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预言(组诗)
2024-06-15李郁葱
冬日的蟋蟀
你听到的都是冗长的空
重一声,轻一声,你所听到的
在这静夜里,犹如一道彩虹
那些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限制着我们:
经验?记忆?来自日常的
形象,在这鸣叫中坍塌。它从哪里来?
寒露之后的蟋蟀,陡峭之行的涟漪
这是我所听到的,解锁
耳朵里的迟钝。每一种可能的迷途
或者在时间中漏下了微光
翅羽间的振谐向谁而鸣,谁来谁去?
总归有空缺,和在空缺下的
虫鸣之轻微——
痉挛,这声音里的孤寂
没有应和,没有撩拨它的触须
声音里的阴影,陷入那奇怪的尖锐里
它声若游丝,不懂得静默的真谛
它想让自己成为霜降的钥匙?
找不见的虫,在砖瓦的罅隙间
在落叶腐烂的大地上
它静静地鸣叫,叫声月光一般
沉浸到我的睡眠中:那么浅的睡眠里
这蟋蟀跳下我的眼睑,化为两行热泪
立冬
认识到这一天有多容易:草叶上
沾满了霜,蜗牛都已无影无踪,树叶
还在下坠,仿佛是从昨天的枝头上
我所看见的早晨也在流逝
在一条河里,被鱼饵吸引出了水面
和涸泽之鲋紧紧相依在一起
我们不会被寒冷所烫伤,不会
从自己的眼睛里看见躲藏起来的人
不会把自己的痛苦公之于众
这一天开始学习着做一个夜行人
那些过冬的装束将会占据我
臃肿一点吧,搓着手,顿着脚
草叶开始枯焦,大片大片地倒伏
但根还在泥土中挖掘:深一点
再深一点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脸
船之变奏曲
有风吹过,从枯枝和凋零的花瓣之间
那些风景闪现在迟到的脸庞中
而船在岸上,如果被我们所定义:
辽阔容纳于它的狭窄,航道容纳于我们的视线
它去过哪里?和怎么样的风浪搏击过?
茶馆中的老船板上那些铁钉的锈迹
倾诉着不动声色的过去:从一幅画里
我们读到了惊涛骇浪,尽管这船是平静的
那些船员也是平静的,在他们生活的航道上
也许会再一次经历,台风、迷航
以及半夜被抛掷到倾斜的颠簸里
沉溺于船舱,却无法改变惊呼时的恐惧
这伴随我们的生活,直到被闲置起来
作为一种装饰:在三三两两观光客的镜头下
它被校准。一条鹅卵石的路延伸向海滩
那里,一些月光在争吵,海挤上了岸
蚊子
只是这盘旋的噪声让我烦恼
觅食者,但缺乏那种凶猛
它只是喋喋不休——
微小之处的锦绣,它有恰到好处的
构造:也许比我们的更加细致
浑然一体于这个季节
这小型的猛兽,夜色中的潜伏者
万物中渺小的一环,却带给我
深深的困惑,它因何而生?它
锁住了什么?它的存在
是黑暗中的火?(正是我们的体温
引诱了它)觊觎者的觉醒
它贪婪,遵循自己的天性
从黑暗中寻觅到这气息
它获取,像是我闭目养神时的镜子
我看到这个孤独中的自己
它是我的陌生人,在随手一抓中
它把我的血雷霆般地绽开
纯粹的血,肮脏的血,这毫无铠甲的
身体:却能够在尖锐中刺穿我
蚰蜒
这奇怪的形状模仿了
哪个荒诞的念头?在阴郁的角落
像是一个隐喻:那么多的脚可以走
那么多的眼睛看见——
捕食、爬行、寻觅,都是
对这个世界的触及,脱皮一次
长出一对步足,像是树轮?
植物的秉性,但它是迅捷的
硬朗的铠甲,深色的条纹
犹如深不可测的噩梦,有些动物的
狩猎者,收割者(躲藏在幽暗处
咬住,遽然发动攻击,把毒液
注入到食物,为什么它自己不会中毒?)
呵,享用这丰盛的一餐,享用
它从体液中张开的雷霆一击
它可以一对对脱去那些足
回到那最初的模样,然后又长出来
但,巨大的人类之脚踩了下来
蚂蚁
它们相互致意,能够同心协力
把庞大于它们数倍的粮食搬回家
也许是没有腐烂的尸骸,也许是
掉落的残羹,也许是孩子们的游戏
它们创造了一个世界:
争抢和合作,那些迂回的道理
这一只是否就是那一只
彼此像是镜子中的呈现,但它们
沉溺于那种劳作的快乐里
纯粹的快乐吗?我不能否认
它是活着的,但它的意义在哪里?
密集恐惧症者的眩晕,彼此
模仿的步调,彼此模仿的身影
甜的知音,它按照什么塑造了自己的
命运:生而忙碌,为饥饿
为某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所驾驭
勤劳而勇敢?它会迷途吗?
在它欲望的指南针里,埋着
一个它能够听到的方向
抬起它的右脚,再抬起它的
左脚,那么,我们一起抬着这天空
和天地间空荡荡吹过了的风
猫
披着皮毛的精灵?
从看不见的地方递过它的眼神
深不可测,或仅仅是对生活的轻视
它迈着孤独之步,在夜色的间隙
讨好于行人的恍惚微笑中
得到,或者失去?它是警惕的
并不想亲近这个世界
如果可以,它抛弃了孤独的本质
像是夜色走动时的声音
能够听到黑暗的重量:它逡巡
在街道和草地的边缘里,
在饱和饿的闪念中,在黎明和黄昏
来回的摇摆间:它是一枚钟摆
指向我们内心的虚无和厌恶
从没有一个地址值得记忆
也从无一只老虎捉住了我们的梦
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事物
在它柔软脚步的潮水里,正如它
偶尔抬头看见的明月
那种哭泣般对于生命的礼赞
讨好这样的欲望?山峰般起伏着
树冠的影子,自己饲养自己
甚至于它形成我凝视中的虚掩之门
鳗
触摸到那些禁忌,它栖居于动物的
身体里,像一朵暴躁的乌云
从那里钻出来:溺水之物
乡野传说中的膏腴。这蛇一样的身段
蜿蜒出阴冷而贪婪的游弋
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下,生活总在发声
撕咬、吞咽、咀嚼、排泄……
造就出这曼妙的身影,划开水波
循环往复,正如它们的洄游
这成长的旅程,一个隐喻,接触过
大海却又返回,它无法融入那种浩渺?
或者它能够接受在这种平静的水下
它所谛听到的?这移民的种族
如果它曾经看到过海上的明月
会比江面上的月光更凉?席卷在
潮水的泥沙俱下里,成熟于这种
旅程:它被端上餐桌,红烧或者清蒸
即使它们中的少数能够放出电来
麻醉那些捕猎者,一种警告?
但饕餮者是安全的,像我童年的时候
在乡下,透过人群的缝隙
那头从河道捞上来的死猪肿胀的肚子里
我看到这黑暗之物扭曲着游出,但它
并没有在风的呜咽声中变形
就像风吹过,我没动,薄薄的影子也没动
斑鱼狗
1.
那一瞬间是另一个生命的噩梦
如果阳光凝固,它在动,迅捷、飞快
它的体型流畅是我所喜欢
多么简单的看见,在熟悉的河边
它把我从平静中挖掘出来
当抵达一条鱼,那隐秘水下的
生命之火:火和水的糅合,它网住斑鱼狗的
气息,这捕猎之鸟,托住
一个本该称之为残酷的现场——
我陷入对它的远眺,为它的掠起而欢欣
我们总是忽略另外一种苦难
爱的阴影,即使仅仅因为它表达出
那肉体的欲望,一种欲望
能够覆盖另外一种。在它所出没的水面
构成一座移动的山峰,并不陡峭
2.
黑白相间,事物有它自身的特征
出于遗传和变异。仿佛那种在空中的悬停
它抛弃了绚烂的色泽,单调的双色
却赋予人群的惊艳:钓鱼郎,不是垂垂老去的渔翁
就像一首诗的判断?
在字和句子空隙里的斑驳中
形成我想说出的言外之意,它的冠冕
或者是翅羽上的白色翅带,一种玄虚的
镜像?那么看它停顿后的那一秒
它收拢翅膀,头快速朝下,俯冲向水面
水花四溅的瞬间,如同我们赞赏跳台上
那举止自若的运动员,他们
模仿这斑鱼狗的日常,我们
为之击节赞叹的美,遵循于事物间的
秩序。如果它懂得,长喙上下间夹着的鱼
那么漂亮而高贵的身体,漫游如音符
3.
要么倾向于天堂,要么倾向于地狱
这两者现在在它微小的身体里达到了平衡
我可以远距离地看到它,轻盈和沉稳
像它的正面和反面,黑和白接近于一种分割
孤独花园里迅速消逝的身影
是不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能够
听到那种冗长和繁琐的絮语——
如果杀戮成为一种艺术,复杂而精巧的
构造,它并不是一件机器
而只是,从这能够照见自己的水波上腾空远遁
远山黛影
1.
又将结束的一天,在一抹蓝色的
优雅中。一杯茶中的猛虎
内心有余弦去挽留?天际处的小氤氲
2.
这远山朦胧如汗
大地弯曲,能够忍受而不被看见的
在夜雨潮湿的脚步晾干之前
3.
因急遽的高温挥发出的汗
和长跑时那流淌的,它们之间的
阴影:一首诗的真与假,轻和重?
4.
匍匐,雪在北方友人的问候中
沿着消失的天空扑向我:
那个模糊的轮廓,远远传来的夜鹭
5.
描述一座山的恰当词汇
当它和云翳所接近,远到我们所忽略的
是那种摸到自己影子时的惊讶
蟋蟀
1.
终究被它的鸣叫所困惑,多年前的
撩拨:从卵石和草根之下找到它们
虫,獠牙,斗勇者,瓦罐里的王
被一根牛筋草所驱赶,毫无缘故的
仇恨,它装不下自己的阴影
对觊觎者会如此凶狠而寂寞
总是被本能所咬住,虫中狮子
捉来斗?矫健如龙,振翅如鹰
它的舞台便是一部战斗史
驱遣,驱遣,供孩童们戏耍
回应那种虚无,堆积在夏日的嘈杂
那些冗长和烂漫回声里的童年
2.
它的叫声藏着更深的黑暗,藏着
对这世界的乌有之诗:去战斗,去获取
为虚荣的赞美去捕捉影子,它
和自己的搏斗,在看不见的涟漪中呱噪
仅仅被这草根挑逗了下,饲养者
(翻云覆雨手)的手段:编织它的成长经
把它们禁锢于那些流程,那些喂养的方式
那些瓦罐的大小:空间和时间转换为它的欲望
但并非忠诚。它遵循于体内的饥饿
如果蹦跳的高度挣脱了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梦
遥不可及的自己?它厌倦了这时间的把戏
那么亮出獠牙去收割?因为它走入了镜子
洞穴
1.
起源于那些古怪的想象,或者是
一幅画中看不见的那部分
被隐匿和躲藏的,蝙蝠的乐园
某种叫不出名字的鱼类
在它的暗河里,我们看到的波纹
民间故事里的门?那些形状怪异的钟乳石
聚集成魔幻的时间:缩小的畏惧?
未知的一切似乎在工作日的罅隙里
让我倦怠的是那些相似之物
如果最初的激情消散,水流有它
慢慢渗出来的虚无,它们堆积成了湖面
那么,如果低头,你会看见自己
2.
在你的面容里我看到最深的幽暗
蜷伏于一种成熟,无法言说的场景?
它有陡峭和平缓,形成了那些凸显的风
习习?还是突然的稀薄?被削出
想象中的咆哮,那些压抑在地底的
那些鬼魂和偶尔看见了的生息
万物盈动,而在此时
光赤裸着跪下,像是迎接一次在长久蛰伏后
突然醒来:它打开在我们的身后
被传说,被弯曲,被贮藏在黑暗和潮湿里
3.
我惊叹于这些造化,阴影
和光晕构成奇妙的角度。但限制
我们看到更远的地方,一个边界
多少暗中的挤压和碰撞?
我们进入它,在已知和未知之间
在光和影的梳理之间
这些凌乱之物,匍匐于
那提高了回声和试探的角度
它遮蔽了那些涌动而无法宣泄的
它们以暗流的方式
向这座山的周边分散,也许会在
适宜之地再次聚集:水滴,石穿。
温泉小镇图景
自驾车塞满狭小山谷的硬化路面,喧哗
那些瞧不清面目又似曾相识的人。热闹的周末
抛掷于脑后的乌云和模糊不清的纠葛
同样是一出喜剧:钻探平台恐龙般矗立着
挖掘,挖掘,从土的深处挖出那些温度
此刻是秋日,他们从哪里来,
附近的城市还是村庄?带着脸盆和浴巾
传说中的神水吗?强身健体,能够
让你返回年轻时的躯体?如果水流
把我们沉浸在这样的图景里,幻象的时间?
驻足,因为堵住了我们前行
品尝生活之蜜?枯草窸窸窣窣,摩擦出
风的声音,那些张开的耳朵能够听见清澈之水
那个小声的嘀咕,紧紧抱着的童年
却戏弄了我们,治愈这尖锐之秋的盲目
他们,美好的想法来源于饿。不是身体的
需要,而是那来自骨头里的光和诱惑
排斥那些不一样的言语,这水,带给我们
陶醉?它只是流淌,在百米之旷远处
用微茫的热度俯瞰这人群的意志
传说里的疗效抛弃跋山涉水的距离
这些沿着田塍,三三两两走远的人
寻找让自己俯下身的洼地,魔术师的把戏
你们将不再看见。“打出水了”,欢呼
是吗?那些隐匿在自己面容和言语之后的
饕餮:沿途将会修建起更多的建筑
分门别类的行业,将满足宏大叙事的需要
如果在我们的头脑中还有残存的
过去的风景,它将被抹去,被放心使用于
一个虚妄的未来,到处是风车的旋转
让它们无中生有,让冬日坠入凛冽的
梦境:这些水流来自遥远的黑暗
但让你们沉浸,仿佛水是栅栏
它们一遍遍冲洗着,这里将竖起一道门
——凭票进入。而我们已经盘旋在山道
在东山遥想谢安当年在江畔钓鱼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谢安《兰亭诗二首》(其一)
1.
巍峨高冠,不如散开的衣襟。
他只是认准了一种鱼:蓝鳊。身侧有微微的蓝色
像是苍穹倒映在缩小了的肉体里
那并不抱歉,随遇而安吧。当年也是这样登岸
开枝散叶,风随时都在抵达。
2.
流淌了近两千年,始宁泉,其实更久
它一直在,不曾干涸。比我们更加地稳固
而水来自暗处,或那条宽阔的江
随遇而安吧。安稳在这处山坡的阴影里,江山
绚烂,但刀锋暗哑,锈住苍鹰的凝眸
3.
随遇而安吧。有人还继续沿江东去
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我们扎下了根
叫不出名字的果实:雀鸟的贪婪?
无非是饥饿的记忆让它们加速进食
捕猎?如果一念之仁可以让它们欢快翱翔
4.
披发赤足,似乎能骑上这江风而远遁
远到山的深处,那些云拼出世事的虚无:
这山能够重新矗立?让低卧的田野环绕着它
我能够知道一条鱼是否有思想,能够
感受到疼痛?它扭动着,那么随遇而安吧。
李郁葱,1971年6月出生于余姚,现居杭州。1990年前后开始创作,文字见于各类杂志,出版有诗集《此一时 彼一时》《浮世绘》《沙与树》《山水相对论》《盆景和花的幻术》《重返明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