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2024-06-15游利华
游利华
1
太阳喷吐银针,卫淇不得不在帽子下再加了张防晒面罩,拉严冰袖,整个人看起来像武装完备的机甲战士。
“温河大峡谷,由天山雪水亿万年来不断切割平原而形成,谷壁布满刀刻斧劈般的皱褶,雄浑险峻,呈现出典型的河流阶地地貌特点。”她从简介牌移开目光,探头打望灰黑的河道。干枯的河床平坦如坻,两边悬崖样耸立的河岸由于被河水冲击千百年,又被大风吹刮千百年,再于时光中蹲坐千百年,肌体股股绺绺地突张。这峡谷,与天地一起沉寂着,远得像处于另一片时空。
简介牌底有一行小字,不留心极易错过,“唐玄藏师徒曾途经此地前往印度取经。”没错,一千多年前,西行取经的唐玄藏一行驼铃响彻整条峡谷。叮当,叮当,卫淇闭上眼,似乎真的听到清脆的铃响,甚至看见玄藏随风飘起的纳衣,睁开眼,孔杰杵到跟前。
“去那边吧,那边更漂亮。”他也捂得像机甲战士,双手捧着重达四五斤的单反相机。
风把人群往前赶,几个女孩挂在亭子边拍照,亭中有木桌,木桌上铺了张仿藏族风情花毯,穿吊带短裙的女孩慵懒地倚靠着做成藤状的水泥椅,引来几个人蝴蝶般围着她拍照。
再往前,就到了围栏尽头的山顶咖啡馆。景区导览里标注这也是一景,建于山巅岩石上,采用与峡谷融为一体的色调与风格。一座典型的咖啡馆,白幔纱、火车座、操作吧台,甜稠的咖啡香熏得人融化,孔杰坐在露天沙发摆弄相机,卫淇凑过去,刚挨着铁皮靠背即弹起身,没忍住尖叫——铁皮靠背被太阳晒成火烙铁,她只得小心翼翼歪着屁股蹭上一角。孔杰说:“对对,你就这样坐好,头再勾点,给你来两张,背景不错的。”
后来这张相片竟成了卫淇这一程拍得最像样的,她坐在沙发上,抱着绣花枕,风吹乱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浮嵌在刚劲沉默的峡谷中,线条凌厉。
出了峡谷,两人却走散了,游客汩汩涌流,卫淇懒得捞孔杰,直接去停车区,相隔二十几米,她就认出给他们开车的老陈,光光的圆头浮在几个同样司机打扮的男人中,卫淇停住了脚步,几秒后,回身又扎进游客堆。
2
两天前的下午,他们拖着行李从机场出来,这颗光光的圆头浮在一片乌泱泱的黑发之中。它破开人群游出来,笑眯眯地朝他俩打招呼,“孔杰、卫淇吗?我是老陈。”粉红套头棉T恤,泛白牛仔裤,不皮不布的圆头平底鞋,伸出的手臂被阳光晒出三截——黑、黄、褐。孔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深圳那边流量管控,晚点两小时,让你久等了。”卫淇只微笑点头,她不跟陌生男人握手,拿眼又打量起这个叫老陈的男人,心想就差一根指头粗的金项链了。他热情地拖过她的大箱子,又抢过孔杰手中的物品,微弓着背领他们往他的车走,“没事,反正闲着,过来遛弯休息。”
还愿之行——孔杰这样定义两人的这次旅行。女儿小学时,他就计划请假来新疆环游,却因种种事由耽搁了几年。一周前,他们把女儿送进高中校园,孔杰拿出早已做好的攻略,着手订机票、宾馆,也从朋友那儿要来了曾经给他们当过司机的老陈的电话。
“你们这几天来对了,人少,天气也不错。”老陈边开车边说,绕过一道急弯,他也只是轻抚方向盘,整个人几乎不动。
“卡点来的,早点晚点都不行。”副驾座的孔杰看向窗外。
“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样,旅游都得卡点。”老陈拿眼看他,笑眯眯道。
卡点,只有他和卫淇才懂。仅有十天,大环线肯定不够,惟能挑几处有代表性的地方。卫淇也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没完没了的戈壁,舒缓高耸的山体上光秃秃的,几丛草状的梭梭柳、红柳刷过眼帘,才不至于让人昏昏欲睡。戈壁、秃山,她不由皱皱眉。
十天,再十天后,或许他们又会忙起来,忙着搬家。孔杰说,“女儿宿舍八人间才一卫,设施也老破,说是夜里上厕所,老鼠就在天花板上跳舞,得在校外另租房子才行。”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传达,传达决定。几个月前报志愿,他就说过如果考中第一志愿,可能得租房住校外。哪知女儿争气,竟真如愿,这回卫淇不能装聋作哑了,她当然不想搬。孔杰白她一眼,“那我和女儿住,你继续留在这儿。”“想得美。”卫淇立即呛道。身边这样的事多了去,夫妻分居,接下来,就是离婚或者貌合神离。
车子拐进一片更荒芜的戈壁,连偶尔刷过眼帘的草们也跑得没影,再走,漫漫黄沙漫过来,沙山波浪般起起伏伏,天地一片枯黄,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色,莫要说飞鸟虫兽,就是人走进去,也必会被那层层枯黄的波浪吞没。
“看见磕头机了吗?这一片是油田。”老陈突然向前方歪歪头。卫淇和孔杰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远处,沙山群中,真有高高竖起的形似磕头的采油机,随着车子移动,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沙漠上竖起这样一架采油机。它们勾头伛背的模样,恍惚有几分像人,像在干枯沙漠中钻井汲水的人。孔杰掏出手机拍照。
“这不算什么,石头山挖挖还有宝呢。”老陈补充道,伸手向外划拉一大圈。
卫淇将脸贴靠玻璃,双眼定定的,心里仍想着搬家的事。她坚决反对。宿舍条件差,那么多人都能住,为何女儿不行?再说,女儿学校距离她工作的地方太远了,如果搬家,就不得不辞工。才半年,她总算掌握了点窍门,摸清了那些文件的编写套路,要是辞工,介绍人也会怪她吧,写了十几年小文章,好不容易有个欣赏她的人,人家托关系把你塞进来,板凳刚坐热就跑!
3
到达草原是第四天的事,地方大,从沙漠到草原得跑整整一天,夜里十二点方抵达下榻的宾馆。
拿到房卡,孔杰叫住老陈,“明天要不要早点出发?”扭身盯着卫淇,卫淇点点头,接过话,“那定好时间吧,本来早该定好的。”
前两天因为没定时间,她基本没睡好,没把一件事落到实处,像睡到撒满石子的棉垫上,不时被怕起晚的念头轧醒,起来上了三次厕所,殃及孔杰也没睡好。
老陈笑眯眯的。卫淇说,“九点吧。”孔杰瞟瞟她,眼里装满怀疑,卫淇起床向来拖拉。“那,九点半。”她抿抿嘴。
老陈依然笑眯眯的,“行,都行。”欲转身,卫淇又喊住他,“还是十点吧,我看这儿有时差呢。”
“到底几点几分?”孔杰这个理科生爱追究较真。卫淇被他这一反问,一时结舌,两只眼干干地眨巴着。老陈笑道,慢悠悠地:“你们看吧,到时出发前几分钟给我电话或者发消息,怎么都行。”
卫淇竟然松了口气。
草原看上去跟网上找的图片相差不大,跟卫淇想象中的样子也挺像,来之前,她早已看过和新疆有关的几本历史书,还有这儿的地形地貌,前两天走过的地方,都跟她了解的差不多。
一望无垠的展展原地上,弯弯曲曲的河流宛若银色腰带缠绕到天边,没到脚踝的浅草丛中,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细花,风吹得它们成片成片摇摆,婆娑成彩色花毯。滚圆的羊将头埋入花毯,啃食细矮的草也嗅闻微弱的花香;马像是来看管这成群成群的羊,远远站到它们身后,甩动尾巴傍水挺立,累了,低头饮一口脚下清汪汪的河水;至于牛,它们仿若世外之人,没入草丛花海,只管闭眼反刍。
卫淇和孔杰边拍边玩走了一程又一程,回头,才发现已经走了将近十里。太阳都被他们走蔫了,太阳一蔫,风便充气般往壮里长,转眼间,草原上寒露滋生,冷风四面奔袭,吹得人像没穿裤子。
天瞬间也黑下来。那些牛羊却仍在原处,若无其事地啃草反刍。老陈开车带着他们又走了很久,仍是草原,这么大一片,宛若城市,却茫茫只长草,低矮的灌木都无法生长,除了虫子,也只有这些牛羊视它们为宝。像是有了草,老天就自然造出了牛羊,不让草白长。
晚间他们找了户牧家乐,与另外两桌合着挑了只肥嫩的羊。头戴小帽的牧民把羊牵到户外烤架前,几个同样戴小帽的男女围过去,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对着跪地的羊念念有词。
“他们在做巴塔,宰畜生前都会做。”老陈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加入他们,也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卫淇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听出他们念的祷词,那羊,似乎听懂得般安静地听,水晶晶的大眼充满悲伤。她拍了两张照,回来依旧坐下喝茶。茶已经凉了,她招呼给客人拿餐具的女孩换开水,女孩不单拿来开水还端来两碟小食,卫淇和孔杰不停说“谢谢”,特别是卫淇,客气惯了,女孩每做一个动作,她就道声谢,像自动回应女孩。女孩始终半低头,不发一言。
4
早上卫淇睡了个好觉,刷牙时,却被牙刷捅得干呕,临出门,干呕再次发作,定是饿了。漱净口下楼,不等老陈孔杰将行李放进车,撒腿四面搜寻餐厅。
又差不多一天在路上。老陈说,“我们这地方冷清,风景主要在路上。”一辆四人座SUV,不得不聊些闲天,卫淇便问他以前都做过什么。
“多着呢,工人、货车司机、保安……啥都干过。”普通话口音极重,有股烤羊肉味。老陈总在笑,目光与卫淇孔杰碰上,会微微低头。
卫淇愣了愣,难怪你车开得这么好。又问他下个地方去哪儿,老陈报出地名,卫淇呆呆的,老陈就念了一句唐诗,卫淇听懂了,接了另两句,老陈笑笑:“那是祁连山吧,在甘肃呢。”孔杰就跟着他笑,顺势说起十年前携一家人去祁连山玩的事。卫淇撇撇嘴,歪头看向另一面。
开了半个小时,他俩仍在说祁连山的丹霞地貌,车子也正奔跑于连绵的丹霞山丛,卫淇岔开话题,谈起早间看来的视频,关于一场战争,那两个相邻的中东小国,断续打了几十年仗。
“就是恐怖突袭,野蛮,人家在那儿建国,可是有联合国合法文件的。”卫淇下定义般,评价其中一方的行为。
“合法文件?谁的法?他们那时跟本地人商量过?”老陈笑道。
“当初本地人没成国家,跟谁商量?说了不算。”卫淇肯定地说,几乎要立即摆出证据。
“没成国家就不用商量啊,好歹人家也住了上千年。”老陈收住笑,声调却仍旧平稳缓和。
卫淇一时又犯了结舌的毛病,每每发急,她便会这样,脸被话堵得肿赤筋突。孔杰没来由地接一嘴,“老陈你懂历史啊?”老陈笑嘻嘻地,“懂啥,无聊也看看。”
卫淇横他一眼。孔杰却继续跟老陈聊天,从东扯到西,两人一个嘻嘻,一个哈哈,比塑料还假。卫淇从后座打量孔杰,他双手端着重达五斤的相机,为了减轻重量,双腿大幅度地叉开。
两年前,孔杰因为身体不好,想换个不用天天加班的岗位,公司笑呵呵地给出二十万元,结束了跟他二十几年的缘分。
四十大几,不可能再找到像样的工作。忙乱了几个月,他突然不再出门面试或见朋友,也不提工作的事,卫淇提起他都会黑脸。幸好家中有点余粮,于是,整理出一撂书端到他面前,主要怕他无聊。这么些年,家里被卫淇搞得成了半个书房,杂物间、卧室、客厅,到处都堆着书,沉甸甸的,封面大多素淡平实。孔杰渐渐减少出门,除了接送女儿,或是陪她去课外班。常常卫淇下班到家,都见他独坐厅堂,昏黄的灯光如水淹浸,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身子前倾双臂趴伏摊开的书上,十六开的大书,像一块浮于水面的小舟——让卫淇想起自己看书的模样。慢慢地,他看的书越来越多,看完后主动问卫淇有无好书推荐,不仅看,还听起音频课,边听边说:“这老师讲得好,放假带女儿去他任教的大学了解下。”
“要看不?这地方以前唐僧也来过。”行至一片荒山,老陈嘿嘿笑道,减慢车速,特意瞅瞅卫淇。
“这个求取真经的和尚跑这么远啊?”下车后卫淇不由自言自语。她看过《大唐西域记》,唐玄藏还真是一个坚定的人,那么远的路,那么未知的事。
公路两侧绵延着通身土红的石山,巨兽般烈烈雄踞。太阳实在太大了,烤得石山身体干裂成片片块块,几千年的风,又把这片片块块雕得坑坑洼洼。
“我去山包那儿。”孔杰捧着相机就往山包走。夹着细沙的风吹得他有点蹒跚,卫淇立定石面,看着他。
勾头、厚实的背微驼,一身黑布休闲装。让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因为赶写领导讲话稿加班,急匆匆往地铁赶。地铁站得步行十分钟,穿过一条绿荫路,走得快,没太留心行人,余光擦到迎面的男人,背微驼,黑布休闲装。一个老年人,卫淇心想。等走出一段路,她突然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孔杰,虽然他不太可能出现在这儿。欲转弯,男人追上来拍拍她,果然是他。
“你怎么在这儿?”卫淇骇了一跳。
“接你啊,我都绕你们单位走几圈了,没想真碰见咯。”孔杰笑。
“那你打我电话嘛。”卫淇仍在辨认,努力将刚才余光中那个人与眼前这张脸结合。
“没必要,正好散步锻炼。”孔杰扯过卫淇的包。
5
看见成片的村庄,已是第五天。之前不是空旷的荒野,便是十里一两户人家的伶仃。有了村庄,自然有房屋,女人在房前,她勾腰缓慢收拾院落,身影都是安静的。卫淇想起前两天见到的那些人,男人、女人坐在黑空的毡房前,木木呆呆地看天——虚白的天幕空无一物。他们跟身边的背景融为一体,时间在他们那儿,是凝固的一大块。卫淇打望几分钟天空,皱皱眉,收回目光继续安静坐着构想新文章,把脑子中那些凌乱的汉字符号重新排序。
他们要去参观高昌古国,一个强大的绿洲王国。这行程是卫淇强烈要求的,唐玄藏西天取经,最动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是她最向往的部分。
一大早,卫淇的状态却不妙,没出酒店,已经吐过两次。“一定得去,这个地方我多年前就熟悉了。”她挤出一丝笑,蹲下系鞋带,差点后仰摔到地上。
没吃早餐,勉强喝得两口开水。肚子胀鼓如吹足的气球,里面必定塞满了油。其实从半夜起,卫淇已经开始难受,觉得这几天吃下的羊肉都长了腿,在她胃里又跑又跳,末了,它们开始膨胀,油腻腻地撑满整个胃。
正当正午,卫淇跟着孔杰,挨个进古国遗址区。
方圆足有大几公里,残垣断壁,已然没有完整的房屋,唯有根据那些地基残墙,判断曾经哪儿是寺庙、民宅,哪儿为官衙、商街。
孔杰认真地按指示牌一一辨认,自言自语这幢房子好大,那座寺庙好高,啧啧感叹盛世繁华。太阳越来越猛,暴君般投下千万根火箭,卫淇撑着腰不耐烦地催他快点。身体的难受紧随分秒增加,更准确为痛苦,痛?酸?胀?都有,说不清。她强行挪动双腿,弓成虾米以减轻一丝痛苦。
终于挨到讲经坛。唐玄藏讲经处。高昌国王实在喜欢玄藏,寻尽理由不放他离开,玄藏无法只得绝食,高昌王妥协,让他最后宣讲一次佛法。千余年过去,讲经坛只剩一座黄土高台,刺目的阳光下,如同高高的纪念碑伫立。卫淇抬头仰望,想象当年玄藏坐在这高台宣讲,话语如甘露源源不断抛洒,底下,是沙粒般汇集的人。
她闭上眼睛,集中心念仔细聆听,如那些信徒。风声过耳,慢慢地,仿佛真的听见渺渺余音,丝丝缕缕缠绕着脑袋。他要去取经,取真经,一路不管不顾地向西,谁都留不住他,心如磐石。卫淇不知道什么是真经,但这么坚持必定错不了,她听不懂宣讲,只觉得好听,吟唱一般,如此悠扬轻盈,柳枝飐拂河风,水面涟漪澄碧。不料,渐渐地,吟唱却变快变硬成了《西游记》里的紧箍咒,不单缠着脑袋,身体也被缠住,整个人……她蹲下来,意识到痛苦明显加重,如巨石滚滚砸落。
说不清的痛苦,却实实在在,看不见摸不着,让她感觉濒临死亡。她企图坐下来,像模像样地坐好,像有时实在太累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那样,但身不由己,整个人直接躺倒,肚子里有只妖怪,妖怪拿着刀枪左突右奔,卫淇不停地扭动,嘴角溢出清水,“呕、呕”,她怀疑自己快死了,眼泪肆意流淌一脸,身上是黄泥,脸上也有黄泥,泪水一和,就成了半个泥人。挣扎几下,她无奈放弃了起身,任凭自己蜷缩于地,出气比进气更多更粗地扭动抽搐,闭眼,肠震胃动;睁眼,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破了碎了,甚至不复存在。
孔杰寻过来,卫淇已经被太阳烤出了烟味。她嘴唇赤白,额头和手掌跟阳光一样烫。
6
急性胃炎,由于食肉过多,不消化积压导致。普通话同样一口羊肉味的医生开出几种药,叮嘱卫淇好好休息。
孔杰向老陈作了说明,老陈说,“那就歇一天,我不急,家里的事有媳妇呢。”他笑呵呵,指指外面,“这地方烟好,我正好带两条给朋友。”说的是目前下榻的地方,一座千年古城。
屋里只剩卫淇一个人,孔杰喂她吃毕药,也下了楼。起先,她浑身痛得无法动弹,后来,低烧让她陷入了一场接一场的睡眠,仿佛跌入一个又一个深谷。
戈壁、沙漠、草原、古城,一幕幕场景如幻灯片闪过。幻灯片一帧帧往前倒,她看见了孔杰。那是出发前两周,他俩送女儿去新录上的高中。安顿好开毕会,逛了一圈准备离开。卫淇回宿舍拿东西,返回,发现赶上学生下课家长散会,一时找不着孔杰。她没打手机,汇入人流。有几个爸爸,都看着像他,身材个头装扮,甚至气质,卫淇差点跑过去。走到饭堂前的空地,成排的凤凰树挡住人流,那棵最矮的树下,又一个像他的男人。卫淇定住脚,扶正眼镜。黑色休闲服,平头,微驼,这回是孔杰,和他那天晚上去接她模样相似。不知他在打望什么,四处转动脑袋,手里提着女儿床上多余的被子。卫淇的心脏如被蜜蜂猛蜇了一口:孔杰老了。以前他起码背是挺直的。也许这几个月太累了,除了起早送女儿,每个周末都马不停蹄赶赴各家高中宣讲会,带回一叠又一叠资料。
接着,是平原样宽展平坦的睡眠,无梦无觉,延伸、延伸。再接着,卫淇醒了。
厚实的两片窗帘布间一道缝,橘色阳光削尖身子刺入屋,一定是黄昏。竟然睡了一天。那种难受到骨头的感觉蓦地消失,她重新感受了一番自己的手、脚、肚腹、头,又分别一一摸过。使了点劲,爬起来上厕所,想着这一天的流逝。出发前,她最向往的地方,便是这座古城,无数大诗人、大将军来过这里。她微微蹙眉,回忆玄藏是否也来过,没有,那是靠近这里的地方。
拉开窗帘,果然白日依山尽,酒店大楼前的低矮街区,朦胧的灯与影,冷冷瘦月多。自动锁“咔哒”一响,孔杰提着两袋东西进屋。他边洗买来的水果边问卫淇感觉如何。卫淇含糊地回应,坐在床边低声问道:“你跟老陈说费用了没,今天怎么算?是不是得事先说清楚?”
“晚上本来想说的,老陈把话岔开了。”孔杰把洗好的葡萄递给她。
7
接续旅程,他们去佛塔。经过一天一夜的睡眠,卫淇的脸色明显褪去苍白,生出绯红。
老陈那颗光溜溜的圆头,配上这几天不脱身的淡红套头棉衫,像一块没长透的伤疤,晃到卫淇跟前,笑说她复活得快,中午暂时吃点清淡的。卫淇淡淡一笑,不再回答,却极快撇下眼角。路上老陈隔一阵停车,握着方向盘问孔杰要不要拍照,有时候孔杰懒得动身,老陈就吹嘘这些地方在他看来都美,他的眼光错不了,逼得孔杰只好下车。卫淇一次也没动,声称身体不舒服。
由于维护,景区关闭,白跑一趟。三人望了几眼一公里外风化的佛塔,夹带沙尘的干热的风一阵阵扫来,把人逼进景区导览馆。孔杰看得仔细,点着图片:“这地方原来可真大啊,还有河流。”老陈说:“那就能住不少人,也能种庄稼种树。”卫淇走到一面玻璃柜龛前,里面有具塑像,名牌写着玄藏,他曾经在这儿住过一年。
离开时,老陈打着方向盘问要不绕景区外围转转,孔杰看着卫淇,卫淇望了望那风化的佛塔,它有些像前天那座宣讲台,这地方的佛塔都差不多模样吧,她想了几秒,说不用了,找个地方吃饭吧,都饿了。
荒郊野岭,又往前开了数里,车子“嘎”一声停在一丛开满粉花的夹竹桃边。菜端上来,半汤半干的炖锅菜。卫淇用开水涮净碗碟,特意去厨房要了柄汤勺。几双筷子迫不及待伸向热气腾腾的炖锅,老陈一如往常,准备来个风卷残云,他吃饭快极了,一大碗拌面,眼睛没眨几次便能见底。卫淇往碗里飞快夹入两大筷菜,期期艾艾道:“这菜,不好夹呢,用这个吧。”她没抬头看任何人,依然认真盯着碗锅,只将勺子推到对面。
对面老陈的筷子顿时僵在半空,眼神也僵住。
还是孔杰打破了僵局,拿过勺子扣到锅边,又招呼老陈,“吃啊,这么大一锅菜,你可是主力。”
老陈又一愣,笑意自眼周流溢开来,细流般顺着皱纹迅速布满全脸。他拿起勺子随手捞起两块肉,而后,夹了两片土豆,不等服务员上完蘸料,已经掏净一大碗白米饭。
一大锅炖菜剩了多半。卫淇也没怎么吃,肠胃依然胀气。
下午,他们随便逛了几处路边景区,无非烽燧、村落。直到傍晚,胀气减轻,肚子突然饿得凶猛,刚巧也入住酒店,于是,通知老陈,老陈回信息:“好,我一会儿来,打个电话,你们先去。”
毕竟两天没怎么进食,肠胃像是睡醒了,看到街头挂出的菜品图,也能惊喜得抽搐。等到天黑尽,又等到店里人声渐渐密集,老陈才笑眯眯地掀开厚胶帘进来。卫淇的肚子早已饿得嗷嗷乱叫。老陈不停道歉:“对不起啊,耽误这么久。”卫淇没马上回应,而是唤来服务员,急匆匆点完几样菜。老陈仍在解释,卫淇似笑不笑:“要是你到深圳上班,可能早被老板炒鱿鱼咯。”老陈低头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杯子挪来挪去。
实际上,她早向孔杰数落了一通,老陈这人,没原则,讲好入住后第一件事是吃饭的。更让她生气的,是不能吃主食,她平素生活极讲究,二十年中,为保持身材,晚间六点后即米粒不沾。阴着脸,卫淇草草嚼了半碗素菜。
8
散步时,卫淇仍然有点生气,提醒孔杰尽快跟老陈说费用的事,免得到时搞得不愉快,凡事得先说清楚,照规矩来。
是座小城,繁华处华灯成串成片,他俩信步乱走,孔杰的手机突然哇哇大叫,女儿来的。
开了免提,女儿在那头哭哭啼啼,“宿舍里卧谈会一开起来就没完,第二天上课老打瞌睡,长得最矮那个乌龟,跟谁都说话,就是不跟我说。”孔杰有点激动,问她怎么回事,女儿止住哭,继续说自己的床位靠门,关灯关门都是她份内职责,有时睡着了还得起来关。卫淇正要安慰,女儿匆匆挂了电话,说电话亭外排的人太多。
此时,他们正走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几乎没什么光亮,两排低矮的房屋像长方棺材沉郁着,路面坑坑洼洼。低头又走了一段,孔杰清清嗓子:“回去就找房子,搬家。”
一处凹坑差点崴了卫淇的脚,她本能地“呀”一声,跳得两步,尖声尖气:“小大人了,让她锻炼下也好,总有磨合期的。”“磨合什么?再不行动,学校周围房子都没了,你没进家长群,都在讨论租房子。”孔杰吼道。卫淇跺跺脚,调整好步伐:“我不搬,新工作刚上手。”孔杰斜她一眼:“不是新工作吗?那就辞了再找。”“你以为找工作容易啊?”“你以前做文案,不也挺好吗?”“我不喜欢做文案。”“那你喜欢写文件啊?”“你为什么非得搬家?新地方又住不惯。”“那你为什么不能换个工作?”“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我已经想了。”
他们就这样你扔一句我顶一句,气呼呼地闷头直往前。不等卫淇走出黑巷,早不见孔杰身影。
他们以前基本不吵嘴,除了这两年。孔杰和她是研究生校友,相识于图书馆,都总是坐在后边安静的位置,毕业后,他顺利跟一家大公司签约,学文科的她也顺利落脚一家国企。哪知几年后国企倒闭,她几番思量,宅家做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打小看名著便喜欢上文学,总觉得有部好作品在冥冥中等她。疯狂阅读写东西的十年中,每天,她都坐于书桌前,屋内的光线不断游移变幻,由白到黄到灰到黑,她却全然无觉,直至午夜,挂钟叮当敲响,大门被钥匙“哐当”转开,门后露出孔杰疲惫的脸,她也像面挂钟被叮当一记敲起头,于是,收起书和稿纸,打个长长的哈欠,习惯性地问一句,“下班了?”
也不知走到哪了,街道逼仄昏暗,房屋塞得水泄不通,看一眼,心脏便如涂了层厚实的水泥,又痛又闷。眨眼辨了辨路,卫淇顺着半瞎的路灯拐了道弯。角落处有家小食摊,小小的,顶多两平米,木板夹出三面墙,孤零零扎于路肩,一位包着头巾的老妇人,守着一只大铝锅,锅里蒸着手包的粽子。买只粽子,背光站着慢慢吃,白米粽,惟有糯米本身淡淡的甜香,温柔细腻抚慰着每颗牙齿。差一点,一年前,她和孔杰也开了一家这样的店,后来,和房东闹了点矛盾,孔杰二话不说,急吼吼逼着卫淇退店,他脸比关公还红,唾沫喷得像蓄积已久的洪水终于得以倾泄,“就你没脑子,是个店都想开,睁眼看看情况吧。”
9
沙漠、草原,最后一个重要景点,他们去一座从土里长出来的古城。
卫淇很兴奋,他们走过这么多地方,还是头一遭遇见。这让她想到深圳,一座野生的城市,起码他俩毕业后执意南下时是这么认为的。
一座很大的古城,伫立于高出地面十米的长方形土台,土台之下竟是沙漠,沙漠尽头,横着无边戈壁,一条宽达几米的河白银带般穿过沙漠涌到城脚。确实是土里长出来的,人们只是把那些土块切切挖挖,挖出大洞,切出他们需要的墙、灶台、家具。一切基本都保持原始状态,散发出浓郁的生莽气息,由于少雨干燥,那些黄黏土上千年也不会倒塌。
地方太偏,来玩的人稀稀拉拉几个,古城又大,像撒进锅内的盐,眨眼就没了踪迹。孔杰端着相机开路,卫淇随后,巷道弯弯长长,这座古城和别的古城不同之处,更在于它除了土什么也没有,没有辅助的瓦、木、石头,附生的草木也没有。孔杰玩笑道,“这城里的主人是土吧?”他将手掌贴上墙,卫淇也将手掌贴上墙,平滑中有细碎的颗粒,带着沁凉微微硌顶掌心,再紧贴,那些颗粒仿佛有了生命,在掌心下不为人知地游移低语。
换了一条路,仍是同样的墙、台组成的各式房屋。卫淇心生好奇钻进一间小泥屋,泥屋小得如皮肤裹着她,她摸着它,克服隐隐的恐惧,努力幻想自己与它融为一体,慢慢地,长出墙、台、楼梯,伫立浩然天地间。猫身出来,已经不见孔杰。她唤了一声,孔杰在前头哎应。穿过一条商业街,蓦地抬头,四下早已剩她一人。
“孔杰。”她本能叫道。没人应。
“孔杰。”她有点发慌。依旧没人应。
古城很大,巷道交错,孔杰一定跑到前头去了,得赶近路追。卫淇钻进侧边的小巷,再一抬头,发现是片曾经的居民区,她快跑两步,跑进中间的广场,转得一圈,四面厚墙耸立的房屋将她紧紧包围。一股寒意突然自脚底蹿起,鸡皮疙瘩“轰”地暴突;再跑,却跑进相邻的另一个居民区,密集的房屋鼓着窗门大的眼冷静地瞪她,甚至向她逼倾过来。能清楚地闻到它们的生莽气息。静了两秒,卫淇也猛地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孔杰。”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声音,颤颤的,尖尖的。
“孔杰,你在哪儿?”“在哪儿……哪儿……哪儿……”竟然响起隐隐的回音,回音渐次传远又荡回来,短暂、连绵、延宕,仿佛从地心深处沁出的一个个质问。卫淇不敢叫了,竟像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一时骇得血液凝滞。她拿出手机本能地拨号,许是信号不好,那头只传来冷冰冰的女声,“已为您呼叫转移,请耐心等候。”哪能耐心等候,卫淇拔起腿,无头苍蝇般闷头乱钻乱跑,心脏跳得比她脚步还乱还快。为了抵抗恐惧,她边跑边背关于这座古城的诗,“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黄沙漫漫连大漠……”总是这样,她去过许多古城古镇,每到一处,便会想起相关的诗文,她又背了两首,差点被一面硬邦邦的墙壁撞倒。
跑到城边临近沙漠的地方,孔杰的背影撞进视域。这回,他没端相机,而是拿起手机。近一点,卫淇才发现他在拍视频。“这座土里长出的古城,雄伟壮观,住在这儿的人会怎样生活呢……”念念有词,更像本能发出的低语。孔杰从不拍视频的。只见他拍完视频,又端起相机,拍拍残墙拍拍沙漠,那相机镜头挺长,看上去有几分像枪。
路上,老陈打着方向盘慢悠悠告诉他们,卫淇生病那天的钱不要算了,出来旅行嘛,万事难讲,就当也给他放一天假。
10
过去好几天,胃仍旧不舒服,里面有颗石硬的拳头时不时往上顶。老陈说:“积食没化尽,我带你们去一户牧民家吧,他们有种药茶就算吃一头羊都能化掉。”
卫淇故意歪过头看向窗外。老陈很容易通过后视镜看到后排人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把头扳回来,正好目光对着后视镜,尽量自然柔和地瞟瞟。老陈直起身子,撩开眼皮,眼球先是转到前方后视镜,再转到右边车后镜,再转回前方,流畅娴熟。如同车上只坐着他一人。
一路往南,进入西部高原。老陈说,这里就是玄藏出疆的地方,他出了这,基本没遇到啥折磨了。路,越走越辽阔苍茫,天与地像被一双大手撕开,一股横穿宇宙的大风,将撕开的天与地吹得越来越远,回头看盘山蜿蜒的公路,奔驰的车微渺如甲虫。
一片金黄的胡杨林笼护着两户人家,未进村,狗吠惊起院前几位穿民族服装的妇女,接着又奔出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干活的妇女热情迎上来,另外两个年轻的停住绣花的手,跟孩子们一起羞涩地含笑看他们。
干活的妇女跟老陈打过招呼,长裙飘飘将他们迎进屋,屋子不小,正中的长条桌上摆满各种吃食。孩子们也跳着跟进来,躲躲闪闪,笑嘻嘻地围着他们,妇女说了句什么,孩子们又哄笑着跑出去。卫淇悄悄侧身对孔杰说:“他们该去上学的。”孔杰却没理她,回头跟妇女的丈夫寒暄。
老陈又跟妇女和其丈夫低声笑聊了几句,指指卫淇,妇女点点头,笑呵呵地转身去拿开水泡茶,丈夫英俊的面孔没笑,有点局促地招呼他们坐,又指指条桌:“吃,你们吃啊。”硬将几颗鸡蛋大的红枣塞给了孔杰。
卫淇接过滚烫的热茶,喝了一口,抬头环视,发现不单屋子不小,墙壁还挂满绣了图案的布毯,这让本来陈旧的木墙,显得温馨又好看。想起刚才那两位姑娘,于是问忙着给他们切馕饼的妇女:“这是你绣的吗?”妇女点头不好意思地笑。卫淇又认真看了几眼,妇女衣服上都绣着东西。花,几何形,动物,有的……说不清具体,一些抽象的表达。突然,一个念头穿透她,再抬头看那些布毯,就幻变成一张张厚大的纸。她不禁收敛目光,抿嘴深深地呼吸。
他们的普通话不太顺畅,彼此半猜半比聊了会儿,一大杯热茶令她有点内急,只得出来找厕所。
相隔老远,刺鼻的气味就撞进鼻孔。实在内急,卫淇狠狠地猛吸一口,憋着气冲进简易的旱厕,手忙脚乱地解决问题,这些天,为了避开这种旱厕,她甚至会刻意减少吃喝。扎裤子时,还是瞥见了蹲坑底的景象。凌乱混沌,秽物叠秽物,而她的,不过也是秽物,它们以最真实原始的面貌,从人体内出来。肠胃一阵翻腾,继而,如涌起汹涌的浪,激荡得肠胃连连打跌,卫淇仰脖风窜出厕所,对着空地,任由喉咙一次次洞开如闸门。
“呕、呕、呕”,翻江倒海,每吐一次,拳头就小一点,最后一口积食吐尽,整个人终于舒畅不少。理好头发擦净嘴,直起腰身。是片空旷之地,卫淇提手揩去呕吐激出的泪水,天地愈发辽远,群山比泪水洗过的眼还明净。她凝望那些环绕的群山,它们挺立齐天、静默如鸿蒙,像一个个古老的真理。一阵风窜来,又一阵,卫淇赶紧裹紧外套,风却鬼精地钻入骨髓。呼吸困难,风又狂又冷,逼得她移动脚步。远远地,那片类似高原的山腰,开着几朵白蘑菇,有白粗的炊烟,自蘑菇顶头袅出,成群的羊,细碎如白花般簇簇散于山腰。烈风吹刷着那白毡房,将它吹得愈发瘦小,却依然岿然不动,连细瘦的炊烟也只是歪了歪身。她昂头继续眺望,发现山腰脚,走着更多的羊、牛、还有人,数峰骆驼默默驮着家当——它们用自身的腿脚,在本没有路的荒莽之地,开辟出数条粗细不同的路。是牧民在转场,一路上随处可见,那些牛羊,人,顶风冒雨前往属于他们的栖息地。