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组诗)
2024-06-15张作梗
张作梗
晚春
那在树荫花影里趋前赶来的
是医生还是死神?
——缠绵病榻的春天还有救吗?
“强弩之末。”初夏说
春天的妃子、宠臣,以及大量高利贷者、
守财奴、食利者、慈善人士……
仓促有如翻动枝叶的风
搜寻着最嫩的幼果和
最后的芳香,随时准备走人
春天的行宫,繁茂难掩衰败
曾经的赞颂变成了诅咒和诋毁
再不见月上柳梢头;碎玻璃上绘出的
尽是劳燕分飞。一个废墟
从万物身上生长出来
像一个新鲜的悲悼
然而,仍有未开透的晚饭花,拽住春光
拼却全力吐出最后的艳丽
门缝里,篝火的
余焰中有猫在叫春
衰残的春天藉此或许会得到宽慰——
一个季令的退潮,浩浩荡荡
它留下的,绝不是
一贫如洗的沙滩。
回忆之诗
——给顾北
我梦见顾北在写诗。写一首回忆之诗
差不多我整个的睡眠
都给耗散在他的写作里
可见写诗之难。
他写:回忆是山腰间的一座凉亭。
后来,当他坐进这凉亭
他陆续看见了许多上山或下山的人
我也混在这人群中
构成了他一星半爪的回忆
在凉亭的石桌上,他继续写——
恢复回忆古老的世袭制吧
当夜色切换大地的窗口
它将化腐草为萤
飞往人间
我的梦境因之像一个闪烁旋转的蜂房。
顾北,福建福州人氏
且停亭主人
2018年10月,我们曾相约登临衡山
那时,秋高气爽
回雁峰尚未见到越冬的大雁。
灯盏
灯盏被黑夜精确定位
远远看去
像一幅火的遗像
我是说,空洞变得不友好起来
饥饿的听觉,追逐着最微末的动静
有如一个被监视的居住者
我是说,危险和恐惧轮流坐庄
一个液体的瓶子
摇晃着的不是一场舞会
而是一颗头颅
但是,亡命天涯的灯盏不会被剿灭
或像传单一样给散发出去
作为另外一种形式的铁砧
上帝轮番的击打
将为我们带来福音。
落叶
落叶没长在我的身上,但它属于我
像一个外界的东西
它飘着飞着
就落进了我体内——
我曾向它打听一个女孩,它挥舞着手
说它就是那个失联的女孩
落叶是他物的开始
但注定会成为我的结局
——手中的牌不多了
有限的选择逼使我拐上了那条落叶之途
啊浩浩荡荡的败退
啊凄惶的溃逃
我握着自己松开枝条的手
现在,它比风还轻
像是熬干了飞翔的翅膀
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我看见了落叶
这祝福的名片,漫天飞舞
谨祝岁月静好山河无恙
它不是我的血亲,却是离我最近的人
我向它打听父亲的下落
它嗫嚅着,说它自己就是
我死去的父亲。
还俗的味蕾
我的味蕾生病了
门前花椒树上,结满虫蛀的月蚀
食欲开始反对口福
茭白、荸荠、鱼腥草、九孔之莲藕……
它们越过水面和水面上的雾
给我送来了食疗——
可是,茶饭不思的人是多么辽阔
他的餍足像刮骨疗毒
像水面以其反光拒斥天空
打结的味觉,鱼翅也解不开
食谱、月光小厨、罂粟果
啊御膳房的烹饪秘方!
我生病的味蕾引起了塌方效应
食材生病了
接着筷子、汤勺也生病了
围栏上,飘拂着我丢弃的口感
我抱怨素食,同时也抱怨荤腥
抱怨知白,更抱怨守黑
同一个人,在味蕾的搅动下
仿佛有两个出处:
一个,在从未尝到苹果前
一个,在被苹果酒第一次掀翻后。
冬夜,在瘦西湖听琵琶
冬夜的琵琶声
疏影横斜
仿佛来自头顶旋转的星空
仿佛星空落在琵琶上,被手指捻弄为乐曲
站在水边,第一次
我把我想象成一首琵琶曲的曲名
在今夜——
在今夜,第一次
我和星空、琵琶以及弹奏星空者有了
一个共享区间——
在像铁锚拖过漫长的琴弦后
琵琶声像果子,像枝条,像树冠
像吹拂它们的风
不停摇晃我
把我装饰成一棵树——
我走进琵琶里面
像星空从内部抱住它
在今夜。
蝴蝶
蝴蝶不会是一个不实的消息
就像雨水,怯于晕眩纷纷从天上跳下
何处是飞翔的边缘?
想象力因之枯萎如丝瓜
(如果你摇动
丝瓜籽就会像经验从里面溅出)
我仅仅是我内心的漫游者,仅仅是自我的
一只蝴蝶
——我食心灵如甘饴
两扇对折的屏风
打开是肉体
收拢如静息的灵魂
拟人或拟物都不能更改我固有的属性
就像齿轮转动
并不能逃离自身
我仅仅是一只口径不一的蝴蝶
有时,墙壁轰然朝内部倒塌
但空出来的位置并不能消弭危险
我有翅膀上的黄金
也有焚毁黄金的灰烬
——这灰烬熊熊燃烧着
像千百只手,书写着存在的寓言……
新的一天
火车像一块抹布
擦洗着地平线上的晨雾
——分流并没有迂缓空间的到来
这是一个新的空间
一切需要迁就和验证
树干上爬满了云
窗口循环播放着《鸟儿问答》
门房里,住着一个监视器
新的一天。当黎明像
一个吊锯空转着
蝴蝶怎么会是一个不实的信息?——
倾坠的光线压缩翅膀;它摹仿记忆
绘制出一幅新的遗像
背景被调包,给置放在
一块突出的海岬前
万物追逐一个失踪的结局
就仿佛存在是一个幻象。新的一天
火车被地平线擦去
我们等待了半生的人
再次没有到来。
来自太阳的孩子
来自太阳的孩子
经过一系列改装后
开始像太阳一样歌唱
他唱《我的太阳》
声音炽热、宽广,宏伟又明亮
来自太阳的孩子
被无数次风暴净身后
像波涛,开始了环形的巡回演出
整座海洋都是他的舞台
来自太阳的孩子
是光的孩子
火与激情的孩子
仿佛他的嗓音是一条树枝
只要他歌唱,世界便会像树叶醒来
在上面发芽、生长
无数次可以体面地告别
可是废墟迭生
到处是乱码的河山
对于正在或将要毁灭的万物来说
他的歌唱就是拯救和重建
来自太阳的孩子
一次次把嗓音提到太阳的高度
祈祷飘起来
成为人类翻唱的
一曲圣歌。
“明天会出现怎样的词”
风中跌落的鸟群带来可怕的消息
那消息与明天有关
像一个灾难
裹挟它刚刚酿造的毁坏力
起底黑夜,正强力进驻人们心中
我的恐惧是鸟儿跌落但找不到枝头
是一地哭泣的羽毛。“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眼看
“今天”愈来愈短,像一截燃烧的火绒
但我拒绝将之吹熄。也许镜子携带
一条隐秘的通道
会从墙上跳下来拯救我
捱过甲地,落叶会自由转换到乙地
因为身体只是一个感知的触媒
并不与彻底消失发生关联
但是鸟儿持续跌落的
声响汇成一片水域
淹没我又将我浮起
抓着铁丝网似的波浪
我的恐惧并不是没有岸
而是看见一艘巨大的明天,撞击火山
正在缓缓沉没。
嫁接
如此漫长的嫁接
以致嫁接本身,成了另外一个新的
事物生长点。有人从枝条上走出
衣袂飘飞像刚刚出土的古人
有人像地瓜或土豆
长进了土里
我参与了嫁接
我参与了这造人实验
我亲眼看到从不同的本我身上
长出了多少个非我!
后来,有人说——
倘若月亮是一株植物
在其发光的枝条上,照样能嫁接出人
我在陈旧的舌头上嫁接着新的味觉
苹果噢,历经多少世纪的改良
你才显露出我锁定的口感
可是在大街上
我不会把某人拎出来,说——
看啦,这个经由嫁接
长出的新人!
界限
——读洛夫《边界望乡》
1.
青蛙跳进水里。
春夏之交
它们的叫声栽植在水面上
浮动宛若一块块界碑
——这里是尽头,也是起点
我扶着其中一块眺望到故乡的秧田。
我倚着青苇,和另外一块合影。
在第三块界碑那儿,我蹲下
点上一支烟
当我起身就要离去
一只鹧鸪从我头顶飞过
尔后极速下沉
栖落在远及落日的那块界碑上
2.
我带回一片扑通作响的水域
我带回了蛙声的界碑
它们横亘在我的呼吸中
像一个个就要说出的汉字
时间分成两面
无分正反,都以奔跑的姿势涌向我
那边,是草长莺飞的江南
而这边
雨滴敲打着蛙鸣
溅出淡绿色饥饿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