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火环

2024-06-15冷火

文学港 2024年5期
关键词:师父

冷火

泰山有上中下三庙,墙阙严整。庙中柏树夹两阶,大二十余围,盖汉武所植也。

────《从征记》

周二清晨,我在浴镜里看到了大火。浴室里湿漉漉的,镜面蒙着水雾,等我回过神来,画面立刻消失了。

李婷拉开浴帘,裹着浴巾走出洗浴区。她拿起吹风机,用胳膊肘顶了顶我,不耐烦地说,别挡在这里,碍事。我没动。她用胯撞过来,又说了一遍。我说,刚才我在镜子里看到了火。吹风机嗡嗡作响,她问,你牙龈出血了?我攥住她的手腕,将吹风机拉到一旁,看着她说,是火,我刚才看到了火,在镜子里面。李婷白了我一眼。你还没睡醒吧?快把自己整理好,这都几点了!她说。

我与李婷相识于三年前。因茶楼装修,她向我订购了一批花鸟画,半年后又委托我画人体油画。作画间隙我坐在窗边吸烟,她用毯子捂着胸口,揉腿,淡淡地说:我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婚姻早就破裂了。她放低视线,抬高左腿,毯子滑落到地板上。我看着她,想到了名画《戴安娜的休息》。画完油画不久,我们建立了恋爱关系。李婷离异后取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她经营茶舍,生意不温不火,但茶楼却是自己产业。我俩在经济上各自独立,每周有两到三天住在一起,最近我们计划去民政局领证。

吃过早饭,李婷走进衣帽间换衣,出门前提醒我中午早点去老人家看望。房门关闭,楼道里传来电梯下行的声音。我在沙发前拿起香烟,思考手头的绘画工程。客户是位南方商人,经营博物馆生意,自去年中旬和我签订了购画协议。我想不通他有怎样的脑回路,居然让我用印象派绘画技法为他完成一幅长达六米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局部。这幅作品的难点在于要把中国传统工笔画转化为印象派绘画风格,并且保持原作的意蕴。我起了几稿难有感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画下去。

我打着火机,壁挂电视里映照出微小的火舌,我瞅了瞅漆黑的显示屏,发觉火舌正在迅速变长,犹如一把即将切开屏幕的刀子。我的第一反应是电视机着火,手忙脚乱地爬下沙发企图切断电源,此时显示屏里已是火光冲天,紧接着火焰中央出现了两棵剧烈燃烧的大树,它们用巨大的枯枝托举着火冠,四周还有几条黑影不停晃动着。我在震惊中连连后退,一瞬间显示屏又恢复了正常。

我伫立原地,竭力平复情绪,拿起手机拨打李婷的号码。李婷没有接电话,发来了稍后回电的短信。我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脸,水龙头“哗哗”作响,浓郁的现实感让我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确信出现了幻觉,愣神之际,客厅传来铃声。我返回接起电话,对方是位操着上海口音的女子。她说,侬好,是赵老师吧,我是吴总的秘书张舒娜,我现在秀城这边,关于赵老师的画有事体要谈,是否方便?我没有说话。张舒娜“喂”几声。我问,今天不是吴总来吗?约好的。张舒娜说,吴总在广州那边临时有事体啦,我连夜飞到了这边。沉默片刻,我说,半小时后见吧。

我的画廊在泰安西郊秀城景区,这几年书画市场不景气,但凭着数量庞大的来泰旅游团,画廊也能维持经营。去年秋天一位名叫吴志谦的南方商人走进画廊,他侃侃而谈,张口闭口国际金融、J曲线效应、布雷拉美术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与极简主义美学。我耐着性子听完一通废话后,他话锋一转,提出定制长卷。我本以为他是骗子,谁知他却从皮箱里取出了十万元现金。百元大钞码在茶台上令我和店员孟寒面面相觑。见我沉默,吴总淡淡地说了句,这只是定金。

道路畅通,到达秀城比预计提前了五分钟。我走进画廊,门厅里一位年轻女子正在点评孟寒临摹的名画。

“这幅画还是蛮不错的。但是呢,背景中的细节……侬看,硝烟中的远景建筑是巴黎圣母院,建筑顶上是有面小旗子的,有辰光的话,侬一定要去国外看下原作,用放大镜看,实际是法国三色旗。还有,我认为原作是有音乐律动的。德拉克洛瓦的姆妈痴迷音乐,这对他影响极深。他与肖邦是好友,为肖邦画过肖像的,侬……”

“是张小姐?”我伫立门边,静静地看她。

“侬是,赵老师?”张舒娜转身,她穿着法式V领连衣裙,蓬松大波浪长发,八字刘海,指尖捏着琥珀色太阳镜。

“幸会,请坐。”我伸手,邀请张舒娜到茶台前就坐。

初夏上午,室内暖融融的。门外,阳光紧贴着阴影,散尾葵的影子折叠在台阶上,一只三花猫躺在花盆边舒服地变换姿势。当前不是旅游旺季,秀城鲜有游客,四周清寂,微风习习,对面的店铺尚未营业,几枚蒲公英种子从门前飘过。电壶发出声音,水温显示五十一度。我与张舒娜对视,她双眼含笑。我说,本以为吴总要来看画,没想到换成了张小姐。张舒娜说,吴总在广州那边有笔大生意要谈,特意委托我与赵老师见面。水很快烧开了。孟寒泡茶,热气钻出杯口像一株迅速生长的白灵芝,滚动消散,带起袅袅茶香。我说,恕我冒昧,张小姐可否讲普通话。张舒娜说,可以。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用润唇膏轻点嘴角,收回镜盒,换了副严肃的面孔。

“您别见怪,我通常用上海话聊天,普通话谈生意。我觉得这次见面更像是聊天,还请见谅。”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点头,拿起烟盒又放下。张舒娜掏出女士香烟,优雅地弹出一支冲我摇晃。我道谢,接来点燃。我们吸烟,各有所思。张舒娜的目光落在茶台上,台面除了茶具还摆放着烟灰缸、迷你青檀、计算器、断裂后重新黏合的茶宠。她拿起茶宠,端详中间的裂缝。我看她,不待开口,张舒娜说,那我们就谈生意吧。

“进展不太顺利,目前只是大致出了轮廓,已经画好的人物不多,不知道时间……”说着,我示意孟寒取画。

“时间可以延长。眼下,很期待看到赵老师的大作。”

孟寒将长卷舒展在地面。张舒娜围着画卷转了一遭重新坐回椅子,她开始吸第二支烟,像变魔术那样将一张银行卡沿着桌面推了过来。

“二十万,密码是您手机后六位数字。”

“受之有愧,并且我也没有画完。”

“实话实说,从底稿来看作品很一般,也就糊弄糊弄外行。急于完工且游移不定,更别说意蕴了。”

我脸色微微发红,“您懂印象派?”

“略知一二,有时候不懂反而能看得透彻些。”张舒娜喝茶,在茶杯内侧印下了唇印。

“要进行风格转化,而且是壁画。”

“何必强调这些。”张舒娜漫不经心地弹弹烟灰,“抱歉,我有些咄咄逼人了,改用上海话如何?就当聊天。”

“不必了,谢谢。”我喝了口茶水,为三十万巨款轻易得手感到不安。吴总和张舒娜,两人先后空降到画廊,这笔交易怎么想都是件荒唐事。

“有个问题想请教。”我吐出烟柱,“把画改成这样有什么意义?”

“侬,”张舒娜捂着嘴笑,“吴总是做佛龛生意的,名贵木料加大师工艺,所以每件都价值不菲。公司有高端博物馆,每年要在馆内举办两岸三地儒释道文化交流会,借以向大客户推销佛龛。这么画,我猜可能是显得深不可测吧。”她喝茶,补充,“许多人觉得看不懂的才是艺术。”

我抱着肩膀靠上椅背,“我大致明白了,但既然这么大的平台,那不应该找更有名气的画家吗?”

“对一些有钱人来说,不知道的往往被视为大家。话说回来,有名气不见得就画得好,不少艺术家也都靠炒作。”

“吴总觉得我水平可以?”

“应该是吧,您是科班出身,基本功扎实,有想法。刚进画廊我就觉出来了。”

孟寒走过来续水。我说,找幅玉石画给张小姐留念。手机铃响,屏显李婷来电。我走出画廊接听,李婷问,你打电话了?我一直在忙,几点过来?我想起客厅那一幕,转身看了看张舒娜,她在孟寒的引导下站在货柜前端详玉石画,看样子是相中了那幅敷有金粉和朱砂的《晚霞夕照》。我说,见面再说吧。李婷叮嘱尽量早来,别让老人久等。我应允,挂机走进画廊。张舒娜说,赵老师的立体画很有特色,将玉石和油画结合,赞!我说,只是代卖,画是朋友研发的,这实际上是些风水画,用料讲究,挂在家里镇宅保平安,上次吴总也拿了一件。张舒娜道谢,指着《云海玉盘》说,要这幅吧!我说,那幅《晚霞夕照》高档些,用了纯金粉。张舒娜笑着说,不要晚霞的啦,就要这幅,交关好!

我吩咐孟寒将礼品打包。我站在茶台旁边,张舒娜也站着。我说,我会加快进度,完成后寄给吴总。张舒娜说,不急,赵老师慢慢画,时间还长,只要在年末交流会举办前完工便可。我俩握手。张舒娜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问,张小姐还有话说?张舒娜摇头,礼貌地笑了笑。

“伸手摸在妹妹绣鞋边儿,妹妹绣鞋挑心尖儿,三寸小金莲儿,哎喏,哎哎喏……”疤瘌脸撒完尿颠了几下,踉跄走进院子,他站在门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师父。

师父将最后几片落叶扫进簸箕。我小声说,师父,狗日的喝多了。师父低头不语,我知道他是提醒我勿要多言。我扫了几下空无一物的地面,慢吞吞地跟在师父身后。院外传来吆喝声,每当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吆喝声就会变细变长,变成大殿和古树的影子。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自从新政府将岱庙改建成中山市场后,到处乌七八糟,环咏亭和雨花道院被改成了旅馆和澡堂子,峻极殿旁边还搭建了戏台。最可恨的是官兵们竟然撤掉了殿内主神,将好端端的大殿当成了马厩,他们毁坏历代牌匾,做成桌凳,还在壁画上凿孔打眼。我知道师父心里难受,夜儿后晌他和尚先生聊到很晚,俩人的身影一直贴在窗户上。

我和师父走走停停,疤瘌脸背着枪杵在门口,我俩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我扯扯师父的袖口,师父没有反应。

“过来,过来。”疤瘌脸勾手。

我和师父不情愿地走过去,疤瘌脸喷着酒气:“有银洋吗,借几块使使。”

师父低头不语。疤瘌脸伸手在师父肩窝上点了几下:“别迂磨,紧嘛离的。”

师父在怀里摸索了片刻,赔着笑说:“兵荒马乱的上哪弄银洋去?我这有几枚铜元,军爷别嫌少,拿去吃酒。”

疤瘌脸抓过铜元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我低头迈步,不想却被疤瘌脸伸来的枪托绊了个趔趄。疤瘌脸大笑,脸上的伤疤动了几下,像条半死不活的蚰蜒。我扭头看他。疤瘌脸骂,小王八羔子,立愣么!师父忙将我护到身后,拱手作揖不断说着,他年纪小,军爷别和他一般见识。疤瘌脸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捉起师父的袖子将他拽倒在门边,嘟哝着,奶奶的,给这点军饷,逛窑子都不够,坐这陪老子拉呱。

我和师父硬着头皮坐在台阶上,天光逐渐变暗,夜色收走了疤瘌脸的枪影,院外依稀可以听到国术馆里传来的呐喊声。一只三花猫弓着腰由屋檐跳到院墙上,“喵呜喵呜”叫了几声,转动脑袋神色凝重地与我对视。这会不会是那位女学生的猫?她住在附近的民巷,我还记得她说:我家的猫儿天天都到岱庙里遛达,搞不好前世是个小道士。她“哧哧”地笑,惹得我满脸通红。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立秋当天,她头戴发卡,怀里抱着本古书,脸色与以往相比苍白了些许。她说要去外地,临行前想再看看峻极殿里的《泰山神启跸回銮图》。

我带她溜进大殿,避开军马和石槽,轻车熟路地来到壁画前面。她想摸摸墙壁,手掌却停在了半空。良久,她指着几个手持笏板的文官画像说:昇平,有机会你要么多读书,要么就把身体练好,这里画的是十八学士恭送泰山神出行,泰山神现在也无法保护泰安了,五月初日本人在济南制造惨案,屠杀了几千名中国军民,接着又轰炸了泰安火车站……我说:泰山神可以保佑泰安,尚先生总说泰山神可以保护泰安人。她说:尚先生是在安慰大家,我跟他学习文物,我最了解他了。她哽咽。我们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壁画。大厅里,马儿时不时地打着响鼻,就近的几匹温和地看着我俩,这副模样让我没法生它们的气。以前我有过将军马全部放走的念头,放走了它们,马厩也就空了。她说:昇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这不是马的错。她流下两行眼泪。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女学生叫小霞,她带来的古书是本前清印制的《泰山道里记》,我将书转交给了尚先生,先生把书放上条案,沉默地望着窗外。之后不久,师父对我说:现在时局动荡,国民革命军忙于北伐,日本趁机向我中华派兵,先生交待咱们一定要保护好岱庙里的古物。

我的神思在风中游荡,其间疤瘌脸拉拉杂杂说了些七荤八素的巷间艳闻。冷风吹在身上,他的酒醒了些许,开始吹嘘军功。平日里我对疤瘌脸极度憎恶,他管理马厩,时常有意无意地破坏壁画,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用军刺剐蹭画里的文官像。我听得厌烦,抬头在院墙上寻找那只小猫,墙上只有凝滞的月光和随风抖动的枯草叶,小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先前我在街上贴告示,那可是孙主席亲自让我贴的!别看我现在养军马,以前孙主席刚被冯大帅封为‘五虎将的时候,我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要不能把养军马和贴告示恁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干?”疤瘌脸在军服里东抓西抓,捏死几只跳蚤,“贴告示多重要知道吧?孙主席通令禁止过旧历年,元旦照常营业,见面贺喜的罚五个银洋,说么老百姓就得听么,这命令是谁贴的,还不是老子?”

师父点头称是,连声恭维。疤瘌脸掏出香烟,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阴阳怪气地说:“哎?我想起个事来,听说早年间赤眉军在岱庙砍伐老柏树,大刀砍下去,树上淌出血来了,是真事吗?院里净是老柏树,你带我看看刀口去。”

师父忙说,“那是传说,树怎么能流血?不能信,不能信!”

疤瘌脸起身转了一圈,慢慢走到那两棵有着两千年树龄的连理柏前面,师父紧跟在他身后。

“无风不起浪,既然这么传就有可能是真事,咱试试,试试不就知道了吗?给我找个斧子去!”

“军爷,这些汉柏都是千年古树!特别是这两株还是汉武帝栽的,可使不得!”夜凉如水,师父却出汗了,他不停用衣袖擦拭额头。

“使不得?放你娘屁,我非得试试,看看岱庙里的老柏树出不出血!看看它是不是和你一个熊样,舍不得出血!”

疤瘌脸走到院角,从水缸后面摸起一把旧柴刀。师父大惊失色,不待他发话,我抢先一步冲到疤瘌脸身边。疤瘌脸身强力壮,挥拳将我打倒。我从地上爬起,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拳头雨点般落下来,我眼前开出一团团白亮的花,接着又蹦出一颗颗跳动的星。我在花团和星星里仿佛看到了小霞,她缓缓转过身子凄楚地笑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师父撞开疤瘌脸时也撞碎了小霞的影迹,我瘫软在地,余光里出现了那把柴刀。我向它摸过去,一只脚踩住了刀背。疤瘌脸打了师父几记耳光,捡起柴刀架上师父的脖子。

“老东西,敢撞老子,你不要脑袋了!”

师父愤怒地盯着疤瘌脸,吐了口血沫子,沉声说:“有种你把这颗脑袋削去,没种马上滚蛋。”

疤瘌脸一愣,僵在原地。院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又传来了集合哨的声音。疤瘌脸将柴刀掷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了句,今天给你留条狗命,咱们走着瞧。

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梦境消失了。凌晨两点,我的神志异常清醒,如果不这么清醒,或许还能留住些梦的残景。李婷的手在我腰上动了一下,她说梦话,澜沧江两岸的老树普洱,您绝对可以放心,茶农的房子都在大山里。我问,生普还是熟普?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我移动李婷的胳膊,她条件反射,手臂先是一紧,继而下滑,攥住了我的私处。李婷说,六安瓜片正宗蝙蝠洞产区,价格是贵了点,送您这把黑檀茶刷。我哭笑不得,转身抱住李婷。每当我在黑暗中抱她,她便会转过身子用后背紧贴着我。我保持姿势默默计时,十分钟后悄悄爬下了床铺。

我走进客厅喝水。中午我陪李婷的父亲喝了瓶白酒,李父是车间退休干部,有酒瘾,每次见面必与我喝酒聊天。凉水入喉缓解了干渴,我陷进沙发回顾午饭后的光景。饭后我独自去了青年路,在路上走了两个来回。我在树荫下漫步,思索《启跸回銮图》里的种种谜团,方志学家推测它出自宋朝,可我却在场景中看到了西洋画的透视笔法。此外,壁画主角东岳大帝的身份也令史学家们众说纷纭,历史与神话融杂在一起,各种不确定令我无法找到解读壁画的开关。

去年秋末,为进行创作我游览了一次岱庙。当时我只身于天贶殿里观瞻壁画,被它的宏伟与精密深深吸引。全图繁而不杂,密而不乱,用笔张力十足又有恰到好处的回收。我看得如痴如醉竟在恍惚中听到一声锣响,我起了层鸡皮疙瘩,转身看向四周,空荡的大殿里包围我的只有绚丽的壁画以及金瓜钺斧被阳光烧出的影子。我走到东岳大帝神像前面,除了我,殿内外空无一人。阳光嵌入正门,光线明暗相交,用虚无的色彩组合成眼前既是平面又是无限重叠的榫卯空间。我失神地望着这片区域,感觉余光里的队列似乎正在行进,那些千军万马、麒麟大象守卫着东岳大帝,出行回归,无限庄严。在当时我以为出现了幻听,返回先前的位置继续赏画。不久,我再次听到异响,声音犹如炮声。我一惊,接连后退,转身时遇到了恰巧进殿的管理人员。我寒暄几句,故作不经意地说,刚才好像听到了炮声。管理员说,那您是幻听了,以前大殿遭受过炮击,炮弹射到墙里没炸,直到二〇一五年修复壁画时才被取出来。

我在青年路的树荫里踌躇,思绪芜杂,为正在接手的画作深感焦虑。我选取的壁画片段有近百个人物,把他们逐一画出来可谓困难重重。其实我本可以降低节选难度,但吴总开出三十万高价,我希望交易物有所值。我不断走进摇晃的树影里,时不时停下脚步观察周遭,仿佛壁画上的文官武将和鬼卒夜叉正躲在泰安一中传达室或者88快捷商务酒店的客房朝我窥视。我想,幻觉一定与交易有关,而幻听便是引子,摆脱现状的方法要么尽快完成作品要么违约。我不知道违约后吴总会不会要求赔偿,虽然没签书面合同,但他那个皮箱里难说没有秘拍设备。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信守承诺。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突然灵光一闪,想以他们陌生的面孔和身躯为参照,把东岳大帝的启跸回銮搬到青年路上,让人影交织,让印象中的图景在历史与当下之间彷徨。我觉得这是个好创意,但望着络绎不绝的行人以及行车道上密集的车辆,我的焦虑和压抑更深了。

我离开青年路,打车来到李婷经营的茶楼。我在卡座里喝花茶,本想将幻觉与李婷详细说说,但不断有客人进店,她忙前忙后,我未能寻到机会。闲来无事,我用手机查阅幻觉产生的原因,搜到了大脑颞叶缺血、缺氧等生理现象,此外还检索到精神分裂与抑郁症。我看得头脑昏沉,趴在桌上打盹。傍晚我们去万达广场散步,在人群里我感到莫名的孤独。一瞬间我有点开窍了,猜想幻觉或许也与孤独有关。我是个遗忘了爱情的人,我其实并不爱李婷。

我举起水杯,一屋子的黑暗和微光凝聚在透明的水杯里。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生活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最初我想把这些讲出来,此刻我摇晃水杯,纯净水在摇摆中暗示我保持沉默,仿佛只有沉默才能让我触碰生活最真实的一面。眼前出现光亮,水杯里慢慢浮现图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在木桩前雕刻着什么。图景稍纵即逝,犹如一片黑夜的拼图复归原位。

“怎么坐在沙发上?你吓了我一跳。”李婷站在门边。

“半夜醒了,我出来坐会儿。”我用力搓脸,李婷在稀薄的月光里走过来。

“从下午你就发呆,身体没事吧?”李婷坐上沙发,“还有你说的镜子里的火,我这会儿有点担心你。”

“我大概是压力大,出现幻觉了。”

她身子一软,依偎在我身边:“真要命,再画下去你就该成精神病了。半夜不睡觉,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想以前的事情?别折磨自己了,就当从没有发生过吧。”

“在想你家的包豪斯椅子。”我说了谎话。

“什么?”

“我是说那把椅子。你前夫做整体家装生意,对包豪斯椅子情有独钟,离开时却没有带走。”

“你听说过有离婚搬椅子的吗?再说,那椅子也很普通,就是几根弯曲的钢管,网上买的。你到底在想什么?”黑暗中,李婷打了个哈欠。

冬阳高照,孙主席拄着手杖站在峻极殿前,几名副官分立两旁。戴眼镜的副官靠过来说,小兄弟,你细细辨认,把那个贱种从队伍里找出来,我们自有军法。我扭头看了看孙主席,他是圆脸盘,面相和善。师父曾说有些面善的人一旦狠起来比什么人都狠,做人要留有余地,不能什么人都相信。孙主席纹丝不动地站着,既不斜视也不眨眼,他有天大的耐心,自打站到大殿前面就没有说过话,忙活的只是副官和兵长们。副官拍拍我的肩膀催促说,不要有顾虑,大胆指出来便是,这批没有再换下一批。说完,他阴冷地瞅了瞅队伍里的疤瘌脸。

大殿正前方,两百余名西北军排成十列纵队,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军服,一个个晒得面堂黝黑。我能感觉到其中有些人虽然紧张但心生欢喜,几个大兵的脸上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们不敢交头接耳却暗地里互打眼色。疤瘌脸在队列第四排,他面如死灰,不停打着哆嗦,这番光景明眼人立刻便能看出端倪。我动了动身子,刚想伸手指向疤瘌脸所在的位置,袖口被师父揪了一下。上午在孙主席书房里师父也是这样拉住了我。师父经常叮嘱我,年轻人不能强出头,如今世道不太平,让自己弱一些方能避过大风大浪。当时师父沉默不语,由尚先生向孙主席陈述了疤瘌脸的暴行。尚先生说完,孙主席用盖碗喝茶,慢悠悠地说道:汉柏是珍贵古树,为汉武帝封禅所植,理应保护好,供后世瞻仰,我部驻扎岱庙给尚先生惹了麻烦,肇事者定当军法处置。尚先生说:孙主席明鉴,鄙人并非主张严惩贵部军人,只是身为古物董事会事务员,护好先贤遗留古物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中山市场军民混杂,如不警示,恐古物遭受损毁。孙主席笑:先生放心,此事定会妥善处置,我本人是极爱文物的,护树是件大善事,处理得当有助我西北军的声望。孙主席这番话让我想到了峻极殿,他张口闭口爱惜文物,真是可笑之极,孰不知大殿里如今已是马尿刺鼻,孙主席想借护树,沽名钓誉,真是个大大的滑头。

想到这,我转身看向师父,师父还在思量辨认之后可能引发的是非。见师父犹豫,副官背着手走向队列,他朗声道,众所周知,孙主席九月里出任了山东省剿匪总指挥,大军尚未将匪寇剿灭,队伍里却出现了伐树伤人的龌龊事,严重损我军威!五月里日本人在济南制造血案,近前又有匪寇陈三坎的余部在新泰县为害一方,国难当头个别人还有闲情效仿赤眉贼寇,妄图毁坏古树。肇事者自行出列接受军法处置,不然罪加一等!疤瘌脸低着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在地,他还存有一丝侥幸,期待我和师父能在缄默中放他一马。

起风了,一片落叶在翻滚中贴上了疤瘌脸的绑腿,他动动脚踝,落叶呻吟着逃开。副官掏出手枪。刹那间,时间仿佛停住了,令人窒息,我仿佛看到疤瘌脸随着枪声倒在血泊里。一团流云挡住了日头,阴影里满是萧杀的气息。广场上突然传来几声轻细的猫叫。我循声望去,那只三花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在了广场的香炉上,我看着小猫,心头一震。小猫舒展身子轻盈地跳下香炉,它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缓缓走到疤瘌脸脚下。我发觉孙主席的脸上有了笑意,他笑猫还是在笑疤瘌脸?我思忖之际,耳边传来孙主席的说话声,天意。疤瘌脸突然发疯,他踢开小猫,冲出队列夺路而逃,与此同时师父大手一挥指着疤瘌脸逃跑的方向,沉声说,是他。

第二天一早,李婷去茶社商谈业务,有位买建盏的网红想在直播中为李婷带货,两人约定见面详谈。我起床时已过九点。早点摆放在餐桌上,我吃完蛋炒饭和烤肠,发现微波炉里还放着皮蛋瘦肉粥。我坐在沙发上喝粥,眼前是壁挂电视,昨天这时候屏幕里呈现幻象,两棵大树剧烈燃烧。

我端着粥碗愣神,低头时竟然在碗壁上再次看到图景。我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是昨夜出现过的老人,他比之前显得年轻,年龄至多不过五十岁。老人站在教堂大厅,身旁是位穿婚纱的外国女人,墙壁上有张年历,当前时间是一九四〇年。正待细看,画面突然切换,转而变成一张惨白的人脸,这张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脸颊上有条近十厘米的伤疤。我一惊,粥碗失手掉在地上。碎瓷片蹦跳着相继消失了,我忙趴下身子,在家具下面寻找,只发现了几枚碎果壳、半截棉棒、一粒发霉的葡萄、一把消失已久的红酒开瓶器以及几团满是灰尘的絮状物。我站直身子,茫然四顾。客厅还是先前的样子,家具半新不旧,物品归放有序,沙发靠垫经过挤压,略微变形,犹如胶片的电视屏显现着客厅残景。除了家具,地面空无一物。我失神地站着,仿佛站在破碎的幻觉中。

我看得真切,碎碗已经消失,如果这是幻觉,那它先前便不会在我手上,也不在微波炉里,甚至李婷原本就没做过皮蛋瘦肉粥。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和幻觉吗?我想来想去,头脑清醒又思绪凌乱,这种混乱搅得我头疼欲裂。我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端着粥碗睡着了。

口腔里有食物残余,说明我是吃粥时睡着的。下半夜我没有睡踏实,这会儿居然端着粥碗又睡了回笼觉。我感到事态愈发严重,幻觉已经开始植入梦境,如果不解开谜团,我有可能会被梦境与幻觉搞成精神分裂。

手机铃响,来电者是我的发小王建伟。他问,大画家忙什么呢?我说,刚才小睡了一会儿。王建伟说,来店里坐坐吧,好久不见了,中午请你吃饭。

王建伟的门头在泰山古玩城,他做旧书生意,精通古书修复。一小时后我走进店门,王建伟亲热地与我拥抱,他刚理完发,整个人很显精神。我俩在茶台前就坐。王建伟说,最近我研究签名书,想从国外买批高档旧书,模仿着签上作家名字出售。我说,你这是造假,别砸了招牌。他问,你能模仿外国人签名吗?我说,不能,模仿中国人签名倒差不多,但让我造假,趁早免谈。他说,用老墨水签完放上一阵子绝对真假难辨,外国人又不用印,不存在钤印本。我再次拒绝。

见我态度坚决,王建伟不再坚持。茶水喝完几泡后,王建伟更换茶叶,他打开茶盒,手机响了。接电话前王建伟发了几句牢骚,等接起电话立刻换了副恭顺的表情。我问,老人打来的?王建伟摇头,走出店门继续通话。我起身活动腿脚。西墙边立着几个草花梨书橱,就近的书橱没有上锁,五六本古旧的大书平放在隔板上,看样子是尚在整理之中。我随手取出一本,书封上印着《泰山道里记》,书是晚清刻本,纸张暗黄绵软。我翻了翻,见有几幅四开插图,便将书拿到茶台上细看。插图共有五幅,作者大概是受到《芥子园画谱》的影响,用白描技法绘出了泰山地貌。我翻到岱庙部分,发现炳灵门里的汉柏竟然枝繁叶茂,小时候祖父常带我去岱庙游览,在我印象中那两株汉柏一直光秃秃的。

“可要命了,怎么把它拿出来了。”王建伟大步走向茶台,“弄湿了怎么办?”

我一时语塞,台边确实有些水迹。

“这书可不便宜,就这品相怎么也能卖到四千以上,还好没沾上水。”说着,他翻转书背认真检查。

“大惊小怪的,湿不了。”我说归说,但心里忐忑,如果不是他及时跑来收书,很可能真会湿了书页,“橱门开着,我以为能随便看。”

“你来之前我正在调货,算了,也不怪你。”

王建伟将书收入书橱,我俩重新落座。他泡好白茶,揉着太阳穴说刚才打电话的是个老前辈,家里有不少存货。我知道王建伟爱结交老年书友,一旦熟络起来便不时登门拜访,伺机以低价收入对方藏品。我俩喝茶。王建伟本想让我帮忙造假牟利,遭拒后心头不悦,低头翻看手机。我暗自好笑,忽然想到了古书插画。

“刚才那本书借我看两天行不行?”

“免谈。”王建伟正在码字,视线黏在手机屏幕上,“现在知道求人的难处了?”

“我不白看,给你画张画。”

“那你在这里看行。”王建伟抬头,“哎?怎么突然对这书感兴趣?”

“书里有汉柏插图,挺茂盛的,那两棵树是什么时候枯死的?”我想到了火光中的大树,感觉与汉柏相似。

“你说的那两棵叫‘连理柏,是被火烧死的。当年军阀混战,岱庙里有驻军,有个当兵的把汉柏烧了。”王建伟点茶,“其实也没完全烧死,树上有块三十厘米的树皮还活着,现在每年还出新叶,你没注意到。”

“书是谁写的?”

“一个叫聂剑光的清朝人,乾隆年间做过泰安府吏。你要想看,改天我送你本重新刊印的,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尚士廉任古物委员时翻印过这书。”

“尚士廉,古物委员?”我端起茶碗,尚士廉这个名字似曾耳闻。

“就是管理古文物的,他在岱庙当过主持,从民国开始就致力于保护岱庙和碧霞祠的文物,什么灵应宫的铜像、岱庙壁画、黄釉葫芦瓶他都保护过。”王建伟摸起桌上的古玩鉴宝镜,打开后又合上,俨然一副资深学者的派头。

“岱庙壁画?”

“那幅《启跸回銮图》啊,你去年不是从我这拿过印刷品吗?我记得当时你还说要请客,要不今天给你个机会吧!”

“这图我反复研究过,融合了中西绘画技法。前半部山石树木大器粗犷,但略显潦草,到了回銮部分,背景又明显变得细致了。壁画到底是什么时候画的?我觉得不完全像宋代。”

“壁画应该是宋朝初绘,这从出行制度和文物上可以看出来。岱庙几经磨难,壁画被大火烧过被战争毁过,特别是康熙初年的特大地震把殿墙都震塌了,后世重绘补绘,不知捣鼓多少回了。现在的壁画出自明代还是清代,一直没有特别权威的定论,只能说是不断修补的成果。你想啊,修复这么多遍,它能不怪异吗?各种年代信息和笔法都融进去了。”

“老王,想不到你还挺博学。我有点佩服你了!”

王建伟狡黠地笑了笑:“谁让我是做古书生意的?不少老年书友可都是专家,不多研究研究能搭上话吗?”

“研究来研究去,还是离不开收书赚钱。”我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手头的活儿,古画新创不容易,我都出现幻觉了!今天没白来,听你讲讲岱庙历史对我是有启发的。”

“别扯幻觉,我看看你画的。”经我恭维,王建伟换了副认真的表情,他虽然严肃但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愉悦。

王建伟接过手机,调大底稿图片,“你选取的这部分是禁围图……怎么说呢,感觉画得太压抑。你这种压抑与生活有关,同时也来自对实物的把握。壁画本来就很飘渺,这些人物经过多次复绘变化太大,还得用印象派表现,能画好才怪。我建议你还是换个场景吧。”

“换场景?!”

“嗯,换场景!换成回銮送驾篇,你看!”王建伟从茶台下摸出印刷版图册,指着内页说,“看出来了吗?这里,这些文武官员前方,大青石后面有两棵侧柏,是不是很像连理柏?”

“两树的造型,这扭曲之力,你别说,是像!”

王建伟得意地端起茶碗,“你也知道岱庙壁画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早年间我在文化广场收书,常和书友交流泰安古文化,有个老者说岱庙壁画是一群民间画匠通力之作。”王建伟喝茶,吐出茶梗,“这大爷还说他祖上参与过壁画工程,当时为了画树常参照岱庙里的古柏。我建议你不妨到汉柏院找找灵感,印象画嘛,离不开实景啊光线啊什么的,不是有现成的东西放在那里供你去虚实结合吗?”

王建伟说完,我心头一震。燃烧的古柏、壁画、幻觉与梦境,我感觉所有的神经纤维犹如电路板上的导线,瞬那间被全部接通了。

疤瘌脸变成了鬼。我不止一次对师父说,疤瘌脸变成了鬼。每当我这么说,师父都会沉默地看着我,看我的眼睛和肩膀,似乎多看几眼我就能长得更壮实些。疤瘌脸没有死,自打挨完鞭子走出禁闭室,他便同鬼差不多了。因为疤瘌脸,我不敢半夜起来如厕,也不敢夜里再去抚摸石碑上的文字。先前师父教我拓印时说:古时候拓印也叫蝉蜕术,抛开技法不讲,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去摸摸那些碑文,要以物我两忘的心境揣摩碑文的形神气韵。我在小雪当夜遇到了疤瘌脸。当时我正在院子里摸碑,本是平心静气,不曾想差点摸到疤瘌脸的脸盘子。他站在石碑一侧,月光打在他惨白的脸上,当时的情景可想而知。我受了惊吓,失魂落魄地逃回屋子,当夜发起了高烧。还有一次,我三更天起来方便,在茅房附近看到一个人影,他背对着我站在墙边缓缓扒下棉袄,月光下那些鞭笞留下的伤痕如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闪电。我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将屎直接屙在了棉裤里。从那时起,我觉得疤瘌脸变成了鬼。

疤瘌脸仿佛跟定了我。除了深夜,白天他也常在我眼前晃荡。受完军法后疤瘌脸性情大变,他不再喝醉,不再哼唱淫曲。他变得极度诡异,时而佝偻着身子坐在柏树底下,时而在殿阁的背阴处不发一言地站着。因为遭受惊吓,我大病了两场,精神萎靡不振,身子越来越虚。无奈之际师父带着我试图与他交谈,甚至想用存下的银洋求他放我一马。疤瘌脸不答话也不用正眼看人,他的黑眼珠都在眼角上。每当我在他眼角感觉到暴戾和狠煞,心就会踏实一分,至少我觉得他还带点人气。我怕他真就化为厉鬼,成了鬼他便会跟定我,夺我魂魄噬我肉身。

师父与其他军爷交谈,我在一旁偷听。军爷说:老疤平时名声臭人缘差,好赌无赖是十足的兵痞,抽鞭子的弟兄与他交恶,借机鞭鞭吃肉。三十鞭不到,老疤昏死了两次,每次用凉水泼醒勾回些魂魄。临到第四十鞭,老疤气若游丝地求饶,献出一个祖传的鼻烟壶。兄弟得了好处这才留他半条性命。然后是关禁闭,看守也与他交恶。看守以前与他耍钱,二人赌得双眼赤红,末了因为几个铜板大打出手。看守不敌,吃了亏,被打落一颗门牙。老疤落到这弟兄手里自是苦不堪言,禁闭前几日看守以违反规定为由扣除吃食和饮水,且不让他坐卧,终日站在墙边罚背军规。老疤为求吃食和歇息,不得不献出了贴身玉坠。听说玉坠是老疤娘的遗物,老疤珍爱有加,睹物如见至亲。他这人心眼小,爱记仇,老哥你往后可要小心了。

对话听得我胆战心惊,不过我也终于知晓了疤瘌脸为何会变成半人半鬼。禁闭解除后疤瘌脸成了下等杂兵,每日打扫部队营房并清理茅厕。他的军饷缩水,步枪被收回,彻底失去了昔日威风。自打听完对话,慢慢地,我对疤瘌脸多少有了些同情。他应该也是苦命人,这么想极大地消除了我心中的恐惧。我买了两盒老刀香烟,揣在袄里想找机会与他拉拉呱,看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已年满十六岁,不能再像小儿凡事依仗师父,我也不能这么怯弱,吓得把屎屙在裤子里,更重要的是我得阻止他找师父寻仇。可当我一心想找疤瘌脸拉呱时,他却像鬼一样避开了我。接连多日我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他。

大雪前后,几百名人力车夫和铁路工人到县政府示威。军警大都赶去镇压,疤瘌脸闲来无事在市场里游荡,我终于有机会寻到了他。我是在配天门旁边遇到他的,我掏出香烟,说了句军爷抽烟。疤瘌脸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肩膀将烟盒碰到了雪地上。我跟着他,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和他把话说清楚,哪怕吃通老拳,只要让他消解了心中恶气,不再转嫁到师父身上,挨打也就值了。疤瘌脸始终一言不发,我跟着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汉柏院的连理柏前面。疤瘌脸盘腿坐在雪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树。冷不丁,他说话了。

“那天你爷俩要是让我砍上一刀,”他喃喃自语,“砍一刀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我忙说:“这是汉武帝栽的古树,是同根同生的连理柏,汉武帝封禅泰山时……”

“就因为是皇帝栽的,老子才想砍一刀。还有大殿里的壁画,我就恨这些皇帝老子留下的东西!”疤瘌脸打断我,双眼满是寒意。

“师父,”我本想回避疤瘌脸的目光,心底不知哪来了一股劲,“师父在尚先生手下做事,护好古树是职责所在,另外,”我别过头去,“师父就是在连理柏前遇到师娘的,师娘离世后师父经常在这两株树前……”我忽然想到这是师父的秘密便没有说下去,改口道,“他对这两株古树非常上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疤瘌脸慢慢伸出二指。

我心头一喜,忙掏出烟盒将香烟夹在疤瘌脸的指间。我用洋火点烟。疤瘌脸吐烟:“我本想找个二半夜里砍了你俩的头,既然你小子识趣,就留你们两条狗命吧,但是,”他继续吸烟,“但你得告诉老东西,三日后准备三十块银洋放入树洞,先前的事咱就一笔勾销。”

我没有说话。疤瘌脸冷笑:“别看你师父平日里面相憨厚,其实骨子里歹毒得很,那天在大殿前面他一直不作声,并非想网开一面,他是在等时机,想等主席等副官暴怒的时候让我挨枪子从此绝了后患,这老东西是个狠人。”

我没有接话。疾风吹过,汉柏的枯枝抖了几下,枝上的残雪轻飘飘地落了些许,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小声说:“我不能替师父答应,但会把这件事回禀他。”

连理柏被大火烧毁是在三日后的深夜,几朵雪花飘摇着落下来,落在了大火里。我和师父站在树前,四围人声杂沓。有人说,是用了汽油,能闻出来。有人说,已经这样,救也没用了。有人说,这是不服,敢顶撞孙主席,快把老疤瘌抓起来毙了他!有人说,狗日的不在屋子里。有人说,万幸,没烧着人。有人喊,快去军火库看看!

我看着重新盛开的汉柏,它们在两千年后的雪夜变成了两株火树,寒风凛冽,卷着火星四下飘飞。我想着树洞里的银洋,想象师父与师娘初次见面时两人的模样。我转身寻找师父,呜咽声将我的目光拽到雪地上。师父双手扶地跪在一旁,肩膀像被火烧那样不停地抖动着。

七月末我在东尊酒店游泳馆偶遇了张舒娜。一开始我以为认错了人,等她摘下泳帽披开长发,我才确定泳池中的女子果真是她。张舒娜爬出水面,用浴巾擦头发和身体,她在偷笑,我知道这与我的唐老鸭泳裤有关。我在躺椅上坐下,拿起水杯掩饰尴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张小姐,什么时候来的泰安?”

“两天前,最近天气真热。”

我低头看了看泳裤,因为身体发福,原先的泳裤已经不合体了,这条是李婷从国外代购的加大版。她本打算在泳裤里填些真空棉芯,把它改造成U形枕,但想法只是心血来潮,往后并没有动工。我会穿这条泳裤来东尊酒店游泳,是出于这里的健身房和泳池平时鲜有客人。

“您这条泳裤太逗了。”张舒娜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闲置品,今天头脑一热就穿来了。”

“抱歉,实在忍不住了。”张舒娜笑出了眼泪,“您要不低头看,我或许还能憋住不这么笑。屁股后面还有鸭尾巴,太萌了。”说完,她用浴巾蒙住了脑袋。

张舒娜在躺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我也大笑起来。爆笑拉近了我和张舒娜的距离,也为随后的交谈营造出轻松的氛围。我们聊了会儿作品重绘进度和泰安景点,之后张舒娜提出请求,希望我陪她到岱庙里逛逛。

“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泰安是为了学习泰山文化,吴总想在博物馆里建一座泰山文化展厅,要我来采采风,为展馆设计做好规划。”

离开游泳馆,我到停车场取车。张舒娜在酒店门前等待,她穿着象牙色波点连衣裙,手持遮阳伞婀娜地站在那里。东尊酒店与岱庙只有一刻钟车程,不久我便与张舒娜步入了景区正门。我们相继游览了几处景点,走进汉柏院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对方。在她的眼神里我觉察出某种深意,正待开口,她却先行一步走下台阶。我们来到连理柏前。苍穹之下,两株古树岿然屹立在天地之间,伟岸的身躯俨然两根支撑着岱庙历史的龙骨。我围着古柏转了几圈,转身时发现张舒娜正朝着汉柏鞠躬。

“它们这么沧桑。”

我点头:“这两棵树传说是汉武帝栽的,小时候祖父常带我来岱庙看树和石碑,我那时也就三四岁,觉得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看树,我爱看配天门里的骨头架,那里展览过大汶口文化遗迹。”

“您的祖父……”

“他少年时代曾在岱庙学习拓印,后来日本人攻占泰安,他到周边县城逃难,终生没再接触这行当。”

我们在汉柏院稍作停留,离开炳灵门后穿过配天门和仁安门一直走到了天贶殿前。在殿门口,张舒娜问工作人员,大殿不是叫峻极殿吗?工作人员说,它最早叫天贶殿,明朝改叫峻极殿,后来又改回来了。张舒娜问,为什么叫天贶殿?工作人员说,那边有介绍,你们自己看看吧,是什么“封泰山以谢天书”的意思。我们在门前滞留了几分钟,看完介绍移步殿内。大殿的墙壁上绘着《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壁画气势宏大,构图错落有致、疏密相间。我向她介绍,壁画由东北方开始顺时针环绕大殿,全长六十二米,总共画了六百九十七个人物,描绘了东岳大帝出巡和返回的场景。张舒娜点头,默默欣赏,直到走出后门我们才恢复了交谈。

岱庙的最后一个景点是厚载门,我和张舒娜走上门楼,向北观瞻泰山。城墙上立着高倍望远镜,我用手机扫码,引导她观赏十八盘和南天门。张舒娜看完要我也看几眼。我将遮阳伞交回张舒娜手上,弯腰凑到镜筒前面。

我由泰山登临处开始,沿着石阶向上看去,渐渐地竟然再次出现幻觉。镜筒里蜿蜒的山路先是产生重影,接着慢慢分向两侧幻化成了两条床帷,一个外国女仆从床帷里抱出两个男婴,小心翼翼地交给了身旁的中年男子。男子是亚洲人,他坐在藤条椅上,用胡茬蹭婴儿的脸蛋。两个小家伙伸手去抓男子的耳朵和鼻头,他们穿着红肚兜,肚兜上有中文刺绣。由于视觉盲区,我只认出了左侧婴儿肚兜上的中文,永泰。此刻我已然忘记周遭,下意识调整角度,想辨认另一组汉字。画面即刻发生变化,镜筒里出现了一片汪洋,许多民国装束的人在水中求生,有的抱着浮木,有的不断挣扎,更多的人则坐在屋脊上麻木地望着水面。

“赵老师,您怎么了?赵老师!”

耳畔传来张舒娜的声音,幻觉消失了。我恍如隔世。我从镜筒上移开视线,发现自己正抓着她的右手。张舒娜的脸微微发红,见我满脸严肃,不由换上了惊讶的表情。我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昇平哥,你等等我,干嘛走那么快啊!我累了!”巧姑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路旁的大青石上,“但凡上山你就风风火火的,下次不跟你来了!”

我用袖口擦汗,望了望密匝匝的山林,离石窟已经不远了。每次上山,只要被巧姑看到她必定会跟着我。先前她还不是这样,刚来孙大叔家那会子,巧姑从不拿正眼瞅我,老是低着头,我找她说话她爱搭不理。她和我熟络是在半年前,孙大叔要我俩去一担土村收草帽辫,一担土村在焦村东边,脚程不远,但进村需要爬个近一里地的慢坡。那天也是巧了,我俩前头有个村民用小推车运山石,上坡时他没吃住劲,小车一歪,几块石头蛋咕噜噜地滚下来。情势危急,我伸手把巧姑拽到了怀里,她臊得满脸通红,挣开身子回手打了我一巴掌。回去路上我俩不言语,但从那天之后巧姑对我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昇平哥,窟里的石佛你都看好几回了,有啥好看的呢?”巧姑低着头,揉捏路旁的草杆。

“我也不是光看石佛,窟里有摩崖题刻,我想摸摸那些字。大隋开皇十季岁次……还有明朝万历年间的白佛山赞,那些字是汉隶,和张迁碑上的字很像,很可能脉出……”

“摸那些字做啥,你说得我听不懂。”

“我以前做过拓印啊,师父让我多摸石碑,摸碑就是与古人说话,古人把过去的事都刻在了石头上。”

“你现在又不拓印了,为啥还摸它们?你摸这些字是想和山上的大佛说话吗?你这人太怪了。”

我没有接话,我想师父。师父郁郁成疾直到离世,这与我是有关系的。如果我没对疤瘌脸说起师父的秘密,那他或许不会纵火烧死汉柏,我对不住师父也对不住汉柏。师父死后,蒋中正和阎老西大战祸及了泰安,泰城大乱,官兵到处抢掠老百姓。我娘在战火中死了,我成了孤苦伶仃的人。山风吹过,我的眼眶子里凉飕飕的。

“昇平哥,我问你呢!昇平哥……”

我用袖管抹抹眼角:“我想起娘和师父来了。我爹死得早,自打十岁起我就跟师父学艺,师父对我有恩,待我亲如家人,我寻思着把他的遗物……”

“你别难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王道长在焦村早就没有亲戚了,昇平哥,其实你就是他的后人啊!你把那些遗物留好吧,放在你这里王道长会安心的。”

“巧姑……”

“昇平哥,我总寻思,”巧姑涨红了脸,“我寻思你是被王道长在天之灵引到焦村来的。那天你晕倒在家门口,爹把你背进屋子。我守了你一后晌,这事你不知道,爹没和你说。”

“那你才上来怎么不愿搭理我?”

“我一个姑娘家,你可是小伙子……”巧姑抬起头,那亮闪闪的大眼睛让我想起了小霞,她俩的眼睛太像了。不,也不太像,小霞的眼睛里有星星和霞光,巧姑的眼睛里藏着只小兽。

“昇平哥……”巧姑闭上双眼,小兽躲进了洞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伸出手。我想抚摸巧姑黑漆漆的大辫子,还有她小巧的肩膀和柔软的身子。我的手落在了她的头发上,轻轻捉下一片草叶。巧姑的呼吸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恍然间我仿佛看到孙大叔正站在远处,我揉揉眼,树丛里传来声响,我和巧姑转身望去,一只松鼠飞快地爬上了大树。

我拉起巧姑,“咱们继续走吧,赶紧看完,日落前我得再挑几担水。”

“你就知道挑水!”巧姑一甩手,兀自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她,谁想她又突然停住了,指着远处的田地说,“昇平哥,快看,那里烧荒了!好长的火链子!哟,快连起来了!”

我顺着巧姑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枯黄的田野。今年是荒年,地里颗粒无收,失去气力的麦秸和枯草交杂着,沿着地垄与山根上的植被续接在一起。坡里浓烟滚滚,升腾的烟雾被风驱赶着奔向浮云。风助火势,有条火线曲折迂回,竟然逐渐连了起来,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环沉铺在苍穹之下。更远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东平湖淡蓝色的水域,它虚虚实实,与火环遥相呼应。

“天圆地方,本是水火不容却又并生在大地上,这个火环……循环往复……”我记起了师父临终前的光景,他盯着昏黄的烛火。我知道他在想师娘和汉柏,我想把那天的疏忽告诉师父,在病榻前赔罪。我几次想张口,师父攥住我的手虚弱地摇了摇头。

“昇平哥你说啥呢?”

“……也没啥。”我看着巧姑认真的模样,“师父以前总说天是圆的,你看,这火环不就象征了天吗?天地交融在一起,阴阳相融生生不息。巧姑,这场火烧过去,来年地里就该丰收了!咱们不会永远都过苦日子,就像这烧荒的火,烧黑了大地,也是烧出了大地的生机。”

我和巧姑俯瞰荒原,看烈火在疾风里蔓延,它们好似千万展赤红的旗帜,用热烈蒸腾出大地的脉息。在浓郁的烟火味里我闻到了胰子的清香,巧姑垂着头轻轻靠在我胸前。

我与张舒娜再次见面是在两个月之后。此刻,她坐在画廊门前的包豪斯椅子上。椅子是我从李婷家搬来的,为求搭配我又网购了另一把。圆桌上放着运动水壶,壶里装着张舒娜自制的咖啡。我对咖啡没有研究,喝第一口时恭维了几句。

张舒娜的侧面很美,她目光空洞,慢慢品着咖啡,秋天在她眼里仿佛只是一堆落叶。我猜这与她先前的情绪失控有关。在室内那会儿,我向张舒娜展示了重新绘制的长卷,她站在画前,足有十分钟不发一言。后来她突然转身,激动地说:太让人惊讶了,您怎么想到的,居然添加了梦呓般的图景,这些人物是怎么回事?这里面有故事,古代与现在……这已经超出了印象派的范畴,是抽象画!这是?她后退几步,捏着下巴说:完全打乱了构图,这图层……您在队列里藏了什么?这是幽灵吗?正在雕刻的老人,还有这些民国兵混在队伍里!她又走近几步,交叠双臂,竭力按捺情绪:两棵燃烧的大树!送驾的队列围绕着它们,骑士的盔缨,武器上的血挡,它们全幻化成了火的形态!还有这里,您用波普艺术在马鞍上画了三组燃烧的树!这图藏在这里是想表现什么?还有那无处不在潜藏在画面里的青黄色火焰,它们幻化成树叶,干涩枯萎犹如盛开的莲花,这是不断重生的作品,画中藏着太多秘密!

两个月来我对幻觉和梦境逐渐摸清了规律,慢慢理出一条伤疤老人的生活线索,我将碎片植入长卷,将过去与现在进行融合。为了完成画作,最近我一直住在画廊里。

“赵老师,没想到您会出尔反尔,如果觉得价低可以提出来,干嘛要取消交易呢?”张舒娜放下咖啡杯,盯着退回的银行卡和现金。她已经恢复常态。

“本来也没签署协议,只是口头约定。”我与张舒娜的目光通过银行卡连在一起。

张舒娜点燃香烟:“这次拜访,本想和您谈谈后续业务,吴总想请您创作整幅《启跸回銮图》。据我所知,平时您画廊的生意并不景气。”张舒娜优雅地吐烟,果味香烟令空气甜丝丝的。

“我无非是画了些幻象和梦境。”我平静地说。

“幻象和梦境?”

“这几个月作画之余,我研究了家谱和泰安历史文献。”

“您是指……”

“我的意思是你们是有预谋的。”我品了品已经变凉的咖啡,“自从接下订单我便时常出现幻觉。有七八次之多,另外还经常做些民国年间的怪梦。”

“……这太反常了!幻觉?怎么会出现幻觉!”张舒娜吃惊地看着我,她不像说谎的样子。

“张小姐,我们也算朋友了,希望能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想知道你们找我作画的真实目的。”

张舒娜按灭香烟,“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恕我直言,先前我们做过工作,主要是核实您的身份。”

“核实身份?”

“是。因为我们要找到赵昇平前辈的后人,这么做只是为了找您,还望谅解。”

“我的祖父……你们找我?”

“民国时期他曾在岱庙学习拓印,是位老专家,这您也提到过。至于其他方面……抱歉,吴总不让我多说,您就当是寻找与岱庙有渊源的画家吧。报酬可观,何乐而不为?”

“既然不方便讲,我也不强人所难。取消订单是有原因的,画完画我的幻觉消失了,我想这预示着此事告一段落。”

“您说的这些我很难理解。”

我将几个月来记录的梦境与幻觉片段用微信发给张舒娜,对她详述幻觉出现的始末。这其中哪些是梦,哪些是幻觉我已经分不清了,索性一股脑全告诉了她。

“不可思议,您说的那些幻景,有些确实是在现实中发生过的!虽然我没有亲历,但应该与吴氏家族有关。”

“张小姐。”我调整椅子,认真地看着她,“恕我冒昧,您和吴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您什么意思?”

“只是随口一问。”

“我是他女儿。”张舒娜淡淡地说,“我随母姓,母亲是上海人,父亲抛弃了她。”

她沉默片刻:“其实早在20世纪八十年代,祖父是来过中国的,我猜他应该会来泰安。只是回到美国不久,他便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的死很突然,没有留下遗言。这些是我在家族备忘录中读到的,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您幻觉中的老人应该就是我的曾祖父吴庆贵,他在岱庙里做过错事,毁坏壁画还焚烧了汉柏。曾祖父在晚年生活中一直很愧疚,死前留下遗言,要吴家人找到护树师徒的后人,代他取得谅解,但父亲却将道歉改为了补偿。”

孟寒出现在仿古街尽头,上午他请了两小时事假。我们看着他逐渐走近。张舒娜不再说话,低头翻看手机。孟寒走到门前。我指了指二楼,要他进店打扫,昨晚几个学生在教室里画了半晚上。我转身张望,待他上楼,对张舒娜说,可以了。

张舒娜闭起眼睛,眼睑跳动,长睫毛将阳光平稳地挂在脸上:“这件事要从曾祖父说起,他生于清光绪十九年,也就是一八九三年。”

我不知道该恨谁,是恨日本人还是老天爷。我恨赵昇平,恨我自己。恨我活在这年月,恨我咋还不死。死了多好,死了就能和她娘俩团聚了。这年月做鬼比做人好,做鬼不挨打挨饿不用活受罪。小玲子,爹对不住你,不该把你带来人世,你才五岁啊!你娘临死前只说了半句话,是要我照顾好你,现在你变成了土丘,多么小的土丘,爹实在没力气把你埋得更深一些了。

我的小玲子,你是多俊的丫头。你百日那天,房檐下的两只小鹊长出了绒毛,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小鹊叫一声你叫一声,引得你娘“咯咯”直笑。我想,如果有张生宣纸该多好,我多想把你娘俩拓下来!最后我却用黄表纸盖在了你俩脸上……巧姑,我对不住你。我恨师父把我引到你身边,恨他教我拓印教我做人,恨他告诉我做人就得守住道义。狗日的道义,这年头道义换不来粮食留不住人命。我咋不去当土匪呢,我悔啊!做匪有枪有钱有吃食,做了匪就不会眼看着你俩病死饿死。巧姑,我后悔不听你的,你总说逃出山东吧,逃到没有日本人的地方,就算死在大漠里也心甘情愿。可我已经逃累了,从城里逃到乡下从东平逃到肥城,我是不想离开泰山和岱庙啊,泰山岱庙就是父亲就是师父啊。

老天爷,你瞎了眼了!你咋眼睁睁地让那些飞机在眼皮子底下祸害你的儿女呢!你的雷呢?咋不打雷打闪劈死这些畜生!老天爷,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和这些畜生是一伙的!就因为他们打着日头旗吗?他们的日头上全是老百姓的血啊!

我知道了,老天爷你和他们真就是一伙的。他们叫皇军,是你用飞蝗变的。飞蝗啃光了谷物和树叶,什么都不留下,它们就是日本兵!老天爷,你咋不疼穷人!咋这么狠心!我恨你!恨师父!恨岱庙!恨那些祭天拜地的皇帝!恨古碑!恨冷冰冰的石头!为什么要拜这样的天这样的地!

巧姑,你在奈河桥上等着我。我已经埋好了小玲子,这就领着她找你去。我没有卖小玲子,她是多懂事的娃娃,用小手抓着我的指头说:爹,我一点也不饿。爹把我卖了吧,卖了我你吃块肉去,肉可香可香了。小玲子,你是爹心上的肉,把你卖了是剜我的心啊!巧姑,我知道你不恨我也不怨我,不怨我没卖了闺女。卖了,她可能还有活路……可我咋能舍得……她死前我咬破了手指头,把手伸进她嘴里,我这个当爹的只剩这点血了。小玲子死了,瘦得还不如片草叶,她心疼爹,这么小的人儿不用挖太深的坑。你们等等我,咱们就要团圆了。

十一

十点钟的阳光明晃晃的,将仿古街烫染成了一条大河的模样。我的思绪在石板路上飘忽游移,有时想到岱庙和青年路,有时又回归到张舒娜的述说中。我想象青年路上的绿荫,在多风的季节里它们像火,灵动地烧着,将光阴烧得转瞬即逝。那天游完岱庙,我与张舒娜走在青年路上,我们在树荫里漫步,由青年路七十七号家属院一直走到实验小学正门,然后横穿马路调转方向,返回到青年路中段路口。我对张舒娜讲法桐和树荫,讲路上一年四季的风景,张舒娜默默听着,不时伸出手掌抚摸法桐沧桑的树桩。此刻,她坐在圆桌一侧徐徐陈述往事,将我的思绪引入了树荫深处。

“曾祖父的祖籍是泰安新泰县,祖上经营药房生意。民国二年高祖父吴宪沧病逝,曾祖父将药房托付给账房先生打理,自己过着骄奢的生活。二十二岁那年,曾祖父酗酒滋事与人动粗,被对方用匕首破相。民国六年,据说这一年新泰灾害频繁匪盗四起,而吴家由于账房先生携款外逃致使家道中落。第二年,曾祖父加入了匪帮,随刘黑七到达宁阳县告山玉皇洞扎营。不久,兖州镇守使联合周边武装剿匪,曾祖父死里逃生辗转进入河北。一九二四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曾祖父趁乱混入军阀武装。四年后北伐战争泰安战役爆发,北伐军攻下泰城后曾祖父随军驻扎在了岱庙……”

在张舒娜的讲述中我缓缓记起了往事,记忆犹如一片解冻的湖面,随着冰层破碎消融,往事在幽深的湖底接连上浮。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岱庙正阳门前,升平大街的小酒馆里,祖父曾与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中年人推杯换盏。席间中年人多次起身鞠躬,每次都被祖父搀回座位。他们的谈话与岱庙有关,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我喝了几大杯橘子汁吃了半盘红烧肉,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发现已是暮色西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抱到了酒馆里间屋的床铺上。透过半开的布帘,我看到他们在推让。祖父将一个纸包硬生生地塞回中年人怀里,他肩膀抖动,看样子像是生气了。中年人走出了酒馆,不久又再次返回,手里拎着几包高粱饴和一大盒积木。我爬下床铺走到祖父身边,直勾勾地盯着糖果玩具。祖父摸着我的脑袋叹气,这次他没有拒绝。时过境迁,那盒积木早已下落不明,但当时的场景却又重拼凑在我眼前。

“赵老师,我讲的是不是很枯燥?您走神了。”

“我只是喜欢联想,总是身不由己的……您讲述家族历史让我想起往事,之前我全忘了……您请继续。”

“这就是一九二八年秋天发生的事,受到孙良成军法处置后,曾祖父烧毁古柏逃到了肥城县。一九三三年黄河决口,曾祖父随灾民逃荒,在河南境内搭救了一个落水传教士,传教士是美国人,名叫戴维斯利。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曾祖父被戴维斯利带回美国,两年后戴维斯利罹患绝症,他没有后代,离世前将农庄和产业赠与了曾祖父。”

“命运发生了转机。”

“是这样。而且与戴维斯利相处的日子也让他性情大变,他变得沉默寡言,对邻居和雇工非常友善。”

我想起了幻觉中的片段,“你们家族里可有个叫永泰的先人?”

“吴永泰就是我的祖父,他是曾祖父与当地农场主遗孀玛格夫人的孩子。他还有个双胞胎兄弟,叫永柏。”

“原来如此。”我轻声叹息。

“赵老师为什么知道祖父,这与幻觉……”

“这是我在厚载门上看到的,那个高倍望远镜,记得吧?”

“啊?!原来那天……”

我点头,“幻觉里的主角是吴庆贵,现在我差不多可以把线条理清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总出现他雕刻的场景。”

“据备忘录记载,曾祖父晚年常做噩梦,梦到连理柏用枯枝将他卷入火海。噩梦导致他精神失常,他不停雕刻佛龛,供奉神佛以求庇护。一九四八年曾祖父吊死在了庄园里。”

十二

“叔……该不是迷眼了吧?快拿水冲冲!这把年纪了还来修路,把自己也当成小青年了?”小宋咧着嘴笑,他浓眉大眼,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我忙用袖管擦眼,接过他递来的水杯。

“你这体力还真行,比小年轻干得都快!”小宋揪揪裤脚在我身边坐下。大路上陆续走来青年人,大家扛着铁锨有说有笑。

我看着远方,橙黄的日头斜挂长空,再有一个时辰它就该落山了。每回收工青年们都会唱起那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歌声让我想起了东平湖。我羡慕年轻人,他们有大把的好日子,看着他们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小伙子。最近我爱琢磨路修完后的光景,谁能想到它曾是护城河,被老岱庙拆除的西城墙垫平了河道,那些旧年月已经被推倒的城墙掩埋在地下了。

青年们和我打招呼,大家都愿意亲近我,也许是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来修路,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吧。歇息的时候他们爱围过来和我拉呱,听我讲过去的事。我讲完他们也讲,讲道朗二起楼生产合作社被国务院颁发锦旗,讲七里埠建成了长途电话站。我爱看他们拉呱的模样,他们兴高采烈,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热度。现在,他们又围过来了。

“赵大叔,最近去升平大街电影院了吗?听说要上演《女篮五号》,彩色电影!天马制片厂的!我在电影院有熟人,早交待好了,有票先给我留两张!”说话的男青年叫苏兆瑞。说完,他瞅了瞅旁边的女青年。女青年叫梅子,苏兆瑞这番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梅子红着脸,低头清理裤脚上的黄土。另一个穿背心的男青年说:“想请人家看电影就直说呗,干嘛还把赵大叔带进来,拐弯抹角的!”

男青年说完,梅子的脸更红了,起身追打他。两人围着土堆绕了几遭,引来一片哄笑声。梅子坐回人堆,说了句:“我才不去呢!”梅子话落,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梅子的女伴小青朝众人丢土坷垃,她为梅子解围,故意岔开了话题:“昇平叔,您这名与升平大街有关吗?听我爹说升平街是民国时铺筑的。”

我卷好旱烟,点燃,对大伙说:“我是民国元年生人,比升平街大了四岁呢,小时候我在街上住过一段时间,我这名与大街可没关系,是碰巧了。”

小青又问:“民国元年,那是哪一年?”

“是一九一二年。”小宋脱口而出。平日里我和小宋交厚,在单位上他跟着我干,待我堪比父亲。我知道小宋对小青有意,他俩年纪相仿互有好感,每当小青开口,小宋总会抢先接话。小宋说完,不知从哪摸出了个苹果,他掰成两半擎到梅子和小青面前。小宋挽着袖管,小臂粗壮结实,透着劳动之美。小青接过苹果,将其中一半塞给梅子。青年们继续起哄,引得修路队其他组员纷纷向我们这边张望。

“赵大叔,你在升平街住,那一定见过鲁宝琪烈士了!”苏兆瑞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

我将烟卷掐灭:“我在升平街住的时间不长,五岁那年随爹娘搬到了大关街,我没有见过鲁宝琪。听说他参加过徂徕山起义,还活捉了伪电报局长。”

有人插话:“他是一九四三年就义的。”

“一九四三年我七岁!”穿背心的男青年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我哥那年十八!他参加了青抗队,他们打死了一百多个日本鬼子!”男青年边说边卷起衣角抹泪,“那天我哥和七十多名同志牺牲了,他被刺了二十多刀。”

大家沉默了。我的眼角滚出热泪,嗓子里像被塞了块滚烫的土坷垃堵得我无法喘息。一九四三年,那是巧姑死的年头!这一年不仅有日本兵,还有大旱和蝗灾。第二年小玲子也死了。我本该和她娘俩团聚,可小柳树也是奄奄一息,没有力气长久地挂住我。我摔下来,不知昏迷了多久。

“昇平叔,你……”小宋小声地叫我。

“我是高兴得掉泪,看着大家伙,我从心里……”我用掌心抹泪,“你们有朝气有干劲!这片地在旧社会是岱庙西边的河沟子,现在它变成了大路,‘青年路,这名字取得多好,这是你们的大路!”

“对!这是我们的大路,也是全泰安人的大路!”梅子站起身子,她的脸颊红彤彤的。

工作哨吹响了,青年们扛着铁锨和镐头走向各自的路段。夕阳洒下温热的光,披在黄土堆上,拉长了它们的影子。先前我为这些土堆流泪,土堆令我想到妻女,如今距她娘俩去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四年,如果小玲子还活着,她一定会像这些年轻人一样加入义务修路队,与青年们风风火火地干着。所以我得来修路,青年路,我把小玲子给你带来了,我们爷俩一道为你垫高脊梁铺平身子。我看着红彤彤的日头,看它红彤彤地化为了一片金黄,我在朦胧的金色里仿佛看到了巧姑和小玲子,她们笑着向我挥手,是那么远又那么近。

十三

“跨越民国的漫长经历。”我靠上椅背,望向对面屋檐,三花猫正趴在那里打盹。我唤猫。猫听到唤声打了个哈欠,转动脑袋好奇地盯我们。

“再往后你们就找到了我。”

“是。”张舒娜点头,“王道长没有后辈,我们只能寻找赵昇平老人。之前我们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和居住地,只能漫无目的地寻找。前年我在山东省档案馆查阅资料,无意间找到张20世纪五十年代末期青年路修路人员名单。在这张名单里我发现了老人的名字,我猜应该就是他。”

“父亲对我说过,祖父参加了义务修路活动,当时修路的都是青年人和学生,为了纪念五四青年节。20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青年路铺设沥青路面,那一次祖父也参加了。他对青年路和岱庙怀有特殊的感情。”

“据我所知,老人生于一九一二年,从十岁开始跟随王道长在岱庙学习拓印。”

“这事您知道得比我还早。祖辈的经历我最近才了解。祖父离开岱庙后终生没有从事过拓印和古物研究,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华丰矿当了几年煤矿工人,后来又调到泰安电厂。他过去的经历别人不了解,我想这是你们没有找到他的原因。”

“是。您父亲赵景初六年前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张舒娜沉默片刻,“抱歉,我们做调查只是为了找到与事件相关的后人,也是不得已才……”

“父亲虽然迷糊,但对年轻时的经历却记得一些。祖辈的事是他对我说的,这段时间除了查家谱,我断断续续问过他几次。”

“难以置信,居然都记得。”

我注视着石板路上绿植的影子:“所以吴总得知我会画画就与我做交易,想用高价对往事进行弥补。”

张舒娜没有回应我,只有三花猫在屋檐上叫了几声。风缓慢地吹着,云朵游移,时不时地将太阳挡在后面。每当大地改变颜色,我的思绪就会飞到早已褪色的民国年月,我想象那场大火,汉柏在火光中屹立,任凭千年之梦随着摇曳的火星四散飘飞融入虚无。我也想象祖父站在树前的模样,他会不会将拓片抛进火海,用李斯、衡方以及其他古人的精神助长火势,哀悼汉柏之死。云朵移开后,我的思绪被炽热的秋阳重新带回现实,眼前的实景瞬间令我思绪空无,它们组成了一堵现实的墙壁,将我的想象拦截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上方传来推拉窗的声音,孟寒打开了窗子。他习惯扫除后开窗通气,为窗台上的绿植喷水。我抬起头,几颗水珠从天而降,在我的视网膜上烧出了一团色彩斑斓的光环。

“父亲以这种形式致歉是不诚恳的,钱不能买来……或者他本就没打算道歉,只是单方面做些弥补以完成先人遗愿。这件事为您带来了幻觉之苦,非常抱歉!”

“多虑了,我不介意。我其实是个丢失了痛苦的人。”我指指脑袋,“大学毕业与初恋女友租车旅行,途中遭遇事故她去世了。我幸免于难但失去了部分记忆。某种意义上说,我完整的人生是从二十三岁那年开始的。”

“竟然会……”张舒娜没有说下去。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种,仅仅遗忘了之前的部分经历。其他方面与常人无异,绘画的专业水平也在。三十岁前我不断收集丢失的人生碎片,感觉自己千疮百孔,不像个完整的人。”

张舒娜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出事后我受到女友家人的指责,我无言以对,去外地待了两年,不知道算不算躲避。其实对她,我渴望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可我做不到,甚至不知如何愧疚。她对我等同于陌生人。我一直在想建立在虚无之上的痛苦究竟算不算痛苦,它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具行尸走肉?后来我想通了,就不再拼凑那张‘记忆拼图。”

“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不知怎么安慰您。”

“您知道,我不用安慰。”

“是。”张舒娜攥紧我的手背,“您寻找丢失的感情,即便放弃了,但内心深处还是想找到些什么。很抱歉我先前强人所难,取消交易一事我会转告父亲。”

“张小姐。”我注视着她手背上蜿蜒着的淡蓝色的血管,“很高兴和您走了青年路,那天我心里很踏实,以往的孤独感也消失了。”

“我也是。”张舒娜冲我微笑,“那天很愉快,我也有不愿回想的往事,可那天我放下了一切。青年路是岱庙的一部分,是条仁慈的大路,它吸纳路人的痛苦,深沉地接纳每个人。”

风不断吹在我们身上,令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境,在梦中我和张舒娜先是站在天贶殿里,壁画正在燃烧,依照顺序逐渐烧成了火环。再往后我们又站在了汉柏前面,汉柏也在燃烧,岱庙似乎正通过火焰向我们讲述沉痛的过去。今早见到张舒娜时我陷入了恍惚,觉得梦境预示了她突然来访。

“您出现幻觉,冥冥之中……许多情节确实对上了,不知如何用科学解释。”

“不是所有现象都有合理解释,最近作画时我朦朦胧胧记起了部分往事。刚才听您讲述家族史,我又记起了些过去的事,如果大胆推测,我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的祖父是见过面的。赵昇平与吴永泰。”

“见过面?”

“只能说有可能,我记起了祖父的一句话,‘他应该是知道错了,临死都在雕刻那些木头。”我想了想,补充说,“事故让我脑部经受创伤,被某件事激发,出现幻觉也说得过去。如果祖父确实对我说过往事,那幻觉就是我臆想出来的。不,应该是我在记忆的基础上臆想的,这些记忆通过幻觉和梦境慢慢拼出了一副语言图景,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说完,我们沉默,各有所思。屋檐上,三花猫叫了几声。

“您是宽容的人,非常真诚。说实话,初次见面我对您就有特殊的感觉,总在琢磨您身上不一样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它与过去有关。您活出了飘逸和虚无,是个袒露本真的人。”张舒娜激动地说。

我闭起眼睛,用手背感受她的脉搏,“谢谢您夸奖。虽然取消了交易但画您可以带走,就当是赵家接受了吴家的歉意。另外还有一事我得告诉您,我父亲与祖父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他是祖父收养的孤儿。”

“……”

“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失去记忆也是有意义的,或许记忆留出空白是为了让幻觉和梦境填补进来。那些幻象真真假假,拼接出岱庙与几代人的历史。”我稍作停顿,“我想不断出现的幻觉是岱庙在讲述过去,也是吴庆贵所表达的忏悔。他可以释然了。”

“我……”张舒娜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站起身子,想要拥抱我。孟寒走出画廊。我交代他将画装入卷筒。他离开的几分钟里,我和张舒娜相顾无言。

道别前,张舒娜的眼睛里闪动着光泽,如一池秋水在沉默中轻轻涌动着。孟寒站在旁边,我没有暗示他离开,伸手与张舒娜礼节性地握了握。张舒娜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快步离开了仿古街。我知道此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走进画廊,站在孟寒临摹的作品前,心里浮现出张舒娜当时的身影,她说上海话,语速快了些但声音温婉。孟寒走进屋子,将用过的杯子放上茶桌。我看到了张舒娜印下的唇彩,心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这感觉美好而又真实。久违的疼痛犹如一朵盛开后又瞬间凋谢的花。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一片火色的花瓣缓缓落在杯口。

猜你喜欢

师父
人生加减法
师父偏心
师父穿越啦
山洞治妖
师父的弟弟
师父的朋友
睡着了
师父的神秘武器
倒霉的师父
功夫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