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之城

凌峰

1

不得不说，金刚玻璃的发现，是人类继高分子合金、液态金属、纳米纤维、EMI电磁屏蔽膜之后的又一壮举。那时候大辐射还没开始，冰川还没快速消融，深埋冰川下的病毒还没复苏。航天探测器在月壤中发现了天然玻璃纤维，科学家在研究这种玻璃纤维时发现，地球上原有的玻璃在一个特定的温值下通过改变分子结构，比钢铁还要坚硬。用它制作的护盾，不但能抵挡子弹、炮弹、导弹的袭击，还具有抗爆、抗热熔、防辐射的功能。这种新型玻璃最先只用于航天、军事领域，后来随着战争频发、环境恶化、病毒肆虐，各国开始量产，用它建造大型玻璃城。城市建在完全封闭的玻璃护罩内，由先进的智能系统管理，城市顶端有发射口，城周围有进出口，城与城之间有地下通道，坚不可摧。从高空看，城市就像若干个巨型透明胶囊。其实，那只是它地上的一部分，地下还有庞大的身躯，能源一部分来自地下，一部分来自太阳，由巨大的玻璃罩获取。

这样的城市不归所有人住，入住它的首要条件是健康，无病毒携带。仅此一项，就已经将大多数人拒之城外。随着时间推移，城内和城外在科技、文化、生活方面差距越来越大。有人感叹，就算把他送进城内，也没有在城内生活的能力。而城内的人，只能通过玻璃罩、视频观看城外日益严峻的环境，他们不想出来也不敢出来。有科学家通过不定时的检测得出结论，城内人和城外人在体质上已经完全变异。城外人通过多次肌体免疫，人口虽然逐年下降，但身体机能已经完全改变，他们更能适应外面恶劣的环境。城内人要外出，必须穿戴特制的防护装置。更为严峻的是，经过长时间区域隔离，城内人和城外人在思想上有了严重分歧。城内人生活安逸，城外人岌岌可危，一种排斥、敌对、仇视的心理悄然滋生。

当然，政府也没有置外面的人于不顾，他们制订了多重方案，计划分批次安置。只是建造水晶城需要大量财力物力，加之金刚砂等原材料日渐短缺，短时间内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只能建一座城，通过各种条件筛选，安置一部分。后来随着战乱频发，能源短缺，建城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好多小国干脆搁置了项目，城内城外完全成了两个世界。久而久之，城内科技发达，秩序井然，城外割据一派，各种势力突起，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都是夏尔出生前的事。据父亲夏南唐讲，他三岁那年最后一批水晶城刚建好，母亲和弟弟通过了体检，顺利入住水晶城，他和父亲则没那么幸运，检测结果呈阳性，被拒绝入城。后来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和父亲各项指标正常了，可水晶城名额已满，只能等下次机会。再后来，水晶城的项目建建停停，搁置多年，他和父亲只能在外面日渐衰败的城市生活。父亲凭借当过特种兵的资历给一家电力集团做安保，他从小在集团长大，最后成了一名电力工程师。夏尔的母亲也是电力集团的子弟，是父亲的同学。那时候别无选择，一个集团就像一座城堡，人们提心吊胆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物资紧缺、病毒蔓延。人们一半时间在地上工作，一半时间在地下躲藏，很少有人到外面去。即便这样，数据库每天都有人员减少。

夏尔的出生是个意外。

那年代城外人压力很大，焦虑像头顶的乌云，年轻人成家，只是为了慰藉、照应、相互取暖。婚后生孩子的很少，因为大多数人是病毒携带者，也不确定生出来的孩子是否免疫。甚至有人婚前主动绝育，谨防重蹈覆辙。那时候人们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到水晶城去，或者倾尽一生所能把子女送进水晶城。水晶城每隔十几年才建成一座，入住的条件也在不断提高，必须十八岁以下，必须体检达标，而且还要通过多次体能测试，各种文化、科技类考试。说白了，进去就是水晶城的底层建设者，为更早更优越的城市生产能源。不过相对外面的人，他们是安全的，除非发生外星文明入侵或更高科技破坏，然而他们的命运其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据母亲讲，夏尔出生前他们从没想过要小孩，甚至婚后流产过一次。可当她再次怀孕时，一种莫名的希望坚定了她生夏尔的决心。母亲说，那天是一月中集团例行体检的日子，医生没有检测出她体内病毒变异，却检测出她怀了身孕。当时父亲也在场，父亲夏南唐意见很明确，孩子不能要，坚决不要。母亲当时也同意父亲的想法，可就在当晚，父亲和母亲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梦中一片白光从阳台窗前照射进来，他俩被白光吸进一台巨大的机器，机器内没有人，只有一些固定的和会移动的设备。他俩被同时固定在一台双人透明舱内，接受了几分钟光波扫射。在这过程中，他俩似睡非睡，身心愉悦，仿佛穿越了千年，又仿佛转瞬即逝，脑中出现了从小到大的各种场景，还有一些没见过的场景，一些奇异的现象。但这一切在他们苏醒后迅速模糊，最后只记得一个大概。奇怪的是，俩人醒来后同时叮嘱对方，他们要生的是男孩，孩子叫夏尔。

2

晚霞如火，从西边的天空逐渐向东燃烧……

不知从何时起，夏尔喜欢上一个人傍晚到天台上来。这里视野开阔，周围能看到集团大大小小的楼宇，远处灰蒙蒙的山峦，日夜奔流的江水，一江之隔的透明、巨大的F座水晶城。傍晚的水晶城是绚丽的，晚霞在巨大的穹顶映射出炫目的色彩。城内车水马龙，各种交通器来往穿梭，有地上跑的，有空中飞的，看似杂乱，实则井然。在那个世界，城市运行早已智能化，系统操控着一切，人们根本不用为出行、水电、日杂等发愁。至于生活的细节，夏尔无从知晓，这些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想法，迟早要进到水晶城里面去，甚至要打碎这个巨大的水晶球。凭什么他们就该安逸自在，外面的人要饱经风霜？

近些年不明飞行物越来越多。政府刚开始一再掩盖，说那不是外星产物，是别国生产的航天器。但经过最近一次危机——不明飞行器同时攻击全球三十多座水晶城。西方联盟首先发出公告，是外星舰队。外星舰队的这次攻击很危险，巨大的蓝色爆光在水晶城上空形成闪电，穹顶外侧像电焊机在切割。攻击持续了半个小时，到最后关头，有报道说城内要发射核弹，但考虑到城外百姓的安全，指令最终被取消。半小时后，久攻不下的外星舰队集体撤离，人们才从世界末日的噩梦中醒来。事后人们把功劳归功于金刚玻璃，是它挽救了水晶城，拯救了地球。但人们又觉得不对劲，外星舰队为何只攻击水晶城，难道它们分辨不出外面的城市？有人说，外面的城市注定会衰亡，外星人或许早知道这点，不屑一顾。母亲当时还开玩笑，这样说来，居住在水晶城的人反倒危险了，外星文明的科技深不可测，它们这次没有攻破，不代表永远无法攻破。那我们夏尔还努力什么，不如就在外面好好待着，就他的身体，什么事都没有。

夏尔的身体还真是个谜。

夏尔从出生后经过无数次体检，每次都顺利通过，从未检测出病毒感染的迹象。刚开始医生说孩子可能体质好，能自主免疫，后来医生都难以置信。那么多种病毒，而且在不停变异，即便能自主免疫，不可能不留痕迹。但没有，夏尔就是个例外。还有一点，夏尔从出生后从未生过病，就连小小的感冒也没有。还有更奇特的，夏尔小时候摔伤过几次，每次伤口流血后很快就能愈合。多则十几分钟，少则几分钟，连疤痕都没有。夏尔这一奇特现象父母刚开始保密着，不许对任何人讲。可最终还是被医生发现了。有一次体检排队，后面有小孩推了夏尔一把，夏尔的头重重磕在地板上，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医生带夏尔到手术室缝合，等医生准备好一切，他惊奇地发现，夏尔的伤口已在自动愈合。医生睁大了眼睛，几分钟后，伤口愈合，疤痕消失，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医生将这一重大发现上报集团高层，高层派专家对夏尔做了抽血、化验等全方位检测。第二天，有专人来夏尔家谈话，夏尔被列为集团重点保护对象，不经过高层指令，不得轻易出集团大院，不能和陌生人接触。夏尔现象被列为集团机密，未经准许，不许对任何人传播。再后来，夏尔的家搬进了集团科技院最高中心大楼，父母的工作也被安排到了科技院，他从原先的学校转出，在科技院一所仅有十几名学生的教室里上课。

C2座水晶城已经落成，在遥远的西部。从最新发布的视频中可以看到，那座城和以往的水晶城不同，里面没有太多交通设施，也看不到居住的楼房。钢铁建造的工厂，各种飞行跑道、发射口，有点像科幻电影中的超级舰船。入住条件中只有一条，必须持高级技工证，必须通过天体物理初级考试。这些条件对夏尔来说都不是问题，十五岁时他已经通过了高级技工考试，铸造、化工、电子信息、高性能智能仪器、新能源节能，各科全优。天体物理是他正在学习的科目，成绩一直排在前列。

父母私下里跟夏尔商量过。父母的意思很坚决，夏尔已经十六岁，入住水晶城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必须抓住。夏尔则不然，水晶城虽然是大家的梦想，但那也必须建立在家人团聚的基础上，如果有破例条件，让他带上父母，他求之不得，如果就他一个人，那还不如不去。夏尔的意见很坚决，父亲为此发怒，母亲为此流下了眼泪。母亲眼巴巴地说，夏尔，我的孩子，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要是不听话，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夏尔无动于衷，我不想被关进笼子里，不想一辈子成为机器，我有更大的理想。母亲问，你有什么理想？夏尔认真回答，我的理想是人类怎么样打败病毒、辐射，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星球上。父母当时双双摇头，这哪是理想，简直是痴人说梦。父亲当场发火，全球那么多科学家，几百年都解决不下的问题，你一个黄毛小子能解决？你以为自己是神？以前我们只跟病毒作斗争，如今还有外星文明威胁，如果没有水晶城保护，人类恐怕早就灭绝……父亲说到这里，停止了话语。他思索了一会说，我有一种大胆猜测，这次新建的C2座水晶城有可能是一座军事基地，对，一定是，你看那些跑道、发射口，如果我没猜错，高层是要打造一支太空部队，为将来的星际大战做准备。父亲继续若有所思，用一个军人的思维在脑中设想……母亲接过话茬，如果你的猜测成真，那水晶城还真不敢去，去了更加危险……

此后的一段时间父母再没提及过入住水晶城的事。外面也传得沸沸扬扬，说政府要在水晶城外建造超级军事堡垒，应对未来复杂的战争局势。就这一说法，好多人提出抗议，要建就建在水晶城，外面坚决不要，外星人的目标是水晶城，如果把堡垒建在外面，外面的人肯定提前遭殃。凭什么他们享受安逸生活，我们充当炮灰？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F座水晶城灯火通明。

夏尔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发呆，外星舰队下次什么时候到？它们为什么只攻击水晶城而不攻击外面的城市？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匆匆拨通电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喂，罗文，请到我们实验室去一趟，我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挂断电话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指甲片大小的晶体，晶体在夜光下反射出紫幽幽的光斑。这是他最近研究的东西，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的计算很快会接近那个数值。如果试验成功，这将是一次质的突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从小到大，他的直觉都很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

3

夏尔回到实验室时罗文已经到了。大屏幕上播放着南极冰川消融的画面，紧接着切换到澳洲农场大火的灾情——燃烧的火舌在金灿灿的麦田里肆虐，无人机、智能装甲，全方位立体扑救，成百上千台大型机械开挖隔离带，不时有灭火弹爆炸……可火势太大，已经蔓延到周边森林，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场面极其惨烈……

你看看，南亚的海啸刚过，澳洲的大火又起，这还要不要人活了，全球的粮食就指望澳洲了，这一燃，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穷人。罗文边沏茶边说。

哪有什么办法，天灾人祸，还不是人类自己种的果？夏尔边说边关掉了大屏幕，他不想看到这些，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了，再这样下去，人迟早会崩溃。

咦，听说水晶城研究出了智能农场，农作物一年多熟，今后外面的农场可能就不需要了。

你太幼稚了，别说一年多熟，就是一月一熟，能解决全球这么多人口的需要吗？都是骗人的鬼话，画大饼。即便真有那么一天，能轮到咱们？他们早已不在乎外面人的死活。

你说的有道理但也不全对，他们要是不在乎外面人的死活，为什么要给外面的城市提供高科技能源，输送医疗物资，尽可能防御病毒？

他们需要我们，水晶城不是万能的，只能算一个安全堡垒，他们所需的大量物资、能源，大多来自外面。水晶城项目为什么越建越慢，还不是能源短缺。

听说C2座水晶城最近要考核入住了，你报名了没有？

没。

为什么？

我不想把自己关进去。

啊……罗文一脸惊讶，这不是所有年轻人的梦想吗，你怎么……

罗文，我们能不能换种思维，你忍心把父母抛外边，让他们承受折磨？

我……那还能怎么办？这问题连水晶城的人都无法解决，我们又算得了什么。罗文摊开手，一脸无奈的表情。

告诉你个好消息，也是秘密，你必须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朱教授。

什么秘密，我保证。

不行，我要你发誓。

算了吧，你还不相信我。

不行，这事情必须发誓，这秘密或许能改变未来。

好吧。罗文将右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我发誓，夏尔今晚说的秘密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讲，如果违背誓言，就让我……让我……无法通过水晶城考核。

呵呵，看你那点出息。

夏尔关掉实验室顶灯，实验室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全息影像机的信号灯和一台小显示屏发出微弱的光。夏尔打开一台小型热熔舱，将手中指甲片大小的晶体投放进去，又另外投放了几块普通玻璃片。

你这是要做实验？罗文挤在夏尔身边。

别说话，你看着就行。夏尔启动热熔舱开关，显示屏上的数值开始变化，温度、气压、光波……几块玻璃很快融化了，放大看，像燃烧的岩浆。再后来，夏尔闭上眼睛，人静止不动，但热熔舱里的玻璃熔浆开始翻滚，旋转，凝结，最后聚在一起，起起伏伏。忽然“轰”一声，玻璃熔浆像引爆的核弹，炸成一朵蘑菇云状……罗文吓了一跳，以为热熔舱要炸了，连忙躲开身子。但他看到夏尔还是没动。夏尔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直直盯着舱内的熔浆，熔浆开始凝结，瞬间变成了一块整齐的晶体。

过了一分多钟，夏尔打开舱门，取出晶体。他将晶体放在铁砧上，又找来一把铁锤递给罗文，来，用力砸，使出你最大的力气。

罗文满脸疑惑，举起铁锤先敲了一下，力量不大，晶体从铁砧上掉下来，没碎。

使劲砸，你要是能砸碎，我把它吃掉。

罗文看了夏尔一眼，一副不屑的眼神。

罗文举起大锤。这次他铆足了劲，手起锤落，“啪”一声，晶体不知去向。夏尔打开房灯，四处寻找，很快在角落里找到了晶体。罗文看着夏尔手中毫发未损的晶体，瞠目结舌，不会吧。夏尔呵呵一笑，别说你使出吃奶的劲，就是核爆也奈何不了它。

这到底是什么？

精钢玻璃。

啊……罗文再次睁大眼睛。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你可要记住自己的誓言。

罗文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研制出来的？你是要建造水晶城？

不是，我要摧毁水晶城。

为什么要摧毁，怎么摧毁？罗文越发好奇。

需要一个奇点，这也是我正在努力研究的方向。

你到底怎么研制出精钢玻璃的？就用这台热熔舱吗？这不合理啊。罗文的思维目前还关心不到夏尔说的那个“奇点”，他不解的是刚才夏尔魔术般的实验。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目前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但还不够，我们需要发展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到那时，我们要让水晶城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

夏尔这番话让罗文目瞪口呆，很难想象这些话出自夏尔之口。两人在一起好多年了，每天形影不离，之前从未听他说过。

你太让我刮目相看了，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没了，就这些。

不相信。

真的。夏尔说，最近我想潜过江去，亲自检测一下水晶城玻璃墙的性能。

那不行，那里是禁区，有激光防护网，还有声呐感应器，你难道忘了邱博士的死？

我没忘，我觉得邱博士是位战士，他的事迹将来一定会载入史册。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没那个胆，你这想法太危险，要是让集团知道会被判刑的，别忘了我们跟集团签订的秘密协议。

你放心好了，没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哪次失手过？

哦……罗文“哦”了一声，脑子快速飞转，也是，他和夏尔是同时进集团科技院教室的，那时候他们才十岁。夏尔一直表现出超乎旁人的天赋，不管哪门学科。夏尔带着他做过好多冒险的实验，每次都超乎想象，他觉得科技院的教授们始终慢夏尔半拍，教授们需要实验、论证，反反复复，但夏尔不需要过程，有时只需睡上一觉，醒来后就能说出结果。教授们当然不相信他的言论，但好几次实验过后，结果还真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过道里有微光闪动，夏尔迅速跑到门口，什么都没有，他眼睛盯着黑洞洞的过道尽头看，小声说，走，回家。

4

三月后的一个深夜。江水滔滔，乌云笼罩着苍穹，只有远方的天空不时有闪电划过，听不见雷声，也许太远，也许江水的声音太大，掩盖了一切。

江边一块巨石后，夏尔在黑暗中打坐，像一尊佛，一动不动。这样的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很难想象平时多动的他竟有这份定力。米娜已经瞌睡了，背靠着巨石打起了呼噜。罗文不时起身，看看天空，看看远方的闪电，看看江对面耀眼的F座水晶城。

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夏尔忽然开口。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下去都回不去了。

别急，快了，你听雷声。

雷声，没有啊。罗文起身又看了看天空，闪电似乎近了，但他耳朵里只有滔滔江水，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夏尔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快叫醒米娜，我们开始了。

罗文推了推米娜，快醒醒，还打呼噜，哪有个女孩子的样。

米娜抹了一把脸，几点了，该回家了吧？

回你个头，夏尔要过江去。

过江？米娜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你俩保护好检测仪，箱子里有五十台无人机，程序我早设定好的，你们只管放飞就行。一次五台，五台全部毁坏后再放一批，间隔时间要均匀，尽量控制在四十分钟后，时间应该就够了。

那你千万要小心，随时保持通话，一定要回来。米娜担心地说。

我不会有事，通话肯定不能随时，怕监测到，关键时刻我会联系你们。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暴露。夏尔说着褪去外衣，束紧了腰带。一道闪电划过，夏尔健硕的身体乌黑发亮，那是他自己秘密研制的束身衣，有多种防护功能。

闷雷开始轰鸣。起风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鱼腥、硝酸的味道。夏尔和米娜、罗文分别拥抱了一下，等我回来。说完他又说了一句，如果真回不来，你们带好检测器回，把资料交给朱教授。

你别……米娜一把拽住夏尔，声音有些哽咽。

没事的，我是说万一，但你要相信，在我身上没有万一。夏尔又拥抱了一下米娜，戴上头盔，一转身便跃入江中。米娜和罗文连忙朝夏尔跃入的地方看，江水呼啸，黑漆漆一片，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夏尔会不会死？米娜问罗文。

别胡说，你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

这时闪电愈发频繁了，头顶雷声大作，已经有雨点落下。罗文摁了一下遥控器，智能帐篷依着巨石快速打开。罗文将设备搬进帐篷，帐篷顶上有夏尔提前安装好的夜视电子潜望镜。俩人打开折叠桌椅，检测仪摆在桌上，电子潜望镜显示器摆在桌子中央。罗文又打开无人机箱，五十台拳头大小的无人机五台一组，重叠码放。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米娜打开电源，打开设备开关，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了江对面水晶城外的清晰影像。

这时暴雨已经很大了，帐篷外暴雨如注。

两人戴上耳机，米娜试着呼叫了一下，夏尔，能听见吗？没有声音。

别喊名字，他才刚下水，估计还没游过去，你急什么？罗文说。

两人注视着显示屏，水晶城中看不见人，只有一些交通器在空中漂浮，像海洋中随意飘动的水母。

过了五分钟，耳机里传来夏尔的声音，老鹰、小蜜蜂，我上岸了。

收到，鸽子，你还好吗？安全吗？

暂时安全，先别放无人机，我匍匐一段再看。

耳机里的声音停了，显示器一切正常，只看到巨大的闪电在水晶城上空闪烁。

又过了两分钟，米娜忽然喊，看，激光网。其间屏幕中出现了好多光束，朝地面快速射去。

放无人机。夏尔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声了。

快放，米娜喊了一声。罗文摁了一下遥控器，智能帐篷开了一个小窗，五台无人机鱼贯而出，瞬间消失在暴雨中。

激光网在地上扫了一圈，折返回去，很快向四周乱射开来。显示屏中出现了五个白点，芝麻大小，在水晶城玻璃前飞散开来。激光网追逐无人机，无人机在精钢玻璃墙前快速移动，很快白点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不到三分钟时间，五个白点全部消失。激光网又朝地面射去。

鸽子，你还好吗？

鸽子，鸽子……

无人应答。

再放，米娜喊叫。罗文又摁了一下遥控器，五台无人机放出。

鸽子，能听见吗？

能，先别说话，我好像被什么锁定了，应该是声呐。小心攻击你们。

那怎么办？不行就回来。

没事，有雷声，雷声可以干扰声呐锁定，你们按节奏放无人机就行，中途不要主动联系我。

五个白点又全军覆没了，罗文又放了一组。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不到半小时，无人机还剩一组。

怎么办？怎么办？米娜大喊大叫起来。

你慌什么慌？罗文说着就要放最后一组，被米娜阻止了，不行，再放就没了，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罗文听出米娜已经在哭泣。

鸽子，鸽子……老鹰呼叫。罗文对着话筒喊了两遍，耳机中传来夏尔的声音，我还行，受伤了，马上就爬到玻璃墙了。

你伤到哪了，严重不？无人机还剩一组了。

没事，都是皮外伤，现在快到死角了，大部分激光射不到我。

那怎么办？

等我五分钟，你们仔细看检测仪，有数据变化就说明我的实验有效了。

米娜和罗文将眼睛盯向检测仪，检测仪上有几道横线，像人死亡后的心电图。

有没反应，小蜜蜂，收到回答。

没。

再看。

没。

啊……耳机里夏尔大叫一声，没声了。

罗文转眼看了一下潜望镜显示屏，惊呼了一声，坏了。米娜看，只见一群移动的白点在空中飞行，有光束朝地面扫射。

那是什么？米娜问。

是水晶城放出的巡逻机，罗文说着放出了最后一组无人机。

光点在空中旋转，你追我赶。这时光束好像停了，偶尔有光束发射。

为什么？米娜问。

他们的巡逻机要辨识后才能攻击，害怕攻击到己方。

看，动了……米娜喊。

只见检测仪上面的横线开始波动，闪烁不停。

几分钟后，检测仪上的波线停了。激光束，七八个白点朝地面开始扫射。

坏了，我们的无人机没了，夏尔要完蛋了。罗文说。

别胡说，夏尔不会死，他有特异功能。米娜说。

什么特异功能，你怎么知道的？罗文问。

我爸告诉我的，夏尔的细胞有自动修复功能，已经被高层拿去研究了。

罗文这才想起，米娜的爸爸是研究院的医学博士。

那也不行，修复也得一段时间，这么密集的光束，是钢铁都会被融化。

老鹰，小蜜蜂，按计划撤离，快，关掉电源，他们发现你们了，快……夏尔的声音断了。罗文一把关掉电源。

你疯啦，你不管他了？

我怎么管，巡逻机已经朝我们飞过来了，别说话。罗文一把捂住米娜的嘴，暴雨中几道光束从头顶划过，转了一圈，飞走了。

快，收拾设备，走。罗文说着将仪器装进密封箱，拉着米娜钻出帐篷，启动了帐篷的自毁装置——几分钟后，帐篷会自动销毁。

暴雨瞬间灌透了俩人的衣服，罗文提着密封箱要跑，被米娜拉住了，不要走，我们要等夏尔。

罗文停下脚步，看着米娜，大雨中看不见米娜的脸，只有闪电的间隙能看到。

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米娜在罗文耳边呼喊。罗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两人趴在巨石后面朝对岸看。

这时他们惊奇地发现，透过水晶城的亮光，空中有几十台无人机在相互追逐，攻击……

这怎么回事？米娜问。

不知道，看情况不是一拨机，是有人救夏尔。

不会是外星人吧？

应该不是，外星人比这强大多了，你看那次外星舰队攻击的视频，别说水晶城的无人机，就是航天飞机、导弹也被它们瞬间击毁。

难道是我们集团……米娜的嘴巴僵住了，天哪，难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它们的监控之下？

罗文没吭声，神色凝重地看着对面。

不知什么时候雨忽然停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回吧，再不走我们就回不去了。罗文说。

再等等。米娜说。

空战的无人机越来越少，最后几台迅速拔高，很快消失在云端。地面乱射的激光束也停了，一切恢复如初，只有江水高涨了许多，巨浪翻滚，滔滔不绝。

夏尔……夏尔……米娜伏在巨石后喊。

你小声点，还要不要命了。

我喊怎么了，谁能听见，夏尔吗？他要能听见就好了。米娜开始大哭起来，夏尔……夏尔……

天上的乌云在迅速撤离，已经有一大半天露出了脸。

你不回我走了。罗文离开了巨石，朝岸边的树林大踏步走去。

你……你不是人。米娜对着罗文的背影喊。

小蜜蜂……小蜜蜂……

米娜似乎听到有人喊她，可四处张望，什么都没有，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

小蜜蜂……小蜜蜂……

米娜已经离开巨石几步了，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声音。

不对，是夏尔。

夏尔，夏尔……米娜尖叫着，沿着江岸寻找，忽然，她在一堆鹅卵石上看到了夏尔。

夏尔……罗文……米娜朝夏尔跑，回头又喊了一声罗文，可罗文早已没了踪影。

米娜扑到夏尔身边。夏尔的头盔不见了，满身血污，束身衣被激光切成了网条，身子像裹在血色的网套里，好在神志清醒。米娜一把将夏尔揽在怀里。夏尔问，米娜，罗文呢？

走了，这个叛徒。米娜没好气地骂。

夏尔喘了喘气，说，罗文不是叛徒，他是战士。

战士还能自顾自跑？

他不是跑，是服从命令。

米娜不再说话，她用手轻抚着夏尔的伤口，心如刀割。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让她想起古人的一种刑罚——凌迟。可她又神奇地发现，这些伤口在一点点愈合，很多细小的伤痕已经消失了。

天空彻底亮了起来，F座水晶城中交通器越来越多，水晶城苏醒了。

夏尔从怀中掏出一块晶体，微笑着对米娜说，成了，我采集到数据了，我成功了。米娜不看晶体，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夏尔的脸，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尔忽然抬头，用手指了指天空，快看。米娜望向夏尔手指的方向，一块黑压压的云以很快的速度飘向天边。

云刚才散了，怎么又回来了？米娜喃喃道。

那不是云，你仔细看。夏尔说。

米娜抬头又看了一眼，一块巨大的、三角形的积云，有点像上次空袭水晶城的巨型飞船，但它确实是云。

那就是云，雨后积云。米娜说。

夏尔微笑了一下，扶着米娜的肩膀站起身子，快走，回家去。

俩人一瘸一拐朝岸边的树林走去。米娜问夏尔，你找到进水晶城的办法了？夏尔说，暂时还没，但我已经采集到了数据，很快就会突破。米娜又问，你不会真要毁掉水晶城吧？要是毁掉了，外星人来了怎么办？

夏尔又笑了一下，外星人迟早还要来，战争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