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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与“化西”:近代中国女性婚礼头饰变迁

2024-06-17梁惠娥付雅雯邢乐

丝绸 2024年6期
关键词:西化

梁惠娥 付雅雯 邢乐

Westernization and assimilation of Western culture: Woman's wedding headdress changes in modern China

收稿日期:2024-01-02 ;修回日期:2024-04-3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21BG142)

作者简介:梁惠娥(1967—),女,教授,博导,主要从事服饰文化与服

装设计的研究。

摘要:在西化思潮影响下,中国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经历了凤冠盖头的落幕、花冠披巾的演变、西式头纱的流行三个阶段。本文通过对近代报刊杂志上刊登的结婚照与史料进行互证,重点探讨了中国近代女性婚礼头饰时尚化变迁过程中的“被动化西”和“主动化西”现象,进而探究变迁过程中所具有的开放性、简洁性和自由性,并挖掘其对近代女性婚恋自由思想的影响。关键词:凤冠盖头;花冠披巾;头纱;文明婚礼;近代服饰

中图分类号:TS941.12; K892.9      文献标志码:B     文章编号:1001-7003(2024)06-0129-09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4.06.014

晚清时期妇女刊物《女子世界》于1904年第11期刊登了一则“创新婚礼”,关于从日本西京大学留学归来的新郎廉某在无锡同新娘姚女士成婚的报道,被称之为“文明婚礼的先导”。1905年该刊又报道了发生在上海、镇江、长沙三地的“文明结婚三则”,被称之为“改革的先声”。这两则新闻可以说是近代中国婚礼西化的初次实践。其中,女性婚礼服饰在西化过程中具有时代性、变迁性和代表性[3]。目前学术界关于近代女性婚礼服饰的研究略有成果,主要集中在对于具有地域辨识度的文化区域[3]或城市[4-5]的女性婚礼服形制特征、变革成因等的研究,但此议题的具体细节仍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例如,女性婚礼头饰在近代西化思潮影响下经历了怎样的变迁过程?在整个变迁过程中,女性对于婚礼头饰的使用是其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主动接受,还是国家政策推动下的被动选择?以及女性婚礼头饰的变迁是否影响了女性身体自决、精神独立的进步?基于此,本文选取近代女性婚礼头饰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近代婚纱照的整理与剖析进而探讨以上问题,以期更加全面系统地了解近代婚礼服饰时尚变迁的风格特征。

1 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的时尚化变迁

南宋至晚清时期,受到传统礼教影响,古代妇女婚礼头饰使用凤冠盖头以遮羞、避邪。到了近代,西化思潮带来的西式头饰进入中国,在与本土传统头饰融合后,衍生出改良后的半

传统头饰——花冠披巾[6],凤冠盖头随之退出历史舞台。

1.1 凤冠盖头:传统女性婚礼头饰的落幕与闪现

中国“盖头”婚俗较早在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嫁娶卷中有所记载,新娘戴盖头于婚仪的“牵巾”之后,“交拜”之前,“并立堂前,遂请男家双全女亲,以秤或用机杼挑盖头,方露花容”[7]。从“方露花容”可知,盖头必须将新娘的头脸遮掩严实,不允许有丝毫显露。1975年,江西鄱阳县磨刀石公社殷家大队发掘的南宋洪子成夫妇合葬墓[8]中出土了一件戏瓷俑(图1)。此女瓷俑头戴“盖头”,在宋代南戏表演中扮演结婚女子的角色,这也印证了盖头在南宋时期用于婚俗[9]。宋代以后,女子出嫁戴“盖头”的风俗一直延续不衰,有清一代,更是上升为礼制规范。日本江户时代曾任长崎地方长官的中川忠英,主持调查并出版了一本题为《清俗纪闻》的调查记录,该书描绘了清代乾隆年间中国东南沿线一带(江苏、浙江、福建)的民间习俗、传统习惯、社会情况等。书中对于“盖头”有这样的记载:“新娘衣裳,内穿名为披风袂衣之平常衣服,外穿名为大红圆领之上衣。头上批盖名为头面覆之红色披巾。”这个红色披巾一直要到合卺酒后才能被揭下:“合卺完毕后,方可取下新娘头面覆之披巾,脱下大红圆领之上衣,换上天青色上衣。” [10]

与盖头搭配使用的为凤冠。凤冠是古代贵妇所戴的一种礼冠,因冠上饰有凤凰而得名。其制初见于晋代,至宋代被确定为礼服。宋代后妃在受册、谒庙等隆重场合,俱戴凤冠。到了明清时期,凤冠的形制更为考究,不仅装饰珠花,而且还以金龙相伴。同时,明令规定除皇后、妃嫔之外,其余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得私戴凤冠。但是,由于明代民间奢靡之风盛行,普通民众开始模仿贵族的装扮,挑战传统的服饰等级制度。清末举人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载了民间婚礼使用凤冠的情况:“其平民嫁女,亦有假用凤冠者。”从中可以看出,民间婚礼凤冠只是假借“凤冠”之名,增添喜庆之色,其造型简单,一般不缀龙凤,仅缀珠玉、花钗等物,与明清时期皇后凤冠相差甚远,因此也称之为彩冠[11]。

图2[12]是1929年《良友》上刊登的倪逢吉女士与燕京大学教授梅贻宝博士的婚礼照。照片中倪逢吉女士佩戴凤冠,其造型为从前额至肩缀有垂珠,遮挡面部,以此代替了盖头的作用。《良友》杂志对此评论道:“新人物行古装婚礼。”同一期《良友》杂志的同一版面刊登了文学家冰心(谢婉莹女士)与吴文藻博士的结婚照(图3[12]),两人皆穿着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新式婚礼服。两对新人的两幅婚纱照一左一右、一新

一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衬出倪逢吉女士和梅贻宝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

1.2 花冠披巾:改良女性婚礼头饰的诞生与演变

民国初期,随着西式观念的介入和近代社会的开放,政府极力倡导“文明婚礼”。“文明婚礼”是指借鉴或采用西方的婚礼仪式而有选择性地摒弃琐碎的传统婚礼,这是民国时期婚礼仪式的一种转变。1912年,民国政府颁布了第一个正式的服饰法令《服制》,将西服纳入礼服体系中,这一法令同时也促进了女性婚礼服的西化进程。1928年,国民政府颁布的《婚礼草案》正式规范了中国式“文明结婚”的细则,推动了“文明结婚”的全民化进程。《草案》要求新娘不再穿着上袄下裙、凤冠盖头,而改着礼服长裙,头戴珠冠花环,披罩纱。其中的“珠冠花环”,实则借鉴了清末凤冠的造型,并改用大量花朵作为装饰物;而“罩纱”则是模仿了西式头纱的造型,但因在中国传统婚嫁礼俗中,并不崇尚纱质这类透明或半透明的材质,所以中式头巾采用了浅色的绸缎或其他不透明的面料[6]。

然而,早在20世纪10年代,女性婚礼头饰就已经开始采用花冠与头巾的结合。这一时期没有官方法令的规范,且人们对于新式婚礼的接受仍需要有个消化的过程,因此,花冠披巾在造型上呈现丰富多样的形式。根据花冠的造型、披巾的长度,笔者将花冠披巾大致分为三种类型,即普通式花冠披巾、绸球式花冠披巾、无冠式花冠披巾。普通式花冠披巾如图4[13]所示,此图是1917年北京女师范校长姚崇光之子姚鋈与北京高等师范校长陈筱荘之女陈淑谖的结婚照。陈淑谖佩戴的花冠披巾仍以花冠为底,特色之处在于其披巾的长度和宽度,长长的披巾似白绫一丈,可以将新娘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新式婚礼中,新娘可以全程露面,虽然花冠披巾没有了盖头遮面,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披巾遮身。这一类型的花冠披巾在造型上继承了传统盖头的遮蔽性,属于民国初期婚礼头饰的过渡时期,可以看作民国初期婚礼服饰在西风东渐影响下的一次探索性发展。

民国时期流行时装表演,展出的服装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新潮样式,并对时尚潮流产生重要影响。1930年11月,北平紧随上海后举办时装表演会,此次表演分别展示了明清、民初现代的新娘服,以及婚礼中的坐帐、交杯仪式等,服装借自梅兰芳,并由其提供穿衣指导。梅兰芳是民国时期著名的京剧演员,擅长旦角,此次表演会展出的新娘服很有可能是来自戏曲演出,那么可以推测戏曲服饰在民国时期对女性婚礼服和时尚潮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此外,可以从绸球式花冠披巾中看出戏曲元素的影子,如图5[15]和图6[16]所示。在传统戏曲中,很多角色的头饰是用绸子系结而成的,俗称“绸子打头”,以示贫苦、颠沛流离或戴孝的人物特征[17]。而花冠披巾的造型与“绸子打头”有异曲同工之妙。戏曲中的绸球有单顶

球和三顶球之分,单顶球即头顶正中的一个大球,称为顶球;三顶球,还包括鬓角两侧的偏球。因此这一类型的花冠披巾也有单顶球式和三顶球式之分。图5是1919年溧阳狄芝生与蒋频珍女士的结婚摄影。蒋频珍穿着浅色绸袄和马面裙,头上的花冠上缀一朵大花球,花球圆、密,大小与新娘的头颅接近。图6是1918年周介春君与张舜儒女士的结婚摄影。张舜儒佩戴的披巾花冠不仅在头顶装饰一朵大花球,而且在两腮边下方处点缀两朵小花球。左右两小花球大小相等,且与大花球比例协调。

进入20世纪20年代,随着西方婚礼观念的不断深入,花冠披巾开始向西式头纱的造型过渡,摒弃了传统的中式冠顶,逐渐简化为无冠披巾。相较之前两种花冠披巾,无冠式花冠披巾在造型上更加接近西式头纱,披巾的长度明显缩短,最大的不同之处则是在材质上坚持使用中式绸缎。图7[18]是1926年北京仁立宝业公司总务处长沈钉毅君与爱国女校高材生孙乃珍女士的结婚摄影。孙乃珍戴的披巾沿着发际线罩住头发,上边缘将花边打褶形成半圆花环形状,头顶没有了冠底和绸花造型,两鬓处收紧固定,披巾长度缩减至胸前。

1.3 西式头纱:新式女性婚礼头饰的接受与流行

20世纪30年代,西式头纱开始广泛流行起来,其造型结构同花冠披巾类似,包括头冠和头纱两部分。根据两者材质及组合形式的不同可分为珠冠头纱、花冠头纱和无冠头纱三种类型。珠冠头纱(图8[19])以珠子作为冠底,后接头纱;花冠头纱(图9[20])以小型花朵作为冠底,较花冠披巾更为简化;无冠头纱(图10[21])则是直接将兜纱罩在头部。西式头纱与花冠披巾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材质,西式头纱的材质大多为舶来品,如白银细格闪纱、银条方格闪纱等。

至30年代后期,西式头纱的样式更加多样化。1937年第2期的《家庭杂志》中展示了当时欧美流行的最新样式头纱,如图11[22]所示,从左到右分别是衡型式头纱、流线式头纱、云映式头纱、围浪式头纱。据当时的杂志报道,衡型式流行于好莱坞,头纱背部折成两层花状,且两端装饰银光花边;流线式流行于美国纽约,银条方格闪纱能闪出光亮,且银光花边装饰褶成波浪形;云映式流行于法国里昂,亮点在其背后的堆褶及两旁的绢花;围浪式流行于法国巴黎,上流阶层举行教堂或宽大礼堂婚礼时使用为多。

2 “西化”与“化西”:近代女性婚礼头饰变迁的缘由

近代西学之风盛行,“关于怎样接受西洋文化的问题”[23]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变革所面临的重要问题。“西化”是伴随着西方工业文明的传播而产生的一种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现象,近似于“向西方学习”的概念,近代中国掀起的西化思潮经历了从“中体西用”到“全盘西化”的发展阶段。“化西”作为“西化”的一种方式,不同于“中体西用”保全儒家思想的本质,化西是对西学的全面化用,即以全面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为前提,以本土化意识为视角,使西方的优秀文化为我所用,进而以吐故纳新的姿态走向现代化[24]。近代女性婚礼头饰在学习西方文化的过程中,结合近代社会基本国情,不断挖掘中国传统婚服与西式婚纱的契合因素和融合方式,进而实现了中国女性婚礼服饰的现代化转化。

2.1   国货运动: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的“被动化西”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以后,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发布了一系列除旧布新的法令,如剪辫、易服、改元。其

中,随着政治革命而来的改易服式浪潮对传统衣帽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阻碍力。1911年12月,南京、苏州、上海、杭州4个同业公所以“提倡国货,发展实业,改进工艺,推广贸易”为宗旨,成立中华国货维持会,与临时政府的易服令抗衡。在临时政府提交参议院讨论的服制草案中,中华国货维持会认为“发辫固宜割截,礼服尚待磋商……曾见维新之辈,纷纷改效西装。国货销场日滞,银钱输入外洋”[25],力争将原草案中的“绸呢并用”改为“用中国自制呢”。1912年10月,政府对民族资产阶级倡用国货的意见作出积极回应,在正式通过的《服制》中明确规定了“料用本国丝织品或毛织品”。因此,选择国产面料是在穿用西式服装大势所趋下的关键所在。这一规定同时也影响到了婚礼服饰,其中花冠披巾的产生可以说是国人在女性婚礼头饰上的化西实践。

有学者认为,民国服装中的化西方式更立足于现实,考虑了中国本土文化的留存问题及国人对其背后隐含的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的接受问题,以期通过更加自然的方式消除近代国人在接受西方服饰文化时的思想障碍[24]。随着服装西化之风的不断深入,以及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对礼服西化的坚决推行,国人开始意识到近代社会服装西化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但考虑到洋货的大量入侵对国货经济的冲击,他们又不得不采取一些折衷手段以解决国货与洋货之间的矛盾。就近代婚礼服饰而言,国人把西式头纱的简洁造型“拿来”结合戏曲头饰元素,并基于服制中劝用国货的要求,以中式传统绸缎代替透明纱质作为面料,从而形成了中西风格结合的婚礼头饰。这次由政府主导的、被动的化西选择,一方面,维持了国货经济的正常运行和优秀传统服饰文化的代代传承;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国人在接受西式婚纱时尚时,担心被扣上“不爱国”“道德失范”等帽子的思想障碍,为后来国人更好地理解和接受服装的现代化奠定基础。

2.2 审美驱动: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的“主动化西”

孙中山认为,“洋布便宜过土布,无论是国民怎么样提倡爱国,也不能够永久不穿洋布穿土布。如果一定要国民永久不穿洋布来穿土布,那便是和个人的经济原则相反,那便是行不通”[26]。虽然1929年国民政府颁布的《服制条例》与1912年一样,明确规定男女礼服均采用“丝麻棉毛织品”,但也无法消除国人对洋布经济实用优势的追求,民众着装开始全面西化。这一现象并不简单地反映在许多人都趋向穿西服的选择上,实际上服装西化已经极大地改变了国人对服饰美的传统观念,开始认同西方服装观念中的窄衣文化与人文主义,完成了近代服饰从以“礼”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现代化转变。

20世纪30年代,西式头纱成为婚礼头饰的主流形式。其中,以名媛淑女、电影明星为代表的上流社会女性,成为西式婚纱在中国传播的代言人。1927年,蒋介石和宋美龄在上海举行基督教式婚礼,宋美龄以身穿礼服、头披白纱、手持捧花的新式新娘形象露面,至此之后选择西式婚纱结婚的新人愈来愈多[3]。1933年,民国时期知名电影女明星胡蝶与潘有声结婚时,同样也选择了西式婚纱,头饰方面则采用了当时流行于法国巴黎的围浪式头纱,这是此款头纱首次为中国人所使用[22]。同时,他们的结婚照先后在《电声(上海)》《明星(上海1933)》《玲珑》《艺声》《北洋画报》等当时著名的电影刊物、妇女杂志中大肆报道。1935年,上海举行了第一届集团结婚,要求新娘一律穿着素色绸质连衣裙,头束白纱。1937年,《家庭杂志》展示了当时流行于欧美的4款最新样式头纱,其中头纱的介绍和评论通过翻译的方式为国人了解。翻译本身就是一种化西的方式,在不同语言的转化过程中,语意由于译者的本土身份及其所处文化语境的的差异,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服装评论及其思想内涵的化西现象。

综上所述,在以审美驱动为内在动力、以名人效应和政策倡导为外在推力的三重作用下,近代婚礼头饰完成了从“被动化西”到“主动化西”的西化过程,扮演着时尚初探者和引领

者的角色,激活了中国婚礼服饰文化中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成分。

3 “西化”与“化西”对近代女性婚礼头饰变迁的影响

20世纪以来,西服东渐之风使得女性婚礼头饰的造型一直处于动态的变化之中,但总是朝着简洁和西化的方向发展。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的这一变迁过程不仅营造出都市新娘的新式形象与文明婚服的新式装束,而且还体现了妇女解放运动下婚恋观念的进步和女性自决力的觉醒。

3.1 生理学知识与婚礼头饰的开放性

英国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JamesGeorge Frazer)在其著作《金枝》中指出:“神人既不能触地也不能见天,其理由,一方面是恐怕接触了天地之后神性的毁灭力量将发泄于天地,另一方面又怕神人具有的微妙神性一泻无余……原始人认为神人宝贵而又危险的生命,无论放在天上或地下都不如悬在两间之中最为安全无害。” [27]在中国传统婚礼仪式中,新娘离开娘家时,要由人背上或抬上花轿,到婆家时脚不能沾地,要踩在麻袋或毡布上,同时一直要戴上盖头,直到拜堂为止。诸如仪式不仅将新娘与天地分隔开来,而且也确保新娘避免遭受外人或邪魔的侵害。根据法国民族志学家、民俗学家阿诺尔德·范根纳普(Arnold van Gennep)[28]的过渡仪式理论可知,拜堂前盖着盖头的新娘处于边缘阶段,她在结构上是“不可见的”,在仪式上又是具有“污染性的”,也就是说,她容易受邪魔侵害,同时自身也具有侵害他人的力量。因此,盖头在这一仪式中是必不可少的用品,起着隔离且避邪的功能。

到了近代,受到西方先进科学知识和生理学知识的普及,国人开始意识到男女“身体之构造同,脑筋之维系同” [29],男与女其实在身体、智力、能力等方面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更重要的是,接受了对于“封建社会中女性是污秽的”这一观点的反驳。因此,新娘在从娘家到婆家的出嫁过程中无需使用具有保护功能的盖头以隔离、避邪,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面容,传统盖头开始失去其实用价值,且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3.2 剪发运动与婚礼头饰的简洁化

1919年,“五四运动”的爆发使得妇女解放运动进一步深入,不仅工、商、学各界妇女大联盟,连歌女、妓女也投入其中,声势浩大。同时开始大力提倡妇女剪发,但由于无政治压迫、无满清刺激、无欧美妇女参照标准等原因,剪发运动进行得并不顺利。直到1925年,欧洲妇女的剪发之风开始盛行,发式也愈剪愈短,“露出耳朵,露出头型,露出颈部,短得和男人一样”“女界断发之流行,以巴黎为根据地,风靡欧洲,今将及于全世界”,于是中国妇女有所参照了。加之1926年“北伐战争”,妇女剪发从军、支援后方,与军阀作战,增强了妇女自觉剪发的决心。中国著名女兵作家谢冰莹在服兵经历回忆录《女兵自传》中写道,当时的男军长认为女生队最紧要的事情是她们“要把脸上的胭脂粉洗得干干净净,不要留一丝痕迹在上面,头发一律剪短,最好是剃光”[31]。现代中国的女人截发之为普遍化,纵不是受欧战之后的西风东渐的影响,亦必是自民国十四年(1925年)以来的北伐高潮的产物,或许还是由于这两种潮流至相激相荡,卷起波澜,终于才有这么四处泛滥的猛势[32]。

妇女剪发运动最直接的影响则是头饰的简化,“首饰业,因年来女子提倡剪发,头上装饰品已不适用,解放女子,更不乐穿戴金饰”。传统妇女的挽髻可以承载繁重的饰物,如婚礼仪式上的凤冠盖头,但没有了发髻的支撑,装饰繁复的凤冠很难固定在短发上;相反,简约的西式头纱对发型要求低,更容易佩戴在短发上。因此,妇女剪发运动促使新娘对婚礼头饰的要求从繁重转向简约,从中式传统转向西式时尚。

3.3 婚恋自决与婚礼头饰的自由性

近代婚礼头饰从中式繁复到西式简约的这一演变过程,从表面上看是民国西学之风盛行之下对于“文明婚服”与“文明结婚”仪式的借鉴与模仿,本质上则是近代女性恋爱婚姻观念的转变与进步。在妇女解放运动期间,许多革命者和思想家都对封建婚姻制度进行了猛烈抨击,提出了婚姻家庭革命。如果从女性对自我认识的角度评析近代婚姻制度的改良之路,那么可以归结为女性恋爱婚姻观念从“无我”到“发现自我”的转换[34]。清末,在传统礼教的严苛规训下,几乎所有的妇女都遵循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教戒律。这一时期的妇女在婚姻里面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必须听从父母的安排,即“无我”。到了“五四”时期,在民主与科学的旗帜下,社会各界对女性作为个人独立问题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引起了女性对婚姻恋爱自由度要求的重视。

现代女作家张爱玲认为:“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35]民国时期,以张爱玲为代表的名媛淑女们将衣服作为她们追求时尚、展现自我的表达方式,尤其是在结婚场景中,通过自主设计,表达出“我的婚姻,我做主”的婚恋主张。民国才女林徽因因为当时在加拿大买不到中式礼服,又不愿意穿着千篇一律的西式婚纱,于是在自己大喜之日时就设计了一套旗袍式裙装(图12[36])。头饰的部分更是美丽而别致,冠冕似的帽子两侧,垂着长长的披纱,帽子正中装饰缨络。这一设计既有别

于西式头纱,又不同于花冠披巾,是专属于林氏的独具匠心。林徽因虽然一直接受西式教育,但在服饰穿着上依然遵循中式风格,日常穿搭大都是浅色中式上衣和深色裙子,对于婚礼服的自主设计是她追求民族形式的一次创作与尝试。

中国女性人类学研究学者禹燕提出的“倒置的金字塔”理论认为,作为正常人的存在,其生存结构应该是“精神存在”在上,“社会存在”在中,“自然存在”在下的完美金字塔形状;但中国古代妇女长时期受到父权制的压迫,导致女性存在结构发生变异,作为底座的“自然存在”上升为顶端,作为顶端的“精神存在”则下降为底座,形成了倒置的金字塔形状[37]。“五四运动”之后女性开始从思想上、行动上积极主动地追求恋爱婚姻的自由,喊出了“我的事我做主”的自我主张,这与“五四运动”之前,在中国精英男性话语权领导下以“救国救亡”为价值诉求的妇女解放运动不同。受到先进思想影响的女性认识到完整的“人的存在”的重要性,开始强调要争取独立的思考与独立的人格,尤其是在自由婚姻中,要展示自己的主体意识和掌控能力。她们不甘受约于传统中式与新兴西式婚礼服的规制,以勇往直前的姿态改进、引领近代婚礼服饰变革,显示出创造自我、模塑自我的身体主动和身体自决,从而提升女性精神存在的层面。

4 结 语

“西化”与“化西”现象共同揭示了近代女性婚礼头饰发展变迁的内因、现状和趋向。首先,仅存在于特定历史时期的花冠披巾是国人对待西化思潮特有的化西实践,女性婚礼头饰从花冠披巾到西式头纱的这一过渡阶段,既包括面对国货运动时的被动选择行为,又包括认同西式审美后的主动使用行为;其次,在男女平等、发现自我等西化思潮的影响下,近代女性婚礼头饰的时尚化变迁过程,既体现了头饰从遮蔽面部到显露面部的开放度进步,又展示了女性在中西式风格之间转换融合的自主性设计,更意味着女性婚姻形象从传统到新式的现代化构建。

传统女性婚姻形象是在封建礼教背景下,围绕男性主体意识所形成的,而新式女性婚姻形象则是在以西化思潮为外在推力、以化西实践为内在动力的双重力量下催化而成的。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女性婚礼服饰时尚逐渐脱离封建礼教和男权视野的限制,开始了美就是权力的服饰变革,对于引导现代女性服饰时尚发挥了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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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ternization and assimilation of Western culture: Woman's wedding headdress changes in modern China

LIANG Hui'e1'2, FUYawen1a, XINGLe1b

1a.College of Textile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b.School of Design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2.School of Media and Arts Wuxi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Abstract:Under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ization, Chinese woman's wedding headdress has been changed dramatically in modern times including the fall and flash of the phoenix crown and Gaitou the birth and evolution of shawls with a flower crown the acceptance and popularity of Western-style veils.From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o the late Qing Dynasty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rituals ancient women used the phoenix crown when they got married to conceal disgrace and avoid evil.In the 1910s, with the active advocacy of “civilized wedding”, woman,s wedding headdress with Western-style elements became the improved headdress that is the ordinary type the silk ball type and the crownless type.In the 1930s Western-style veils were widely popular and according to their shape the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types veils with a pearl crown veils with a flower crown and crownless veils.

In the 1910s and 1920s it was necessary to take some compromise means to solve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national and foreign goods because of Westernization and the impact of foreign goods on the national economy.In terms of wedding headdress in the modern times the Chinese borrowed the shape of Western-style veils and used traditional Chinese silk instead of transparent gauze as the fabric thus forming shawls with a flower crown that combined Chinese and Western-styles.This marked a passive choice in the Westernization of modern women,s wedding dresses.In the 1930s, people wore the Western-style clothing and began to identify with the slim style clothing culture and humanism in the Western costume concept.Therefore modern wedding headdress with aesthetic drive as the inner driving force completed the Westernization process from “passive Westernization" to "active Westernization“ under the joint action of celebrity effect and policy advocacy.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modern woman,s wedding headdress began to be open, simple and free under the Westernization.Firstly with the popularization of advanced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physiological knowledge the Chinese people gradually realized that there was no difference between men and women in terms of body intelligence and ability, and denied the view that "women in feudal society were filth”, so Gaitou, which served to isolate and avoid evil,was abandoned, and the bride no longer needed to cover the face.Secondly, the rise of the woman, s hair-cutting movement brought about by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ha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simplification of woman,s headgear.The simple Western-style veil had less requirement on the hair and was easier to wear for short hair, so woman, s wedding headdress ornament began to shift from being heavy to being simple.Furthermore the Westernalization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s an imitation of "civilized wedding dress" and "civilized marriage ceremony”, but it was essentially the progress of modern woman,s marriage concept, which complet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no self" to "discovery of self”.Women began to demonstrate their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and control ability in their marriage and they were not satisfied with the rule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and Western wedding dresses.So they boldly led the modern wedding dress fashion.

Key words phoenix coronet and Gaitou veils with a flower crown wedding veil civilized wedding modern costu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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