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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凭机制的底层逻辑与改革

2024-06-20黄晓磊王晓宁赵晶晶邓友超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 2024年6期
关键词:研究生教育

黄晓磊 王晓宁 赵晶晶 邓友超

DOI: 10.16750/j.adge.2024.06.003

摘要:文凭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文凭从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手段逐渐演变成为强化教育功利化倾向的文化资本,经历了三次价值转变,即证明的价值、交换的价值和筛选的价值。高等教育普及化,特别是研究生教育的快速发展和文凭数量的累积效应促使文凭成为一种社会机制,影响着教育、人才和社会的健康发展。我国特殊发展阶段产生的文凭溢价效应固化了人们“文凭至上”的文化心理;我国劳动力市场二元分割的复杂性和特殊性加剧了“唯文凭”的用人导向;教育系统在数量、质量和结构上的供给不完全适配助推了文凭机制的扩张。立足强国建设需要,深化文凭机制改革迫在眉睫,从根本上改革学制,改变“重普轻职”的普遍认知,实现从文凭社会转向技能社会;优化收入分配结构,补偿市场机制依赖造成的公平与效率失衡;改进人才选拔模式,构建人才精准匹配使用机制。

关键词:文凭价值;文凭社会;文凭机制;唯文凭;底层逻辑;研究生教育

随着高等教育普及化趋势加速,在文凭和职业高度相关的现代社会中,研究生教育的快速发展和文凭数量的累积效应已促使文凭成为了一种象征社会价值的符号,对不同社会主体具有区隔作用,驱动着家长、学生、学校、社会共谋,追逐具有高回报的文凭。文凭作为一种外显的社会机制,一方面使人们过于注重文凭的社会价值,忽视了教育的本质;另一方面过于注重文凭的市场调控,忽视了国家事业发展的长远需要,进而出现人才相对过剩和相对紧缺并存的现象。文凭问题不仅关涉教育事业健康发展和人才的合理结构,更关涉国家发展战略。面对文凭通胀、文凭贬值这一大趋势和社会发展的新形势新要求,亟需厘清文凭机制的底层逻辑,建立合理有序的文凭机制,充分发挥文凭本体和社会的双向功能,合理布局优质教育资源,避免过度教育,促进人才多样化培养,有力支撑国家高质量发展。

一、文凭价值的迷失

1.文凭的价值谱系

文凭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从根本上来说是知识学习结果的一种物质表征。不同社会经济形态对文凭价值有着不同的规定性,其价值和功效的发挥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及其运行模式的变革不断变化。纵观文凭发展史,文凭从作为一种打破政治资本垄断教育资源的进步手段,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固化优质资源分配,刺激教育主体激烈竞争,强化教育功利化倾向的文化资本。在这一历史演变过程中,文凭主要发生了三次价值转变,即证明的价值、交换的价值和筛选的价值。

丹尼尔·贝尔称农业社会为“前工业社会”,是以农业生产为主导经济的社会。在农业社会,知识与生产相分离,在农业社会生产中并未占据主导地位,文凭在促进教育与社会互动过程中自然难以发挥实质性作用。农业社会的教育开始实现从非正规性向正规性的转变,文凭作为一种官方认定和发放的证明文件[1],逐渐成为正规教育的一部分。农业社会具有明显的阶级性,政治资本垄断着教育资源,加之农业社会重门第、重血缘、重身份的特征,接受教育作为一种特权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教育的象征性功能占主导地位,教育的功用性价值不受重视,即受教育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获得实用的知识,而是受教育本身”[2]。文凭的适用范围自然相对比较狭小,文凭尚未渗透于社会运行机制之中并发挥作用,而只是用于证明受教育者具有官方认可的学习经历。

进入工业社会,社会生产力得到快速提升,社会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知识和科学技术在提高社会生产力、改进生产方式和促进社会经济发展上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掌握知识逐渐成为从事社会生产劳动的基本要求,“20世纪60、70年代美国已经从看重‘先赋地位转变为看重‘成就地位了”[3],文凭与职业的关联性在工业社会与教育的发展进步中日益增强。工业社会的教育实现了世俗化,国家开始加强对教育的重视和干预,建立了制度相对完整的公共教育系统和现代教育体系,高等教育逐渐迈向大众化,类型日益多样化,文凭开始作为人们接受更高一级教育的入学门槛,教育制度的不断完善和学位制度的确立并逐步成熟,为文凭进入社会运行机制确定了合法地位。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专业化和精细化,职业门类与高等教育的专业发展联系日益紧密,拥有文凭的人作为一种人力资本被纳入劳动力市场,接受市场规律的调节,在这一过程中文凭作为交换的“砝码”,为拥有者换取社会身份、地位和相应的资源,有效地促进着社会流动。

“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种新的经济形态——知识经济逐渐进入经济的主流,以知识和信息的生产、分配和使用为基础,以创造性的人力资源为依托。”[2]随着知识经济的深入发展,人们开始步入了信息社会。在信息社会,知识本身作为一种社会生产方式,改变了劳动形态,社会对劳动者知识水平的要求越来越高,产业的知识化和组织的科层化已成为社会的共同特征。社会越是向前发展,文凭具有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文凭作为一种选人成本低、效率高的人力资源信号和实现社会纵向流动的机制,参与到社会选用人的过程中。“现代社会被称为‘资格证明书社会,文凭是社会上最具普遍性的商标。在各种情况下,它作为人们能力的代理指标,被当作评价和选拔的手段”[4]。随着发达国家和部分发展中国家迈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阶段,高水平文凭数量激增,加之高校专业结构与市场需求之间的不一致,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文凭通胀和文凭贬值,文凭作为受教育经历的官方凭证和实现社会纵向流动“通货”的筛选价值便被凸显出来了。

2.文凭社会的机制特征与本质

基于文凭价值的历史演变,我们可以知道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自然会出现文凭社会。不同的学者对文凭社会的界定和判断虽有所差异,但在本质上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日本学者矢仓久泰认为,“根据‘学历决定一个人一生当中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的社会,就是所谓的‘学历社会”[5]。本文认为,当一个社会的文凭不仅数量多,而且成为读书的目的和维持社会有序稳定运行的重要机制时,这个社会便进入了文凭社会。

教育系统作为文凭供给的重要机构,只有大多数人被纳入到教育系统中,每个人才能被打上“文凭”的标签,文凭机制才能更有效的发挥。因此,高入学率和大规模在校生是文凭机制发挥作用和进入文凭社会的前提条件。“日本高中升学率超过了90%,大学升学率已达32%,同龄青年人口中有三分之一进入了大学,可以说大学的大众化即高学历社会正在成为现实。”[6]柯林斯也是基于美国“大学入学率在年轻人中已将近一半,大学毕业了将近五分之一”的背景分析文凭社会,并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文凭主义最严重的社会”[7]。高入学率和大规模在校生已成为当代多数国家教育发展的基本特征。2023年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60.2%,各级各类学历教育在校生2.91亿人,其中,研究生教育在校生为388.3万人,已累积培养1100多万名研究生。参照美国和日本的情况,从文凭数量和层次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我国已经是一个文凭社会。

文凭成为社会运行过程中的重要机制,连接教育与社会,贯通人才培养与选用,涉及家庭、学校与社会,由此形成的文凭社会并表现出三个基本特征。一是盲目追求文凭。在文凭社会,文凭已成为人们进入不同劳动力市场的筛选“信号”,社会根据有无文凭、文凭高低、文凭“优劣”将不同人才分配到不同的劳动力市场。这就导致学校和家庭越来越看重文凭的“信号”作用,不顾教育手段的科学性,压力不断向下传导,基础教育“唯分数”“唯升学”现象层出不穷,严重忽视了文凭获取过程中的发展性,目的与手段分离,盲目追求文凭,“唯文凭”现象逐渐变得根深蒂固。人们普遍只重视学术型文凭,轻视职业型文凭,重知识导向,轻能力导向,造成文凭单一化。二是过度依赖文凭的交换功能。正如柯林斯所说,“人们之所以渴望获得文凭,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地位”[7]。在文凭社会,文凭打破了社会资源分配的价值系统,文凭成为社会资源分配的重要依据和一种具有交换功能的价值符号。人们对文凭的价值追求逐渐从其发展性价值转向交换社会资源的价值。文凭的教育价值和交换价值日益脱离,文凭得以存在的内在价值被严重忽略,能力、品格在社会资源分配过程中的价值效应逐渐弱化。社会过于看重文凭释放的筛选信号,在文凭使用中简单粗暴,造成文凭“符号化”。三是固守文凭的价值序列。在文凭社会,文凭自身作为一种资源,其价值必然受到文凭市场价值规律的影响。随着文凭通胀和文凭贬值的持续发生,文凭数量多且易得,其价值下降,能换取的社会资源也就会越少。这一方面表明了文凭价值危机的到来,另一方面势必会强化文凭的价值序列。文凭的价值排序从以往的“有无”转变为了“高低”“优劣”,其中,稀有性和含金量始终是文凭价值排序的重要原则。“名文凭”“高文凭”“洋文凭”一直占据着文凭价值顺序的前列,并成为社会选人的重要考量,由此造成的文凭“等级化”现象日趋严重。

文凭社会的形成是国家普遍提升人民文化素养的必然结果和历史发展的必然阶段。“什么样的人才最有价值”,犹如斯宾塞的知识之问(什么知识最有价值),贯穿人类社会发展的始终。文凭社会则以知识学习结果的物质载体——文凭及文凭机制回答这一根本问题,并影响了整个社会的运行机制。当前文凭社会以单一的文凭衡量人才,以文凭高低和优劣选用人才,以文凭价值来发展人才,从而导致了文凭单一化、符号化和等级化等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归根到底是“人才观”偏离了教育的本体。因此,文凭社会机制的本质就是以文凭价值代替人的发展价值,以文凭信号实现人才选用,以文凭为核心实现教育与社会的循环互动。

二、文凭机制产生的底层逻辑

1.我国特殊的社会发展轨迹使“文凭至上”固化为一种文化心理

计划经济时代,我国社会结构是“两个阶级,一个阶层”,即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8]。拥有文凭的群体属于国家培养的专业人才,是国家干部身份,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1977年恢复高考后,获取高等教育文凭成为实现社会流动的重要渠道。很多体制机制都与这条主渠道衔接,如转户口、考公务员等。改革开放初期,教育大范围推动阶层跃升的广泛性和显著性,逐渐沉淀为人们文凭至上的刻板印象。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参与全球化产业链与资源分配,大部分人享受到了这一发展阶段文凭带来的“高额溢价”,文凭与社会经济地位勾连渐深,逐渐固化为一种路径依赖。

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国义务教育巩固率、高中教育和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迅速提升,教育作为一个向上流动的通道面向全社会打开,学业竞争大众化格局形成[9]。教育功利性和工具性色彩大范围蔓延开来,人们追逐文凭的意识逐渐增强。当前,人们对于教育的“激进信仰”,比西方国家,特别是比同样重视教育的其他东亚儒家文化地域都更甚一筹[10]。2020年我国约有4亿中等收入人口,绝对规模世界最大。这个群体多是文凭溢价效应的受益者,他们强烈期望子女继续维持和超越自身社会阶层,以文凭构建稳定的未来预期。此外,历行40余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导致少子化,使得家庭内部经济资源集中化,对下一代尽早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迫切性降低,教育投入非理性色彩较重,尽力追逐高文凭,以至“洋文凭”成为家庭的常见选项。

教育投入与收益之间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国内外理论界围绕教育扩展对收入分配影响的研究并没有定论,教育高投资并不能确定地带来高收益。改革开放以后我国代际流动率明显上升,而且是上升流动更为突出。改革开放以前上升流动率是32.4%,改革开放以后上升流动为40.9%[11]。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40多年里,社会地位上升人数最多的是通过市场渠道[12],而非教育渠道。在大部分历史时期和大部分国家与地域,教育对阶层跃升的助推虽然有不少鲜明的案例,但在宏观的统计相关性上并不显著。虽然文凭的高额溢价是社会发展特殊阶段的附带效应,却强化了用文凭交换社会资源、获取经济地位的功利性,同时弱化了文凭所蕴含的教育价值,导致求文凭一方过于信奉文凭溢价效应,从而过度投入,陷入了功利化教育场域的行为惯性和非理性计算。

2.我国分割严重的劳动力市场更容易产生“唯文凭”的用人导向

文凭已成为人们进入劳动力市场的“硬通货”。我国劳动力市场存在主要劳动力市场和次要劳动力市场,且比西方劳动力市场分割更加复杂。二元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认为,主要劳动力市场经济收入高、社会地位高,并且教育和培训能够显著提高其收入;次要劳动力市场则与之相反,教育和培训效用不明显[13]。我国主要劳动力市场多集中在体制内岗位上,存在文凭高消费、非理性消费情况,接受过研究生教育已成为一种基本要求。截至2022年底,我国劳动力总量在7–8亿人左右,其中国有单位(包括国家机关和各级国有资产监督管理机构监管范围内的国有企业及国有控股企业、有关机构、事业单位等)就业人员5600余万[14],也就是所谓的“铁饭碗”岗位大约是这个规模。21世纪以来我国职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包括网约车司机、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等群体在内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达到8400余万人[15],这一规模可观的新生职业岗位对文凭并无特别要求。文凭和学历层次参与构筑了我国劳动力市场分割,造成人才流动障碍。文凭在个体收入分配制度中起到关键作用,尤其在岗位聘任、收入分配、提拔晋升等公共政策中,隐性的文凭门槛现象仍然普遍存在。

体制内岗位业绩通常无法用直接的投入—产出逻辑进行衡量。编制人员在解聘、再聘等环节上也难以实现灵活的供需调节。因此对这些岗位人员的胜任保障,主要倚重招录招聘环节,尤其是以文凭作为衡量标准。在收入和福利分配上,体制内岗位具有高职业声望、高稳定性以及诸多隐形收益,这就往往会以超出工作本身需要的教育成就及其文凭作为判断依据。体制内岗位的特殊优势客观上助推了文凭的工具性和功利性,并不断向人才供给侧渗透,强化了人们对文凭的过度追求。但是,我国这种文凭机制还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我国进入文明社会后历时数千年,形成了高度成熟的官僚体制,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现当代国家治理能力的历史遗产与体制文化基础[16]。古代中国政权的开放度在世界范围内可谓独树一帜[17]。中下层社会精英通过读书和考试选拔制度,可以进入国家政权体系与官方治理体制。中国从汉代起,即是一个崇尚文治的“读书人的政府”,或称为“士人的政府”[18]。士农工商之“士”一段时间居各类社会阶层与职业声望之首。教育与体制内岗位的关联、与上层社会的关联、与改变命运的关联在中国人心目中可谓根深蒂固。固化观念作为经济学重要概念“预期”的主要内涵之一[19],对于资源投入、行动选择、风险偏好均有重大影响,客观上形塑了“用高文凭换体制内工作”“体制内工作更加唯文凭”的中国特色文凭机制。

3.教育系统在数量、质量和结构上的供给不完全适配助推了文凭机制的扩张

教育系统是文凭供给方,可以从供给数量、质量和结构三个维度来进行考察。首先,从文凭供给的数量来看,教育普及化发展必然会带来文凭数量增加,同时伴随着文凭价值的稀释。从组织社会学角度来说,一个系统或领域在发展到一定的成熟度后,基于自身发展惯性和争取资源的需要,会出现“自我扩张和膨胀”的惯性趋势。这种自发倾向性会推动一个机构偏离效率原则[20]和理性“初心”。具体而言,部分院校(尤其是地方院校)、部分学科、部分层次的文凭供给常常会伴随着教育系统的这种惯性而出现增量,大趋势是不断地供给更多文凭,特别是这部分增量往往并不以实际的、理性的劳动力市场需求为先导[21]。这一扩张惯性必然稀释文凭在劳动力市场上的价值,加剧“买方市场”效应,扩大了用人单位“唯研究生文凭”“唯好文凭”的挑选余地。特别是投入少、周期短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更容易被选择性优先“扩招”,更容易出现数量扩张和文凭价值稀释,造成文凭呈现出学科结构、行业结构上的差异。有数据表明,我国本科阶段理工科专业毕业生占比从1998年的67.1%,下降到2019年的47.8%[22]。此外,政府对于教育的投入力度和普及力度过大,个人和家庭承担的教育成本过小,虽然有助于国民素养和国家竞争力的整体提升,但也容易造成个人和家庭对教育、对文凭的非理性追求,进而造成文凭数量的供给过度。进一步,1999年我国为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而实行的“大学扩招”[23],以及2009年环球金融风暴背景下研究生招生比例的扩大[24],实际上是在需求减少的情况下增加了供给。中国高校录取大学生的人数,从1998年的108万,增加到2014年的大约700万,增加了5倍以上[25],近乎柯林斯在《文凭社会》中一种“教育凯恩斯主义”。这都在客观上导致文凭交换价值走低,助推了文凭机制扩张。

其次,从文凭供给的质量来看,文凭含金量不足,推高了选人用人的文凭门槛。教育系统的自发扩张在得不到足够的资源跟进和有效的质量控制时,会在文凭数量升级的同时导致文凭质量的降格,进而出现“水文凭”现象,使得用人单位不得不提高文凭门槛,将研究生文凭作为新的门槛和标准,以有效筛选人才,这也造成了大量的“水硕”“水博”。进一步,当前各级各类文凭承载了过重的知识评价,对于技能评价、素养评价等承载不足。这一方面导致文凭本身呈现的人才信息不充分,容易造成供求信号失灵;另一方面,“唯知识评价的文凭”使得偏重静态知识的选拔门槛不断拔高、课业不断加码、内卷化日趋激烈,也相应挤占了技能和素养的培育空间,最终导致人才本身的培养导向产生偏差。

最后,从文凭供给结构来看,我国高等教育的文凭有着鲜明的差异性。迄今为止,普通本科、高职、大专等这些不同圈层高等教育院校之间仍然是相对封闭的。重点大学(“双一流”建设高校)本科在校生占全国本科在校生的比例为5.6%左右,普通本科(包括上述重点大学)和职业本科在校生的比例为43.3%,高职(专科)的比例为36.4%,成人本专科的比例为20.3%[26]。后两类学生合在一起的比例为56.7%,这样高比例的大学生毕业后进入中产还存在巨大障碍。这些大学生来自农村的比例甚高,毕业后又往往受到户籍歧视,在大城市、特大城市上升的渠道受到重重阻碍。在我国当前全民“教育信仰”坚挺的大背景下,文凭等级化导向追逐文凭的高考制度,短时间内尚难以撼动。高考制度中“重普轻职”“先普后职”的倾向,进一步加剧了“唯学术性学历”的现象。此外,众多院校对于排名的竞争、对等级的追逐、对名牌的打造,使得部分研究生文凭、好文凭本身自带经济价值之外的光环效应。一部分用人单位所追求的是恰恰是此类光环效应带来的外在显示度,而非实际的经济效益。文凭供给过程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唯文凭”的社会机制。

三、文凭机制改革新路向

文凭机制的形成受我国特定发展轨迹影响,表现出了发展阶段性和现实复杂性。文凭机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问题,而且还是一个与经济建设、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系统性问题。它影响着人才培养质量、结构,关涉国家战略发展的人才支撑基础。面对新时代人才强国建设要求,党中央提出要坚持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深入实施新时代人才强国战略,全方位培养、引进、用好人才,加快建设世界重要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为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提供人才支撑,为2050年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打好人才基础。为此,我们要进一步系统反思、综合治理,深化文凭机制改革,匡正异化、强化正向功能、扭转负向和过度承载。既要破除文凭至上的理念,也要从根本上改变人才评价机制,以重点人群为靶点构建制度框架,采取有效措施推动橄榄型社会构建。

1.针对文凭单一化问题,要下决心改革学制,推动社会形态从文凭社会转向技能社会

文凭社会看文凭,技能社会重技能。不管是普通教育,还是职业教育,本质上都是为了人人学有所长,人人都有人生出彩的机会。现实情况是,由于认识偏见和历史原因,人们觉得普通教育是知识导向,具有良好的上升空间,职业教育是技能导向,是“断头教育”,这种认识势必会导致“双轨”思维以及重普通教育、轻职业教育的结果。2021年4月,全国职业教育大会创造性提出了建设技能型社会的理念和战略[27]。在技能社会构建方面,德国成为典范,宏观层面的社会市场治理模式奠定了匹配的制度环境,成为支撑德国累积型创新模式的制度比较优势。要从根本上改变“重普轻职”的普遍认知,就要实现从文凭社会向技能社会转变,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融通的改革。

普通教育要升级迭代,从知识导向转向能力导向,围绕核心素养或关键能力,改革课程、教材、教学、评价和考试。高考是选拔性考试,招生是为国选才。高等学校是高级文凭的供给者,人才培养与学校特色发展密不可分,招收什么学生,意味着培养什么类型的人才,供给什么高级文凭。要想让最后的高级文凭体现能力导向,扩大高等学校招生自主权是必然的选择。应在招生过程中加强监督与制约,扎牢制度笼子,有序扩大高等学校招生自主权,拓宽人才选拔通道。

职业教育类型化已经迈出了步伐,表明了决心,下一步只有办好才能给社会以信心。要在入口、培养、出口等全环节上进行改革。在入口关,不能让职业教育成为分流之后失败者的选择。在培养关,要将产教融合贯穿技术技能人才培养全过程,支持多元主体参与技能形成体制构建,鼓励企业参与教育教学过程、课程教材创新过程、实习实训过程、职业精神和技术技能培养过程。在出口关,要对劳动力市场进行监管,充分落实技术技能人才的职业地位、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

2.针对文凭等级化问题,要优化收入分配结构,补偿市场机制依赖造成的公平与效率失衡

受教育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要让受教育者过上美好生活。工作岗位和收入水平是衡量美好生活的重要指标。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动机和权利。劳动力市场分割是在自由竞争中形成的。这种自由竞争即对市场机制的过度依赖,也会造成公平和效率的进一步失衡。某一行业职工的高收入本身并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导致收入差距的原因是否合理[28]。我国现行收入分配制度和福利分配体系具有明显的高文凭和主要劳动力市场倾向。如果非要让一部分文凭获得者进入次要劳动力市场,文凭等级化就不可避免。

事实上,产业发展既需要顶尖科研人员实现技术的研发突破,也需要专注于生产一线的技术技能人才实现产品生产和应用,二者没有层次高低,只有类型之分。因此,要进一步规范初次收入分配秩序,加大收入再分配力度,强调人才类型划分、弱化以文凭特别是学术型文凭为基本准绳的单一层次划分标准,构建有利于人才合理、有序流动的制度环境,匡正文凭作为福利壁垒、薪资壁垒、晋升壁垒等负向功能,清除基于文凭产生的地域、方式、路径等基本外在属性的歧视等一系列制度性障碍,保障各层次、各类型人才享有更具多样性、公平性和开放性的福利待遇,让各类人群在正确的教育和职业轨道上获得更高质量的教育、更充分的就业。

充分考虑我国制度特征和根本国情,建议以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等招聘改革为突破点,集中梳理并破除当前人才招聘、人才引进与认定等政策文件和实操过程中存在的文凭外在属性与工作岗位、户口、晋升和其他福利待遇等相互捆绑挂钩的限制性、歧视性、非合理性操作。同时,进一步拓展人力资本跨阶层、跨领域流动方式的多元化和渠道的畅通性。在高质量发展中保持和扩大社会性流动,是破解效率与公平之间的“取舍”难题,保持尽力而为和量力而行之间动态平衡的关键[29]。保障社会公共资源特别是优质资源的公平开放,构建牢固的社会保障网,降低求职者试错成本,以提升人才成才多元可能性,为推进现代化强国建设奠定人才发展和流动的机制基础。

3.针对文凭符号化问题,要改进人才选拔模式,构建人才精准匹配使用机制

文凭是一个符号,必须承认,这个符号在“面上”能够反映一个人的能力。但这个符号并非人才的全部,教育发展、知识经验积累以及天赋等个体差异引致人力资本非同质[30],高学历不应等同于高人力资本[31]。在我国历史上有两种典型的人才选拔方式,即“察举”和“科举”。二者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察举”以德为先,注重举贤,但容易陷入“裙带”关系,丧失公平性;“科举”以才为依据,实行严格的考试,体现出公平选才的原则,却难以测出独特个性及特别专长,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求异思维和创新人才。因此,我们可以在综合吸收两种选拔模式精髓的基础上,优化人才选拔模式,破解文凭符号化问题。

一方面,要加强文凭“非知识信号”识别功能。教育不应该只传授具体的知识和技能,能力培养和价值观塑造,应该逐渐替代知识和信息传授在教育中的份额。文凭不仅要准确反映求职者在某一技术或技能领域的劳动生产率,更要综合反映其内在能力和发展潜力,这对于企业和个人成长都至关重要。要借助大数据和新技术,强化过程评价,健全综合评价,丰富文凭对评价结果的多元呈现,为人才成长精准画像,为人才使用提供立体化、多维度依据。另一方面,完善以德为先、德才兼备的人才评价机制,弱化过于强调文凭门槛使用人才的方式,改进人才试用制度,建立在实践中识别、发现和使用人才通道,构建人才精准匹配使用机制,不拘一格降人才,真正实现人岗相适。利用过程记录、学生画像、教育大数据等技术手段将文凭所承载的教育成果立体化、多维化、个性化,避免单一化的维度评价造成的文凭外在属性与教育实用主义的直接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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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欢)

作者简介:黄晓磊,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北京 100088;王晓宁,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北京 100088;赵晶晶,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北京 100088;邓友超(通讯作者),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北京 100088。

①在本文,从功能主义的角度而言,特别是进入当代社会,文凭与学历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相同的内涵。

①本文全国本科在校生的统计范围包括:普通本科、职业本科和高职(专科)、成人本专科,暂不包括网络本专科、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本专科。

②此处双一流高校本科在校生的统计时间截至2022年3月,数据来源于各高校官网。

①人口的社会性流动是相对于迁移等横向流动而言,是人口在攀登职业、收入、社会身份等社会阶梯方面发生的纵向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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