把干透了的油菜壳把它掩藏起来。米芽完成了她的杰作,蹲在灶眼前细细地咀嚼红薯。
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米芽耸了耸鼻子。她还在疑惑时,听见了奶奶的喊声,短促且坚决的一声,“妈!”
火苗抓着竹编的隔墙迅速奔向屋顶,那竹片被虫蛀坏了,粉尘在火光中沙沙地飞着。早起的人们看见火光,提着桶、端着盆赶来。奶奶灰头土脸地把熟睡着的祖祖背出来时,米芽正捧着小半个红薯迷迷茫茫地站在院墙下。奶奶小心翼翼地把祖祖放在院子里的那把绛红色圈椅上,像是在放一颗温热的软壳鸡蛋。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祖祖的鼻子下面。过了好一阵,她才出了一口长气。
米芽一把抱住奶奶的腰,她知道自己惹祸了。奶奶怎么是向下长的呢?米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奶奶似乎变矮了。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奶奶。她发现,奶奶额前的头发被火燎得卷曲起来,散发出一阵鸡毛着火了的味道。
从米芽记事以来,祖祖就一直糊涂。她煮饭的时候,不知道要放水,时常把锑锅烧出一个大窟窿。或者,她能够在圈椅上坐一整天,把一团线从线轱辘上绕成一个球,再把这个球重新绕回到线轱辘上面去。翻来覆去做这个动作,忘记吃饭,也忘记睡觉。
奶奶另外收拾出床铺,把祖祖抱了上去。三双鞋卧在窗前,米芽发现自己的鞋比奶奶的小,又比祖祖的大。这个发现使她增添了一种什么哀愁似的。她感觉床在轻轻晃荡,想要抓住一点儿什么。醒来的时候,她抓着的是祖祖的手。祖祖靠坐在床头。她听见祖祖喊出了奶奶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清晰响亮。这些以奶奶的名字排头的句子串联在一起,像是在吟诵某首激昂的诗歌,又像是在赞颂。
人们常对奶奶说,你好哦。
你好得很哦。
你做得够意思了哦。
就这样就可以了哦……哪个还能说一句你不对吗?差不多了哦……
瑞秋,我看是差不多了。祖祖对奶奶说,他要回来了。
她清醒的样子完全足以否定从前的种种。她从来没有在清晨奔走过,也从来没有烧烂过家里的锑锅。她也从来没有用她的三寸小脚打量过任何一棵飞蓬草。
猪饿得将石槽拱得满圈跑,鸡都飞到山上去了。因为奶奶什么也没有给它们吃。在这一天里,她费尽心力,砍倒了一棵大柏树。
4
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祖祖把胎盘埋在了一棵银杏树下。每年深秋,那密密挨挨的青绿色的蝶翅般的叶子里常常缀满了柿黄的白果。她总舍不得看它们皱着脸皮跌撞着滚进泥土里。有时她细细想来,总觉得这不是个念想,而是一个诅咒。
这儿的确有这样一个习俗。
把孩子的胎盘埋在一棵可靠的树下。这树得是端庄的、笔直的。这寄予了父母们望子成龙的殷切期盼。当孩子远行时,父母看见树就看见了孩子。更重要的,它得是成材的。要木质细密,质地坚韧。当有一天,孩子累了,想要永远睡下时,就让他的后人用这棵树为他造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让他可以从容地睡下去。
一天一天,她不知道自己忙碌着的究竟是什么。
太阳和月亮一升一落,田里的庄稼一长一伏。时间走过去了,就跟它没有目的地似的,绕一圈儿,它又转回来了。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好奇怪,孩子的衣袖又短了。她在向下,孩子在向上。她是根,孩子是叶。
禁不住回想,关于孩子的回忆总归是太薄了。好像上一秒,这孩子还在她怀里吃奶,把一只脚翘到她的下颌边,嘴里叽叽咕咕的,含着乳头都堵不住他细细密密的话。后来他问起自己的父亲。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敢拿出照片和勋章,一顺儿排开来向他证明:这是他的亲生父亲,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孩子会骄傲地抬起头,用一双神气的眼睛对着她笑。
油灯摇曳,他实在和他真正的父亲有着同样的眼睛。
而真相,是浅色的雪里红,一点儿也不能挪窝。她看着孩子发芽、开花,经过漫长的黑夜,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没有人能够阻止一颗土壤下的种子。她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隐瞒下去。她原本以为孩子长大了自然就能接受了,没想到米芽刚被她妈妈怀上不久,二儿子就偷偷离开了生养他的村庄。
有风,扑簌簌地吹,有小白杨的叶子落下来,飘进了小河里。
奶奶告诉米芽,这是爷爷的那棵树。
真是一棵高大、笔直的柏树啊,它现在被剥光了树皮,白嫩地一截截地安放在小河上了。奶奶一锹一锹地往树干上填土、拍实。之后她在桥上来回走动,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那些土像是都跑进了米芽的心里,她觉得好像被什么塞满了,又好像很空旷、无趣。
她喜欢树,也喜欢爷爷院墙外的两棵红豆杉。
那时米芽犹疑许久,不敢去敲门。她张望着门楣上的那一颗巨大的红色五角星,隐约感受到背叛的痛楚。不是的,她心里想着,只是去看看,或许不是爷爷呢?在很长的时间里,她每天放学后都蹲坐在红豆杉的花台上等上一会儿。直到树上的果子由青绿变得鲜红,再一颗颗地掉下来。她仍旧没有去敲那两扇从来不锁的门。
电话是米芽陪着奶奶去接的。
那天清晨,广播里先是响过一阵嘈杂的戏曲,米芽还没来得及听清楚,里面又传来噗噗的拍打话筒的声音。村长说,瑞秋瑞秋,听到通知,听到通知,马上过来,马上过来,有你的电话,有你的电话。
奶奶带着米芽走了很远的路。
丰盈的露珠儿打湿了米芽的裤脚。
她们守在一个盖着白蕾丝方巾的红色电话机前等待。她的裤脚仍滴着水,电话却已经挂断了。至于电话的那头说了什么,米芽无从猜测。奶奶也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快要离开时,村长拉住奶奶。他说,瑞秋,算了吧。快三十年了……奶奶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问道,算了?跟哪个算了?
米芽觉得自己当然知道是说哪一个呢,因为她的耳边每晚都会响起奶奶指名道姓的咒骂。
没过几天,米芽放学回到家时,一个身形瘦削、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杏树下。觉察到身后有人,他转过身,米芽一眼就认出了他。在她的心中,他们早就熟识了。她从浑浊的水田中拾起遗落的稻穗,如今这些多年前的种子见了风见了雨,总归是要发芽的。
米芽拉他的手,拥抱他,把头歪在他的肩上,蹭他的脸。忽然她一下子惊起来,慌忙地偏过脑袋。哎呀,爷爷少了一只耳朵。刹那间她想着,是被老鼠吃掉了吗?她们家里每天偷吃猪食的老鼠,长得肥头大耳,行动却很迅速。奶奶把铁棍儿的一端磨得尖尖的,在那小楼上叉老鼠,一叉一个准儿。只听得老鼠们的脚在柴草上踩出慌乱的声响,很快,奶奶就要拎着串满了老鼠的铁棍儿从木梯上下来了。把这些老鼠的皮扒干净,腌上调料,第二天放进嫩竹筒里,用荷叶封口,再浅浅地埋在灶灰里煨熟……米芽心里想着鼠肉 ,又想着爷爷的耳朵,她的脸上呈现出了复杂的神情。
奶奶这时回来了。
在米芽的想象之中,爷爷和奶奶的见面必须是剑拔弩张的。可事实上他们却温和而客气,就像校长接待领导。八句话,八个“请”,米芽掰着指头在数,数得泪水流。
请问,你是?
是的。请坐吧。
对不起呀,对不起你们呀……
请不要这么讲,请起来……请回去吧!
请原谅我,请宽恕我,我这次回来……
回来?不,你回不来!
这是我的家呀!
已经不是啦。你的家在那个岛上。你还是请回吧!
他蹲到圈椅前,拉住祖祖的手——
妈,妈妈……
祖祖缓缓转动灰白的眼球,目光聚焦到他的白发上,很疑惑——
谁啊?
他感到腰背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制了他,使他无法站立。于是他顺势跪下去,跪在他妈妈的面前。
他不停地磕头,磕头。他的样子很像米芽不知道玩死了多少只的磕头虫。他是要把脑袋磕碎还是把地磕穿?
米芽呆呆地看着,看着,打起了哈欠。她瞌睡来了。当她从迷瞪中醒来,他已经走了。爷爷已经走了。
奶奶还在。
祖祖也还在,坐在圈椅里,一动不动。
过了两年,有个自称神的孩子来到镇上。这个神的孩子很老,不难想象那个神会是多大年纪。他能够医治疑难杂症,技艺高超,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虽然满脸含笑,他却几乎不说话,人们都称他为“哑巴耶稣”。
几个男人背着一个老人推开了这间小院的门。
米芽的手里捻着一颗红果儿,鼓起勇气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抬起头,她陡然看见廊下立着一张好大的刀。它奓着眉毛,端坐在一方粗厚的案板上冷眼瞧着米芽呢。米芽不敢再向前走了,而那几个人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进了狭小的偏厅。
她于是咬咬牙,终于伸出小手去推那扇门。一阵凶猛的味道冲出来狠狠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如同溺水一般,她被黏稠的混合着中药和腐烂的气味捂住口鼻。她倔强地屏住呼吸,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那是一个幽暗潮湿的房间,米芽看见屋里的几张低矮的床,床上睡着几个安静的人。没有光,只有一口小小的木栅栏的窗。从那里看出去,有几棵小草和一些光秃秃的红壤。更远处,是一排排小土丘。米芽知道,每个土丘里头,都有一个人。他们把骨头留在土丘里,魂魄去了阴间。
而这里,这里是阳间。
奶奶再次扬起铁锹用力拍打桥面,过后又像是很满意似的,要米芽到桥上去走走。米芽从河这边走到河那边,又从河那边走到河这边。来来回回。奶奶回去了,她还来回地走。直到厌倦。她站在桥中间,望望这头,又望望那头,把手伸进兜里,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那是爷爷给她的一颗糖。
米芽抓着一扇门,把她的半个身子退出来的时候,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药罐子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把药放在地上,打开药匣子,摸出一把水果糖。现在,这最后一颗糖果被她的体温融化了。有三个手指粘在一起了,她张开手,白丝在她的指间越来越细。她觉得有意思,就像手里长出了一张蛛网似的。
她端详了一会儿之后伸出舌头把它们卷进了嘴里。
5
祖祖的死亡就发生在这座桥搭建好的次日清晨。
那天米芽仍旧去藏鸡蛋,却看见母鸡蹲坐在她藏了一窝鸡蛋的灶膛里。好笨的一只鸡,米芽吃吃地笑了起来。祖祖这时走了过来,很慢很稳。
米芽明白她的意思,自从那场大火之后,祖祖每天都要吃一个新鲜的鸡蛋。她要守在母鸡跟前,得到一颗温热的生鸡蛋。她会坐在她的圈椅上,谨慎地用她坚硬如铁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在鸡蛋的大头上敲出一个小孔,掐开一层膜,就是晶莹的蛋清了。祖祖先伸出舌头,再缓缓地捧起那颗鸡蛋送到嘴边。她尽力地俯下脑袋,用舌尖抵住小孔。仰起头,一个和谐的弯曲被她强硬地向后折,脊骨发出咔咔声响。她全力地嘬吸时,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像一个瘦弱的婴儿在吮吸妈妈的乳头。
接着,空碎的蛋壳抛落在地。
等奶奶听见母鸡邀功般的咯咯声,再要去找鸡蛋的时候,那就什么也没有啦。米芽看见奶奶疑惑地从鸡圈里走出来时,总会和祖祖相视一笑。这笑容于米芽而言,是一种计谋得逞的窃喜,好像自己真可以掌握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
米芽忽然生出了调皮的心思。她握着熟鸡蛋假装去母鸡的肚子下掏了掏,接着把它递了出去。祖祖拿到鸡蛋,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敲击它的大头,而是拿在手里掂了又掂,摸了又摸。过了好一阵,她才抬起头来望向米芽。米芽从那个眼神里看到了怀疑、悲苦、无辜……
祖祖走出鸡圈,很慢,很稳。
米芽赶紧追过去。
祖祖却顺着她的脚边倒了下去。她坦荡地伸开手脚,面孔朝天地睡在了地上。灰蒙的云翳渐渐散开,渐渐地露出初生的海。那是米芽从未见过的一种漂亮的蓝色,那是祖祖的双眼。在凝滞时间的疑惑中,阁楼上的昏黄的光漫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米芽的跟前。
她竭力发声……
歇在屋檐上的一群白羽灰翅的鸽子飞走了。
奶奶丢开手中装着猪食的撮箕,张着双手扑过来。
一片竹叶落下来和米芽打了个照面,接着又迅速掉了下去。
6
水从他格外长的那几根眉毛上滴落,他侧着腰,够着脚趾搓洗。大拇指的外侧有一个厚厚的茧,边缘干裂了,一层层地翻开,露出伤口下的皮肤,好像一只红色的眼睛。
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照镜子。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似乎就能够同这一种无法向外界传达的羞辱剥离开。而事实上,他往往是在冷峻地端详自己。上帝这一位神圣的医生,指挥着冰冷的刀,从他右腹腔下扒开肋骨的缝隙,抽出他的一段直肠,绞去一节,再仔仔细细地挽起边缘缝在他的肚皮上。
他始终无法与这场挽救了他生命的手术和解。
是不是只有寄生于痛苦,永不原谅自己,他才可以生存?
他杀了人,在雪原,在岛上,他杀了自己两次。每一次死前,他都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
门是柏木做的,没有上过漆。节疤在岁月中脱离了,空洞还留在门板上。他拉开同样是柏木做的衣柜的门,贴近镜面。那伤口,很局促,仿佛福寿螺的卵。但他已经完全不害怕正视它了。门板上的洞,时时盯着他,这令他感到无比沮丧。
他得赶快把自己拾掇起来,不要四处流淌。他往造瘘口周围的皮肤上轻轻地涂上护肤粉,再轻轻地掸掉余粉,之后涂上保护膜。端正地坐上几分钟,等它彻底干透,再粘贴底盘。要稳更要快,它会突然流出来。没有任何预兆。他倒宁愿那是血。真的。他收紧了袋口,穿上了裤子。
洗澡并不容易,他必须谨慎。像是在荒原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天敌视野下的野斑鸠。一只重伤的斑鸠。他的的确确有些享受这一份混乱的痛苦。
门被急促地敲响,他短暂地心惊了一下便拿起早备好的包袱,走了出去。
妈妈没有树。
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情。妈妈将他的胎盘埋在一棵她看着顺眼的柏树下,后来这棵树长得端庄、威严、持重。妈妈说,那是他的替身,替他守着故乡的土地,深深扎根。那是他的根。
而妈妈没有。
他是妈妈的树。
孩子在他离开后的第十六年的夏天,死在了小河里。这是妻子告诉他的第一件事情。她说,洪水来了。那天太阳还没爬出来,她的事情就结束了。比往常的每一天都要轻松,都要早。可是走在路上,她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她越走越快,几乎要飞起来。可还是晚了,拉上来就已经没了。她平静地说着,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甚至她还笑着说,她也想陪着孩子一起走,可跳进去才发现,水都没到膝盖。他想说点什么,妻子摇摇头,都过去了,谁让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呢?
再后来她又有了孩子,就是米芽的父亲,她的二儿子。妻子说到这里时,特意抬起头来看着他。
妈妈给他起的名字,随你的姓,说那是你留下来的影子。
妻子在屋檐下守着妈妈。
盆里的火焰喑哑地哭着,要哭过整个的夜。两支蜡烛闪烁着飘忽的微光。米芽趴在枕上熟睡,发出浅浅的鼾声。他为她掖紧肩上的被子,手指从她的后颈划过去,如同摸到了一件崭新的绸衫。一转念,他将一只手从女孩儿的衣摆下伸进去,轻柔地抚摸她的脊柱,像是次第镶嵌着珍珠的脊柱……
今夜的雪没有声响。
妈妈穿过浓雾,从院坝外的长长的开满黄花的台阶下走来。她周身素白,光着一双脚。那双脚轻捷,行走间没有沾染一点儿尘土。她微微提起裙摆,向着他走来。妈妈多么高呀,他想拉住她,举起手却碰不到妈妈的指尖。妈妈把他抱进怀里,亲吻他的脸颊。他看见妈妈的头上是雪花,雪花下是她乌黑的长发。
鞭炮声蛮横地将他从梦中拽起来。
他先是觉察到自己的梦境,迷茫地,又注意到屋子空荡。他跳下床,跑了起来。可妈妈已经永远离去了,她从地上的尘埃睡进了地下的尘埃中。站在浅陶红的新坟前,他迎面对上了妻子的眼睛。不见悲恸,只见怜悯,就像是隆冬大雪怜悯麦种。
下雪了。
浅陶红的新坟很快雪白,并且不断膨胀。
7
奶奶咯咯地模仿母鸡,她拎着一根棍子将上上下下的柴草堆翻了个遍。米芽当然知道母鸡在那个灶膛里。她站在偏房的门口,眼睛忍不住往土灶看去。
奶奶一只手抓住母鸡的两只翅膀,把它拎了起来。她往灶膛里看了一眼。米芽的右手捻着左手的食指,她在等一个判决。奶奶拿起一个鸡蛋在耳边晃了晃,又对着光瞧了瞧,接着在灶边上敲开了它。米芽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奶奶提着顺从的母鸡,穿过竹林,走向池塘。她抡开臂膀,把母鸡扔进了池塘里。通常来说,它打湿了羽毛,就会忘记抱窝了。可是这只母鸡,它浑身湿透,拖着满腹的泥,又回到了灶膛里。那些蛋还在那里。
奶奶又蹲在池塘边,把母鸡一遍遍地按进水中。她必须要找个什么东西较劲儿。米芽躲在竹林里,她想要等奶奶一离开就去把母鸡救起来。
天黑了,煤油灯晃动黑烟。饭菜端上桌,奶奶刚坐下,又站起来。站一阵,又缓缓坐下。可是刚一坐下,她又噌地一下站起来……
有个人在唤她,她坐不住。
煤块儿一般的高山环绕,穹顶之中悬挂着漫天的星星。这样的夜晚,真是冷极了啊。新坟四周的柏树哭过,它们垂在叶儿上的泪滴没来得及掉下就被冻住了。奶奶咬牙抱起靠在祖祖坟前的爷爷,双臂却没有感到应有的沉重。他被吮吸空了,只剩下了个破碎的壳。
奶奶侧着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在破碎的石阶上腾挪。她摸到他腰上刀锋般的冰冷融化了。
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去,一滴一滴,朝向回家的路。
奶奶生起火,过一会儿端出来热水。
脱掉他的上衣,奶奶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一块被削去皮肤的伤疤。隐约有字,奶奶仔细辨认着,可她不敢拼出来。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下转第18页)(上接第15页)好好地给他盖上了被子。又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只汤婆婆塞进被窝里。
爷爷和奶奶都沉沉睡了。
可夹在他们俩之间的米芽一点儿也睡不着。她老是想着那只母鸡。它没有汤婆婆,该多么冷啊。它会死吗?米芽又翻了个身,去抱着爷爷。煤油灯仅剩的微光轻轻跳跃, 爷爷的嘴巴微微张着。米芽抓起他的一只手去抚摸自己的脸,这一只柔软的手顺着米芽的脸,抚摸她的脖子、背、手臂……这一只手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舔舐着米芽的皮肤,就像一只老猫在抚慰他的崽儿。
绿竹低垂,枝叶扫过青瓦。落叶在屋顶上翻滚,窸窸窣窣。
晨光照在床铺上。米芽坐起来,认真看着爷爷的脸。忽然间,他的嘴唇动了,仿佛在说什么。米芽凑近去听,只听见爷爷的牙齿轻轻磕碰。她伸出大拇指去触碰爷爷的嘴巴。爷爷转过头,含住了米芽的拇指。他的神情松弛且安逸,像是噙住乳头,他吮吸起来。
米芽觉得痒痒的,她想笑,却又不敢。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庄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